秦珍子
總體來說,非常時期,武漢小市民透著極致的“大”。如果今年有感動中國、致敬什么的投票,我想,當之無愧最高票當選的一定是:武漢人。我們感謝這900萬武漢人。
即使不戴著口罩,往日里的武漢人也是面目模糊的。
相比精致的海派、麻辣的巴蜀人,武漢人不東不西、不南不北,中庸得似乎剛好被你遺忘。
兩江分三鎮(zhèn),水岸皆人家,武漢充滿了煙火氣。大武漢,小市民。可小市民的面孔誰記得住呢。這次疫情,武漢人被整個世界打量,他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矚目”。
這場圍觀,不可謂不悲壯。比如,漢口醫(yī)院在這個行業(yè)內(nèi)不太出名,但疫情初期,他們每開一個病區(qū),一夜就住滿,他們連開10個發(fā)熱門診,用最短的時間接收了最大值的患者。一批批的醫(yī)護“中招”倒下,最后連快退休的醫(yī)護都上了一線,當援兵趕到時,兩個眼科大夫正看管著80個重癥病人。
一群醫(yī)護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成了最內(nèi)環(huán)的人肉堤壩,他們不想當“英雄”“天使”,可他們那會兒就是。
沒辦法,病毒冷酷,只考慮自己,沒有思想地行動,醉心自我復(fù)制。剛剛一個句號里,就可以裝上億個新冠病毒。疫情面前,武漢醫(yī)護都一夜撐“大”了。
這一個多月里,他們是城市當之無愧的男女大主,撐大的還有那些讓日常成為日常、讓城市不停擺的普通勞動者。
這個城市空前的“空”,可其實不空。江邊總會有人按時去取水化驗,氣象站總有人去收集風的數(shù)據(jù),定時定點,無論這個城市發(fā)生什么。自來水管爆了,下水道堵了,電梯壞了、電表不轉(zhuǎn)了、垃圾箱滿了,都會有人從這個城市四處冒出來,處理這些天大的小事。他們還是他們,那些你最熟悉的陌生人,不過戴了副口罩而已。
一個西紅柿從山東地頭到武漢人的餐桌,可能需要好多雙手的傳遞。它的旅行何嘗不是冒險之旅。
某種意義上,這座城市“英雄”的不止是插管的大夫,也有讓城市正常呼吸的市民。這些小人物小著,也大著。大家都清楚,這樣的非常時期,雞毛蒜皮里有人命關(guān)天,要好好守護這座城。
他們呢,漢罵里還塞著成語,不滿是向上的齒輪。他們?nèi)棠停獬且辉掠杏?,普通市民仍堅持著,溫和著,體面著。
他們懂得在最苦的日子也要偷出一絲甜。情人節(jié)那天,有方艙的病人得到了醫(yī)生發(fā)的一種藥:一粒巧克力。
他們深明大義,拎得清,李文亮離開的那一夜,城市未眠,很多人在心里吹響了李文亮留下的哨子。有一個學生留言:我要替李文亮保管好這個哨子。天亮了,有網(wǎng)友發(fā)照片,雪地里一行字:“送別李文亮!”有人躺在雪地上那個感嘆號里,仰望天空。有武漢網(wǎng)友說,感覺那個躺著的感嘆號也是自己。
家人團坐,燈火可親,就是普通人最大的幸福。可有的燈火熄滅在這個冬天里。有的一家走掉4個,有的走了也沒確診,有的倒在去病床的路上,有人走前沒喝到想喝的那杯熱水……整個城市的暗夜,最揪心的聲音莫過于重癥病區(qū),一排排病人咕嘟咕嘟吸氧的聲音。
每一次離開都那么撕心裂肺。感染新冠病毒的肖賢友離世時,留下的遺言是:“我的遺體捐國家。我老婆呢?”有人說,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遺言之一。這個心里有國有家、柔情的硬漢打動了千萬網(wǎng)民。我們分不清這句話是前半句重,還是后半句更重。他無比大,又無比小。真的,我們寧可他“小”著,只要他活著。
疫情里,無數(shù)的施者也是受者。這座封閉的大城市,大家都是疫情的受害者,又都是肩頭高高低低撐城的人。大家的角色多元,又別無二致:病毒的對立面。
可日子總得繼續(xù),方艙里安放著病人捧讀一本書的平靜,也安放著風平浪靜下面的波濤洶涌。跳廣場舞“奔放”的女人,音樂停下,家人離世的悲傷又會瞬間把她淹沒。方艙也蘊含著希望,一個高三的藝術(shù)考生,迎來了最多的學監(jiān),來往的醫(yī)護、病區(qū)的幾十個大人都成了他的“班主任”。他熬夜,被每一個路過的人喊“快睡,明天要上課”。他畫累了,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很多人圍著他的床看畫。因為畫里就是方艙,就是他們自己。
救了很多人的長江救援隊的創(chuàng)始人走了。他不再濕著腳站在江邊,他站到了天上。他的微博名字叫大磉,磉是石墩子,墊腳石的意思。他說,我不可能看到一條生命在我面前消失。他的隊友們說,大磉走了,墊腳石還在,大家以后繼續(xù)救人。
這些年武漢一直力爭上游,努力從二線城市變身1.5線,擺脫“中國最大縣城”的土味兒,擁抱國際化。
漂亮的武漢客廳是新名片、新地標,號稱“永不落幕的藝術(shù)博覽會”,它本想迎接地球的四方來客,成為世界的客廳。不曾想,三個足球場大的展廳成了武漢最大的方艙醫(yī)院,收治1000多名患者。
不得不說,這樣的客廳有它特殊的意義,那是給予希望、安慰的生命方舟。此時,它是武漢人民真正的客廳,這樣的客廳是“活的”,而不只是華麗物。
武漢人就是這樣,病毒把“我們”隔離成物理意義上的“我”,可危難時,“我”又無形地聚成“我們”。
我們憎恨災(zāi)難,我們討厭“如果不是……我們就不知道……”句式,大家都想活在一瓢一擔的平常日子里。
當然,武漢人也是千人千面的,并非都是英雄,有的樣子也不好看,也有外地人送來愛心菜,一群人圍觀,沒人搭把手的;也有哪怕一天給1萬元,鎖匠也不愿意在醫(yī)院把隔離病房的門密封好,都是普通人,害怕、逃避是正常的,他們不見得就“小”了。
總體來說,非常時期,武漢小市民透著極致的“大”。如果今年有感動中國、致敬什么的投票,我想,當之無愧最高票當選的一定是:武漢人。我們感謝這900萬武漢人。
不用太久,城開了,日子碎碎地回來,武漢人在特殊時期爆發(fā)出的英雄氣、大主角氣,就會消融在排骨藕湯里、熱干面里。那些“大”,漸漸小去,化在萬家燈火的煙火氣里。
田龍華摘自“冰點周刊”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