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五定
一
飽飯老漢扶著墻,來到屋后面的偏房準(zhǔn)備喂鵝。
兩只正在下蛋的鵝,卻才給這么少的半碗包谷顆粒,老漢有一些過意不去,想轉(zhuǎn)身回去,加多一把。
可想到這些包谷顆粒,還是從一家人的口里摳出來的時,便安慰自己說:“沒事的,每次都只給喂這么一些的,還不是照樣下蛋的嘛!”
有了笑臉的他,拉開柵板后,就要將它們從欄子里放出來。
由于天太早,兩只鵝還將嘴巴插進(jìn)后背里,打著鼾哩。飽飯老漢笑起來,知道自己又碰到機(jī)會,要好好地捉弄它們了。提起腳,就將這個薄皮鐵碗跌了一下,生發(fā)出明亮的響聲來。緊接著將半碗包谷顆粒高高地舉起,又迅速地傾倒,讓它們珠子一樣朝著鐵碗里面砸,彈擊出那種最悅耳的天籟!
這是飽飯老漢少有的“窮快活”游戲,有了機(jī)會就要玩的。每次玩時,先是將兩只大鵝驚嚇得彈跳起來,東張西望;然后猛然醒悟,爭趕著出來;再然后就是圍住鐵碗,出力地爭搶,好像比賽著誰先將這個碗底啄穿。
可是今天,兩只鵝起身伸長脖子后,又不見爭相跑出來了?并且,這些傾倒下去的包谷顆粒,一點響聲也沒有呢?
他屈身摸時,果然又是這只該死的羊,正用嘴巴壓在鐵碗里面拼命地吞吃。而這些倒瀉下去的包谷顆粒,都是首先進(jìn)入它脖子上面的毛叢里面后,再落到地面去的。
“日你個爹呀,死背時鬼?!彼隽Φ匕醋?,要將它往地獄的鐵門里面按。
這是一匹純種的竹子山土羊,頭大角粗胡子長,正面看上去,至少能殺一秤菜??伤碜訁s是甜筒形狀的,怎么看也殺不出一缽子肉來。要知道呀,它可是一匹整整養(yǎng)了三年的老羊。兒子大干帶著孫女葉子打工回家的第二天,就去親戚手上賒來的。一直在盼著它長大賣了錢,再去還那筆本錢。也曾在去年底,老漢見它實在無望時,干脆把它牽回“娘家”去,提出做“退貨”處理,算自己白養(yǎng),就抵個本錢??赡怯H戚不接,說被他養(yǎng)壞坯子了,等同報廢。
想到這里時,老漢不由得咬牙,問自己的這“一家子”怎么都這么沒用處了呢?
他要說的是,自己本來年歲還不是太大,卻眼睛婆娑看不清東西;兒子大干出門打工,人家都發(fā)財有的還做了大老板,他卻變成殘疾;而那個外省的兒媳婦,人本來還不壞,卻拿著兒子的殘疾賠償金不見了……
他按得累了,喘著氣松開手,又想著用腳踢死羊??墒撬?,要是踢得死的話,它就不會在這里搗蛋了。便順手觸摸它的脊背,發(fā)現(xiàn)又長出了一些骨頭時,就勻了一口氣,回過來替這只羊著想。明白它之所以這么討厭與可惡,也與自己有關(guān)系,是自己的飼養(yǎng)方法出了問題。自己的心腸太好過于老實,長年累月用一條索子把它定在田埂上面,缺吃少喝,風(fēng)吹雨打。他都知道,全竹子山村那么多人養(yǎng)羊,都放爛羊,都是不圈也不套索子,讓它們胡亂地奔跑,胡亂地啃吃人家的莊稼,半年時間就長成了。
這樣,當(dāng)老漢抓住這條索子時,手變得抖動起來,問自己說:“我們也何不聰明一回,莫要管它,放爛羊算了?”
答案是搖頭,不予同意。
可他今天有一些犟了,繼續(xù)問著自己說:“沒有事的,就放一回,趁著這時大多數(shù)人沒有起床的時機(jī),讓它偷偷地出去一回,等它再回來時,又把它綁牢?”
答案還是搖頭,還是不予同意。
想不到他發(fā)火了,罵自己說:“你傻瓜豬呀,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為什么人家都行呢?就不想想人家發(fā)財,唯獨(dú)你窮,就是做事太講良心,太死板了呀?”
這個屋子的后面就是油菜地,一片一片用籬笆圈住,那些籬笆又不是太牢的。飽飯老漢猶豫起來,最后做出一個決定,由這只羊自己來取舍這件事。
他的做法是自己只負(fù)責(zé)把這個屋后門打開,把羊拉到門口邊,要是它自己出去了,就不阻止它。
說不阻止,他還是在做多重的阻止。一是將綁羊的這條索子增加一條,希望它纏在某個籬笆的外面,吃不上人家的油菜;二是在它脖子上面掛個響鈴,便于跟蹤。
糟糕透頂?shù)氖?,羊從后門出去了。
二
“絕子絕孫呀死瞎子,你這是在做沒良心的事!”
飽飯老漢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門外面發(fā)呆。他心里立即跳得厲害,像做了一件出賣八輩祖宗的事。
把羊放出去吃莊稼,本來就是飽飯老漢早就想做的事,只是每一次問自己時得不到答應(yīng),才拖到今天。原因是他自己故意不答應(yīng)。因為他愛算賬,覺得不值。他知道的,這樣將羊放出去后,填飽一次肚子需要損害人家約一分地的莊稼。那么,一只羊就算一天填飽三次肚子,就要損害人家三分地的莊稼。而這樣的三分地莊稼,又不能讓羊長出一塊巴掌大小的肉,值不了幾塊錢。最重要的是,羊的牙齒太狠毒了,經(jīng)它們吃過的莊稼都像做了絕育手術(shù),不會再生長。而剛才,做出這個讓羊自己選擇的不負(fù)責(zé)的決定,是因為他算了另外一筆賬。即,那個三分地或者三畝的莊稼是人家的,而這半斤或者五斤羊肉又是自己的。人家的莊稼沒了跟自己無關(guān),自己的羊肉長成了能發(fā)家致富。
至于最后,他把羊放出去后痛罵自己,又是看到了后面圍起來的這些籬笆,想到每天發(fā)生在這里的“人羊大戰(zhàn)”場面。成群的爛羊,繞著綻子,要進(jìn)去啃吃油菜;而油菜的主人們又手持扁擔(dān),不讓靠近;于是羊要進(jìn)攻籬笆,人就出手打羊;人打死羊時,羊的主人又前來爭吵,甚至弄得人與人打架。
這讓飽飯老漢明白了一個道理:養(yǎng)羊是讓人活命的一條出路,而已經(jīng)長出來的油菜直接就是人的命了。于是在這里,他只有不住地痛罵自己,說這一生本來就遭惡報,又死老婆兒子又殘疾,又跑了兒媳婦又自己雙眼看不清東西,今天還讓羊去干這種損人利己的事,一定會遭受雷打火燒的。
他試圖緩沖這種心情,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煙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囟椎竭@個祖?zhèn)鞯拿萆蟻?,出力地抽著??稍绞浅闊煟睦镌绞欠挪幌逻@件事,便起身下來,往屋子后面的油菜地里看。天啦,這些前兩天還威武的籬笆,已變成匍匐在地,任人蹂躪。那些一望無邊青悠悠的油菜呢,卻不知道去哪里了。至于自己的那只羊,更是沒有任何影子。
他把這些都?xì)w罪于自己,關(guān)起門來,要想一個合適的辦法處罰自己。想來想去,還終于給他想到了一個最絕的辦法。他直接往自己睡覺的屋子里面走,出手一揮,就把被子掀了開來,要葉子自己穿衣服起床。
葉子驚愕地看一眼爺爺,見天氣太冷,又縮進(jìn)被子深處去了。
飽飯老漢又痛又急,把手一伸就將她逮住,泥鰍一樣抓了出來:“我讓你懶,就叫你懶,再懶下去就誰也別想有飯吃了。”
葉子早就學(xué)會了罵人,氣急地說:“爺爺這個死瞎子呀,天還這么早,外面又是這么冷,要我起來干什么用?”
飽飯老漢笑了一下,“怎么的啦,不愿意跟爺爺去米桶田捉田螺了?”
一聽到“田螺”兩個字,葉子就變得安靜下來,用眼睛瞪住老漢的鼻子尖不放:“那得先講好條件的,爺爺你的眼睛不太好使,得由我下水去捉田螺!”
飽飯老漢連聲地笑,應(yīng)著她:“當(dāng)然當(dāng)然,爺爺我是一個雞膜眼呀,要死的瞎子,這樣的大事肯定得由我的好孫女做!”
見飽飯老漢的嘴上應(yīng)得過快,又是將自己罵得過狠時,葉子更加起了疑心,緊盯他:“曉得爺爺又要騙人的,等一下真的看見田螺了,就又說我太小太小了沒長大,不給我捉?”
飽飯老漢實在不想多扯,將葉子草草穿戴好后,就直接往自己的肩膀上面扛。再拿起鋤頭,走出門來,往西邊方位的米桶田走。
三
天色漸漸地光亮起來,村子里已經(jīng)有了人走動的聲響。
山的那邊,突然傳來女人哭罵的聲音:“全竹子山組的人都死絕了嗎,全竹子山鄉(xiāng)的人都死盡死絕了嗎?怎么就看見有人養(yǎng)羊,沒看見有人管羊?要當(dāng)干部了就看見有人四處拉票,要搞選舉了就看見有人上門講好話,讓填你們一票,而羊吃東西了就沒看到你們來管一下子?告訴你們呀,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羊肉好吃,臉面當(dāng)緊;這羊錢好用,用了之后你們的下輩子人還要繼續(xù)再用的?”
這些話罵得脫肉,飽飯老漢的心里如有人用錐子錐著一樣。
好在很快到了米桶田邊。這里就是米桶田!
它除了形狀扁圓,像一只鄉(xiāng)下人用來盛米的米桶外,實質(zhì)上也是飽飯老漢一家的“大米桶”。這里地勢寬敞,陽光充足,除了一年四季從不缺水,還不會有半滴的肥水往外面流失。因此,它總是旱澇保收,每年都讓老漢一家吃飽喝足。也因此讓他得了這個福氣滿滿的名字——“飽飯老漢”。
可萬萬沒料到的是,他們家這種旱澇保收的好日子,也有往回走的時候。
那是前年春天的時節(jié),兒子大干打工被機(jī)器壓壞右手,賠償金又被老婆卷跑后,帶著一歲的葉子回到家里。完全沒有辦法的他,就使用這丘田的一半面積,挖了這個池子養(yǎng)魚。
“勤家魚塘富家山”,養(yǎng)魚人不僅要腳勤手快,還得有過硬的養(yǎng)殖技術(shù)??伤粋€讓機(jī)器隨意欺侮的人,能養(yǎng)得好那些滑溜非常的魚嗎?于是一年到頭的,只見他把魚的兒子和孫子往水里扔,又沒有把魚的老子和爺爺撈上來。一虧再虧后,他變得害怕養(yǎng)魚了,可是又只能做這個養(yǎng)魚的事。
更嚴(yán)重的問題是家里自此少了糧食,也弄得飽飯老漢一看到鍋鼎就發(fā)愁。特別是眼下這個魚苗和稻田都需要投資本錢的時候,逼得他已經(jīng)多個晚上沒入睡了,才做出前面那個損人利己的決定,讓羊去偷吃別人的莊稼。于是,在這個極其寒冷的早上,第一次干了缺德事的他,就選用這個最嚴(yán)酷的辦法來懲罰自己,讓自己下田去勞動,讓自己受凍,最好是能把自己凍死在水里。
可是,當(dāng)他到了這里,當(dāng)看到親人一樣的田和魚塘?xí)r,才知道這個對自己的懲罰行為不只是懲罰,更是一個讓自己加倍彌補(bǔ)的行動。他是讓自己早一些下田勞作,早做好農(nóng)事的準(zhǔn)備,多吃一些勞作的苦痛,田里也許就能多長出一些谷粒,日后就沒必要指望著養(yǎng)羊,放爛羊了。
今天實在太冷,依他的身子無法下水,他已經(jīng)把腳抽出鞋來,就要下去。他在想著對付這種惡劣天氣的對策。對策有了,就是舍得拿出命來碰,硬對硬地碰,只要自己不退卻,寒冷就會退卻了。于是他下了水,站著一動也不動,不準(zhǔn)牙齒響動,也不讓身子抖動。終于,在他的臉色由黑到紫,又由紫到白之后,就能慢慢地搬動雙腳,向前移動。
照理說來,他下來田里是平秧田的,即把田里的一部分挖出廂溝,再一廂一廂地做好整平,日后就把長有谷芽的種子撒播在上面,長出秧苗??蛇@個時候問題來了:他是一個看不清東西的雞膜眼呀,就算腳桿能夠搬動,就算要平秧田時,也分不清楚往何處搬動,要如何挖溝?更何況他的雙腳麻木,沒有完全恢復(fù)知覺?他還是只好像木頭一樣抬起頭來,一籌莫展。
正在這個時候,聽到“咩咩”一聲之后,這只討厭的羊找他來了,已經(jīng)站在他的身邊。他一時火了,對準(zhǔn)羊頭,揚(yáng)起鋤頭,就要砸下,砸死它算了。在他看來,只有將它砸死之后,自己的罪孽才能了卻,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爬上田埂,然后回到家里烤火。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羊“相骨”變了、變得膘肥體壯,威猛高大,氣質(zhì)厚道地開闊起來。它不但不會讓人討厭,還讓自己有一種想要親近的感覺。
他拉住索子,貼近著看,原來它已經(jīng)吃飽肚子,變得高了、大了、長了、雄了許多。他百思不得其解,問自己說,為什么還不到個把時辰,同樣的一只羊兒,吃飽與沒吃東西時,竟然有這種天與地的差別呢?可是它,還是一只低等動物的羊呢,要是人,無錢跟有錢的時候比,不就是叫花子與神仙的差別了?
飽飯老漢就有一些激動起來,想起前些天上九龍寺求簽,降的是“登龍身價十倍高,豈若當(dāng)年住破窯;旌旗導(dǎo)前人擁后,人也氣壯馬也豪!”便暗問:“難道菩薩這是在告訴我,也會像這只羊一樣紅運(yùn)當(dāng)頭,有做大富豪的一天?”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因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像這只羊一樣有飯吃,吃飽了,就能立即改變相貌,改變氣質(zhì),變成另外的一個人。
他的身子暖和起來,眼睛也變得明亮好使了。當(dāng)看到綁在羊脖子上的這條索子時,便眉頭一展,欣喜開來:“來來來,好寶貝,我正要找你,正需要借你這條索子使用一下!”
說著他麻利地解下索子,在它的兩頭各系一根棍子后,就依著陽光的方向測好方位,再將兩根棍子各自插在田的兩端,讓索子展開,形成線路。接著他就揚(yáng)著鋤頭,甩開膀子,依著索子來回地鉤挖,就給秧田開出一條一條筆直的廂溝來。
對于這個時候的他來說,這田里的一切全是老朋友,可以換命的好朋友。索子是老朋友,鋤頭是老朋友,水是老朋友,泥巴更是老朋友,皆在步調(diào)一致地助推自己,形成合力,共同完成這平秧田的前期工作。他的肚子有一些空了,于是在他的感覺中,這丘田就變成了一口大鍋,田里細(xì)膩的泥巴和酥脆的水就像極了那種煮菜用的豬油,手里這把薄而輕的鋤頭片子哩,自然就是那種炒菜用的鍋鏟。
一條泥鰍被鉤了出來,銀白色的肚皮在鋤頭片上閃兩下后,又鉆進(jìn)膏腴似的泥里去了。老漢不由得唱了起來:“(我)郞十五呀(你)妹十五,好比泥鰍呀鉆豆腐!”
這說的是男女之間的事。兩個不僅春風(fēng)年少,還有郎才女貌,還有兩情相悅,還有那種魚與水、泥鰍與豆腐之間的激情。有一種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年輕起來,他想那個已經(jīng)離開自己三十年的“聾子”。
他很想好好地感謝自己,今天怎么有這么未卜先知,聰明能干,怎么就知道出門時給葉子穿一件火紅的外衣,讓那個在陽光中一閃一閃的她,怎么貪玩時也逃不出他的視線,怎么就想到當(dāng)初在羊脖子上掛個響鈴,令他使用耳朵就能知道它的位置!
一時間,飽飯老漢這個一直被自己當(dāng)成廢物的人,簡直就是那些《封神榜》里的神仙了,耳聽八面,眼觀四方,得心應(yīng)手地把控著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
太陽出來了,獨(dú)照在飽飯老漢一個人身上,鍍多了一層金黃色彩的他,身子也如同皮筋一樣好用起來。很快地,他挖好了秧田的廂溝,又平好每一個廂床。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都像一頁一頁的書頁子,被這個初春的晨風(fēng)翻開來!
他走上田埂,坐下來抽煙,自言自語:“看來呀,還是那些祖先聰明,早就在對聯(lián)里寫了‘書田無稅子孫耕。意思就是告訴我們說,可以把田和地耕作得像書頁子一樣漂亮好看!”
四
當(dāng)飽飯老漢抽完煙時,孫女葉子走過來了,又去偷吃了人家莊稼的羊也過來了,一左一右,左丞右相。
他伸出左手,摸葉子的頭發(fā),逗著她說:“怎么樣呀,爺爺這秧田,平得夠有水平的吧!到時候結(jié)出來的那些谷子,肯定都跟鵝蛋一樣大!”
葉子還在記恨著捉田螺的事,知道又受了爺爺?shù)尿_,便生氣:“知道爺爺愛做夢,總想著什么都有鵝蛋大,怕是谷種子放下去,都要被鵝崽子啄了的?”
這是極不吉利的話,飽飯老漢最害怕的那種不吉利。放在往常,準(zhǔn)會按住她的屁股打出瘦肉??蛇@個時候的他大不同了,不僅沒有生氣,還捏著她的臉蛋哈哈大笑:“都是你那個外省娘錯生你,沒教你!”
飽飯老漢的重點還是放在羊身上,把右手搭在羊肚皮上后,就順著走勢往上面摸,摸到了羊的脖頸上面。他停止撫摸,吃驚地問:“怎么搞的呀,它這里怎么在運(yùn)動呢?”
見是羊的喉嚨部位,在往返地吞咽與吐出食物時,才發(fā)覺它的嘴巴也在不住地嚼動著。他當(dāng)然知道,羊與牛和馬都是這樣的,都要在休息的時候把吃下的食物再吐出來細(xì)嚼一次,易于消化??蛇@時候,他實在是太喜歡這只羊了,便認(rèn)為它這是聰明能干,像那些財主一樣會計劃善打算,知道在前面與其他羊爭搶時粗略地吃,先收割,而在這個休息的時候就細(xì)致地咽,再收藏。
老漢多次聽人說過,羊這種東西天生是用來放爛羊的,當(dāng)把它關(guān)在欄子里時,就算喂人參燕窩都長得很慢,而一旦放出欄子,就算在村子里面不吃不喝地空跑一回,也會增加三五斤重量。若立即宰殺,這個三五斤重量就是硬邦邦的三五斤肉,全是肌肉!
這確實是竹子山幾代人做過的實驗,把一只圈養(yǎng)的羊放出村子里走動一會,即使什么也不吃時,也能立即增加三五斤重量。對于原因,每個時代各有解釋。遠(yuǎn)古時代里,大家崇尚天地神靈,認(rèn)為它們這是具有“神性”,與神靈有關(guān),便把它們與牛一道作為禮品,充當(dāng)起人與天地神靈溝通的媒介,在祭祀天地神靈的時候供奉出來,犧牲它們,造福人類。因此,羊就有了一個在天、地、神、人之間通用的名字——“小牢”(牛是“大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竹子山人還是欠缺文化知識,便把羊的這種現(xiàn)象說成是吃風(fēng),說它們吃了風(fēng)也會長身子。于是,也有把放爛羊,說成是“放風(fēng)”的?,F(xiàn)今的竹子山人聰明起來了,懂心理和性理方面的分析,說羊本來是屬于野性的東西,放出欄子后讓它們恢復(fù)了天性,心情也好了,自然就長身子了。
飽飯老漢讀書不多,也聽說過羊與神靈的一些說法,當(dāng)今天親歷了自己這只羊的變化情況時,便對羊這個東西刮目相看,起敬起來。他直接把自己的羊取名為“小牢”,輕輕地擼著,不住地呼喚:“小牢!你好!”
說多幾次后,他的心跳加速起來,轉(zhuǎn)問自己:“那以后呀,我們何不長期把小牢放開來養(yǎng),讓它長期啃吃人家的莊稼,快快地生長?只要它能長出羊肉,我們就能賣到好多的錢!只要它能讓我們賣到好多的錢,吃了莊稼算個屁事!”
他已經(jīng)在使用那個讓小牢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無窮的算術(shù)公式,確認(rèn)“只要能讓自己養(yǎng)好羊,就算把竹子山村的莊稼全吃光,就算讓竹子山再也種不出莊稼也值得”的理念。理由是,當(dāng)下的羊肉特別值錢和稀缺,而種莊稼本來就虧本;要是實在影響到大家的生活了,就由自己搞一個羊場,把整個竹子山全圈起來,請大家做工,發(fā)最多的工錢!
雙手已經(jīng)顫抖的他,快有一些不認(rèn)識自己了。當(dāng)他再拿起這條綁羊的索子時,就想點火,把它燒掉。
可他還是冷靜下來,相反把它系回到羊的脖子上面。他很清楚,這是一件巨大的對鄉(xiāng)親不利的事,需要強(qiáng)大的能量才能支撐。對他來說,這種能量就是信心,就是敢做這件事的勇氣。而這種勇氣,又取決于他的錢包,他的經(jīng)濟(jì)狀況。他還是想了想,覺得就目前的情況看,自己的條件還不夠成熟,起碼還需要實現(xiàn)一個目標(biāo),便是除非自己的槐樹就要開花,或者有開花的可能性。
他一邊想著,站起身來,出力地往對門嶺的方向看。那里有他的一塊責(zé)任地,地上種著兩棵好槐樹。同時他彎腰打樁,暫時把小牢固定在田埂上面,帶上葉子,往對門嶺走去。
五
很快,這一老一小爺孫兩個,就來到兩棵好槐樹的跟前,形態(tài)相似地站立。
這確實是兩棵上好的槐樹。大的一棵有碗口粗,枝條往四周撐開著,如同一把皇帝老子輦車上面的傘。小的一棵還太小,才前年冬天栽種的,還只像一柄丈國丈朝的尚方寶劍。
飽飯老漢走近,先是彎腰,用手定住這棵小的槐樹。見它根基牢固,鐵錨一樣沉在深土里時,不住地點頭,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贊嘆話。接著伸開瘦長的十指,扶住這棵十年前栽種的大槐樹,又貼近抱著,像抱住自己最親的人。
飽飯老漢的槐樹,都是跟親人聯(lián)系在一處的,他的生命里面有多棵槐樹。
第一棵槐樹是他婆娘,那個被他稱為“聾子”的懵懂女人。三十年前的一個冬天里,全生產(chǎn)隊的人在缽子塘清淤泥,老村長(那時候還是生產(chǎn)隊長)在一旁砍槐樹,倒下來時,一支雞爪大的枝頭搭在了她肩上。她就哭喊起來,說是老村長戲弄她,回到家里又死活纏著要去找老村長討說法。飽飯老漢沒在意,她卻去山上上吊了,把一個茄子大小的大干扔給他一個人管。
飽飯老漢的第二棵槐樹,是村子后面公家的那一棵。有一抱大,皮聳聳的,蔥郁郁的,葉子都像那種舍不得打穿孔眼的銅錢。也因為有聾子與槐樹的一層關(guān)系,飽飯老漢最關(guān)注一些與槐樹相關(guān)的事。這一年得知縣城的生資公司收購槐籽(未完全張開的花粒)后,就把那棵大槐樹的花籽打下來,硬是挑著去縣城賣。當(dāng)時的豬肉九毛錢一斤,他的槐籽就賣到了每斤4.5元錢,把錢拿到手里時,他嚇得兩天拉不出尿來。最難忘第二年和第三年打槐籽,他往四周的村寨打,用被套子拆下來當(dāng)袋子,一袋一袋地往屋里收!天,在那個生活艱澀的歲月里,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活神仙”!
飽飯老漢的第三棵槐樹,還是村子后面公家的那一棵。那是一個老天爺要故意懲罰他的日子,村子里的蒸籠塘由于頭一年干了底,第二年怎么也蓄不上水時,老村長就牽頭將所有占水的男勞力趕了去,有牛的出牛,沒牛的出力,將塘底攪成泥湯后重新讓它蓄上水。高興之余,所有人都要求老村長打平伙,硬是一齊起哄,把村子后面那棵老槐樹變成十斤豆腐五斤肉,還有三桶燒酒喝下肚。這并非一棵單純的樹,而是老漢一家的好日子呀。也是從這個時候起,他的眼睛開始得病,爬不上樹,不能再打槐籽了。于是漸漸地,他又變回了當(dāng)初的樣子。
但他是個不甘走回頭路的人,不相信在這個越來越好的世界上,自己的好日子就這么沒了。他左怨右恨,日想夜思,覺得自己的好日子一定沒走遠(yuǎn),還會回來的,便毅然決然,在這里栽種上這第四棵槐樹,也就是他正抱著的這一棵。
飽飯老漢的第五棵槐樹,就是這根小樹棍子。這是飽飯老漢替兒子大干栽的。多年前就外出打工的大干,總是扁石頭一樣呆在一家小紙品廠,只知道一天到晚弄著那臺破機(jī)器,靠著汗和水一月連一月地過日子??蓻]想到三年前的秋天出了禍,機(jī)器被惹火了報復(fù)他,將他手上的肉和骨頭壓成一塊餅,連溫度和感覺都壓掉了。更沒想到他那個沒結(jié)婚的外省老婆壞了心,拿著賠償金不見了。待他帶著女兒葉子回到家里時,飽飯老漢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替他栽上這第五棵槐樹!
這里,飽飯老漢很快從對多棵槐樹的情感中退出來,定定地往這兩棵樹的枝頭上面看,尋找它們將要開花或者今年會開花的可能性。遺憾的是它們還是很不給面子,連開花的信息也沒有一個。他嘆了口氣:“還是把小牢圈養(yǎng)吧,今年還是要讓小牢痛苦一年的。”
像皮球一樣泄了氣的他,只好拉著葉子回家。他特意繞道,在綁羊的木樁上面,重重地加了一鋤頭。
六
到了家,到了這座全山村唯一沒有改造的土粑粑屋里后,飽飯老漢朝著對門嶺的方向坐下來,還是想看地里的兩棵槐樹。
突然,葉子從他身邊跑開去:“扁手爸,扁手爸回來了!”
就在左前方的竹林里,有一個背著簍子,右手像毒蛇一樣晃著的瘦個子走來。他就是飽飯老漢的兒子大干。
大干伸手接到心肝女孩后,彎腰想要抱起時,相反自己倒在地上。
飽飯老漢眼睛模糊卻心里清晰,發(fā)現(xiàn)兒子這只硬在腰間的手越抬越高了,即越來越朝臂上冷,越來越往肘上硬。
他心里一酸時,有一種咸腥的東西在嗓子里涌。
可這種感覺也只是一瞬的,因為他又想起槐樹,想起小牢了,自言自語:“樹總會開花的,開了花我們就放爛羊,放一群!”
大干在女兒的牽引下走近來,嘴巴對著老爹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響。
飽飯老漢抬起頭,看一眼他背在身上的簍子,知道他盡管比自己早出門,還是沒有找到太多的魚食時,便明白在這個季節(jié)里,憑他一只這樣的手,已經(jīng)是想盡辦法了。便轉(zhuǎn)而握緊兒子這只神仙也醫(yī)不好的手,一寸一寸地握上去,一寸一寸地暖開來。
大干的眼里蓄滿了淚花花,卻是盛開笑容地問:“爹,您不是喜歡喝酒的嗎,怎么就不喝了呢!”
飽飯老漢的心里擁堵了很多。這些擁堵,又全是因為大干的無能和沒用。于是,他就想著使用一句咒怨的話來罵他,最好是能罵死他,一勞永逸地解了這些堵。可他臨張口時又咽回去,換成忙不迭地點著頭:“喝哩,喝,今天這個酒肯定要喝的!”
大干也變得活泛起來:“那很好呀,我?guī)湍ネ饷娴氖慷嗟曩I!”
飽飯老漢神秘地笑,做出一個動作止住他時,一只手就從身子下面摸出一個打點滴用的瓶子來,樂呵呵道:“不用了,不用了,我的酒早放在這里了!”
這是通過醫(yī)保部門打條子后,低價錢從鎮(zhèn)衛(wèi)生院買來的高濃度酒精,專用于驅(qū)趕大干手上這些腐肉的。而每一次拿回來后,老漢就偷偷把它們各倒出一半,當(dāng)白酒喝,然后再加滿不干凈的清水,導(dǎo)致他這個老舊的傷痛,總在感染中加重。
大干有一些心急了,伸出手就要搶奪爹手里的酒精瓶子:“爹,您這樣做不行的,我拿什么治手呀?”
飽飯老漢這一次不同了,啪一下站起身:“怕什么怕,我們都打算放爛羊了!到時候最多是多放一只羊,去長沙的大醫(yī)院換一只新手!”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