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澤先
我家有一墩馬蓮,就在我家后院,梨樹下。在我的老家,說馬蓮論墩,不論棵,皆因馬蓮長得旺,春天栽下一棵,轉(zhuǎn)年就是一墩,一墩一墩長的。
那墩馬蓮是我栽的,啥時候栽的我忘了,就如同那棵梨樹也是我栽的一樣,記不得是啥時候??隙ǘ际窃谝粋€春天的日子,我把它們栽下了,就給了它們一個安身立命的地兒。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感謝我,反正,它們是活了,還活得挺好,挺快樂。每到春天的時候,梨樹開花,馬蓮發(fā)芽。秋天的時候,梨樹果實累累,馬蓮長出三尺長的葉子。梨的名字叫早酥,果實像拳頭大,稀脆,掉在地上,一摔就碎。馬蜂、蜜蜂,還有秋天的蝴蝶、螞蟻們都跑來吸允甜蜜的汁液。盛滿梨香的后院,嗡嗡嚶嚶,很是熱鬧。我呢,不去樹上摘,就跟地上的馬蜂、蜜蜂和蝴蝶們搶地上的梨子吃,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也是我的聰明。它們看好的,必是味道最好的果實。
我在創(chuàng)作長篇歷史小說《紅山女神》的時候,有一個細節(jié)。一個生活在昆侖山下的部落,因為氣候的變化,食物匱乏,為了生存,發(fā)生了沖突。為了避免沖突和殺戮,首領(lǐng)決定順著河流向太陽升起的地方遷移。在路上,首領(lǐng)告訴每一個外出采集果實和取水的人們:要采集鳥兒吃的果實,要取有魚蝦或者水蟲的水,鳥兒能吃的果實人才能吃,有魚蝦水蟲的水,人才能喝。這是人類的經(jīng)驗也是智慧。
然而,梨樹下的馬蓮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以往每年春天花開了的時候,我有工夫就去看看,掐一朵花,使中指把兩片新葉和花莖分開,我用嘴吸一吸,就會發(fā)出小雞雛的叫聲,稚嫩得抓心。聽聽那種小雞雛稚嫩的聲音,自己忍不住開心地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日子。等到秋天的時候,便不再理會,任憑它枯萎。
近幾年我都漸漸把它忘記了。
直到今年春天,一個在城里買了房子的朋友給我打電話,說他的房子帶一個小園子,他想在園子里栽一墩馬蓮,問我家有沒有,要是有的話,給他挖一棵來。于是,我才想起了我家那一墩馬蓮,也不僅僅是我家那一墩馬蓮,是所有農(nóng)家院里的馬蓮。
在我的記憶里,馬蓮可有用呢。土地責(zé)任制的時候,生產(chǎn)隊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一家挨一家,三五條壟,十幾條壟,于是有了地界。我爸在世時,春天我們?nèi)シN地,我爸挖一棵馬蓮拿著,栽在地頭上。他說,這是世界標(biāo)識,馬蓮命皮實,車壓不死,冬天凍不死,開春就出來,種地的時候,就找到地界了。
馬蓮可不是做地界用的,春天我爸用它綁豆角架黃瓜架,上集買肉買菜都是用馬蓮扎上拎回來。五月節(jié)我媽用它捆扎粽子。我記得,我本家的一個大大爺,大大爺不是爺爺輩,是遼西蒙古族的稱呼,我爸他們同輩,年齡比我爸大才這么叫。
我大大爺是個莊稼人,他家園子里有一畦子韭菜。由于侍弄得好,又加上靠北墻根兒,背風(fēng)向陽,年年別的地方剛開始化凍,這里的韭菜已經(jīng)開始冒芽兒了。別人家的韭菜剛開始冒芽兒,他家的頭茬韭菜已經(jīng)割頭刀了。頭刀韭菜是開春的第一味兒,味兒正,所以金貴,可以賣個好價錢。
我不知道大大爺是否舍得吃過頭刀韭菜,只是看見過他起早割的這頭刀韭菜,他挑著韭菜走過我家的園子,那韭菜碧綠,新茬上帶著亮晶晶的水珠,只是一過,滿園子都是韭菜的清香,大大爺走出了村子,村子里的大街上也都是韭菜的清香。
大大爺賣韭菜不使挎筐,使挑筐,用馬蓮捆扎,一把一把,理理順順的。兩挑筐韭菜看著不多,但是能賣出個好價錢,因為那時還沒有蔬菜大棚,人們也不會使塑料罩,所以那么早上市的韭菜必是金貴。大大爺趕集,去的時候挑一挑用馬蓮捆扎的韭菜,回來的時候扁擔(dān)上一頭掛著使馬蓮扎著的一刀豬肉,或者是用馬蓮捆扎的蔬菜,讓人們看了眼饞。
用挑筐挑,還有另外的好處,趕集回來的時候,他不走大道,走小道,走小道可以順便撿糞。賣了韭菜,買回了豬肉,蔬菜,還要撿回了一挑糞,倒在糞坑里,不虛此行,也是一個正經(jīng)莊稼人的過家之道。在我看來,那可是我們村子的一道風(fēng)景呢。
大大爺家也有一墩馬蓮,是在他家園子里的井沿上,每當(dāng)澆園子的時候,馬蓮都會借光喝個飽,所以長得就好。大大爺家的園子我一回都沒敢進去過。大大爺拿他的園子為重,當(dāng)兒女一樣侍弄。如果有孩子進去了,他就跟在后面,一驚一乍,怕踩了畦子,踩壞秧苗,怕他罵,所以我們都是站在外面看的。
每到秋天的時候,大大爺在門前的石頭墩上啪啪摔馬蓮,我家住得近,聽得清楚,他一摔馬蓮我就跑去看,看他怎么摔馬蓮,怎么扎成一小把,掛在屋檐下陰干。第二年,開春之后,擱在水里泡軟了,用它當(dāng)腰子使,比繩子結(jié)實。腰子,老家的方言,讀作“要子”,就是捆扎東西的繩子。
后來我大了,經(jīng)過允許,在他的井沿上挖來一棵馬蓮,這棵后院的馬蓮是不是就是那棵馬蓮呢?我記不清了。每年秋天的早晨,我一聽見大大爺在門前摔打馬蓮的聲音,我就趕緊爬起來,去割馬蓮,也拿到門前的石頭上摔,然后也學(xué)大大爺一樣捆扎成一小把兒,掛在屋檐上陰干。
歲月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流逝,馬蓮吃香的金年月不知道是在哪一天被塑料袋擠兌了,隱沒在了記憶的深處,就如同人一樣,走著走著,路就荒了;說著說著,土語方言就沒了;故事講著講著就忘了,人走出了村子就再也不回來了。與馬蓮有關(guān)的農(nóng)家院子里的糞坑也不見了。
那時候,每一家的宅院里都有一個糞坑,那是農(nóng)家過日子的象征。早晨的洗臉?biāo)滋斓南匆路?,在外面撿拾的牛糞、豬糞,灶坑里扒出來的草木灰,掃屋地的塵土,做飯摘下的菜葉兒等等,當(dāng)然還有捆扎豬肉、青菜的馬蓮,堆成糞堆。說是糞,不臭,開春化凍刨一鎬,隨著一股白煙兒和一股清新的氣味兒,草芽子們嗚嗷嗷地翻出春天的第一個驚喜。倒過三遍,土糞酥軟松散,然后使馬車?yán)降乩?,一堆堆排開,等到播種的日子,跟種子一起播撒在壟溝里。到了秋天,收獲的糧食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綠色食品。
如今,農(nóng)家院子里再也看不到糞坑了,大門外再也看不到糞堆了,更看不到一輛輛馬車在田野上撒下一行行的糞堆了。
我起早借著潮潤清新的地氣在后院挖了一棵馬蓮,就如同當(dāng)年在大大爺家挖馬蓮一樣,很莊重,有儀式感。并且我進了一次城,把馬蓮送到他家。他很感動,在小園子里的一個重要位置挖了一個坑,在栽下去的時候,他忍不住接過來,聞了聞馬蓮根上的泥土,說,是家鄉(xiāng)的味道,這么親切呢。栽下馬蓮,灌足水,他說,等明年春天,馬蓮花開的時候,你一定來,咱倆跟老家的馬蓮喝一杯,醉了,掐一朵花,使中指把兩片新葉和花莖分開,用嘴吸一吸,聽聽小雞雛稚嫩的聲音,我就像回到老家,就像又回到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