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達(dá)青嵐鎮(zhèn)時,黑暗已悄然從戈壁灘四周伸向小鎮(zhèn)。夜色中的小鎮(zhèn),像一架剔過肉的動物殘骸,昏暗之間白骨裸露。雪一直在下,是那種漫天飛舞,不緊不慢的腔調(diào)。鎮(zhèn)上一家電器修理店門敞著,放著勁爆DJ舞曲,機修小哥在跟著音樂手舞足蹈忘情地跳著,舞曲色彩斑斕氣勢磅礴,周圍的飛雪在街燈中也快速地旋轉(zhuǎn)著,上升著。
我來青嵐鎮(zhèn)的原因,說來話長。
正月初二,我?guī)е眿D于小于在老舅家拜年,老板打來電話,讓我不要過年了,立即去西北戈壁灘一個叫喊水的地方,找一個叫馬九炮的當(dāng)?shù)厝恕@习逭f:“唐珂,你不是曾經(jīng)在戈壁灘當(dāng)過兵嗎?熟悉那里的地形?!蹦强跉庀窠M織委派我潛入戈壁荒漠深處當(dāng)?shù)叵鹿ぷ髡?。我說:“找馬九炮干嗎?”“你見到馬九炮就知道了?!崩习逭f,“了解真相后,及時電話我?!甭犂习宓囊馑妓膊恢勒嫦?。老板發(fā)話,在公司就是圣旨,我沒有反抗的理由。于小于在邊上蹙著眉頭嘀咕:“你們老板真是個怪人,大過年的,讓你棄家離妻,跑那么遠(yuǎn)的戈壁灘荒涼地方,找一個不認(rèn)識的馬九炮,也不說干啥,弄得神神秘秘?!庇谛∮谕蝗幌氲搅耸裁?,掩著嘴嘁嘁笑了笑,“聽起來倒蠻像哪部電影中情報人員接頭的戲?!?/p>
我沒有再自討沒趣追問老板此行的目的。我想,老板說得對,到了那里,見了馬九炮,真相自然明朗。也就過了十來秒鐘,我的手機叮咚了一聲,提醒有一條微信。老板已經(jīng)發(fā)來了機票信息。信息顯示,機票是十天前就預(yù)訂的,看來老板十天前就預(yù)謀了我的這趟遠(yuǎn)差。
十天前我在干什么呢?十天前公司開了年終總結(jié)表彰大會,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會后老板宴請各項目部經(jīng)理和受表彰的先進(jìn)員工聚餐,因為這一年的業(yè)績顯著,工地上也沒有發(fā)生讓安監(jiān)部門逮到安全考核的責(zé)任事故,老板高興,一桌一桌向大伙敬酒。喝高了,老板讓我送他回家。這個是我責(zé)無旁貸的事,我是老板的司機。半途,老板突然哽咽著說想他兒子了,讓我把車子開到郊區(qū)的一片公墓。老板的兒子一年前意外車禍,就埋在郊區(qū)公墓里。
車禍地點是監(jiān)控死角,事情過去一年多了,肇事司機一直沒找到。老板曾跟我說,整天像有一塊骨頭橫在他的胸口,吐不出吞不下。他曾通過媒體,私人懸賞二十萬元,征集尋找肇事司機的有效線索,可是肇事司機像人間蒸發(fā)了。
公墓沒有路燈,一層薄雪覆蓋著鱗次櫛比的墓碑,老遠(yuǎn)看去,真像是一片社區(qū)。沒想到平時在公司吆五喝六的一個大男人,竟趴在一塊墓碑前,“兒啊我的兒啊”,哇哇哭了起來。我這個人骨子里敬重有情義的人,見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傷心,也陪著“大侄子啊親侄子”地哭了。半晌,聽不到老板的哭聲,只有我的干號聲。老板盯了我半天,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特別明亮,他突然問:“你哭啥?”我想,是啊,我哭啥?我說:“我陪你哭呀,黑燈瞎火的在荒郊墓地,兩個人哭著熱鬧?!崩习迥艘幌履?,說:“哭好了,回走吧。”我也抹掉臉上的雪水,發(fā)動車子。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段經(jīng)歷促成老板預(yù)謀我的這趟遠(yuǎn)差。
我從機場叫了輛出租車,司機送我到青嵐鎮(zhèn)時,不愿再進(jìn)村。說:“去喊水村還有四十多公里戈壁灘涂,黑燈瞎火,一路要翻好幾道山梁,都是險梁陡坡,雪天路滑,車子滾到梁下就不是錢的事,是丟命的事?!蔽艺f:“不有車燈嗎?”他沒回我,讓我下車后,車屁股揚著雪粒子開跑了。
站在街面上觀望,青嵐鎮(zhèn)說起來是集鎮(zhèn),其實就是戈壁荒灘上一條普通的街,還不如我舅舅家的村子大。一條碎石子鋪墊的公路從鎮(zhèn)中間穿過,兩邊各有一排店面。店面裝修各一,幾家門楣上做了木雕招牌,風(fēng)雪中張牙舞爪。更多的在門頭上方釘了塊纖維板,或紅或黃或黑或藍(lán)的油漆刷著店名。天黑后,風(fēng)將店鋪門前掛著的喜慶的紅燈籠吹得東倒西歪,失魂落魄,像是哪部電視劇中妖魔來臨時的模樣。偶有膽大頑童踩著街面,摔了響炮,雙手捂著耳朵跑進(jìn)屋內(nèi)。
我正躊躇著在鎮(zhèn)上找一家客棧先住下,還是出大價錢租一輛摩的連夜趕往喊水村,集鎮(zhèn)東街方向的一道梁上突然揚起了飛雪,沖下一輛馬車。那馬到我面前揚了揚前蹄,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瘦高個子年輕人,身上裹著件棉大衣,一手拉著馬韁,走到我面前,老朋友一樣,粗著嗓子自報家門,說:“我叫‘小鍋鏟’,三叔叫我來接你的?!?/p>
我一聽就樂了,心想“小鍋鏟”這個名字有意思,便問:“你咋知道要接的是我?你三叔又是誰?”見我疑惑,“小鍋鏟”笑了,說:“我是來接人的,你是等人的,這不,一看就對上眼了。我是喊水村的,我三叔叫馬九炮,知道你要來,我三叔一早囑我在青嵐鎮(zhèn)上守著你,這不下雪路滑,在尖坡嶺馬失了蹄,滑下了坡,折騰半天,來晚了。”他一臉歉意,熱氣從胡楂兒上的雪碴子間冒出來,像荒灘上燒著一堆濕柴,只冒煙不著火。
將馬車拴在一家店鋪前的石墩上,又說:“夜間行路危險,我去鎮(zhèn)上親戚那兒借盞馬燈。”一溜煙去了一家雜貨店。
第一次雪夜在戈壁荒灘坐著馬車,我揣著欣喜和忐忑,小心地坐在車輪后沿,一手緊攥著車軫,一手提著馬燈,兩只眼珠子骨碌著,環(huán)視著四周地形,隨時做著遇到危險跳車的準(zhǔn)備。四周是孤立的山峰和陡峭的奇巖怪石,那盞馬燈隨著馬車的顛簸,在我手里跳躍著,把世界弄得神魂顛倒。馬的四蹄揚起的飛雪,在馬燈光亮中回旋,迷失。過了叫水坡,風(fēng)在道口轉(zhuǎn)折了一下,接著,馬車鉆進(jìn)了山的一個豁口。
“小鍋鏟”駕馬車真有一套。一條狹窄陡道下坡,那馬前蹄失控,眼看就要人仰馬翻。我的心臟快要飛出身軀,一手緊攥車軫,一手高高揚著馬燈,做著跳車準(zhǔn)備。“小鍋鏟”卻不慌不忙,他將手里的鞭子往腦后的帽檐間一插,雙手提韁,喊一聲“吁——”,馬就剎車了。然后,他將雙韁松開,信馬由韁,那馬就小心地邁著四蹄,像小腳奶奶在院子散步。下了坡,是一塊平地,路也寬,“小鍋鏟”提韁,兩腿一夾馬肚子,抖韁,大喝一聲“駕”,加一鞭,馬已經(jīng)四蹄飛縱了。
又過了三道梁,眼前一道陡坡彎彎曲曲延伸在雪野中。“小鍋鏟”勒住馬韁,跳下馬車,說:“尖坡嶺太陡了,得下馬車?!眲傄娒鏁r,我還以為“小鍋鏟”是個話癆,一路上,他除了對馬說話,對我倒不愿開口。對我的問話,也是簡單的一問一答,頂多來一句:“上喊坡了,路顛,抓緊車軫。”喊坡是一道坡的名字?!跋虏俗褝徚耍瑩巫∩眢w?!辈俗褝徥且坏缻?,雖不十分陡峭,但迤延曲折。一路也沒問我叫什么,從什么地方來,來干什么。當(dāng)然,沒有見到馬九炮,我也不知道自己來干什么。
我提著馬燈緊隨其后。“小鍋鏟”響著馬鞭,嘴里邊不停地“嘚兒……駕……喔……”指揮著馬快走,拐彎。馬蹄打滑,上尖坡嶺的半腰差點摔倒?!靶″佺P”眼捷,他一下蹭到馬左側(cè),然后用手里的韁繩拽著馬頭,“喔,吁”地指揮著馬兒轉(zhuǎn)彎,停。
好不容易爬上坡。坡面開闊,四周曠野,連一棵招風(fēng)的樹都沒有。坡上有一個關(guān)帝廟,只有一間,孤零零地泊在荒涼的戈壁灘涂坡面上。要不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正燃著香火,我還以為誰家雞窩建在坡上?!靶″佺P”勒住馬,翻下頭上的風(fēng)帽,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指著坡下的一處燈火,說:“下坡就是喊水村了?!边@一路的險情,讓我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我想破腦殼都沒整明白,老板會跟這么偏僻小村子的馬九炮有什么往來?!靶″佺P”拴馬的空隙,我好奇“小鍋鏟”的名字,他點了根煙,仰著臉,說“小鍋鏟”是他的諢名,他真名叫馬三。因為爹死得早,娘跟一個貨郎跑了,他一直跟奶奶一起討生活。奶奶去世后,他想一個人跑外面去找娘,跑了三天三夜,不見村落,不見人影,怕餓死戈壁灘成了野狗的美餐,才又返回了村子。因為年幼時,今天這家討一鍋鏟吃的,明天去那家門口站著討一鍋鏟吃的,鄉(xiāng)鄰的小鍋鏟把他喂大,村上人就給他起了“小鍋鏟”的綽號。成年后,就跟他三叔一起在外打工。“小鍋鏟”的故事讓我想起了當(dāng)年在戈壁灘當(dāng)兵的一件事,我在部隊當(dāng)?shù)氖俏关i的飼養(yǎng)員。有一年,一頭調(diào)皮的公豬拱斷一根豬欄,溜進(jìn)了戈壁荒漠,我們一個連的戰(zhàn)友,找遍了方圓幾十公里,也沒見到豬影。半個月后,我正在打掃豬欄,突然外面有“嗷嗷”的叫聲,那頭逃跑的公豬,瘦成野狗一樣,傻傻地站在豬欄外,垂著頭,怯怯地看著我。
進(jìn)村是一條狹窄的礫石道,道兩邊光禿禿的胡楊樹在風(fēng)雪的倒映中像一具具戈壁僵尸尸骨,挺拔,冷漠。老遠(yuǎn)看到村口站著個小個子,雪光中,他面對我正好是一個逆光,黑糊糊的看不清他的臉。見我跳下馬車,他走過來,老遠(yuǎn)撩著腿,伸過了手。這時,我才知道他是個跛子。“小鍋鏟”在一邊提醒我:“這是我三叔?!?/p>
“馬九炮同志,你好。”我說。馬九炮不是我來之前和來的一路上想象的,電影中地下工作者那種高大偉岸。老遠(yuǎn)看他走過來,一踮一踮,甚至有點猥瑣。但我還是有一種終于見到組織的欣喜,旅途的勞頓竟一消而散。我也伸出手,扣住馬九炮的手。馬九炮的手很骨感。也不是骨感,是糙。握著它像抓了一把戈壁灘的礫石。
還沒等我自我介紹,馬九炮已經(jīng)像一個老地下工作者,一手緊拽著我的手直晃,一手拍了拍我的后肩,說:“二當(dāng)家的好,一路辛苦了,趕緊的,先屋里燙壺?zé)峋?,暖暖身子?!?/p>
我杵在原地,驚詫地盯著馬九炮的背影,莫不是我走錯地盤,進(jìn)了土匪窩了?馬九炮走出有十多米了,又折過身來,突然想起了什么,拍著腦門說:“我在老板的工地上打工幾年了。鋼筋工。”又指了去拴馬的“小鍋鏟”,“我侄子馬三也在老板工地上打工幾年了,水電工?!彼麥惤宋?,又說:“三年前,我們一個村的男人都被我叫到老板的工地上打工了,工地上的工友都叫老板大當(dāng)家的,叫你二當(dāng)家的?!?/p>
我“嘁”地笑出了聲,心想,我不過幫老板開車的司機,和他一樣為老板打工,怎么成了二當(dāng)家的了?我問:“你說你和你侄子在工地打工幾年了,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呀?”馬九炮已經(jīng)躥到了我跟前,他有點沮喪,垂著頭,擤了一下鼻涕,往鞋跟擦了擦,說:“那自然,那自然,工地上萬號建筑工人,二當(dāng)家的怎么能知道我們這些打小工的?”
我說:“三叔高抬了,我是給老板開車的司機,和你一樣也是打工的?!?/p>
馬九炮趕緊搶過話茬,說:“二當(dāng)家的開玩笑了,怎么會一樣呢?你這個司機哪是普通司機?工友們都知道,您是老板娘的表弟,大當(dāng)家的二掌柜?!?/p>
我沒有跟著馬九炮話粘下去??瓷先ジ瓯跒┮焕蠈嵑┖竦霓r(nóng)民,在城打工幾年也學(xué)會見人說話,阿諛奉承那套了。我不禁特意打量起走在我前面的馬九炮,他像一頭受傷痊愈的老鹿,歡快地在前面走著,每一步都帶著跳躍,樣子有點滑稽。
馬九炮領(lǐng)我去他家的路上,手機叮咚了一聲,是老板發(fā)來的微信。我不知道老板什么時候發(fā)的這條信息,因為這邊信號不穩(wěn)定,時斷時續(xù),他一條信息從我老家飛出,躍入雪中,朝最近的信號塔飛去,然后沖破飛雪,濕漉漉地鉆進(jìn)另一部手機,該多久才能著落?微信上的符號一直在我的手機上旋轉(zhuǎn)著,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鰱魚,在水面無精打采地打著水漂,不知道老板想給我發(fā)什么指示。馬九炮根本不像接一個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外鄉(xiāng)人,倒像是迎一個在外工作的衣錦還鄉(xiāng)的親人回家過年,滿臉喜悅,還有一份蕩漾在眼角的驕傲。他幾次折過身體,想拉著我的手,親熱得有點夸張。走進(jìn)村子,碰到有人從土院子探腦殼問,馬九炮總是一副標(biāo)志性的笑臉,這笑容看似平靜,卻又變化萬千,有時慈祥如長輩,有時真誠如孩子,有時猥瑣近流氓。
“接上了”或者“來家喝酒”。有一段路上,人家分明關(guān)緊大門了,馬九炮還是拉長了嗓子,沖著人家的大門吆著。
我是被急促的炸炮聲驚醒的,不知哪家頑童,一大早在我窗前扔了一串炸炮。睜開眼睛,我感覺自己仍在八千米高空的飛機上,蒙眬的眼前是一群群奔騰咆哮的馬群、羊群,還有山峰,披著裹尸布一樣的山峰,飛機在它們中間穿行,我的整個身體仿佛被巨大的裹尸布絞著,翻滾著。戈壁灘的鄉(xiāng)親真熱情,昨晚,馬九炮把我領(lǐng)到他家時,幾位銀須老人已經(jīng)就坐。幾個年輕婦女穿梭在廚房和席面之間,她們看人的目光怯怯的,借端菜的檔,不時往我臉上脧一眼,像是我臉上鮮花盛開。男人們卻朝我齜著牙,表達(dá)著熱忱。我的位置留在馬九炮右側(cè),是最高貴的主賓。馬九炮介紹我時,頭頂?shù)哪潜K電壓不穩(wěn)的白熾燈泡,或暗或明,讓我目暈。起初,我還以為旅途勞頓,精神恍惚。馬九炮踮著腳,摟著我的脖子,直呼“二當(dāng)家的”。席面上的男人,一輪一輪向我這個“二當(dāng)家的”敬著用土豆釀的水酒,說著感謝的話。后來,不上席面的年輕婦女也一齊上陣,很快我眼前的吊燈開始晃動。
昨夜的酒讓我斷片,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怎么睡的,睡在哪兒了。我習(xí)慣睡前將手機放在枕頭底下,就像電影里的特工喜歡將槍放在枕頭底下。摸手機時,屋里進(jìn)來了一個女的,她用黑紗遮著臉。我在西北當(dāng)兵時了解過,這個不是區(qū)分民族的主要標(biāo)志,戈壁灘風(fēng)沙大,婦女習(xí)慣用紗巾遮臉。我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盯著哪里,但是我清楚,她一定在注意著我。我支撐著想坐起來,可是,因為昨晚的酣醉,我頭痛欲裂,四肢無力。
那女的也沒跟我打招呼,她上炕把我扶著坐起,在我腰部墊了一只枕頭,給我炕上的小桌子上端了杯開水,又端進(jìn)一碗小米粥,兩個白饃,幾碟咸菜。我喝粥時,她沒有出去,背著我倚著門,把重心從一條腿換到另一條腿,再換回來。我看到她變換重心時,臀部也跟著扭動,她的臀部圓滑飽滿,應(yīng)該是一個年輕女子。這個想法有點輕薄,我想說點什么來掩蓋一下,我說:“謝謝。”又明知故問:“這是你家嗎?”她沒答我,仍然背著我,不停地在倒騰著雙腿,似乎是一個沒有主見的農(nóng)村婦女在做出重大決策前的焦慮。這時,隔壁屋里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男人的咳嗽聲,后來我聽到他在叫“秋水”。那女的應(yīng)了一聲,就出門了。
吃了一碗小米粥,一只白饃,我感覺身子回暖,精神大增。我發(fā)現(xiàn)我睡的房間雖然是老屋子,卻收拾得十分整潔,炕燒得暖暖的,炕上的被面、枕套面雖然有點褪色,但干凈整潔,是一床龍鳳呈祥的火紅金絲緞面被,一雙粉紅色鴛鴦戲水繡花枕套,可以聞到甜甜的太陽味和淡淡的香皂味。窗框雖然是黑烏烏的,窗花卻是新貼上去的,一抹朝陽照在窗格上,兩只喜鵲在呢喃。房間的格局很容易讓人想起主人當(dāng)年結(jié)婚的喜慶和甜蜜。
老板昨天發(fā)來的微信還一直在我手機屏幕上打著水漂,冒著魚泡,沒有得到老板明確指示,我心里很焦急。下炕后,準(zhǔn)備找一處有信號的地方給老板回電。路過隔壁房間,門上掛著一席厚厚的布簾,屋里傳出的聲音很弱,像是爭論著什么,又像嘮家常。我沒有偷聽別人隱私的習(xí)慣。在家時,于小于就總叫我“溫吞水”,單位同事都叫我“慢半拍”,老板娘則叫我“半死人”。實際上,他們都在含沙射影批評我是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不關(guān)己的男人。有一次,老板娘問我老板前半夜去哪了,我說不知道。她就咬著牙齒,瞪著我,一口唾沫吐在一扇門板上,罵我“你這個半死人”。老板娘是我表姐,我三舅的二閨女。她一直很拿自己當(dāng)一回事,總喜歡像我娘一樣安排我的人生。那年,我當(dāng)兵回來,坐在家鄉(xiāng)瀨水河畔東風(fēng)橋墩上,想著服從政府分配進(jìn)企業(yè)當(dāng)三班倒工人,或者自主創(chuàng)業(yè),去承包一片山林,劈柴,放牛,種蘑菇,做一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快活隱士。表姐打破了我的夢想,她開著捷豹XEL牛皮哄哄地停在了我跟前。表姐說:“別挖空腦殼瞎想了,你表姐夫缺一個貼己人,去幫你表姐夫開車去?!蔽也恢览习迥锶币粋€貼己人,還是老板缺一個貼己人。聽我娘神秘地告訴我,那段時間,我表姐老懷疑她老公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找了好幾撥人盯梢,屁事沒查到。沒查到事,反更讓表姐不放心。
我抬腿沿墻邊的一處礫石階梯,往坡屋的屋頂上攀時,隔壁屋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那聲音好像貼著我的腳面?zhèn)鬟^來一樣。緊隨其后傳來男人低弱的聲音:“我不想再煎熬下去了?!蔽倚睦秕玖艘幌拢O铝四_步,什么樣的光景要煎熬呢?我對這家的男人有了好奇心。
秋水走進(jìn)我的屋子,又出來,東張西望著,行色匆匆向村中心走去時,我已經(jīng)站在了坡屋屋頂?shù)囊粔K巖石上。一眼望去,昨天晚上入住的那個叫秋水家的坡屋,居然孤零零地緊縮在村子的最北一角,整個屋基被埋在了粗砂礫石之間,風(fēng)化剝離,流水侵蝕,又矮又逼仄。從主人家房屋就可以一眼看出這應(yīng)該是全村最貧困的一戶了。我當(dāng)時想,馬九炮怎么會把我安排在村子最貧困的一戶,難道讓我體驗生活?我一直認(rèn)為,老板叫我利用春節(jié)來偏遠(yuǎn)的戈壁灘涂喊水村,有點類似組織部門下派第一書記,是讓我先來喊水村踩點,他好節(jié)后進(jìn)行有目標(biāo)的扶貧。
老板是當(dāng)?shù)赜忻拇壬萍?,他每年都要投資上千萬元,對新疆、貴州等地偏遠(yuǎn)地區(qū)的學(xué)校的學(xué)生進(jìn)行伙食改善扶持。一年前,他兒子不幸遭遇車禍后,他更熱心慈善事業(yè)。想到他兒子的事情,我又一次傷心。那個小子十三歲就一米八的高個了,沒有意外的話,將來一定是籃球運動員的苗子,說不定也像姚明一樣,打進(jìn)NBA。他沒事總纏著我這個表舅舅陪他去燈光球場運球、投籃,他的三步上籃很準(zhǔn),幾乎沒空落。后來,有段時間,也就是我娘說的我表姐表姐夫兩人出了問題的這段時間。他差不多三個月沒找我拋籃球了。我本來就是“溫吞水”,不善于主動聯(lián)系別人,哪怕親密朋友,于小于就說過,我們戀愛時要不是她死乞白賴,也不會有后來的婚姻。不拋籃球,空閑下來,我就躺沙發(fā)上看看手機上的短視頻。直到有一天,大街上流行起一首歌叫《時間都去哪兒了?》。我突然想起,是啊,時間都去哪兒了?活著真快,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三個月過去了,我再去找表外甥拋籃球時,他卻已經(jīng)遭遇意外車禍。
按照慣例,老板每次決定扶貧前,都會派出自己親信去實地蹲點調(diào)查。一路上,我還在想,老板這次利用春節(jié)急慌慌派我來喊水村實地蹲點,興許是一件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胡亂想著,握著手機,在屋頂坡面上四處晃著找著信號。手機屏幕左上方一直冒著魚泡,打著圈。我又跳到另一戶更高的屋頂坡面,希望有好的運氣??墒牵业呐Π踪M,那個怪圈仍在堅持著不知疲倦地轉(zhuǎn)著,像支在風(fēng)口的一輪風(fēng)車。
這時,馬九炮在低處一垛院墻外,仰著臉喊我。
馬九炮把我從一個高坡上拉下來,驚訝地問我:“大清早跑人家屋頂干啥去?”
我說:“登高了找信號呢?!?/p>
“找信號?找什么信號?”
“手機信號。到喊水村我還沒聯(lián)系上老板呢?!?/p>
“我們村上老百姓用手機要靠天氣。”馬九炮點燃了旱煙。
“靠天氣?”我很好奇。
馬九炮吐了一口煙,煙霧一下子彌漫在空氣中。
“天氣。”馬九炮看了看天,過了半鍋煙工夫才說。
“天氣?”我怕耳背沒聽清,又問了一句。
馬九炮說:“嗯!天氣。我們這個戈壁荒蕪的鬼地方就這樣,遇到風(fēng)沙雨雪天氣,信號就被堵在發(fā)射塔里了,有了手機沒信號也只能干瞪眼?!?/p>
我心想,馬九炮又胡謅了,哪有風(fēng)沙雨雪能堵手機信號。一陣風(fēng)吹過,頭頂上的雪粒子亂舞了一氣,有幾顆直打在我臉上,馬九炮縮了縮脖子說:“外面冷,別耗著了,快進(jìn)屋吧。”
馬九炮把我拉進(jìn)屋,屋里已經(jīng)沒有了昨晚宴請的熱鬧,光線很暗,看不清人臉。屋里站著瘦高個女人,團著手,手心手背不停地反搓著。昨晚宴請,我沒有見到這個高瘦個子女人,見我驚異,馬九炮介紹說:“俺媳婦,昨晚忙完后廚,想過來給二當(dāng)家的敬一杯,二當(dāng)家的已經(jīng)醉了。”聽到馬九炮叫我二當(dāng)家的,心里就想到了匪窩,特別扭,我又一次強調(diào):“我不是二當(dāng)家的?!?/p>
馬九炮呵呵笑了一下,說:“咋不是呢?我跟老板聯(lián)系了,他說他的事由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老板這么信任你,再說你又是大老板的小舅子,你不就是二當(dāng)家的嘛?!?/p>
什么邏輯呀?我找了問話的由頭:“老板的事辦得咋樣了?”
馬九炮沒有直接回答我,他往后腳跟的鞋幫上敲了敲煙鍋灰,使勁吹了口氣,又裝了鍋煙葉,點燃。馬九炮足足吸了三鍋煙,才抬起頭,有一種酒足飯飽的滿足感,往大門瞅瞅,示意他媳婦把虛掩的門關(guān)上,屋子一下子黑暗了下來。馬九炮把凳子往我這邊挪了挪,說:“五年前,我就到大老板的工地打工了。在大老板的工地上掙了錢,三十好幾歲才娶媳婦?!鳖┝艘谎凼莞邆€女人,那個高個子女人似乎很配合,扭動了一下腰。馬九炮又說:“我們一個村打光棍的多著呢。你也看到了,這里幾十里外都一片荒涼,可也不能整天光指望著政府救濟呀。后來,我又介紹了我們村的男勞力一起去大老板的工地打工,那些男勞力又帶去了他們的婆姨和孩子?!瘪R九炮這個邋遢的半老頭,有這樣的境界讓我意外。我沖他笑了笑,他齜了一下牙,又說:“介紹小工多了,我也算個小老板。大老板是好人啦,他收留了我們一個村的人在工地打工,從沒拖欠過我們薪水,還讓年輕人都學(xué)上能掙更多錢的技能工。你知道,在工地打工,沒手藝就只能搬磚背漿,干些下苦力不掙錢的活兒。我剛到工地打工時,大老板對我有緣,他說,你這樣不行,得學(xué)技術(shù)才能多攢錢,他親自給我找了師傅,這不我現(xiàn)在在鋼筋工中也是老師傅了,比做小工每年多掙上萬元呢?!?/p>
馬九炮說著說著就繞遠(yuǎn)了,我提示他:“老板的事呢?”
馬九炮沒有按著我提示的思路走,他雙手抹了一下臉,順了順下巴支棱著的幾根灰須,說:“大老板兒子車禍后,在大老板的工地上打工的村里人心里都很難過,不知道咋可以幫他。我們戈壁灘人都是重義氣的。一年來,肇事司機還沒找到,我們一個村的人都很焦急,都在四下幫著打探?!?/p>
我說:“這也不能怨你們,出事地是監(jiān)控死角,公安都沒辦法?!?/p>
馬九炮媳婦耐不住了,她端了屁股,湊上前,把臉湊向馬九炮,說:“你就別繞彎彎了?!庇洲D(zhuǎn)過臉對我說:“我們家九炮揭了大老板的懸賞榜?!?/p>
我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愣了一下,“撲哧”笑出了聲:“莫非榜上說的肇事司機潛伏到戈壁灘來了?”
馬九炮沒答話,瞇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往事中。他媳婦嘴碎,搶過話茬又說:“沒有確鑿線索,也敢驚動大老板?”
敢情老板叫我不要過年,匆匆趕到戈壁灘,不是洽談扶貧項目,是來捉拿肇事司機的?要是捉拿肇事司機為什么不叫警察?我用驚詫的眼神盯著馬九炮媳婦,問:“既然有確鑿線索,咋不報案呢?”
昏暗中,馬九炮媳婦沖我擠了擠眼,嘀咕道:“大老板不是有懸賞榜嗎?”
我傻傻地愣著,懸賞榜跟報案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呀?我這樣想著,馬九炮突然站了起來,赤著臉,沖他媳婦吼道:“給老子滾一邊去,老爺們說事婆娘們插個屁話。老板對我家不薄,對我們一個村都不薄,我們一個村都感恩著大老板呢?!?/p>
我癡呆呆地看著他們夫妻,不知道馬九炮為什么突然沖他媳婦發(fā)那么大火。空蕩蕩的屋子,三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收場。
撩開簾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正對門簾的炕上,盤腿坐著一男人,看陌生人的眼神是恓惶的。年輕的女人見我進(jìn)屋,忙垂了雙手。給我端茶時,發(fā)現(xiàn)她眼窩特別深,看人眼睛有點怪異。兩個老人坐在灰暗的灶間熬著藥,木木地看著進(jìn)屋的人。
倒完水,女人傻愣愣地坐在炕上的男人身邊,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從灶間跑過來,依偎著她,圓圓的眼睛瞪著我,一臉仇視。緊隨而來的馬九炮指著炕上的男人介紹說:“他就是梆子,一年前,一直在大老板的工地上開八輪自卸土車?yán)拥?。”小男孩從女人懷里掙脫了,又跑到灶間老人的身邊。
男人從炕上坐了起來,雙手捧著頭,整張臉埋在雙膝間,一聲一聲哀嘆著。
“感謝你們昨天晚上給我騰了炕。”我立在炕鋪和一張桌子中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想到昨晚那床龍鳳呈祥的火紅金絲緞面被,粉紅色鴛鴦戲水繡花枕套,心里竟暖暖的。我看著一早見過的女人問:“你是秋水嫂子吧?”女人怯怯地看著我,我說:“早上的小米粥真香。”女人的臉突然緋紅,她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男人。男人的臉從指縫里伸出來,看了一下周圍。我看到一張典型的高原男人的臉,一臉太陽紅,棱角分明,臉頰連著下額留著一圈短須,竟有幾分帥氣。
我無話找話,說:“梆子大哥好帥氣?!?/p>
男人嚅嚅著想說什么,馬九炮先開口了。他說:“梆子和秋水兩口子在喊水村口碑一直很好的,”清了清嗓子,又說,“因為家里兩位老人身體一直不好,家境也就拖下了?!彼茸诹丝簧?,示意我也坐下。
“怎么后來不去工地上拉土渣子了?”坐下后,沉默了半天,我覺得應(yīng)該開口了。
灶間的老人往灶膛里扔了一根小樹樁,灶間頓時沖出一股濃煙,藥味隨著濃煙在屋子里四散,老人和小孩都在咳著。
“你知道,我……你知道……”坐在炕上叫梆子的男人吞吞吐吐著,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一屋子的眼睛都看著他,我卻用余光盯著那個看上去只有兩三歲的小孩,只有他的眼睛在滿屋子轉(zhuǎn)著,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是幫工地拉渣子、碎石的?!卑鹱诱f,“二當(dāng)家的,你知道,這個活兒只能半夜偷著干?!蓖蝗?,梆子在炕上坐直。
我說:“我不是二當(dāng)家的,有話你就敞開說。”
他清了清嗓子,說:“那是后半夜,大約兩點多,我有點犯困,連打哈欠……我是從市區(qū)往大田湖邊偷倒垃圾,為避開警察,我不敢開車燈,借著路燈從高架橋的下匝道走,有一段路沒有路燈,黑漆漆的……是環(huán)湖水彬林那段。我實在沒有想到會躥出一個人來……那是后視鏡的盲區(qū)。我一直認(rèn)為是蓋渣石的帆布被樹枝扯了一角,我就把車子開回了……我沒想到……”
我當(dāng)時想,老板兒子出事,交警部門認(rèn)定是上半夜十一點左右,怎么會是后半夜兩點呢?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個小男孩已經(jīng)溜到我跟前,他用從灶膛里抽出來的一根燃著的樹枝點了一個炸炮,扔在我腳邊。我被炸炮驚得跳了起來。秋水把孩子拉到了懷里。
我重新坐下后,問:“怎么不報案?”
馬九炮脧了一眼秋水,秋水用胳膊肘搡了一下梆子,梆子抬起頭,看我的眼睛有點迷茫,繼而轉(zhuǎn)過眼神,瞅了一眼灶間,又把視線轉(zhuǎn)向我,說:“出事后,我特別害怕,被噩夢攪得整宵整宵睡不著,那是一種煎熬。我家里有兩個有病的老人,孩子那時才一歲多一點……我簡直要崩潰了,夜夜噩夢,三個月后,我向車隊帶班的請辭,去了另一個城市打工???,我……我一直生活在煎熬中,無法自拔,不斷回憶著那夜發(fā)生的事。過年回家,從三叔嘴里知道老板為找肇事司機……我,我沒那勇氣去自首,才讓三叔給大老板打了電話。我……我對不起大老板。”說著他埋下頭,竟孩子一樣嗚嗚哭了起來。
門縫突然射進(jìn)一束太陽光線,耀眼的陽光一下子撲到梆子臉上。梆子直了直身子,試圖回避強烈的光線。
我正要問梆子什么,手機竟脆脆地響了。屋子一下子靜得能聽到屋檐上的塵埃舞蹈。馬九炮說得真神,這邊手機信號要看天氣,太陽出來信號也來了。我看是老板打來的,便起身掀門簾準(zhǔn)備出門接電話。我聽到馬九炮在我身后細(xì)細(xì)的聲音:“明一早,我叫‘小鍋鏟’套上馬車直接送你和二當(dāng)家的去縣城,從縣城去機場方便。我跟大老板說了,你也算是投案自首。你放心去,老板的懸賞金我會……”
打開門簾,一片耀眼的太陽光讓我睜不開眼。老板在電話那頭告訴我,肇事司機被公安局逮到了,讓我早日返鄉(xiāng)。
我遲疑了一下,告訴老板,明天出塞,今天晚上要陪大哥好好喝一壺,放松一下。
“大哥?……哪個大哥?”老板在電話那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