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天的傍晚,第五大道上伍爾沃思商場的玩具柜臺上擠滿了好像是剛剛通奸出軌的女人,現(xiàn)在來買件禮物,帶回去給最小的孩子。具體到這一天的傍晚,里面有八到十個這樣的女人——宜人,芬芳,穿著漂亮——但都帶著一種令人痛心的氣氛,仿佛她們都剛在中城的某間賓館里被某個流氓小子占盡了便宜,現(xiàn)在正急著要趕回家去擁抱一個溫柔的孩子。得出上述結(jié)論的人是查理· 馬洛里,他剛剛在五金柜臺買了把螺絲刀,才從那邊離開。這其中沒有道德判斷。他只是為了給這樣一個懶散的陰雨天下午制造一些專注和色彩。他辦公室里的工作節(jié)奏很慢。吃過午餐以后,他就把時間全都花在修理一個檔案柜上了。螺絲刀就是派這個用場的。一旦他形成了這樣一種猜想,他就更加認(rèn)真地去關(guān)注那些女人的臉,似乎為他的幻想找到了某種確證。若不是出軌的縱情聲色和懊悔,還有什么能讓她們顯得靈魂出竅一般,還眼淚汪汪? 她們在撫弄那些天真的玩具時,為什么會深深地嘆息?其中一個女人穿著一件毛皮大衣,跟他為妻子瑪?shù)贍栠_(dá)買的圣誕節(jié)禮物很像。他定睛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這不僅僅是瑪?shù)贍栠_(dá)的大衣,這正是瑪?shù)贍栠_(dá)本人。“哎呀,瑪?shù)贍栠_(dá),”他叫道,“奇怪,你在這里干什么呢?”
她從正在細(xì)細(xì)查看的木頭鴨子上抬起頭來。慢慢地,慢慢地,她臉上懊惱的神情漸漸消失,變成了憤怒和不屑?!拔矣憛挶蝗烁??!彼f。她聲音很響,別的女顧客們都抬起頭來,等著看熱鬧。
馬洛里感到迷惑。“可是我沒有跟蹤你呀,親愛的,”他說,“我只是——”
“居然在大街上跟蹤別人,”她說,“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種行為更可鄙的了?!彼x正詞嚴(yán),像在表演,五金部和園藝部的顧客們也聚攏過來,她的觀眾群迅速擴(kuò)大,大家都看得很認(rèn)真?!跋窆芬粯?,跟蹤一個無辜的女人走街串巷,這種職業(yè)最下作,最病態(tài),最惡劣。”
“可是,親愛的,我只是碰巧來到了這里?!?/p>
她毫不留情地笑了:“你只是碰巧在伍爾沃思的玩具柜臺閑逛?你真指望我會相信你嗎?”
“我剛剛在五金部,”他說,“但這不相干。我們何不一起喝一杯,然后提前乘火車一起回家呢?”
“我不跟間諜一起喝酒坐車,”她說,“我現(xiàn)在就離開這家商場,如果你跟蹤我,或者以其他任何方式騷擾我,我就報警,讓警察把你抓去坐牢?!彼闷鹉绝喿?,付了錢,然后就大模大樣地上樓走了。馬洛里又等了幾分鐘,才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馬洛里是個自由職業(yè)的工程師,這天下午,他的辦公室空空如也——他的秘書去了卡普里。電話答錄機(jī)里也沒有留給他的語音消息。沒有郵件。他孤單一人,與其說是不開心,不如說是驚詫。倒不是說他失去了對現(xiàn)實的感受,而是他所觀察到的現(xiàn)實,失去了適度和對稱性。他該如何理智地看待伍爾沃思商場這場鬧劇式的偶遇?可是他又怎么能安于這種不合理的行為呢?他曾經(jīng)嘗試過忘卻,但他無法忘記瑪?shù)贍栠_(dá)銳利的聲音,還有玩具柜臺那古怪的一幕。跟瑪?shù)贍栠_(dá)之間發(fā)生這種戲劇化的誤會是很常見的,通常他會主動去處理,盡力去解讀那一連串的偶然性是如何將現(xiàn)場引爆的。今天下午他卻很泄氣。這次偶遇似乎在抗拒他的診斷。他能怎么做?他該去咨詢心理醫(yī)生、婚姻問題專家,還是牧師?他該從窗口跳出去嗎?帶著這樣的念頭,他來到了窗邊。
天氣依然陰沉,下著雨,但天還沒黑。車流的速度很慢。他看著樓底下有一輛客貨兩用車開過,然后是一輛敞篷車,一輛搬家貨車,還有一輛小卡車,上面印著廣告:歐幾里得干洗染色店。這位偉人的名字讓他想到直角三角形,解析幾何原理,以及可通約與不可通約數(shù)的比例學(xué)說。他所需要的是一種新的推論形式,歐幾里得或許有用。如果他能對自己的問題做出幾何式的分析,也許他就能將其解決,或者至少創(chuàng)造出一種解決問題的氣氛?他拿出一根計算尺,采用“若三角形的兩條邊相等,則其相對的兩個角的度數(shù)相等”的簡單定理以及其逆定理“若三角形的兩個角的度數(shù)相等,則相對的邊長相等”。他畫了一條線來代表瑪?shù)贍栠_(dá),以及他所了解的與她相關(guān)的情況。三角形的底邊是他的兩個孩子,蘭迪和普莉希拉。當(dāng)然他本人就是第三條邊。影響瑪?shù)贍栠_(dá)那條邊的最關(guān)鍵的因素就是她最近有了個幻影情人的事實,而這將有可能導(dǎo)致她的角的度數(shù)跟蘭迪和普莉希拉的角的度數(shù)不相等。
在他們所居住的萊姆森公園,這算是家庭主婦們很普遍的一種欺詐行為。每周有一兩次,瑪?shù)贍柕聲⒀b打扮,噴上法國香水,披上皮草大衣,然后乘坐上午較晚的一班火車進(jìn)城去。她有時候會跟朋友共進(jìn)午餐,但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到六十幾街上那些專門接待單身女客的法國餐廳去吃飯。通常她會喝杯雞尾酒,或者半瓶紅酒。這是為了讓自己增添幾分浪蕩和神秘感——猶如情愛之苦惱謎團(tuán)的受害者——但是倘若有陌生人有意看她時,她又會突然變得非常害羞,懷著一種類似驚恐的感覺,回憶起她可愛的家、面容嬌嫩的孩子們,還有她花圃里的秋海棠。下午的時候,她或者去看日場演出,或者去看部外國電影。她喜歡那種沉重的題材,看完后會讓她的情感精疲力竭——或者用她自己的話說,感覺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她乘晚班火車回家時,會顯得平靜而又憂傷。她經(jīng)常在做晚飯的時候哭泣,如果馬洛里問她到底怎么了,她就只是嘆一口氣。他曾短暫地產(chǎn)生過懷疑,但是有天下午,他走在麥迪遜大道上的時候看到他妻子身披皮草,正在一個午餐柜臺邊吃三明治,他由此而得出結(jié)論,原來她瞳孔之所以放大并非是因為情愛,而是因為電影院里光線太暗的緣故。這是一種非常常見而又無害的欺詐,若是硬要充大方的話,還可以認(rèn)為是不無益處呢。
于是,這些因素構(gòu)成的一條邊跟代表他孩子的那條邊形成一個角度,在這里,唯一的事實就是他愛他們。他愛他們!無論怎樣的恥辱或是怨恨,都無法使他跟他們分開。當(dāng)他想到孩子們的時候,他們仿佛就是他靈魂之屋的家具、門楣和頂梁。
他知道,代表自己的那條邊是最容易算錯的。他認(rèn)為自己誠懇、健康、有學(xué)問(換了別人,誰還懂這么多歐幾里得?),但是早上當(dāng)他醒來,感覺自己清白無辜、積極有益的時候,他只需要跟瑪?shù)贍栠_(dá)講話,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積極和清白全都耗費殆盡。為什么他對人生真誠的承諾卻似乎帶給他最大的困擾?為什么他順路溜達(dá)到玩具柜臺,竟會遭到毀謗,被稱為惡意跟蹤?他想,也許三角幾何可以告訴他答案,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如此。根據(jù)已知的有關(guān)信息決定,三角形的邊是相等的,與之相對的角的度數(shù)也是相等的。突然他感到迷惑減少了幾分,心情好了幾分,心頭又有了希望,胸襟格外寬廣。正如普通人一年里頭總有兩三次會發(fā)生的現(xiàn)象,他感到自己又獲得了新生。
乘火車回家的路上,他琢磨著,是否可以用幾何去類比換算通勤者所處之地有多無聊,晚報上的新聞有多蠢,以及趕往停車場的路上是何等匆忙。他回去的時候,瑪?shù)贍栠_(dá)正在小餐廳里布置餐桌上菜。她一開口就想讓他丟盔卸甲。“平克頓的奸細(xì)1,”她說,“探子?!比欢m聽到這些詞句,卻沒有感到絲毫的憤怒、焦慮或者挫敗。這些夾槍帶棒的話語仿佛近不得他身旁。他多么平靜,多么愉快。甚至瑪?shù)贍栠_(dá)的生硬似乎都顯出幾分動人和可愛,她簡直是這個男人的世界里一個任性的孩子?!盀槭裁茨氵@么開心???”孩子們問他,“爸爸,你為什么這么開心?。俊毖巯聨缀跞巳艘姷剿紩f同樣的話。“馬洛里變了好多。馬洛里氣色真好。幸運的家伙,這個馬洛里!”
第二天晚上,馬洛里在閣樓上找到一本幾何課本,于是更新了自己的知識儲備。學(xué)習(xí)歐幾里得將他帶入了一種充滿同情和寧靜的心緒之中,讓他看清了許多事,其中一點就是,他的思想和情感近來被困惑和絕望削弱了。他知道,自認(rèn)為是新發(fā)現(xiàn)的東西,可能只是幻覺,但給他帶來的益處卻是實實在在的。他感覺好多了。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成功地校準(zhǔn)了真實的自己與那些敲擊著他內(nèi)心的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的長度。如果他篤信宗教,或是研究哲學(xué),也許他就不會需要幾何學(xué)了,然而他覺得社區(qū)的宗教氣氛乏味而俗套,對哲學(xué),他也沒什么興趣。對于他來講,幾何學(xué)是一種美妙的隱喻,幫他理解痛苦。最主要的好處在于,他一旦用線性來理解瑪?shù)贍栠_(dá)的情緒和怨氣,就充滿了同情與熾愛。他不是勝者,但他神奇地免于成為犧牲者。他的研究和實驗仍在繼續(xù),他發(fā)現(xiàn)餐廳領(lǐng)班的粗魯,值班柜員的一臉晦氣,交警的罵罵咧咧,所有這些都無法觸及他的平和心境,相反,這些施壓者在感受到他的力量以后,就沒有那么粗魯、晦氣以及罵罵咧咧了。他就這樣每天早上清白無辜地醒來,帶著周身的清凈潔白走進(jìn)新的一天。他想過要不要寫本書,講講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歐幾里得式情感:情緒幾何學(xué)》。
到了他該去芝加哥的日子。天氣很陰沉,他乘火車去的。天蒙蒙亮他就醒來了,感到大有可為,清白爽利。他朝臥室窗外望去,看到一座造棺材的工廠、廢舊汽車處理場、棚戶區(qū),還有荒草遍地的游戲場,豬吃著橡子養(yǎng)脂肪,遠(yuǎn)處是鄰近的城市加里所帶來的一片昏暗。這單調(diào)憂傷的景象給他的精神帶來的影響力,相當(dāng)于一場人類愚蠢的表演。他從未將自己的原理應(yīng)用于風(fēng)景,但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將構(gòu)成此刻的要素理解成一個平行四邊形時,他就可以將這令人泄氣的鄉(xiāng)下景象趕出腦海,使之變得無害、實用,甚至還有幾分迷人。他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一天的工作也進(jìn)展順利。這是一個不需要幾何的日子。他在芝加哥的一個下屬請他吃晚飯。他感到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邀約,于是六點半鐘,他來到了不熟悉的城市一角。沒等主人開門,他就感到今天他需要歐幾里得。
女主人來開的門,看得出她剛哭過。她手里拿著一杯酒?!八诘叵率??!彼槠f完,就跑進(jìn)了一間小小的起居室,既沒告訴馬洛里地下室在哪兒,也沒指給他怎么走。他跟著女主人進(jìn)了起居室。她雙手雙膝著地,正在往一條椅子腿上系標(biāo)簽。馬洛里留意到,幾乎所有家具上都系著標(biāo)簽。標(biāo)簽上印著:芝加哥存儲倉4 4 4 4 4 4 。在這行字下面她寫上了“海倫· 菲爾斯· 麥克高文財產(chǎn)所有”。他朋友姓麥克高文?!拔沂裁炊疾粫艚o這孫子,”她抽泣著,“棍子都不會留下一根?!?/p>
“嗨,馬洛里,”麥克高文說著,穿過廚房里走進(jìn)來,“別管她。一年里總有一兩次她要發(fā)脾氣,給所有家具系上標(biāo)簽,號稱要送去倉儲,然后租個拎包入住的房間,去馬歇爾· 菲爾德商場工作?!?/p>
“你什么都不知道?!彼f。
“還有什么新鮮事兒嗎?”麥克高文問道。
“洛伊絲· 米切爾剛剛打電話來。哈利喝多了,把小貓放到攪拌器里去了?!?/p>
“她要過來嗎?”
“當(dāng)然?!?/p>
門鈴響了。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兩頰濡濕地走了進(jìn)來?!芭?, 太可怕了,”她說,“孩子們眼睜睜看著。那是他們的小貓咪,他們愛得不得了。要不是孩子們看著,我還沒那么受不了?!?/p>
“我們出去吧?!丙溈烁呶恼f著,又回到了廚房。馬洛里跟著他穿過廚房,發(fā)現(xiàn)那里完全沒有晚餐的跡象,走下樓梯,到了一間地下室,里面有乒乓球臺、電視機(jī),還有個吧臺。他給馬洛里弄了杯酒。“說起來,海倫過去很有錢,”麥克高文說,“這是她比較難搞的一點。她出身大富之家。她父親是開自助洗衣店的,連鎖生意從這里一路開到丹佛。他將現(xiàn)場娛樂帶入了自助洗衣業(yè)。民謠歌手,小樂隊。后來音樂工會聯(lián)合起來抵制,于是他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她知道我在亂搞,但如果我不濫交,馬洛里,我就對不起自己。我說,樓上那位米切爾太太,我跟她搞過,就是養(yǎng)小貓的那個。她很棒。你想要她的話,我可以幫你安排。她為了我干什么都愿意。我通常都給她點東西。十塊錢,或者一瓶威士忌。有一年圣誕節(jié),我給了她一個手鐲。要知道,她丈夫有自殺傾向。他反復(fù)吃安眠藥,但他們總能夠及時把他救回來。有一次他想上吊——”
“我得走了?!瘪R洛里說。
“別走,別走,”麥克高文說,“我?guī)湍惆丫普{(diào)成甜的?!?/p>
“我真得走了,”馬洛里說,“我有好多工作要處理?!?/p>
“可你還什么都沒吃呢,”麥克高文說,“你多待會兒,我去熱點魚的下水。”
“沒時間了,”馬洛里說,“我有好多事要做?!彼麤]有道別就上了樓。米切爾太太已經(jīng)走了,但女主人依然在往家具上系標(biāo)簽。他自己出了門,乘出租車回了酒店。
他取出計算尺,開始測算一個圓錐體體積和外切棱柱的關(guān)系,同時試圖用線性去理解麥克高文太太的醉態(tài),以及米切爾家貓咪的遭遇。哦,歐幾里得,請與我同在!馬洛里要什么?他想要光輝、美和秩序,差不多這個意思;他想要理性地看待米切爾先生上吊尋死的形象。馬洛里對于齷齪事如此強(qiáng)烈的反感,算不算吹毛求疵、不夠爺們兒?他努力尋找善與惡的定義,去相信悔恨那不可剝奪的力量以及愧疚之美,難道這有錯嗎?畫面中有許多不可計量的數(shù)據(jù),然而他努力將方程式局限在當(dāng)晚發(fā)生的事上,他一直忙到午夜過后才上床去睡覺。他睡得很好。
就麥克高文一家而言,這趟芝加哥之旅簡直是一場災(zāi)難,但從經(jīng)濟(jì)上來看,還是有利可圖的,于是馬洛里一家決定去旅行,通常他們手頭寬裕了就出去玩一趟。他們飛到了意大利,入住斯佩隆加附近一家從前住過的小旅館。馬洛里很開心,他們在海邊的那十天里,他完全不需要歐幾里得?;丶抑?,他們又去了羅馬,在最后一天,他們到人民廣場吃午餐。他們點了龍蝦,笑著飲酒,用牙齒奮力咬破硬殼,這時瑪?shù)贍栠_(dá)突然變得憂郁起來。她一開始抽泣,馬洛里就意識到他需要歐幾里得了。
雖說瑪?shù)贍栠_(dá)在鬧情緒,不過那天下午,馬洛里卻似乎覺得他可以運用幾何學(xué)和基本原理將妻子的情緒構(gòu)成逐條分解出來。餐廳似乎是個絕佳的研究場所。此地氣味芬芳而又秩序井然。其他的就餐者都是很體面的意大利人,全都素不相識。他覺得其中任憑哪一個也沒有那樣的力量,能讓妻子比眼下更加難過。她吃龍蝦吃得挺開心。桌布雪白,餐具光潔,侍者很客氣。馬洛里認(rèn)真審視這個地方——擺花,水果盤,窗外廣場上的車流——哪兒都找不出她臉上悲苦的來源?!澳阋獊睃c冰激凌呢,還是水果?”他問道。
“我要是想吃,我自己會點。”她說完,果然照此辦理。她喊來了侍者,為自己點了冰激凌和咖啡,只給馬洛里丟了個陰沉的眼色。馬洛里付了賬單,問她要不要乘出租車?!罢媸莻€蠢主意。”她說著,滿臉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仿佛他是提議要把存款全部浪費掉,或者把孩子們趕上舞臺。
他們走路回到賓館,兩人呈一路縱隊。日光炫目,天很熱,仿佛羅馬的街道一直都很熱,他們要一直這樣走到天荒地老。是不是暑熱讓她改變了情緒?“親愛的,你熱得難受嗎?”他問道,她轉(zhuǎn)過身回答說:“你才讓我難受?!彼谫e館大堂離開了妻子,獨自一人去了咖啡館。
他用計算尺,在一張菜單的背面完成了演算。當(dāng)他回到賓館時,妻子已經(jīng)出門了,但她七點左右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開始哭。當(dāng)天下午的幾何學(xué)向他證明了,妻子的快樂,連同他和孩子的幸福,都受困于她天性中所具備的某種復(fù)雜多變、神秘莫測的潛藏情緒,那情緒毫無規(guī)律且毫無緣由地猛烈爆發(fā)了?!拔液鼙福H愛的,”他說,“發(fā)生什么事了?”
“這城里沒有一個人懂英語,”她說,“一個人都沒有。我迷路了,一路上至少問了十五個人怎么回酒店,沒有一個人能聽明白?!彼M(jìn)了浴室,砰地關(guān)上門,他坐在窗口——平靜,愉快——望著一片形狀恰如其分的浮云飄過,隨后,天空出現(xiàn)了那種黃銅般的顏色,有時羅馬的傍晚漫天都是這樣的顏色。
他們從意大利回來之后,馬洛里需要去芝加哥待幾天。他一天之內(nèi)就辦完了公事——還得躲著麥克高文——然后搭上了四點鐘的火車。四點半左右,他到休息車廂去喝杯酒??吹竭h(yuǎn)處的加里延伸出來的那一大片,他又重念了一遍那個曾經(jīng)幫助他修正了自己與印第安納風(fēng)光的關(guān)系的公式。他叫了一杯酒,朝窗外望去,看著加里城。外面一無可觀。他的運算出了差錯,不但使加里變得無能為力,而且失去了加里。沒有雨,沒有霧,也沒有突然天黑,他無法解釋,何以在他的眼里,餐車的窗外會突然變得空無一物。印第安納州消失不見了。他轉(zhuǎn)向左邊一個女人,問道:“這是加里,對 不對?”
“沒錯,”她說,“怎么了?你看不到嗎?”
一個等腰三角形祛除了她話音里的刺痛,但之后也沒有任何市鎮(zhèn)的蹤跡。他回到了自己的臥鋪車廂,一個人,孤單又恐懼。他將臉埋在雙手之中,等到終于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交叉道口的燈火,還有小城小鎮(zhèn),但他再沒有將幾何學(xué)試用到它們頭上。
大約一個星期以后,馬洛里病倒了。他的秘書——從卡普里回來了——發(fā)現(xiàn)他倒在辦公室地板上人事不省。她叫了救護(hù)車。他動了手術(shù),病況危重。他手術(shù)過去十天之后,才獲準(zhǔn)接待訪客,第一個來看望的當(dāng)然就是瑪?shù)贍栠_(dá)。他失去了十英寸的腸道,兩邊手臂上都插著管子?!鞍パ剑憧瓷先グ魳O了,”瑪?shù)贍栠_(dá)喊道,將滿臉的震驚和沮喪收斂起來,換上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這病房真不錯??催@黃顏色的墻壁。要是非得生病,我猜還是在紐約生病最好。還記得我生孩子的那個差勁的鄉(xiāng)下醫(yī)院嗎?”她開始休息,但并不是在椅子上,而是坐到了窗臺上。他提醒自己,據(jù)他所知,從來沒有一種愛足以平息撕裂般的痛感,在病弱者和康復(fù)者之間搭起橋梁?!凹依镆磺卸己茫玫貌坏昧?,”她說,“好像沒人想念你?!?/p>
他以前從沒有生過重病,對于妻子做護(hù)士的天分之欠缺也無從預(yù)料。她仿佛對于丈夫生病感到很嫌惡,但他覺得,妻子的嫌惡其實是種愛的笨拙表現(xiàn)。她從來不擅長掩飾,她從來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想法,即她認(rèn)為丈夫一病不起是種自私行為。“你真幸運,”她說,“我說啊,你運氣真好,碰巧在紐約病倒。這里的大夫最好,護(hù)士也最好。這么好的醫(yī)院在全世界也排得上號。你沒什么需要擔(dān)心的,真的。一切都替你做好了。我倒希望自己這輩子也能在床上躺一兩個禮拜,讓別人伺候著?!?/p>
他的瑪?shù)贍栠_(dá)就是這樣講話的,他心愛的瑪?shù)贍栠_(dá)會毫不掩飾地展現(xiàn)出生硬的棱角,理直氣壯地自私自利,任憑哪一種愛的力量也無法將其歸諸理性,或是軟化一二。她就是這樣,馬洛里很贊賞她絲毫沒有多愁善感的樣子。一個護(hù)士走進(jìn)來,用托盤端著一碗清湯。她將餐巾墊在他下巴下面,準(zhǔn)備喂他喝湯,因為他的胳膊都動不了?!芭?,讓我來吧,讓我來,”瑪?shù)贍栠_(dá)說道,“至少這一點我還可以做?!边@是她頭一次暴露真相,即自己跟這個雖有黃色墻壁映襯,但依然令人傷心的場景其實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她從護(hù)士手上接過了湯碗和調(diào)羹?!芭叮勂饋碚嫦?,”她說,“我都有點想吃呢。醫(yī)院里的伙食應(yīng)該很差勁啊,可是這個地方不一樣呢?!彼龑⒁簧诇e到丈夫唇邊,而后,雖然她沒有做錯什么,但整碗湯卻都翻倒在了丈夫的胸前和床單上。
她跑去找護(hù)士,然后用力地擦著自己裙子上的一個污漬。當(dāng)護(hù)士開始大費周章地替他換床單時,瑪?shù)贍栠_(dá)看了看手表,發(fā)現(xiàn)時間到了,她該走了。“我明天再來,”她說,“我會跟孩子們說,你看起來有多好?!?/p>
這是他的瑪?shù)贍栠_(dá),這點他能理解,但等她走了之后,他明白,理解也無法讓他承受再來一次這樣的探訪。他明確地感到, 自己的內(nèi)臟康復(fù)遭遇了阻礙。她甚至可能會加速自己的死亡。當(dāng)護(hù)士替他換好衣服,又給他喂了一碗湯之后,馬洛里請她從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拿來了計算尺和筆記本。他做了一個幾何模型,計算自己對于瑪?shù)贍栠_(dá)的愛與對于死亡的恐懼之間的關(guān)系。
這似乎有用。第二天十一點鐘,當(dāng)瑪?shù)贍栠_(dá)來的時候,他能看到她,聽到她,但她失去了擾亂他的力量。他已經(jīng)糾正了妻子的角度。她穿著跟幻影情人約會的衣服,喋喋不休地說著丈夫看起來有多好,他有多幸運。她倒是指出了一點,馬洛里需要刮臉了。當(dāng)她離開之后,馬洛里問護(hù)士能否請個理發(fā)師來。她解釋說理發(fā)師只有星期三和星期五才來,而男護(hù)士全都罷工了。她為他拿來一面鏡子,一把剃刀,一塊肥皂,這是他自暈倒以來,第一次在鏡中看到自己的模樣。眼看自己是何等的瘦削憔悴,他不得不再次求助于幾何,他試著在自己貪婪的食量、無盡的希望和孱弱的軀體之間做一個平衡。他仔細(xì)分析,因為他深知,一旦計算出錯,正如他對加里所犯的錯誤一樣,就將會終結(jié)一切,自從那輛歐幾里得干洗染色公司的卡車從他窗下經(jīng)過以來所有的一切?,?shù)贍栠_(dá)從醫(yī)院去了一家餐廳,然后去看了一場電影,等她回家以后,是打掃衛(wèi)生的女工告訴她,說她丈夫去世了。
(本文選自譯林出版社《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