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我們把車停在路邊,路邊全是畫廊。
我來過一次,珍妮花說。
好玩嗎?我說。
不好我會帶你來嗎?她說。
你只認得拉古納。我說,你又不認得別的海灘,你自己說的。
我也認得別的海灘。珍妮花說,我只是沒去過。
我們把車停在路邊,路邊全是畫廊。
珍妮花說我們只停十五分鐘,因為這兒寫著:只能停十五分鐘。
我說只停十五分鐘我們?yōu)槭裁催€要停?
她說你不是想看畫嗎?
我說我為什么要看畫,我是畫畫兒的嗎?
她說不畫也可以看看的嘛。
我說那是不是買幅畫成為了一個顧客就可以停久一點了?
她說不能。而且我們也買不起,她又說。
我們就去看畫了。
第一個畫廊和第二個畫廊我還覺得挺好看的。一個是用貝殼畫畫,貝殼上面貼著貝殼,貝殼上面的上面再貼著貝殼,貝殼貼貝殼,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貝殼;第二個是用鹽畫畫,每一顆鹽都長得不一樣,可是每一顆鹽都閃閃發(fā)光,我看了肯定超過三分鐘。第三個我就不覺得好看了。我也不想再看第四個了。
走吧?珍妮花側(cè)過臉問我。她也看了好一會兒貝殼畫、鹽畫,還有一幅畫成人臉的花,或者畫成花臉的人,她在那幅畫前面站了好一會兒。
我還有點喜歡。她說,你看你看畫得好像真花啊。
我湊過去,果然是真的花,花上面貼著花,花上面的上面再貼著花,花貼花,好像人的臉。
買?我說。
不買,珍妮花說。
不想買還是買不起?我說。
買了放哪兒?珍妮花說,我都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在美國待下去。
是哦,我說。那我們走?
走吧。
回到車里,下車上車好像還沒過五分鐘。我說我們?yōu)槭裁匆_@么一下嘛。
珍妮花說你不就是想看個畫嘛。
我說我一個寫小說的我為什么要看畫?我連書都不看。
珍妮花說你再講你不看書他們就會真的認為你真的不看書。
我說我看書的嗎?
珍妮花說昨晚上喝大了跟我講海明威世上的光極簡主義冰山理論白象似的群山The Killers卡佛契訶夫安德森的是你嗎?
我說真是我嗎?我講話沒有標點符號的?他們又是誰?我管他們的認為。
珍妮花說你后面還開始講王維錢穆了。
我說那是我,肯定是我。
珍妮花滿意地發(fā)動了。
持志如心痛啊,我說。
什么痛?珍妮花把車拐回海岸路。
念念都在自己不看書的問題上,心好痛,我一心心痛,也顧不上別的了,我說。
我請你吃頓好的。珍妮花說,別痛了。
我們轉(zhuǎn)了至少十圈,都沒找到一個地方可以把車趴下。
要不我們還回剛才那個地方?我說。
你覺得那個位置還在等著我們嗎?珍妮花說。
看看嘛。我說,看看又不要錢。
我們就把車開回了畫廊旁邊。果然已經(jīng)停了別的車,還是一輛休旅車。
十五分鐘還停!我說,為了停車不擇手段了都。
就是,珍妮花說。
我們只好把車再開走。開來開去,哪兒都是滿的。
我都有點惱火了。珍妮花說,前兩年來的時候哪有這么多人。
這兩年你都沒來過拉古納?我說,離你家就十分鐘你都不來?
我來過一次,珍妮花說。
前兩年到處都是車位。珍妮花又說,根本不用找。
二十年前的拉古納。我說,別說車位,連人都沒有。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把我這一句發(fā)到了朋友圈:我的朋友周小姐說的,拉古納二十年前連人都沒有。
二十年前我連洛杉磯都沒去過,我是一個寫小說的,我經(jīng)常搞不明白真相和不是真相。
我預訂了一個好餐館。珍妮花說,我們得吃頓好的。
那我們可以把車停到那個餐館去啊。我說,我們是顧客。
對啊。珍妮花說,我沒想到啊。
可是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一個露天停車場了。露天停車場之前我們還去了一個教堂的停車場,全滿;教堂停車場之前我們甚至去了珍妮花的秘密停車場,也就是一個看起來是私人位其實不是私人位的停車位,珍妮花上一次來拉古納就停那兒,那個位置也不再是一個秘密了。我們把車停在了露天停車場,再走五條街就是珍妮花預訂的餐館。
經(jīng)過一間披薩店的時候我說要不我們就吃披薩吧,我太餓了。
珍妮花不情愿地說你就那么想吃披薩嗎?
我說我就那么想。
那好吧,她說。
我說那你趕緊取消你的預約。說完我進了披薩店,連個座位都沒有,所有人都得站著吃,我就又走出來了。珍妮花還站在門口。
預約還沒取消吧,我說。
珍妮花哼一聲,過馬路。我跟著她。
一個不認識的人沖著我吼。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要是二十年前,哪有不認識的人會沖著另一個不認識的人吼,認識的也不會吼,真是世風日下。
紅燈!珍妮花在馬路對面沖我吼。同時一輛大車沖著我嘀。
我趕緊收回了腿。真沒看到燈!我沖她吼,也沖車吼。
要是二十年前,哪有這么長的嘀。確實世風日下。
又經(jīng)過一間酒吧的時候我說我們進去喝一杯吧。
珍妮花說再多走兩步,我們可以在餐館喝。
走著走著看到了兩個裹著浴巾的人。我說,吃飯前我們可以去海灘走走吧?
吃完飯再走行嗎?珍妮花說,或者邊吃邊走,餐館就挨著海灘。
一個真正的海景餐館,那可真是太棒了。我有點高興。就這么又走了幾步,肯定不止兩步,終于到了。
看到了你們的預約。前臺說,請在四十五分鐘之后再回來。
我們?yōu)槭裁催€要在四十五分鐘以后回來?我說。我們直接去吃披薩吧,站著吃也行。
四十五分鐘很快的。珍妮花說,你要是想先去海灘我們就去海灘,就在這下邊。
我探頭看了一下,果然餐館就挨著海灘,可是在上邊,為什么在上邊,我要去到下邊才知道為什么。
你知道怎么下去嗎?我問珍妮花。
不知道。珍妮花說,好像沒有臺階可以下去。
跳下去嗎?我說。
這得有四層樓高吧。珍妮花說,跳下去好像會死。
不跳一下怎么知道嘛,我說。
那你跳。珍妮花說,起跳的位置都沒有。
你不跳?我對珍妮花說,要跳一起跳。
你以為我不會跳?珍妮花說,我要跳我直接就跳了,我廢那么多話干嗎跟你似的。
你跳你跳。我說,這兒這兒,這兒有個起跳點。我指著一道圍欄,白色的。
前臺突然說,你們可以進去了。好像還沒一分鐘。
我們就進去了。
我們的桌子就靠著圍欄,白色的,桌布也是白色的。海風習習。我們優(yōu)雅地坐了下來。
我得請你吃頓好的,珍妮花說。
服務生送來了一筐面包,深綠色棉布包住的面包,還是溫熱的,看起來非常高貴。
珍妮花!我說,珍妮花你有沒有想過包面包的這塊布是不是天天洗???
珍妮花沒理我。
我撕了一塊面包塞到嘴里。天啊,太好吃了。我說,好吃到都不用蘸橄欖油跟醋了。
你吃什么都要蘸的嗎?珍妮花說。
隔夜的才蘸。我說,蘸了吃不出來隔夜。
珍妮花點了一個起司拼盤,兩杯好酒。
我不知道是什么酒,只知道太好喝了,好喝到不知不覺就把它喝到只剩一口。拼盤還沒上來。
再來一杯?珍妮花提議。
不要不要。我說,你看旁桌看起來都那么穩(wěn)重,我們再多要一杯就變酒鬼了。
說得也是,珍妮花說。
“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為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這是錢穆說的,我說。正說到這兒的時候,拼盤來了,我略停了一下,拿了一片餅干,一片藍紋起司。天啊,太好吃了。我又拿了一片餅干,一片起司,珍妮花拿了一顆葡萄。
酸嗎?我問她。
不酸。珍妮花說。
杜甫!我說,杜甫只寫日常人生,沒有一句講忠孝,講道德,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這也是錢穆說的。
你說錢穆是不是金句王嘛你說嘛是不是嘛,我說。
再要一杯橙汁還是可以的。珍妮花說,要不要?
可以啊。我說,可是有沒有粉紅檸檬汁?
沒有粉紅檸檬汁只有檸檬汁,服務生是這么答的。
那就橙汁吧,我說。
你知道嗎珍妮花,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來美國,我一下飛機,喝的第一口喝的。
粉紅檸檬汁?
檸檬汁。我說,機場哪有粉紅檸檬汁嘛。
美國夢,珍妮花突然說。
我們的美國夢。我說,珍妮花我要告訴你我是為了哈根達斯冰激淋來美國的你信不信?
我可不是為了冰激淋來美國的,珍妮花說。
哈根達斯!我說,香草味兒的,別的味兒都不行,就香草味兒的。
珍妮花又拿了一顆葡萄,配了一口酒。
所以持志如心痛啊。我說,這個境界,修持,對我來講又是心痛,心痛之難,持志之難。
我都請你吃好吃的了你別再痛了行嗎?珍妮花說。
你看過我的小說嗎?我說。
我看過那個《如果蘑菇過了夜》,珍妮花說。
痛不痛嘛你說。
痛痛痛,好了吧。珍妮花招手,請再來一筐面包,多謝。
第二筐面包馬上就來了。
女士們請享用!服務生沖我們迷人地一笑,又轉(zhuǎn)去旁桌。今天的魚還好吧?我親愛的女士們。我聽到他是這么跟旁桌說的。
那個服務生是個音樂家。珍妮花低聲跟我說,單簧管。
你怎么知道?
我上次來吃飯就是他。珍妮花說,他親口跟我說的,還是伯克利的。
伯克利的單簧管音樂家在拉古納的餐館做服務生?我說。
他說他選擇這樣生活。珍妮花說,他親口說的。
原話是怎樣的?
這就是原話。
英語說不出來這種話。我說,這是中國話,我選擇紫色,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這是中國話。
我選擇看你的小說,不用認識你這個人。珍妮花說。
周夢蝶是這么說的嗎?
周夢蝶是這么說的,珍妮花說。
好吧。我說,那你說你痛不痛嘛。
多痛都被你講得跟個笑話似的,珍妮花說。
嚴肅一點!我說,寫作怎么能當笑話?而且我每篇小說都有這個力用的好不好,長痛短痛,深痛淺痛,珍妮花我告訴你,我們的心痛才是一個笑話,我現(xiàn)在追求的境界是心不痛,心沒有了,就不痛了,這個境界。
這個時候來了一盤魚。
我看著那盤魚。還有主菜???我說。
有啊。珍妮花說,我給你要的面,素的。
肯定素的?我說,有時候他們放碎肉醬。
肯定素的。珍妮花說,肯定不是肉醬,而且現(xiàn)在都發(fā)明人造肉了,飯西的餐館都不用真肉,都用人造肉,還特別貴。
什么人造肉嘛。我說,就是豆腐干。
也可能是蘑菇,珍妮花說。
那你給我點的是豆腐還是蘑菇?
我點的素菜。珍妮花說,不是豆腐也不是蘑菇,就是菜,青菜。
那會好吃嗎?我說。
我還點了餃子。珍妮花說,要面條不好吃就吃餃子。
什么餡兒的?我說。
素的。珍妮花說,肯定素的。
好吧。我說,不要是菠菜就行。
珍妮花開始切她的魚,我開始肯定餃子餡就是菠菜的。
珍妮花你每次都跟我說狠話。我說,你昨晚上跟我講我們可以被打死,但是不可以被打敗。
我沒那么說。珍妮花說,即使我說我也只會說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對這是你的原話。
這是海明威的原話。珍妮花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有什么區(qū)別嗎跟我那句。我說,不就是一個意思?可以死,不可以輸,寧死不屈。
對。珍妮花說,好像也不對,跟寧死不屈還是差別挺大的,根本就不是一個意思嘛。
海明威也挺卡佛的,我說。
卡佛挺海明威的好不好,珍妮花說。
這兩人寫小說的境界,我說,也是我追求的,不著一字,什么都沒說,什么都說了。
什么叫不著一字。珍妮花說,人家都著作等身了好不好。
你又說狠話了吧珍妮花。
我說的是真話好話。珍妮花誠懇地說,我說的是你變了,你有一個普通人的情感了。
好好好。我說,這挺好的,我現(xiàn)在有情感了,跟大家一樣了,然后我要把這個情感放下,這是我現(xiàn)在追求的境界。
這個時候面來了。
我先沒有管那份面。
我看到一個“一條”講一個藝術(shù)家出了家,修了一個廟獨自修行。我說,里面有一句,“城市也是一個道場,山林也是一個道場。不論在哪,安處在當下,不起煩惱,把每一刻該做的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一條”是賣東西的吧?珍妮花說。
賣啥?我說。
啥都賣。珍妮花說,拍成視頻賣。
真的?我說,拍成視頻賣就好賣了?
肯定啊。珍妮花說,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耐心看文字,直接看畫面。
所以將來作家肯定沒有藝術(shù)家值錢?我說,未來的趨勢人都不看小說,看畫兒。
藝術(shù)家也不值錢。珍妮花說,人只看會動的畫面,不動也沒有人想看。
不就是電影嘛。我說,你繞那么遠。
電影都沒人看。珍妮花說,電影太長了,人沒耐心。
人對什么有耐心?
人對什么都沒耐心,珍妮花說。
我埋頭吃面,太好吃了,我完全沒有吃到一棵菜,好像菜全部融化到了面條里,讓我又想起了卡佛或者海明威。
你要不要試試我的面。我卷了一圈面伸到珍妮花面前。
不要。珍妮花說,我不吃淀粉,平常我過了中午十二點都不吃飯的,今天為了陪你。
面里面有淀粉嗎?我說,米飯里面才有淀粉嘛,面里面只有面粉。
隨你怎么說。珍妮花說,反正我不吃,你吃,你得多吃點。
這個時候來了一盤炸薯條。
我看著那盤薯條。餃子還來嗎?我問。
來。珍妮花說,吃不了就帶走。
是不是有點多了?
不多。珍妮花說,酒太少了。
這才一杯。我說,后勁也太大了,我現(xiàn)在開心得不得了。
開心就好。
我要寫評論,我說。
你不是寫小說的嗎?
我也得寫評論。我說,要不配不上我的小說。
你是想挨打是吧,珍妮花說。
我寫外國作家評論,我說。
寫寫寫你隨便寫,珍妮花說。
我寫外國作家評論我也寫中國作家評論。我說,我什么都寫。
怎么又繞回來了。珍妮花說,真為你心急。
我說你是真心急,我是真心痛,我的心太痛了。
你以后搞評論不要指名道姓,最多只說有一種現(xiàn)象,只要說現(xiàn)象,大家就覺得是在說別人,珍妮花說。
我說必須指名道姓,要不他們都會覺得是在說別人。
你還是別搞評論了。珍妮花說,你做人不行,做人不行的人搞不好評論的。
我寫小說行!我說,我不做人!
你拍啥桌子啊。珍妮花說,你給我停!現(xiàn)在他們真的在看我們了。
我不做人了!我又說了一遍。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我在拍桌子,這酒的后勁實在太大了。
后記:我和珍妮花后來去海灘了。從餐館出來我們又走了好幾步,有一個臺階給我們下,我們就下了。誰都沒跳,有臺階我們就不用跳了。正值落日,拉古納海灘全是人,有人遛狗還有人放風箏。我們就在海灘上狂奔起來。珍妮花跑得太快了,我憋了一口氣都沒追上她。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句,“在拉古納海灘漫游是一種精神享受”。這是谷歌說的,這一句可不是小說。
自問自答
寫作對你來說是什么?你還為了“寫,不寫”掙扎不?
你還計較“美女作家”貼在你臉上不?
我知道我說過“寫作是我的命,不寫我會死”這種話,我不知道我以后還會說出什么更嚇人的話,寫作對我的現(xiàn)在來說就是日常生活。至于掙扎,我們經(jīng)常掙扎,各種掙扎,這就是每個人的人生嘛。寫作方面我就不掙扎了,能寫就寫,不能寫就不硬寫。臉上貼什么了?我不知道我臉上貼了什么,貼什么我都無所謂了,該干嗎干嗎,精力不夠,多洗碗,少看臉。
當編輯和當作家,怎么平衡?
你覺得什么才是對女性特別特別重要應該一直一直堅持的事情?
沒有什么沖突。編輯和作家,要么就是時間上的爭奪。如何平衡?分配好時間。重要且堅持的事情:獨立。物質(zhì)獨立,精神獨立。這不光是對女性特別重要應該一直堅持的事情,這是全體地球人類都要堅持的一件事情。也就是說,堅持自己一個人站著就好,不要打攪別人。
我們來談一下理財吧!你的財富觀是怎么樣的?
有什么理財經(jīng)驗可以分享的?
我沒有財,我沒有財富觀,我沒有理財經(jīng)驗分享。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