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很早之前,匈奴人在這里生息繁衍。山谷狹長,窄而倉促。地名還留著,各種各樣古老的叫法,都是匈奴語,當(dāng)?shù)厝艘膊恢赖降资鞘裁匆馑?,反正也就那樣叫著?/p>
鎮(zhèn)子可真夠小的,丁字街,零落幾個小賣部。供銷社也有,還是四十年前的模樣——木頭柜臺,醋缸,落滿了塵土的貨物。此外,街道邊就是些稀稀落落的樹木了。
遠(yuǎn)處有些村落,都不大,雞鳴犬吠,十來戶人家湊在一起的樣子。黃草垛潮霉了,頂著一頭黑蒼蒼的亂草。荒蕪了的院落半邊房子塌掉,木頭茬子亂戳著,冒出一院子雜草,鳥雀在草窠里筑巢,咕咕亂叫。
山下一條河,緊靠著鎮(zhèn)子,水大,河里石頭也大。磨盤大的石頭都圓溜溜的,沒有一點(diǎn)棱角,牛群一樣臥在河里。過河的人在大石頭上跳來跳去,就蹦跶到對岸去了。跳慣了,沒有人掉到河水里。
小鎮(zhèn)西北邊,是一片草灘,沒有雜草,只有齊刷刷的馬蓮草長得半人高——這也太奇怪了,馬蓮草根本不可能長這么高。草灘那一邊,是一個山丫豁,通向遙遠(yuǎn)的祁連山去了。匈奴人最后的遷徙,是和北魏拓跋氏有關(guān)。北魏和匈奴一場廝殺,匈奴大敗。也許,馬蓮草灘是古戰(zhàn)場,匈奴人在這里拼死一戰(zhàn)過。那些馬蓮草長成那樣,肯定有玄奧的原因。草灘的名字是匈奴語,如果可以破譯,也許會抖出一些匈奴秘籍。名字我不想說,留著吧,下回再說。
匈奴小鎮(zhèn)只有一趟大巴車出山,晨出暮歸。路正在修,挖得一塌糊涂。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有一處懸崖,巨大的青灰石頭懸空吊著,叫雀兒崖——那個石頭像一只正要起飛的雀兒。石崖縫隙里冒著白煙,白煙也不是真正的煙,是塵土,簌啦簌啦往下掉,隨時要滾下來的樣子。車子輕輕駛過去,人手心里都是汗。說是以前那石縫里都是雀兒的窩,沒有這樣松動。只是這兩年修路,動了山基,才這樣搖搖欲墜的。
大巴車在亂七八糟的路上搖晃,搖到鎮(zhèn)子上,停在供銷社門前。下車的人不多,大都拖著包。鎮(zhèn)子上有時連蔬菜都買不到,須得山外帶回一些。
有個老奶奶慢慢走過來,衣服臟得直接看不成,尤其是褲子,褲腳那里明晃晃的,污漬層層摞摞,走路時垮啦垮啦響著,也不知道幾個月沒有洗了。供銷社門前坐著幾位老人,閑閑聊天,看見我們,問打哪里來。然后問起一些事情,那種感覺,特別遙遠(yuǎn),好像是桃花源里的人打聽山外的世界那樣隔閡。
一個說,那一年我進(jìn)了一趟城,吃了半斤鹵肉,天哪,城里人壞得很,賣給我的鹵肉是壞的,拉肚子,害得我回來花了兩百三十五塊錢才看好病。他伸出兩根黑瘦的,老鴰爪子一樣的手指,比畫他花出去的錢,非常心疼。
另一個說,我想去看一趟后天六月六的賽馬會,我知道,第一名和第十三名,馬一樣的價錢,都十幾萬。不過我一個人也不行呀,坐車到草原上,看罷回來還要在縣城住旅館,來回怎么也得三天——城里旅館多少錢一晚?有兩個人合住倒是劃算。
有一個說,活人嘛,要掂量好,定定兒守著家,白白花那個錢干啥?你去看賽馬會,有什么用處?
兩人爭執(zhí)起來。那個說,我就是要去看看,那么多的人,他們是怎么活的,說些啥,有些啥想法,見個世面。這個說,悄悄坐著罷,好出門不如歹在家,哪兒可少了你?別人怎么活是別人的,你鍋里幾碗米自己還不清楚???
他們的方言有點(diǎn)古怪——吐字不清,相當(dāng)模糊,且硬實(shí)。發(fā)音拐來拐去,像外國人模仿著說漢話,只能發(fā)個大概的音調(diào)。至于長相,臉頰狹長,小眼睛,黑瘦。老人們都不是長胡子,下巴胡不拉碴亂糟糟的。穿戴邋遢潦草,也很破舊,讓人懷疑我們生活的不是同一個時空,這個匈奴小鎮(zhèn)好像是在世界深處的樣子。好奇怪。
我們在鎮(zhèn)子上閑逛了一會兒,買了方便面和水,心里有點(diǎn)慌——太陽下山了,這里既沒有住宿的地方,也沒有小飯館。而且出不了山,必須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搭這趟大巴。
實(shí)際上,我們是被請來的,不然,誰瘋了魔了跑到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來呢?不過,我們抵達(dá)小鎮(zhèn)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勁。因?yàn)槟莻€邀請我們來匈奴小鎮(zhèn)的瘦男人,并沒有出現(xiàn)。他在電話里短促地說,在縣城里,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走不開,晚上才能趕回來。
可是瘦子并沒有說我們到哪兒吃飯住宿,也沒有指定一個聯(lián)系人。更加糟糕的是,同行的幾個詩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進(jìn)山上天池去了。他們說,采風(fēng)嘛,就要有冒險精神,說不定還能遇見一個漏出時空的匈奴人。他們盤算著夜里點(diǎn)燃篝火,坐在草地上看星星,朗誦匈奴人的“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那是匈奴人悲戚之嘆,彌散著不祥之音??墒?,詩人都有點(diǎn)瘋子氣質(zhì),說走就走了。跟他們揮手道別時,像站在漢朝的時光里,心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走在最后的一個小伙子揮著手,高聲唱著,送別我,送別我,朋友啊,別看云朵了。
我們?nèi)齻€女人茫然地站在路邊,那個衣裳極臟的老奶奶終于弄明白我們的來意。她慢吞吞地說,天池嘛,那是阿米萬智山神住的地方,黑頭子凡人最好不要去打攪。沒有路,滿山都是牛大的石頭——那是山神的勸阻。再說了,你們就這樣空手去山神的殿堂?連白酒和哈達(dá)都沒有帶上?
呃,是有人請我們來的,誰知他不在。我急著辯解,并不知道去天池還要帶白酒和哈達(dá)。
后來才知道,牧人們每年夏天把牛羊趕到天池時,都要舉行盛大的儀式,表示對山神的敬畏。
那幾個聊天的老人轉(zhuǎn)過臉來,奇怪地看著我們。有一個吸煙的老人不緊不慢地說,是瘦子請你們來的?他的話怎么可以相信?給你們繞巫子哩。
繞巫子我們懂,就是大忽悠、騙子、戲弄之類的意思。
又一個說,去天池嘛,至少得八九個小時,夜里只能住山上——如果一場冰雹,他們就留在山神殿了。去年六月里就凍死了幾頭牦牛,剛剪了毛,誰知道一場冰雹。天池的海拔在四千多米,缺氧得很,冰雹比茶碗大。再說這幾年狼也多,熊都有哩……
趕緊給詩人們打電話,可惜他們一進(jìn)山就沒信號。完了。那一刻,我覺得非常害怕,腿肚子瑟瑟發(fā)抖。
古人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們空著肚子進(jìn)山,都穿著短袖。我的詩人朋友們,就這樣傻兮兮去喂狼??隙ǒ偭?。
后來他們說,一路全是巨大的石頭,人在石頭縫隙里攀爬,走到半途天就黑了,又冷又餓。找到一個牧人棄掉的窩棚——幾根木頭上苫著塑料,塑料都成了破索索,雨落下來比外面還要大。幸好有爐子,有柴,有個破油漆桶子,才燒了熱水喝。也幸好只是小雨,冰雹沒有下,狼也沒有出現(xiàn),才撿回來幾條命——幾個人一夜未眠,拼命燒柴取暖。
牧場里的朋友說,天池凍死人都在夏天,因?yàn)閯e的季節(jié)根本抵達(dá)不了,也是阿米萬智山神大慈大悲,不收拾幾個寫詩的。不然,人家放出一絲絲風(fēng)嘍啰,就會讓他們?nèi)毖醵媸娣^去。她說,你當(dāng)天池的水是怎么來的?是每一滴感恩的眼淚匯聚成的。
山神大概是憐憫這幾個單純而又一腔熱情的詩人。詩人的生活里沒有套路,不懂得江湖規(guī)則。他們從來不談錢,老實(shí)地給人家賣力氣寫詩。他們以為,這是詩人的職責(zé)。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瘦子這種人出沒的地方,江湖就格外兇險——說實(shí)話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瘦子為什么要忽悠一群文人。也許,僅僅是他實(shí)在無聊。
可是,江湖很大,現(xiàn)實(shí)很小——太陽落了,我們無處可去,心愈加慌起來。
正商量著要去村子里借宿,那個衣裳極臟的老人走過來,指指身后的那棟樓說,找去,畢竟是瘦子紅口白牙請你們來的。村子里可不能住,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些老漢子們。你們?nèi)齻€女娃娃。
我們驚出一身汗,感念這個老人的好。
那棟樓里,盡管得到了一間灰塵半尺厚的房間,連床墊也沒有,坐了一夜,但總歸是安全的,還可以喝到熱水。半夜,有一種極其狐疑的聲音在樓道里響,呱嗒,呱嗒。側(cè)耳細(xì)聽,又消失了。一會兒,又在響動,好像在樓道里,又似乎在窗子外。畢竟,這間房子很久沒有住人的跡象了,厚厚的灰塵蒙了一屋子。
第二天清晨,喝了半杯熱水,趕緊搭乘了大巴狼狽逃離——詩人們進(jìn)山了,我們反復(fù)說,需要有人去救援,他們沒有帶食物,只穿著短袖。大院里有人一臉淡漠地說,知道,已經(jīng)有人上山去看了,自不量力,好麻煩。
路過雀兒崖,那塊巨石似乎快要掉下來,白煙撲騰撲騰冒著,嚇得心都攥住了——我們跑到匈奴人住過的地方,是專門揪心來了,可憐。再往前走,路被挖掉了半邊,剩下的半邊搖搖欲墜。司機(jī)說,你們都下車,走過這一段。
回頭,看著那輛搖搖晃晃的空大巴從半邊路上過,路基上的土簌簌往下掉,幾乎快要歪下去。有人跑過去,一塊一塊墊石頭,大巴穩(wěn)住自己,慢慢開了過去。
三個女人齊聲哀嘆,我們好好在家不讀書看花,瘋了魔了?跑到這鬼地方。委屈得幾乎要落淚了。
中間換乘,直到下午三點(diǎn)多才回到家里。懸著的心總算落到腔子里。推門的那一刻,突然感動得不行——整個世界都是別人的,繁華也罷,冷漠也罷,陰謀陽謀也罷,只有家才是自己的,才是最安全的窩兒。
傍晚,詩人們打來電話——第一句是,我們差點(diǎn)凍死在山里,下山迷了路,有人差點(diǎn)摔斷胳膊。第二句說,現(xiàn)在正在回家的車上。
那么,瘦子呢?
他派人找到了我們,管了一頓飯,送出山。
你們的心情如何?
活著就好。
過了幾天,瘦子的人打電話,大咧咧直呼名字說,你的稿子寫得怎么樣了?最好快點(diǎn),我們急等著用呢,重點(diǎn)寫天池,加進(jìn)去一些匈奴人的故事。
寫你個鬼啊,滾。一種東西梗在心里,說不出,堵得慌。就想罵人,罵極粗野的臟話。
算了,我見過各種各樣無恥之人。只不過,又多了一撮而已,沒什么。不,也不是多了一撮,他們原本就歸屬在那一類里,只不過以前沒有遇見。人生有各種各樣的遇見,有些遇見不如不見。
這就是生活,你剔除不掉許多丑陋,因?yàn)殚L在別人的身上。我們一直在琢磨怎么樣修煉自己,寵辱不驚。別人琢磨什么,不得而知。
后來整理匈奴小鎮(zhèn)的照片,發(fā)現(xiàn)有一座石頭山,稍微側(cè)一點(diǎn)的地方,隱隱約約有人像顯示出來——將軍披著大氅,盔甲,兩手搭在腹部,目光看著遠(yuǎn)方。也許是山神,也許是匈奴人的首領(lǐng),這樣亂想著。深山空谷,一定有某種東西存在。
另一座山峰,完全像一峰駱駝,前蹄跪著,雙峰聳立起來,等著主人騎上去的樣子。駱駝的頭,朝著西北方向——那是匈奴人消失的地方。
駱駝峰的前面,便是那片馬蓮草灘。匈奴人在這里廝殺過后,騎著駱駝走了。他們走到時空深處去了,只把一些念想留下來,只把一些地名留下來——給天地留下一個謎,抬腳走了。
對了,那個聊天的老人告訴我,順著匈奴小鎮(zhèn)往深山走,有兩座青石山把門。進(jìn)了石門,有特別好的風(fēng)景,仙境一般,開的野花也是凡塵沒有的,人進(jìn)去像做夢。不過很難有人進(jìn)去,有的牧人一輩子也只能進(jìn)去一回。石門內(nèi),大石頭上有馬蹄印,也有女人的臉,深眼窩,布巾包著頭發(fā)——據(jù)說是匈奴人的模樣。石洞里終日冒著白煙,青色的石羊躲在野枇杷叢里。他說,你們根本去不了,找不到路,只能摸著牛大的石頭走,動不動就迷路,因?yàn)槟堑胤绞巧缴袷刂摹?/p>
他講到一半,停下,突然在罵誰:白吃羊也不是一回兩回,錘子……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