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海燕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王維這首《少年行》，以羽林郎形容少年的意氣風發(fā)和建功立業(yè)的家國抱負。羽林郎何人也，引得才華橫溢的盛唐詩人王維如此向往？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郎的來歷，要從羽林軍說起。羽林軍（古稱羽林騎、羽林衛(wèi)等）是中國古代最為著名并且歷史悠久的皇家警衛(wèi)部隊。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設(shè)置建章營騎，后更名為羽林騎，掌管皇家宿衛(wèi)、侍從，屬光祿勛。漢庭撫養(yǎng)陣亡將士的子孫，讓羽林官教習武藝，稱為“羽林孤兒”。取羽林這種星宿名來象征天子的親軍，既有利于鞏固君權(quán)神授的合理性，也反映了羽林騎的精銳與可靠。

《漢書·地理志下》記載：“漢興，六郡良家子選給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名將多出焉?！庇鹆烛T成員有不少是烈士遺孤，也選用三輔六郡良家子弟和勛貴子弟，但不允許從罪臣、罪犯、商賈等家庭選用，以防作奸犯科或以公權(quán)挾私利。良家子是指從軍不在七科謫內(nèi)者或非醫(yī)、巫、商賈、百工之子女。而漢武帝時期七科謫的范圍是：吏有罪、亡命、贅婿、賈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有市籍?？梢娪鹆殖錾硪笾畤栏瘛６耙圆牧楣佟?，同時也說明羽林不僅出身好，還非常優(yōu)秀。

漢宣帝劉詢時期，以中郎將、騎都尉監(jiān)羽林騎。屬光祿勛，掌宿衛(wèi)侍從。西漢時期，羽林騎、羽林孤兒約2千人。東漢仍屬光祿勛，有羽林中郎將及羽林郎約百人，為皇帝的宿衛(wèi)侍從;羽林左、右監(jiān)及羽林左騎、羽林右騎，擔任宿衛(wèi)侍從和“出充車騎”，以上亦約2千人。東漢以羽林中郎將為主官，月俸為秩比二千石。羽林左監(jiān)、右監(jiān)，俸祿各六百石，分主羽林左、右騎。羽林秩比三百石。羽林職級不高，一般人的待遇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連長級別，羽林中郎將最高也就是現(xiàn)在團長級別。但由于在皇宮禁衛(wèi)，有機會接觸皇帝和大臣及權(quán)貴勛戚，羽林郎便成為廣大青年男子羨慕的對象。

羽林是守衛(wèi)宮禁和首都的精銳武裝力量，在朝廷需要時也會參與對外征戰(zhàn)，是高級軍官的孵化器。西漢名將趙充國、甘延壽、上官桀等都曾為羽林，趙充國曾經(jīng)追隨李廣利抗擊匈奴，英勇善戰(zhàn)。羽林孤兒還參與過平羌戰(zhàn)爭，立下赫赫戰(zhàn)功。東漢末年，出身羽林郎的董卓率軍入京，導致天下大亂，三國紛爭。

《連環(huán)畫報》1986年第1期

魏晉南北朝大體沿設(shè)羽林監(jiān)，南北朝著名詩人庾信《結(jié)客少年場行》云：“今年喜夫婿，新拜羽林郎。定知劉碧玉，偷嫁汝南王。”（杜甫夸李白詩“清新庾開府”，即是說庾信）。

隋文帝楊堅創(chuàng)設(shè)十二衛(wèi)府“禁衛(wèi)九重”，沒有專設(shè)羽林禁軍。隋煬帝大業(yè)三年，改十二衛(wèi)府為十六衛(wèi)府，其中“左右羽衛(wèi)”排名在前。出身晉王的楊廣征遼時滿懷豪情地寫下《白馬篇》：“白馬金具裝，橫行遼水傍。問是誰家子，宿衛(wèi)羽林郎?！?/p>

唐代“左右羽林軍”是“北衙禁軍”之首，屯駐于宮城以北，以保衛(wèi)皇帝和皇家為主要職責，獨立建制。唐高祖李淵從太原起兵，建國以后把太原嫡系部隊3萬人安排為宮城宿衛(wèi)，叫“元從禁軍”，又稱“父子軍”，終身世襲、子弟相補、待遇優(yōu)厚。唐太宗精選勇士組成北衙七營，于玄武門置“左右屯營”。唐高宗、武則天時期，為加強皇權(quán)，北衙禁軍脫離南衙十二衛(wèi)建制，承擔中央宿衛(wèi)，同時大規(guī)模壓縮府兵。唐高宗龍朔二年，改“北門（玄武門）左右屯營”為“左右羽林軍”，左右龍武軍和左右羽林軍又統(tǒng)稱羽林親軍，設(shè)羽林大將軍，為皇帝最親信之人，地位遠高于諸衛(wèi)大將軍?！缎绿茣け尽吩疲骸案咦邶埶范辏?62年），始取府兵越騎、步射置左右羽林軍”。垂拱元年，武則天取消了以往以南衙諸衛(wèi)將軍檢校羽林軍的制度，羽林軍正式升格為軍政系統(tǒng)上獨立的北衙禁軍，定額兵士6000人。后來武則天又改稱“左右羽林軍”為“左右羽林衛(wèi)”?？梢娞拼捌诘挠鹆周姷牡匚皇窍喈敻叩摹?/p>

或許是害怕后人效仿，同時也為鞏固邊防，登基后的李隆基厚結(jié)羽林軍，于710年發(fā)動政變誅滅韋后黨羽。唐玄宗號召羽林親軍赴邊塞立功，“偏坐金鞍調(diào)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戰(zhàn)功歸來，受賞封爵：“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zhàn)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王維《少年行》）”，這些悍將勁卒、少年英雄一心戍邊報國，在宮城的勢力反而削弱了許多。世家子弟買通上司可以回家探親，普通良人子弟可能一年也沒有一次回家探親的機會。為此，王維還有一首《羽林騎閨人》：“秋月臨高城，城中管弦思。離人堂上愁，稚子階前戲。”形容禁衛(wèi)軍不得歸家探親之離苦。唐肅宗至德二年，以追隨其回到長安的禁軍子弟組成左右神武軍，與左右羽林軍、左右龍武軍總稱北衙六軍;為加強殿前警衛(wèi)，唐肅宗還增置了殿前射生左右?guī)s千人，后擴編、改名為左右英武軍、寶應(yīng)軍、殿前射生左右軍、左右神威軍、天威軍。至此，“羽林”已成為諸多禁衛(wèi)軍的一種，兵微將寡，不復昔日榮光。宋元也有禁軍，但沒有名為“羽林”的，本文不予贅述。

明代實行“衛(wèi)所制”，軍籍世襲。明代的衛(wèi)所極其龐大復雜，直屬皇帝的稱“親軍京衛(wèi)”。在皇帝親軍上直“二十六衛(wèi)”中，有“羽林左衛(wèi)”、“羽林右衛(wèi)”和“羽林前衛(wèi)”?？梢娒鞒瘯r的“羽林”只是諸多皇帝親軍中的一支，并無太多特權(quán)。

作為文學形象的羽林郎

羽林郎從歷史人物，成為特色鮮明的文學形象，頗值得思考與玩味?？赡苁且驗闈h唐曾設(shè)羽林為皇家禁軍精銳，因此羽林郎逐漸演化為皇家禁軍軍官的一種代稱。因為至少在東漢，羽林郎就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學形象，而且有些敘事非常完整。這從辛延年的《羽林郎》可見一斑：“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毙裂幽隇闁|漢人，而馮子都是西漢霍光的男寵仆，不是羽林郎，這首《羽林郎》分明是辛延年借古諷今。同樣題材的詩作數(shù)不勝數(shù)，如明代顧璘《羽林郎》描寫了一個羽林郎調(diào)戲酒家女子胡姬的故事，胡姬以“使君且莫近，況復羽林郎。自有蒲菀席，何用黃金床”婉言謝絕。明代徐熥《羽林郎》有“揮鞭過酒肆，招搖都市傍”描述其“囂張氣焰”。明代何喬新《真氏女》中有“良人詞苑吏，不數(shù)羽林郎”的語句，詩中羽林郎是一種粗俗武人形象，是以貶羽林郎來諷刺“良人”，控訴封建禮教和世道人心。清代李先復《斷臂烈婦行》講了一個烈女節(jié)婦的故事，強奸未遂的殺人犯武弁張某騰“輕裝寶劍羽林郎，下馬斜窺顏色喜”，丑態(tài)畢現(xiàn)。可見羽林郎的形象已經(jīng)不是當年模樣。

?大唐故特進行右衛(wèi)大將軍兼檢校右羽林軍仗內(nèi)供奉上柱國卞國公贈并州大都督泉君墓志銘

但羽林郎并非都是這種招搖過市、調(diào)戲民女的公子哥形象。相反，大多還是作為正面人物出現(xiàn)于主流文學作品中。以詩歌作品為例，兩千多年來，才子們塑造了豐富多彩的羽林郎形象。在歷代詩歌作品里，屢有以羽林郎為題或題材、內(nèi)容的作品?；蚴惆l(fā)少年英雄的建功之志，或寄托保家衛(wèi)國的壯志豪情;也有人以羽林郎夸人，以羽林郎貶人，更有以羽林郎寄閨怨者。總的來看，羽林郎的形象通常是英雄少年、英俊倜儻，快意恩仇、活色生香。

有描述胸懷家國之志，笑傲廟堂邊疆者。見于唐代，有李嶷《雜曲歌辭·少年行》：“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漢王。臂鷹金殿側(cè)，挾彈玉輿旁?！崩疃恕端屯跤鹆滞刂荨罚骸扒刂葙F公子，漢日羽林郎。事主來中禁，榮親上北堂。輶車花擁路，寶劍雪生光。直掃三邊靖，承恩向建章。”見于宋代，有嚴羽《羽林郎》：“貂帽狐裘塞北妝，黃須年少羽林郎。彎弓不怕天山雪，生縛名王入建章?！泵鞔鹆掷呻m無漢唐之盛，但仍有很多作品以羽林郎寄托報國之志。請看宋登春《少年行》：“誰家年少羽林郎，寶馬金鞭從武皇。新賜腰間白羽箭，彎弓直欲射天狼。”于慎行《贈人為金吾郎》：“俠少羽林郎，承恩直建章。臂鷹馳道側(cè)，調(diào)馬御樓旁?！比未尽冻鋈罚骸笆擞鹆掷?，飛騰事朔方。青萍玄錦轂，赤兔紫絲韁?！蓖豕А豆湃虑罚骸笆鹆掷桑瑱M弓事朔方。陳云遮塞月，殺氣墮邊霜。戰(zhàn)苦陰山黑，兵殘落日黃。長驅(qū)射雕手，生系左賢王?！蓖跤砺暋堕L安元夕》：“誰家年少羽林郎，金鞍玉勒紫絲韁?！焙伟住痘搓枤w興》：“窮秋征馬出扶桑，五夜流烏入建章。土木再煩將作匠，詔書頻拜羽林郎?！敝x榛《武皇巡幸歌》：“年少羽林郎，嚴冬較獵忙。旌旗開御道，劍戟擁長楊。飛去五花馬，射來雙白狼。中官傳賜酒，甲胄拜君王?！鄙倌暧⑿埏L華正貌，報效國家豪情滿懷。清代沒有“羽林郎”，但羽林郎形象仍“不減當年”。乾隆皇帝玄燁《過蒙古諸部》寫道：“諸部賢王颙首望，隨行爭羨羽林郎。”吳文溥《短歌》高唱：“北走出雁門，西行渡臨洮。問君何所往，飲馬長城濠。舊隸羽林籍，新佐霍驃姚。長揖請論事，軍門夜橫刀。”多么豪情滿懷！

有敘述快馬游俠健兒、快意青春年華者。見于唐代張籍《少年行》：“少年從獵出長楊，禁中新拜羽林郎。獨到輦前射雙虎，君王手賜黃金鐺。日日斗雞都市里，贏得寶刀重刻字。百里報仇夜出城，平明還在倡樓醉。遙聞虜?shù)狡搅晗拢淮t書行上馬。斬得名王獻桂宮，封侯起第一日中。不為六郡良家子，百戰(zhàn)始取邊城功。”韋莊《春陌二首》：“嫩煙輕染柳絲黃，句引花枝笑憑墻。馬上王孫莫回首，好風偏逐羽林郎?！庇忠娪谒未軇住督Y(jié)客少年場行之二》：“結(jié)客少年場，橫行靜朔方?？~姚新拜將，親選羽林郎。百寶裝犀甲，千金飾箭房。笑談看匕首，博戲賭香囊。聚飲胡姬酒，同升射雉堂。聯(lián)騎絕沙漠，分麾入范陽。陳前俘黠虜，馬首拜降王。歸來辭厚賞，小閣醉紅妝?！蓖醴Q《贈羽林翟大》：“十二羽林郎，星文映上蒼。承恩當列仗，走馬出長楊。夜宿平康里，春游俠客場。袖中徐匕首，萬里報君王。”（平康里是風花雪月的煙花巷的代稱）。見于明代，有朱誠泳《羽林郎》：“戮力收城后，承恩下紫宸。電飛騮馬疾，日絢錦袍新。邃閤宵藏妓，長途晝殺人。赦書終見宥，依舊佩麒麟。”見于清代，有毛奇齡《甘州遍》：“歌肆側(cè)，酒壚旁。調(diào)鷹牽犬歸去，愁殺羽林郎?；▌i帽，往往賭毬場。暗風揚。薰衣透縷，隔巷細生香?！庇鹆掷煽煲舛鞒?、活色生香的生活場景躍然紙上。

有描寫少年英雄江湖老，慨嘆烈士暮年者。見于唐代，有李郢《贈羽林將軍》：“虬須憔悴羽林郎，曾入甘泉侍武皇。雕沒夜云知御苑，馬隨仙仗識天香。五湖歸去孤舟月，六國平來兩鬢霜。唯有桓伊江上笛，臥吹三弄送殘陽。”楊巨源《贈鄰家老將》：“白首羽林郎，丁年戍朔方。陰天瞻磧落，秋日渡遼陽。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黃。十年依蓐食，萬里帶金瘡。身賤竟何訴，天高徒自傷。功成封寵將，力盡到貧鄉(xiāng)。雀老方悲海，鷹衰卻念霜。空馀孤劍在，開匣一沾裳?！痹偃绯Ｐ枺ㄒ徽f盧侖）《代員將軍罷戰(zhàn)后歸故里》：“獨行過邑里，多病對農(nóng)桑。雄劍依塵橐，兵符寄藥囊?？这坯庀聦ⅲq逐羽林郎。”見于宋代，有吳泳《羽林郎》：“漢家官兵名羽林，臂膺走馬長楸陰。選填并隸光祿籍，宿衛(wèi)日費司農(nóng)金。遙聞虜騎前犯塞，六部良家人不耐。黃須兒戰(zhàn)鄴下次軍，白袍兵劫花門寨。義軍轉(zhuǎn)閫無已時，就令虜?shù)妹鯕w。封侯起第豢醲賞，仍是漢殿前孤兒?！?/p>

有以羽林郎追思良將者。如明代陳恭尹《羽都督殉節(jié)詩》：“金方為教本堅剛，受命先朝衛(wèi)五羊。生死只知城下士，姓名不憚羽林郎。血流大地終成碧，骨化飛塵久亦香。世祿幾家能矢報，為君歌此問蒼蒼?！痹偃鐝堝觥锻煸S將軍詞》：“……金符玉節(jié)羽林郎，作樂左右騰聲光。龍轡鸞輅忽遠屬，挽戈土甲不少忘。授鉞山西任都閫，恣戮腥膻諸犬羊。蒲州營前鹵血紫，高山□里鹵首降……”

有以羽林郎襯托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對家庭的傷害：“……貔貅百萬羽林郎，旌旗所指孰敢當……指麾衛(wèi)軍歌楚聲，主將傾危血刃腥。丁督護，魂來歸，少妻嬌兒，涕泗漣洏。去時鞍馬何人騎，肘后玉印今歸誰？”（元代熊夢祥《丁都護》）

有以羽林郎勸珍惜年華勵志者，如明代陳言《放歌用少白韻》：“君不見十八羽林郎，君王手賜黃金鐺。日晚朝回擁賓從，片言出口生輝光。一朝負遣辭丹闕，窮巷悄然車馬絕……莫向尊前惜沉醉，參差辜負東園花?！蓖舨稊M結(jié)客少年場》：“侑歌金谷伎，較獵羽林郎。相期在意氣，一誥千金黃……日月曾幾何，朱顏變老蒼。悉數(shù)平生友，各在天一方?；诓辉缗Γ洗笸奖瘋！?/p>

有以羽林郎諷刺奸臣者。明代王世貞《將軍行》：“……白面羽林郎，含咽向重泉。小女配人奴，歌舞侯家筵。田園億千彊，各自稱新阡。生為眾人恨，死為眾鬼憐。寄語二心臣，貽臭空萬年。”

有以羽林郎寄托春思者，如元代陸友《見說》：“幽并豪俠士，新拜羽林郎。夕按秦娥曲，朝薰荀令香。折花當閣道，射柳傍宮墻。見說紅城下，今年春草長。”明代李攀龍《古意》：“雙雙羽林郎，翩翩五色驄。挾瑟上高樓，調(diào)絲方未終?！?/p>

羽林郎，古代文學的一點亮色，一抹陽剛。時至今日，仍有作家以“羽林郎”為小說題材或重要角色。

羽林郎，永遠是那個鮮衣怒馬、活色生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