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廣海
煤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地跳動著,把父親本來烏黑的臉照得更加鐵青。下午他到學(xué)校把我找回家,我就知道家里肯定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晚上喝過湯后,父親說,要我去煤礦當(dāng)工人。我一聽是這,高低不同意,我說:“爹,我學(xué)習(xí)好著呢,我要考中專,吃上商品糧!”
父親說:“你下面還有三個弟弟,算上你,我們家四個男孩子,上學(xué)交學(xué)費不說,大了都要蓋新屋娶媳婦,就憑我們家這點糧食,門也沒有。再說,你上煤礦,那可是國家正式工人,也是吃商品糧啊,虧得我在大隊支部書記這個位置上,求著公社張書記要了這個招工名額,一般人家的孩子想去,還撈不著呢!”
我死活不同意,連夜要回學(xué)校上課去,母親追著我,要把我拉到屋里去,我雙手扳住門框,死活不進去,做著無聲的反抗。父親鐵青的臉更加難看了,他低著頭在煤油燈下,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小來,我知道你喜歡學(xué)習(xí),但這個招工名額來得不容易,你這個當(dāng)老大的,今年也十六七了,就算給咱這個破爛的家分分憂,給你爹幫幫忙好不好?”父親說完這話,我看見他的眼眶里濕潤著,看得出他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背過身去,使勁地抽著煙。
那年的冬天奇冷無比,雪也比往年下的豐厚結(jié)實。我卷著一條被子,偎縮在車廂的一角,風(fēng)打著卷把鼻涕抽出來,難受極了。老透的解放牌汽車把我們?nèi)鄠€新工人放在一個荒涼孤寂的大洼里,就趕緊溜走了。滿天的雪片飄曳著落下來,染得大地白茫茫一片,偶爾落在脖子里幾片,涼得直打激靈。
大伙撲通撲通地跳下車,把雪壓得吱吱亂響。撒開褲襠,呼呼地來上一通,把雪刺得一道道細溝,十分地暢快。從西邊遠遠地晃悠出一個影子,白白的,待走近一看,卻是個人,粗粗地甩出一句:“伙計們,跟我走吧,食堂的大白饃饃正冒熱氣呢?!?/p>
大伙就跟在他身后面,慢騰騰地走著,半天的疙瘩路把肚子都搖晃空了,這時候沒有一點氣力了。走了里把路,發(fā)現(xiàn)兩邊竟臥著矮小的木板房。濃濃的白煙從房里裊裊升起,不大一會,就溶在白白的雪片中了。窄小的路面上,只有幾個人來回地走動著。木板房里不少女人伸出頭來,站在門口瞅著我們。三拐兩拐就來到了兩間破房子前,里面熱烘烘的,一看,還真是吃飯的地方。那人招呼著大家說:“把破爛家什什么的都扔了,放開肚皮吃個飽啊,今天迎接新工人,食堂放血了,肥肉膘子管個夠?!币估飻D在一大溜土炕上,呼呼的北風(fēng)和涼氣一起涌進來,沒有一點熱氣。我緊挨著一個老鄉(xiāng),心里慌慌的。
第二天點名的時候,知道那大胡子是我們掘進隊的隊長。我們?nèi)嗳?,每人配一個師傅,我是最后一個被領(lǐng)走的。隊長把煙頭一扔,朝著蹲在墻角有四十多歲的老工人說:“李師傅,這家伙就交給你了,他有點嫩氣,以后多照顧著點。”
蹲在墻角的李師傅翻動了幾下眼皮,手狠狠地劃著頭皮:“行啊,隊長,你小子往后派活得瞅著點了,少給我重活,我看這個小徒弟筋骨還沒長成個呢?!薄澳鞘牵鞘??!?/p>
走出隊部的時候,卷著刀刃般的西北風(fēng)刮在臉上刷刷地疼,隊長跟出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說實話,到底有多大了?”我心里一緊吃驚地看著隊長?!皠e怕,沒事?!?/p>
“我、我十六了?!薄坝腥苏f你的年齡是虛報的,這事讓我擋回去了?!标犻L狠狠地把煙一扔:“狗日的們,吃飽了撐的,你不用怕,跟我干,沒你的虧吃?!薄瓣犻L,那就多謝謝你了?!?/p>
隊長笑笑,“以后多向你師傅學(xué)著點,井下的活,得眼路活著點?!笨耧L(fēng)發(fā)著淫威,卷起的沙子打在臉上,生疼,我一摸,落下許多淚來。
下班的時候,李師傅把我叫進他的宿舍,拿出半瓶酒晃了晃,用缺了口的小杯子盛了滿滿一杯,吱吱地吸著,然后從床頭柜里摸出幾?;ㄉ祝瑱?quán)當(dāng)菜肴。
李師傅慢慢地吐出一口煙,“你這么小怎么就干這個活?。烤碌幕?,多累人啊。”“家里……缺錢。”
我囁嚅著說了一句,當(dāng)時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才好。做為一個尚未成熟的孩子怎能做出一個正確的回答呢?只有在飽嘗了人生的艱難和生活的痛苦后,我才清醒地認識到,人在蛻變和更新中不斷地改善強化自身后,你活在世上,別無選擇,唯有經(jīng)歷痛苦的過程。
刮了一夜的西北風(fēng),天晴了起來,閃動跳躍的陽光猛烈地迸發(fā)出來,熱切地親吻在雪絨絨的地面上。站在小山坡望下看,雜亂的小房子不規(guī)則地亂壘一通,只有那架高大的井架,孤零零地矗立在地面上,頗有些氣勢。
現(xiàn)在想來,第一次下井所表現(xiàn)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笑而又神圣。我們穿好了皮靴,戴好膠殼帽子。在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白的毛巾。在踏入罐籠的時候,心忽忽地亂跳,血液急速地膨脹、流淌。放罐籠的鈴聲響過后,罐籠呼地往下一沉,感覺心被輕輕地托上來,耳邊奏鳴著不可言狀的聲音。
大巷道里電車轟鳴著從身邊飛馳過去。明亮的防爆燈映著身子緩緩地往前滑動,跟著師傅走了一個巷道又一個巷道,最后走入一個狹小細長的洞子?;蝿拥臒艄庠谑掷飦砘靥S著,里面的空氣越來越污濁,走到工作面的時候,我一點力氣也沒了,呼呼地喘著氣緩不過勁來。轟鳴的鉆聲把耳膜幾乎要震壞了。師傅隨著轉(zhuǎn)動的風(fēng)鉆顫抖者,整個人伏在風(fēng)鉆的手把上,身子成了個漂亮的弓形。在歇息的時候,我圍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掉在了地上,放在水溝里洗了一陣子,拿出來一看,比原來更黑了。隊長走過來捏著我的肩膀說:“你小子啊,洗不凈的,咱尿泡尿都是狗日的黑水子?!?/p>
礦工宿舍的前面,隔著一條東西路。路兩邊矮小的房子全是一些賣煙酒糖茶的小鋪子。其中一家鋪子的前面晃動著“正宗川味肉絲面”的招牌。據(jù)說那女人家的面條筋道、肉絲鮮嫩、服務(wù)態(tài)度好,而最重要的是人好,有“面條西施”的美稱。這女人長得漂白,小腰身蛇般滑溜細長,那火辣辣的眼珠子一瞅,準把你的魂勾去。見著人就老遠地吆喝出地道的四川味:“師——傅,來——碗——肉——絲——面!”那彎彎曲曲的調(diào)子轉(zhuǎn)著圈把你勾到屋里,讓你爽快地把票子掏出來。
隊長就特別喜歡到這里來。一天三頓飯幾乎都吃面條。女人嫩白的小手端出油汪汪的面條,再放上一勺紅紅的辣椒,吃得嘴里絲哈絲哈的,滿頭冒著熱氣。吃過飯甩出一張大票子,高喊著;“掌柜的,找錢!”女人白白柔柔的手伸到前面,趁機捏上一下,其動作之神速令人驚訝。女人就嬌聲四起,眼里卻用含情的目光輕輕地將隊長一照,攪得人心里癢癢的。隊長打著飽嗝,滿意地回去了。
我的第一篇廣播稿在礦上播發(fā)時,我正在廣播喇叭底下端著飯碗忐忑不安地聽著。隊長從這里路過,看我高興的樣子:“狗東西,成人物啦!趕緊請客。”隊長拉起我就進了他的宿舍。我趕緊溜出來,買了一只燒雞。隊長喝得非常高興,說著以后叫我干些輕活、多寫些稿子、要求進步、寫入黨申請書之類的話,我感動得不行。其實我當(dāng)初寫新聞稿件是鬧著玩的,并沒有當(dāng)回事。煤礦的生活單調(diào)枯燥,我就在業(yè)余時間看書學(xué)習(xí),漸漸地喜歡上了寫作,就開始給礦上的廣播站寫新聞稿,寫著寫著,放不下手了。
我到宣傳科送稿子的時候,張燕一個人在廣播室。她穿著半透明的連衣裙,剛剛洗過的頭發(fā)披在肩上,顯得瀟灑大方。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報紙,神秘地對我說:“今天我送給你一件禮物,你猜猜是什么?”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這一輩子可是女孩子第一個給咱送禮物啊,我的心突突亂跳,猜不出她能給什么。我說:“我真猜不出來?!?/p>
“你看啊?!彼褕蠹堈归_,我看到了一張省級工人報上赫然印著我名字的宣傳稿,我有些暈了,我再仔細一看,果真就是自己寫的稿子。她說:“我給你保留了快一星期了,你也不來送稿,這篇處女作你就留著吧。”張燕把處女作說得有些特別,我聽著也有些暈糊,聊了一會后,從宣傳科出來,趕緊找到字典,查那三個字是什么意思。
稿費從省城寄來了,十塊錢,拿著錢有些燙手,奶奶的,我一個月工資的八分之一啊!還是老規(guī)矩,我買了燒雞請隊長和李師傅喝酒。隊長顯得非常高興,因為咱這篇稿子就寫了幾筆我們隊上的事,所以,他拍著胸脯說:“這客,得算我的,我請。”我說:“哪能讓隊長請呢,我有這一點小成績,還不是隊長您的關(guān)照,我要好好謝謝你呢?!蹦翘欤液完犻L、師傅都喝多了,記得隊長對我說,張燕是我們礦上勞資科的副科長,叫我把她弄到手,憑我能寫的小本事給我調(diào)個工作,還是很容易的。
我聽到這話,酒醒了一半,驚異了好半天。
七月流火,到處是發(fā)燙的空氣。如血的殘陽在山中的樹梢上掛著,樹上的葉子在夕陽的照射下,發(fā)出刺眼的光來。半山坡上都是濃密的雜草,突然,從里面蹦出一只毛毛蟲來,嚇得張燕趴在了我肩上。
我們來到煤礦附近的一個小山包,從山腳下慢慢來到山頂,遠遠地看見高大的井架和轟鳴著的礦車。山風(fēng)將她透明的裙子吹起來,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滿山的陽光在山風(fēng)的吹拂下,飄逸著,跳躍著,山上一股暖陽的氣息。張燕聞著野花的香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好美啊。”
我鼓起勇氣,終于開口問她:“你爸媽怎么看咱們的關(guān)系?”
“嗯,你猜猜看?”
“我猜不上來?!?/p>
“我會告訴他們的,你現(xiàn)在是咱們礦上小有名氣的文人,誰還不知道你啊。我爸說了,我們煤礦上能在省報發(fā)表文章的,沒幾個啊?!蔽衣拷鼜堁啵勚砩仙l(fā)著的花露水的香味,心里怦怦跳著。
“面條西施”拖著長長的辮子來到隊長宿舍的時候,我們正在吃早飯。屋里頓時溢滿了濃濃的香氣和爽爽的笑聲?!懊鏃l西施”給隊長送來一張票,說是什么大城市來的演出晚會,還有一些名演員來,晚上八點的演出。
隊長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烊娜斯饷χぷ?,如今找了這么好的女人是應(yīng)該多陪陪,在下井前我對隊長說:“要不你今天別下了,陪嫂子吧?!?/p>
“不行,這個月任務(wù)緊,再說,我上了井也正好趕上陪她。”
這一塊掘進迎頭的地形復(fù)雜多樣,一塊塊鋒利的石塊突著,露出形形色色的奇形怪狀來,下午四點鐘的時候,“轟隆隆”幾聲炮響,巖幫上紛紛落下大塊的石頭,上面的巖層斷裂得厲害,隊長和另一個工友打著柱子支幫。
隊長還要再放上一炮,李師傅過來說:“隊長,空頂作業(yè)就屬于違章了,再放上一炮,塌頂會更厲害的!”
隊長看著李師傅說:“我看沒多大問題,咱放完這一炮,歇一會就上井了,叫下個班一接班就扒矸石,這樣我們的進尺會快點?!?/p>
有幾個工友忙著往外運矸石,我、李師傅、隊長和另幾個工友忙著裝藥放炮。這時,剛才打好的木頭柱子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露出一道道的白茬來,頭頂上飄出一股涼涼的氣浪,緊接著轟隆隆一聲巨響,先是碎小的矸石嘩嘩地如流水般傾斜下來,師傅用力把我一推,隨之一股巨大的氣浪涌過來,將我推出老遠,一片恐怖的黑暗籠罩在狹小的空間里。
我知道這就是煤礦最忌諱的“冒頂”事故。隊長拼命地咋呼著,他半個身子趴在了矸石堆里。兩只黑乎乎的手在黑暗中劃著。我用礦燈照了一圈,唯一的退路被落下的矸石堆得死死的,師傅的兩只腳露在外面,身子埋在了矸石里,我嚎叫著爬過去,用手扒著堅硬的矸石。
堆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座山,巨大而又堅硬。我和其他工友們劃啊扒啊,始終見不到矸石消失的跡象??炝?、快了,師傅的腿露了出來,我瘋狂地舞著滴血的雙手,眼里充滿著絕望,一塊巨大的矸石橫在了師傅的上面。隊長無力地說:“兄弟,想法和井上打電話,我看李師傅是不行了。”“奶奶的,你光想著那個狗日的辣妹子了,師傅說過吧,不叫放炮你偏不聽?!薄昂眯值埽愫偷苄謧冓s緊扒個口出去吧。”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渾身軟軟的,空氣在慢慢地凝固著,四周靜得可怕。隊長身上的血滲濕了一大片矸石,他拉起了我的手?!靶值?,求求你了,這個事千萬別說出去,上面來調(diào)查,你就說我們是按操作規(guī)程干的,我平日里待你不錯啊,不然的話,我和李師傅連工傷都算不了。”
隊長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露出一片猙獰和恐怖,我點了點頭。
身后的矸石越堆越高,隊長在后面冷冷地看著我們,嘴里晃動的礦燈頭打在唇上麻麻的。我和工友們拼命地扒啊扒啊,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你個狗日的隊長,我大學(xué)考試的結(jié)果還不知怎樣,叫“面條西施”跟別的窯漢子去吧!
一陣劇烈的疼痛將我驚醒,隊長上半身痛苦地扭動著,無光的眼睛慢慢地垂了下去。
外面響起了動靜,我貼在矸石上面,聽著亂哄哄的聲音,搖晃著爬向李師傅。
李師傅永遠地去了。他走時竟沒有一絲聲息,是那么的自然而又壯烈,按我們礦上對這起事故的處理意見,李師傅是工亡,照顧他的大女兒接班來我們單位上班。隊長的腿沒有多大問題,過個三五個月就能上班了。
那個滴血的黃昏是多么悲涼,遠處飄來的風(fēng)卷起火紙燒過的灰燼,四散而去。我在師傅的墳前默默站著,僅僅一月余,師傅的墳前就長滿了小草,被雨水沖刷過的墳上布滿了道道細細的小溝。遠處有人驚異地朝我這邊看,他們大約不知道,有一個人專程從三百里外的地方來,為他的師傅掃墓。
我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在煤礦工作四年后,參加高考,被錄取到山東師范大學(xué)。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走過礦區(qū)我生活過的每一條小道和房屋,心里有一種無言的情愫激蕩著,久久平靜不下來。天暗了下來,街上的路燈亮了,是那么溫馨,張燕在幫我整理衣物,我出單身宿舍門的時候,她交代說,你想一個人散散心,不要太晚回來,今晚,我等著你回來!
她知道我內(nèi)心的苦楚,畢竟,在這個煤礦,我有過真正的生死弟兄!
我離開煤礦走的那天,隊長和“面條西施”也來送我。隊長悄悄的把我拉到一邊說:“有一件事我必須和你說清楚?!?/p>
我一頭霧水,“什么事?”
“我聽說啊,張燕在礦務(wù)局技校上學(xué)的時候讓一個實習(xí)老師那個過,我一直瞞著你,沒敢說?!?/p>
看見隊長搖著無力的手,我轉(zhuǎn)過身去,一行熱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咸咸的,澀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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