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上就要去寶樹庵那邊嗎?”
上午九點鐘,林婉然坐在那張她回來時蒙著灰塵,平時顯然并不怎么用的橢圓形餐桌邊吃早餐時,她父親林春生問她。
桌子是林婉然前天從上?;貋砗笥H手擦的。她穿著一件無袖束身的黑色緊身衣,一條長及腳踝的白色長裙,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纖纖玉手拿著抹布,給家里客廳、餐廳,包括她從春節(jié)以后就再沒有睡過的閨房做了清潔。她把蓋在書架上的報紙拿開,用雞毛撣子拂去書脊上的灰塵,又把一枝新剪的綠蘿插進窗臺上的玻璃缸,仿佛是在用這些細節(jié)暗示她的父母,生活中應該有這樣讓人舒服的感覺。
林婉然還沒起床,她母親就已經去她們家的鞋廠了。當然,說是鞋廠,其實只是一個十幾個人、專門生產鞋面的小作坊。林婉然母親靠這個小作坊給家里買了套房子,為她支付了大學本科還有讀研期間的所有花銷,而她父親沒有任何貢獻。如果靠父親,林婉然想,她可能就得到處兼職打工了。
面前那碗鍋邊糊里放了蝦仁和蔥花,是林婉然最喜歡的口味。她知道,這鍋邊糊是林春生聽到她起床后幫她現(xiàn)做的。不過,她并不怎么領情。越過白瓷碗上面氤氳的熱氣,林婉然銳利的目光望向她父親:和春節(jié)時相比,林春生的臉似乎胖了些,也更紅潤了些。他穿著寬大的褲衩和汗衫,坐在她對面,一副休閑的樣子。林婉然知道,一旦出門,林春生就會換上挺括的襯衣和西褲,穿上黑皮鞋,打扮得像是個有身份的人。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身份,在林婉然心目中,他基本上就是個《孽海花》里所說的“販夫走卒”之流。以前剛上大學時,倘若被一兩個不懂得隱私為何物的同學問起父親的職業(yè),林婉然通常是打哈哈過去,她不說謊,但也不可能告訴同學,她父親平時以幫人借貸、談事,極可能還以在賭場上抽老千為生。林春生從來不在家里對她說自己做什么事情,但她是知道的。在這方面,他倒是個蠻神秘的家伙。
林春生說的“寶樹庵那邊”,指的是林婉然爺爺家。那是一座二層三間的紅磚小樓,林婉然一家原來和爺爺住在那里面。她母親賺錢買了房子,他們搬出來之后,再提起這地方,林春生就以“寶樹庵那邊”代稱,以此表達他內心深處對他父親的不滿。
“嗯?!绷滞袢话炎彀屠锏哪强阱佭吅滔氯?,應了一聲。
“你真是一個孝順孫女!每次回來,都愿意過去聽他吹牛皮。那些話,他講了又講,我早就聽煩了,你難道還沒有聽煩嗎?”林春生眨著眼睛對林婉然說。提到他父親的時候,林春生通常以“他”來指代。
“沒有,我喜歡爺爺,喜歡聽他說話?!绷滞袢恍ξ鼗卮穑谡f到“爺爺”兩個字時,她特別加重了語氣,“而且,我覺得他的那些學生確實很優(yōu)秀?!闭f話的時候,林婉然腦海里閃現(xiàn)出她爺爺家大廳墻上的那些照片,她覺得,照片上那些人的風度氣質是她父親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她在臉上堆出優(yōu)雅的微笑。這種微笑是她在上海的培訓機構里面訓練出來的。林婉然在上海待了七八年,雖然拍碩士畢業(yè)照時她甜甜地笑著,但其實,她在上海也只找到了一個外國語培訓機構教師的崗位。盡管如此,在心里面,她還是把自己和爺爺大廳照片墻上的那些學生排列在一起。每一回坐地鐵,在擠得沙丁魚般的車廂里,林婉然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她穿著披風在上海黑暗的地底下穿行的幻覺,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沖出地面,和爺爺?shù)哪切W生站立在一起。
“他過去只要稍微花一點心思在他孩子身上,哪怕是一點點,我們就都能考上大學,我們不會比他那些學生差的。”林春生抬起頭來,望向他女兒的眼睛。他的目光特別堅定,好像和碩士生女兒談話,讓他獲得了能量大增的機會。
“老爸,你又在說那些假設這樣、假設那樣的事情了。多少年過去了,現(xiàn)在再說這些還有意義嗎?”林婉然制止她父親說。
“沒意義就不能說嗎?”林春生沒有被她阻止住,“如果不是因為他把我,還有你大姑、你大伯都扔在家里面不管,他自己沒日沒夜地待在那個見鬼的破學校里面,我們三姐弟中最起碼有一個能考上大學——說不定,三個都能考上——也許,我們還能考上比你現(xiàn)在就讀的更好的學校,你只不過是考到了上海,我們也許還能考到北京去呢……”
望著面前這個孩童般幼稚的父親,透過那張成年人的面孔,林婉然仿佛看到小時候頑劣的父親正在莆田城的大街小巷四處游蕩,那些深夜跳到河汊里游泳,回到岸上時卻找不著衣褲,到農民果園子里偷香蕉被狗咬破了褲子,站在人家圍墻上掏鳥窩,掉下來摔折了手臂的事情,是林春生陸陸續(xù)續(xù)說給她聽的——他把這些事情當作他的光榮史——林婉然把它們拼湊在一起,描畫出林春生童年少年時的生活畫面。
“怎么都沒聽你說過讀書的事情呢?就算爺爺沒管你們,你們長大后也應該思考自己的出路,怎么會一點兒都不想呢?”林婉然很想這樣質問她的父親。
在甜美的虛構中,林春生臉上浮現(xiàn)出一片笑意,但那些笑意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它們在林婉然刀一般銳利的目光中,很快就潰散了。
“他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學生身上,所以,你大姑這會兒不是坐在辦公室里,是在幼兒園廚房里當煮飯阿姨;你大伯也沒有坐辦公室,天氣這么熱還在給人家開車;我們三姐弟中只有我,還稍微活得有那么一點兒人樣?!?/p>
聽到林春生最后一句話,林婉然在心里面“嘁”了一聲,她連連搖頭?!昂昧撕昧?,”她再一次制止她父親,“你不要怪爺爺,他們那一代人都是這樣的——忘我,無私——他們把這看成是人生最高的境界?!?/p>
“自己的孩子都不管,這是什么鬼境界?”林春生嘟噥說。
“你想一下,在偏僻的鄉(xiāng)下,爺爺能一屆又一屆教出來那么多優(yōu)秀的學生,這難道不是他人生的價值嗎?如果沒有忘我、無私的想法,沒有超越于普通人的信仰,爺爺做得到這一切嗎?”林婉然把筷子擱在白瓷碗沿上,對她父親幽幽地說。
“人生價值?……”突然間,林春生睜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他那個學生,那個市醫(yī)院消化科的主任,上個月差點兒就被警察帶走了。”
“你是說肖伯伯?”林婉然吃了一驚。
“除了他還有誰?聽說肖仲平那時候正在給病人做胃鏡,突然間兩個警察就進去了,看到他們隨身帶著的手銬,肖仲平臉色發(fā)白,胃鏡管還在病人肚子里都顧不上了。肖仲平很狡猾,流著眼淚跟警察說他得把身上的白大褂脫掉,不能穿著救死扶傷的衣服在病人面前就這么被警察帶走。說起來,那兩個警察也很傻,他們居然同意了他的請求。結果,肖仲平利用這個機會,從他二樓辦公室里跳窗逃跑了?!?/p>
林春生繪聲繪色地對女兒講述肖仲平的事情,好像他當時就站在旁邊,目睹了他父親得意門生最為狼狽不堪的那一幕。
肖主任,林婉然也認識。每一年春節(jié),他都會去她爺爺那里拜年。肖主任就像是爺爺在市醫(yī)院的代理人,爺爺健康方面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出面幫爺爺解決的。爺爺不止一次在林婉然面前夸過肖主任,說他醫(yī)術是如何如何高明,人品又是如何如何好??涩F(xiàn)在,卻有警察到醫(yī)院里,當著那么多患者的面要去抓他,林婉然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們抓肖主任干嗎?”她把左手緊握著的拳頭慢慢松開,盡量用最若無其事的語氣問。
“醫(yī)療回扣唄。”林春生瞇著眼睛,笑笑地說,“他開藥收回扣,用胃鏡管也收回扣,身為科室主任,聽說他總共收了上百萬。培養(yǎng)出這么貪婪的學生,是不是就是你爺爺人生的價值?”
林春生望著林婉然,不動聲色地在她心口插上一把刀。林婉然把左手又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她想象拳頭里面有一把沙子,等那些沙子一點一點慢慢漏完后,她才張口說話。
“醫(yī)療回扣問題很復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楚的。我想說的是,你怎么能把問題歸結到爺爺身上?爺爺只是一個中學老師,他怎么可能管學生一輩子?”她用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把那碗沒有吃完的鍋邊糊往前推了一點,表示她不想吃了,隨后站了起來。
“他當然不能管他們一輩子。但是你不要忘了,肖主任可是他天天掛在嘴巴上的好學生,是他對自己孩子不管不顧,費心用勁培養(yǎng)出來的專家?。〔还苣阍趺粗v,肖仲平這事情都讓我想起趴在蛇蛋上孵化毒蛇的母雞,他力氣用得越大,我就越覺得可怕?!?/p>
林婉然站在穿衣鏡前面梳頭,她的梳子從頭頂輕輕地梳到發(fā)梢,她的眼睛在鉆石般透亮的鏡片后閃爍。看著鏡子中那個輕盈優(yōu)雅的知識女性形象,她又恢復了一貫的自信。
“你都這把年紀了,看問題還是這么偏頗。什么毒蛇與母雞,你以為我們是生活在伊索寓言里嗎?拜托你,老爸,你管好自己就行,爺爺?shù)膶W生還輪不著我們來操心?!绷滞袢幻菜崎_玩笑,背地里卻加大了火力,她想要用這一番進攻讓林春生就此閉上嘴巴。梳好頭發(fā),她開始仔細地描畫眉毛。
“我可不想替他們操心?!绷执荷f。他兩只手抱在胸前在屋子里晃蕩,“不過你這么一說,我又想起來了,他還有一個在市教育局當副局長的學生,到處吃拿卡要,在社會上名聲差得要命?!绷执荷Σ[瞇地望著林婉然,仿佛在等著她把眉毛畫歪。
林婉然沒有上當。她不喜歡林春生說話的樣子,別人行為不端,他那么開心干什么?“你好像很高興啊?”畫過眉毛,林婉然把眉筆扔在一邊。在噘起嘴唇涂口紅之前,她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說。
“我不是高興,”林春生聳聳肩膀,做出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只不過是想,培養(yǎng)一些心地善良、勤勞踏實的普通人,要比培養(yǎng)那些智商高品質差、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的人要好吧?我只不過為他把力氣用錯了地方而感到遺憾。”
“你想得太多了。你什么時候能把自己的人生也想一想就好了?!绷滞袢晦D過去,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地對她父親說。也許是她的話,也許是她精致的妝容對林春生起到了震懾作用,他做了個鬼臉,暫時閉上了嘴巴。
林婉然在鏡子里最后一次審視自己的妝容,確認沒有任何一點漏洞后,她從衣架上拿起帆布包挎在了肩頭。帆布包上面印著的那叢蒲公英,就像是她此刻的內心世界。
“好了,我要去爺爺那里了?!彼龑α执荷f。
“寶樹庵周邊都在拆遷,清風嶺都已經推平了,你恐怕會認不得路?!绷执荷f。
“你放心。我有手機導航,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得到。”站在樓梯口,林婉然搖晃著手里面的手機,笑著對她父親說。
那個教育局副局長林婉然不認識,所以就跟不存在一樣,但肖主任她是熟悉的,在公交車上,她腦補出肖主任被警察抓住的畫面:他穿著已經被玷污了的,因此也就不再帶有神圣意味了的白大褂,被兩個警察一人一邊押著,從被患者圍得擠擠挨挨的走廊上經過。病人們嘰嘰喳喳、興高采烈地議論著,他們中的一些人伸出手臂,用食指或中指對著肖主任指指戳戳,甚至有人把濃稠的黃痰吐到他腳上。望著頭低得幾乎垂到了胸前的肖主任,突然間,林婉然看到他長了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不!這不是真的!林婉然臉色蒼白,問自己為什么會冒出如此不同尋常的幻覺。循著細微的思緒回溯,她又一次想到爺爺家大廳墻上的那些照片。那上面,都是些優(yōu)秀的人物:有行政官員,有企業(yè)家,有軍官,有醫(yī)生,有工程師,甚至還有通常人群中并不常見的詩人。爺爺一直以自己教出過這些學生而自豪?!暗伛ぴ运砂?,家貧子讀書”,在林婉然很小的時候,爺爺就會跟她講這些學生讀書如何刻苦,某某某是怎么樣的,某某某又是怎么樣的。她想起來,前一年春節(jié),爺爺八十大壽,已經官至S直轄市副市長的廖伯伯特意回來,在半山酒店為爺爺張羅了一桌壽宴。林婉然和爺爺坐另一個學生的車子過去,在那個四壁鑲嵌著實木墻板、水晶燈亮麗晃眼、地毯厚得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宴會廳里,林婉然第一次見到那個過去她只在電視里面看到過的廖伯伯。
廖伯伯談吐幽默,儒雅中又帶著些霸氣,他安排爺爺坐在主座上,他自己就坐在爺爺身邊,吃飯的時候他總是親手給爺爺布菜,舉止親昵自然得就像是爺爺親生的兒子。除去爺爺和她,參加這次宴會的總共只有六個人,都是和廖伯伯當年同屆的學生。在飯桌上,廖伯伯講起自己過去家里窮,經常在爺爺那里蹭吃地瓜粥的事情,講爺爺對他的關心和嚴厲。望著這些如今臉上都有了法令紋,但表情卻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變回到學生時代的成年人,林婉然腦海里又浮現(xiàn)她父親的形象,即使穿著和他們一模一樣的衣服,林春生的氣質跟這些人也一定是云泥之別。
那天晚上,廖伯伯親手幫爺爺點燃了生日蛋糕上的八根蠟燭,剪著短發(fā),不施粉黛,身上卻自有一股貴氣的劉阿姨為爺爺戴上了壽星帽。燈光漸次暗下來后,六個學生都站了起來,林婉然也趕緊站起來,他們七個人如同森林里的七個小矮人,一邊拍打著節(jié)拍,一邊搖晃著身體,為爺爺大聲唱了一首《Happy Birthday to You》。在大家響亮的祝福聲中,爺爺坐在那里,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對著桌子上搖曳的生日蠟燭許下了一個心愿。燈光重新亮起來時,隔著寬大的桌子,林婉然看到爺爺眼角閃爍著點點淚花。
是不是因為在心里,她一直把自己和爺爺?shù)哪切﹥?yōu)秀的學生相并置,所以,她才會看到肖主任長了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她就是他們,他們就是她?!是的,是這樣的。林婉然兀自點了點頭。想起林春生一直以來對爺爺和爺爺?shù)膶W生的詆毀,她心里面升騰起一股怒火。
她突然想起早餐時林春生說的關于上海和北京的昏話,林婉然記起來,爺爺早期那些學生大多并沒有顯赫的學歷,他們差不多都是恢復高考時考上了市里,最多是省里的農林水產、畜牧獸醫(yī)之類的專業(yè),要不然就是思想政治專業(yè)。她聽爺爺說過,最最優(yōu)秀的廖伯伯也只不過是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當然,她估計他們后來都去讀了黨校本科或者是在職研究生、在職博士。林婉然明白,他們的發(fā)展得益于時代巨變所給予的機遇。然而,變革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林春生一點兒也沒有捕捉到,他只會不斷地抱怨,他真是什么都不懂。想到這里,林婉然心里充滿了鄙夷。
“我小時候,媽媽天天忙工廠里的事,而你從來都不知道在哪里,”林婉然在腦海中對林春生說,“我的名字是爺爺起的,我是由爺爺帶大的,從精神譜系上說,我是爺爺?shù)呐畠?,而不是你的。不管你怎么說,我都會選擇和爺爺站在一起。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很抱歉,你可能永遠都沒有位置?!?/p>
在心里面說完這段決絕的話,林婉然抬起頭來,用玻璃鏡片后面的眼睛驕傲地掃視過面前的空氣,雖然空氣里并沒有林春生。
公交車窗外,是一些乏善可陳的街景。林婉然低著頭,望著車窗下面如一些木偶般走過的行人。對比爺爺?shù)膶W生,她想起自己和蕭鋒的遭際,心里面忽然間感到一陣刺痛。
前一天晚上,她和幾個高中同學聚了一下。昔日的幾個死黨,鄭明二本畢業(yè)后進了他父親的企業(yè),準備將來接班;許麗珊現(xiàn)在在銀行上班,看她的衣服、包包,薪水應該不低;從瘦竹竿進化成了企鵝的鄧玲玲沒有上大學,她最早結婚,而且夫家并不需要她上班賺錢,現(xiàn)在,鄧玲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們四個人在一起吃過晚飯,才九點鐘不到,鄧玲玲就說要回家哄孩子睡覺了,在沒當母親之前,她不玩到十一二點是絕對不肯回去的。
聚會并沒有太大意思。這在林婉然讀研之后就感覺越來越明顯,這些當年的玩伴,她還沒從上海回來時急著要見他們,可是一旦見面,她卻又立馬覺得不對勁。她和他們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聽他們講家鄉(xiāng)的各種段子,心里面明白,她和他們已經是漸行漸遠。有一次,林婉然突然意識到,和她相比,這幾個同學書都念得不好,最起碼他們中沒一個能考上她念的名牌大學。然而現(xiàn)在,他們所有人都活得要比她滋潤。聽說她在上海的培訓機構上班后,鄧玲玲心直口快地說:“搞那么辛苦干嗎?你干脆回福建算了,就算不回莆田,你也可以在福州或者廈門考一個公務員,再找個好老公嫁了。上海門檻那么高,哪里是那么好待的?”林婉然朝鄧玲玲莞爾一笑,沒有說什么。
在爺爺?shù)恼掌瑝ι希幸粋€頗為特別的女學生,她手里面握著一本書,和爺爺一起站在一棵木麻黃樹底下。爺爺那時候四十多歲的樣子,他身邊的這個女生表情孤傲,眼睛望著前方,好像沒有一絲笑意?!斑@個人是誰?”林婉然曾經問過爺爺。爺爺說了她的名字,說她是一個詩人。上大學以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林婉然在上海書展上看到過這個女詩人的詩集。她被詩集里面的那些詩句迷住了。這個女詩人并不出名,林婉然在網上查了一下,她現(xiàn)在在匈牙利住著,有時候會回中國,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海外。
林婉然對寫作的興趣就是因為這個女詩人而起的。她一開始模仿女詩人的語調寫詩,讀研究生以后,她逐步擺脫影響的束縛,開始學寫小說。在從未對人傾訴過的夢想里,林婉然是想要成為像張愛玲或蕭紅那樣的一個女作家。面對渾身上下彌漫著哺乳氣息的鄧玲玲,她能說一些什么呢?小時候,爺爺讓她背誦過《論語》,“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這道理她很早就懂。
這天晚上,最讓林婉然難過的是聽到了關于蕭鋒的消息。蕭鋒父親很早就在一場海難中去世了,母親靠給人打短工謀生,他是他們班上家境最困難,卻是最有才華的男生。蕭鋒后來考到了北師大。畢業(yè)以后,他沒有讀研,一直漂在北京,林婉然和他也始終保持著聯(lián)系。她把自己的詩歌和小說發(fā)給他,聽他的意見,也對他的創(chuàng)作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知道嗎,蕭鋒給人入贅了?”他們K歌的間隙,鄭明突然間對林婉然說。林婉然吃了一驚?!安恢??!彼龘u了搖頭。鄭明告訴她,蕭鋒入贅的是戴氏家族。“他家是莆田有名的醫(yī)療家族,據說他們家的醫(yī)院,還有醫(yī)療產品,已經占據了全國市場份額的三分之一?!绷滞袢欢酥呀浺姷琢说墓?,淡淡地笑了下,一句話也沒有說。“入贅也沒什么不好。蕭鋒家那么窮,他在北京也混了兩三年,估計沒混出什么名堂。他現(xiàn)在入贅戴氏家族,一下子有房有車,很快就會有自己的事業(yè)平臺。這不是很好嗎?”許麗珊說。
“以后有時間,我們一起到北京找他玩去?!编嵜餍呛堑卣f。
林婉然對她的兩個同學點著頭,心里面卻在滴血。讓她傷心的是,她一直自認為是蕭鋒的精神同道,但他入贅的事情,她卻一點兒都不知道。都一個多月了,這消息才由她并不是很看得起的同學來轉告給她。她抑制住自己想要喝酒的念頭,一邊唱歌,一邊望著K廳大屏幕上變幻的形象,突然間明白過來,蕭鋒之所以沒有告訴她,其實是怕她知道。他們之間雖然從來沒有明確地說過什么,但她認定他知道她的心思。
剛過十一點,他們就散了。鄭明讓代駕開大奔送林婉然回家。她坐在后面一排,聽鄭明話癆般地在她身邊閑扯。他說的那些話從她左耳朵里進去,右耳朵里出來。雖然一直控制著自己,但她還是感覺到自己內心因為蕭鋒入贅而受到了損傷。
公交車駛過老西門前,車身在石板路上一陣顛簸,林婉然腦海里又一次浮現(xiàn)出爺爺客廳墻上的那張照片。那次八十大壽晚宴后,大家興致很高,廖伯伯他們提出來要寫字遣興。紙張鋪好后,爺爺俯身在書案上,用長了老人斑的顫巍巍的右手握筆寫下了“蘭蕙齊芳”四個大隸。她用手機拍下了爺爺寫字時他那些學生圍在他身邊的情形?,F(xiàn)在,這張洗成8K紙大小的照片就掛在照片墻最顯眼的位置上。
前一天晚上,斜倚在閨房小床的枕頭上,望著窗臺上那盆新插的綠蘿,林婉然意識到自己思想深處的某樣東西動搖了。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蕭鋒面臨的問題她也一樣面臨著。其實,她腦袋里也裝著讓人鄙夷的念頭和不可見光的思想,只不過她從來都假裝它們并不存在?,F(xiàn)在,趁著夜深人靜,那些念頭鬼鬼祟祟地冒出來了。爺爺寫字的畫面就是在那時候閃進她的腦海的。一開始,林婉然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想到他們,但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隱隱約約明白了。她需要某種精神上的加持,讓她有勇氣超越原生家庭的市民品位,有力量抹去蕭鋒“背叛”帶來的傷痕,讓她有堅定的信念在這個充滿誘惑和污穢的世界上行走。想清楚了這一點,林婉然咧開嘴角,對著車廂里嘈雜的場景笑了起來。
聽到“郵政局”的報站聲,林婉然從公交車上跳下來。拐過街角,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她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她面前,本來應該有一條上坡的街道,但這時候卻什么也沒有了。她小時候和爺爺天天走過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被鏟平成一片開闊的紅泥地,紅泥地一側長著些灌木和雜草,零零星星散落著瓦礫,沒有長草的地方全部是裸露在外面的紅土,記憶中的印象一點兒都沒有了。
林婉然朝這片紅泥地邁出腳去,才走了十來步,她就小心地站住。她掏出手機,打開導航,看到自己正站在一處沒有任何標識的地方。導航地圖上,寶樹庵倒是在她附近不遠的地方,只不過從她這里,沒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向它。她跌跌撞撞地沿直線走到那片長著灌木的地方,一路上都是墻灰和水泥塊,她判斷不出來自己到底是走在昔日的什么位置。好不容易走到了對面,她一頭扎進樹身上已經點上了紅漆,但還沒有被移走的荔枝樹林。手機地圖上,寶樹庵離她更近了,但是從這里,仍然沒有看見有路可以通向它。她決定不再尋找,準備從荔枝樹林里沿著直線走過去。
那些小燈籠般掛在樹枝上的荔枝已經采摘過了,也許是因為拆遷在即,也可能是因為賠償過了,這些荔枝樹采果后就沒有管理,再沒人像往年一樣過來給它們剪枝施肥。林婉然不時地彎下腰,避開低矮的樹枝,她從樹林里開著淡黃色小花的酢漿草上面跨過,不時地用撿來的小樹棍拂開樹林間銀色的蜘蛛網。終于,她走到了寶樹庵前面。順著寶樹庵旁邊那條小路兩三分鐘就可以走到爺爺家了。她站在荔枝樹下,從帆布包里掏出梳子重新梳了梳剛才被樹枝掛亂的頭發(fā),雖然流了些汗,但臉上的妝容還好。到爺爺家,林婉然可不想被她最尊敬的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她給爺爺帶了一張她穿碩士服的照片。她站在光華樓前,風吹動著她從碩士帽邊緣垂下來的黑亮的長發(fā),她手里捧著一束鮮花,嫻靜、甜美地對著鏡頭微笑。林婉然知道,爺爺會把這張照片掛在墻上,再有客人來時,爺爺就會向客人介紹說,看,這個就是我孫女,她可是F大學的研究生。她想起爺爺又濃又短的眉毛,修剪得并不是很整齊的胡子,爺爺總是戴著一副寬大的眼鏡,眼鏡后面的眼睛一直挺亮。除了耳朵有些背,爺爺?shù)纳眢w也還算挺好,不過,上次春節(jié)回來,她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說話有些接不上氣來,每說一句都會“呃”地停一下,然后再接下去說。想起爺爺?shù)臉幼樱滞袢蝗滩蛔⌒α似饋?。她在心里面彩排,等爺爺讓那個傻乎乎的保姆慶嫂幫她把照片收起來時,她就要把話題引到墻上的那個女詩人身上去。她要告訴爺爺,她最想的是要當一個作家。
不知不覺中,林婉然已經站在了爺爺房子前面。大廳門前變得灰白了的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圈在一個紅圈圈里。幾縷紅色的油漆像血一樣從那個“拆”字邊緣流下來。林婉然正望著那個“拆”字發(fā)呆,突然間,一只黃褐相間的土狗從隔壁家房子里竄出來,齜著牙對她尖聲狂吠。林婉然嚇了一跳,她半蹲下身子,做出在地上撿石頭的樣子,那只狗不敢靠近前來,但仍然在朝她低沉地嘶吼。
爺爺大廳門前的那半截木柵欄門被推開了,一個寬大的身影走出來,在門框那里停頓了一下,好像是被夾住了。那身影站在門檻上,對著狗罵了兩聲,土狗耷拉著尾巴跑開了。林婉然知道,這個人就是保姆慶嫂。慶嫂也是爺爺過去的學生,她沒有考上大學,嫁了個農民后一輩子都在鄉(xiāng)下做農婦。前幾年,慶嫂跟兒子媳婦進城,她每天早上八點到爺爺這邊,幫爺爺做飯洗衣,清潔房子衛(wèi)生,吃完午飯后就回她兒子在城里面租的民房,去帶她自己家的孫子。
“哇,大博士回來了?”肩膀和大腿都圓鼓鼓的慶嫂雙手叉腰,站在屋檐下面,看過去就像是一個充氣巨人。自從第一次見面,聽爺爺說林婉然在上海讀書后,慶嫂就開始喊她“博士”,林婉然很討厭慶嫂這么隨便,博士是那么好讀的嗎?她不是博士,當時還只是一個在讀的研究生。雖然慶嫂是在抬舉她,但她也不喜歡。林婉然聽爺爺說過,慶嫂上學時梳一根長辮子,瘦瘦小小的,人長得很清秀。她想,肯定是不自律,一個女人才會胖到這種可怕的程度。
她倆個頭一樣高,走上臺階,林婉然就可以看到慶嫂腦袋上暗紅色的頭發(fā)。慶嫂頭發(fā)燙染過,但做得不好,現(xiàn)在已經變得亂糟糟的了。林婉然猜想,她肯定是舍不得花錢,到那種最便宜的小理發(fā)店里做的頭發(fā)。不過,這亂雞毛似的發(fā)型配上慶嫂傻乎乎的表情倒是很有喜感,她在心里面評判說。
“我爺爺呢?”林婉然問慶嫂。
慶嫂指了指屋子里面。突然間,她眼睛里流露出緊張的神色,還扭頭看了一下從外面看進去黑洞洞的大廳。
“爺爺在干嗎?”一股強烈的疑惑驀地從林婉然心中騰起。難不成,爺爺正在被慶嫂虐待,他被她綁在浴室里面沖澡?被她逼著吃昨天的剩飯?還是他尿了褲子?林婉然直接從慶嫂龐大的身軀旁邊繞過去,鉆進了爺爺家的大門。
目光適應大廳里面的陰暗后,林婉然看到了爺爺。他正癱坐在一個高腳四方凳旁邊,一把錘子掉落在他腳下。順著四方凳往上看,就是爺爺那面寶貴得如同他生命的照片墻了。這面墻斜對面,正對著大門,掛著一個巨大的寫在灑金紅紙上的壽字。那是爺爺八十大壽時一個成了書法家的學生送的,掛壽字的中堂旁邊配了一副對聯(lián),上面寫著:芝蘭氣韻松筠態(tài),龍馬精神鷗鶴姿。
“這是怎么回事?”林婉然大聲質問跟著她小步跑進大廳有些氣喘的慶嫂。
“我不讓他上凳子,他偏偏要上。現(xiàn)在好了,摔下來又要怪我。”慶嫂嘟起嘴,不滿地望向林婉然爺爺?!安贿^我給你說,他好像還沒有爬上去,要是真的爬上去又摔下來,那可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簡單地癱坐著了?!睉c嫂又補充說。
林婉然不想去跟慶嫂計較。她蹲下去?!盃敔敚阍趺蠢??”她用手捧著爺爺?shù)念^。還好,看上去他神志還挺清楚的,真不像是從那把高腳凳子上摔下來的樣子。
爺爺看著她,顯然也認出了她來?!斑馈馈彼靥痤^,目光迷離地看著他頭頂上的墻面?!澳阆胍墒裁??”林婉然問他。
“呃……呃……”他顫巍巍地舉起手,好像是想要把墻上的某一張照片拿下來。
“你是打算把哪一張照片取下來吧?”想起自己帆布包里那張穿碩士服的照片,林婉然臉上有了點兒笑意。
“呃,呃……”爺爺把手舉得更高了一點。林婉然站起來。在一墻合影中看到肖主任和爺爺?shù)恼掌?,她心里面一陣震動。林春生散布下的陰影原來就像是一只毒蛇,一直隱藏在她心底最為黑暗的角落,只不過她不愿意承認。
“是這一張?”林婉然把手指向了肖主任,同時在心里面祈求爺爺不要點頭。幸好,爺爺望著她的手,木木的,沒有吭聲。
“你這時候不該急著問他。我們要讓他先坐到沙發(fā)上再說?!睉c嫂在她身后大聲說。和林春生一樣,林婉然從來沒聽慶嫂叫過爺爺一聲“老師”。在慶嫂嘴里,爺爺也從來都是一個含糊的“他”。
林婉然把地方讓出來,慶嫂半蹲下去,她一只手扶著爺爺后背,另一只手穿過他的膝蓋彎,她猛一用力,就把瘦小的爺爺抱起來了。慶嫂抱著他走向照片墻對面的沙發(fā)時,爺爺頭發(fā)灰白的腦袋靠在她胸前,就像是一個虛弱的孩子。
她們給他喝了點水,等著他一點一點地恢復起來。
“剛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婉然問。
“我怎么知道?他好好的在看報紙,我在后間洗衣服,聽到聲音我跑過來時,他正站在那個凳子的橫杠上,還沒有爬上去。我才跑過去,他就搖搖晃晃地摔下來了。”慶嫂歪著腦袋,搖晃著身體,模仿爺爺要摔倒時的樣子。“我還沒來得及把他抱起來,鄰居家的狗就叫了,我就跑出去,就看到是你來了。”
林婉然盯著慶嫂,不懂她說的是真是假。
“把它拿掉……呃……”爺爺又伸出手來,顫抖地指著前面的照片墻,“把它拿掉……”
順著爺爺?shù)氖?,林婉然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照片墻上,已經有了三處空白。
“那幾處空白是怎么回事?”她問慶嫂。
慶嫂大笑一聲。她走到墻角的櫥子邊,拉開最下面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來三個相框。走回來,慶嫂把三個相框“嘩啦”一下撂在茶幾上面。林婉然認出來,最上面一個相框里,和爺爺合影的是省城H報業(yè)集團的老總。照片上,爺爺和那個老總都被人用水彩筆在臉上畫上了稀稀拉拉的胡子,嘴巴里面也都長出了獠牙。林婉然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慶嫂。
慶嫂的臉漲紅了。她在心里面罵自己,剛才拿相框過來時,竟然完全忘記了照片被孫子涂畫過這么一回事?!斑@是我孫子弄的……”慶嫂說,“不過也沒關系,這幾張照片都是他不要了的。他跟我說過,要把它們全都扔掉?!?/p>
“扔掉……呃……扔掉……”仿佛是為了證實慶嫂的話,爺爺在旁邊說。他的聲音不大,但樣子很激動,脖子上青筋都冒了出來。
“為什么要把它們扔掉?”林婉然趴過去,在爺爺耳朵邊上問。
爺爺嘴角哆嗦著,手舉在那里,卻一直說不出話來。
“這幾個得意門生都已經進去了。”慶嫂笑瞇瞇地說,“如果他們在同一間監(jiān)獄,也許還能編一個小組一起學習?!?/p>
潛意識里,林婉然明白她一直覺得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好幾個優(yōu)秀的學生變成了階下囚。她覺得有點兒眩暈。閉著眼睛,用手抵著太陽穴,她對自己解釋說,到處都在反腐敗,爺爺教了一輩子的書,有幾個學生犯錯誤也并不奇怪。
“像我們這種笨學生,雖然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光榮,但現(xiàn)在也不會讓他丟臉?!睉c嫂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在一旁笑呵呵地說。
林婉然沒有回答她,只是無力地翻起眼睛白了她一下。
爺爺?shù)淖⒁饬σ呀洸辉谒齻兡抢铮W灶澪∥〉嘏e著手,指著照片墻上的某一個地方?!斑馈阉玫簟馈彼f。
一張報紙在靠窗的單人沙發(fā)上擱著。林婉然心里動了下,她繞過去,把報紙拿起來。她看到了廖伯伯的名字。幾行文字緊跟著躍入林婉然眼中:“……貪污腐敗,直接和間接通過家人、親屬非法收受他人財物……私生活腐化墮落……”
沒有細看,林婉然便任由報紙從指間飄落到地上。她腦海里轟然一聲,那座原本特別宏偉的建筑坍塌了。林婉然站在那里,感覺到地面爆炸現(xiàn)場般揚起的塵霧遮蔽了她的鼻眼和皮膚,沖擊異常巨大。她屏著呼吸,痛苦地忍受著這一切,在幾乎窒息了的痛苦中,她看到自己灰頭灰臉,變成了一個泥粉般的人,她帆布背包里面的那張碩士照,同樣也蒙上了厚厚的塵土。
林婉然拾起爺爺?shù)袈湓诘厣系腻N子,她慢動作一般地脫掉高跟鞋,緩緩地扯起長裙下擺,神色木然地爬上了那張四腳凳。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她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爺爺前所未有地變小了。他可憐地蜷縮在那里,就像是一只誤入蛛網的昆蟲,雙眼無神地望向她這邊。
林婉然轉過頭,看到了一些她平時沒能注意到的細節(jié):柜子頂上的破紙箱,相框上緣厚厚的灰塵,屋頂上的水漬痕跡……她被墻壁上過去她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細密的裂紋震撼了,順著那些蜿蜒游走的裂紋望過去,她恍然覺得,自己是站在荒原之上,她的腳下,到處都是危險、開裂的土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向她襲來。
林婉然臉色蒼白地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回到爺爺面前,她把那個8K紙大小的相框放到茶幾上,疊放在原來的那三個上面。這相框比原來的那三個大,放在一起,顯得突兀而且不協(xié)調。
“垃圾!……丟人!”爺爺一只手扶著沙發(fā),另一只手指著鏡框里那個站在他身邊的人罵道。他好像回到了當年的課堂上,而那個人在他頭腦里,肯定也變回了一個學生。爺爺?shù)哪槤q紅著,脖子上的青筋又冒了出來。
“你不要太激動,這不是你的責任。”林婉然挨著爺爺?shù)募绨?,附在他耳朵邊上對他說。
“是我沒有教好……呃……沒有教好……”爺爺喘著氣說。
坐在爺爺身邊,林婉然突然間看見了那個女詩人的照片。女詩人站在木麻黃樹底下,表情孤傲地望著前方。她跟爺爺合影的相框掛在墻上最靠邊最低的位置,林婉然意識到,在爺爺心目中,女詩人并不是一個值得夸耀的人物,因為她幾乎從來就沒有聽到過爺爺對人說起她來。
“他都畢業(yè)多少年了!這事情和你一點兒關系也沒有?!绷滞袢挥檬謸嶂鵂敔?shù)谋?,輕輕地說。然而這時候,她心里卻回蕩著林春生早上說過的話:“……趴在蛇蛋上孵化毒蛇的母雞,他力氣用得越大,我就越覺得可怕?!绷滞袢徊粫驹诹执荷且贿叄珔s不得不承認,這句寓言般的評判在某一點上擊中了爺爺人生的軟肋。
“把它們燒掉……呃……全燒掉……”爺爺軟軟地指著那些相框說。
林婉然讓慶嫂把那一摞相框抱到后門外。原來的三個,再加上這最大的一個,全都摞在一起。慶嫂倒了些做菜的油在上面。用打火機點燃相框時,慶嫂做了個鬼臉。
“要是有人送錢給你,你會不會心動?”慶嫂問她。
林婉然不想跟她說話。
“我想過這事情。要是碰到這種情況,我估計會心動的。有錢誰會不要?幸虧我當年書念得不好,要不然,我也會像他們一樣被抓進去?!睉c嫂指著在她面前燒著的那團火,可笑地扭動著身體。
林婉然一直沒有說話。她倚在門邊,靜默地看著大火漸漸吞噬了那些相框,直到最后變成一片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