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12年,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發(fā)生驅逐校長吳鼎昌的風潮。風潮是在民初女子參政運動風起云涌的背景下發(fā)生的,帶有明顯的平權色彩。風潮中,學生因校長的種種不良管理辦法而將其作為直接控訴對象,目的在于就教師隊伍、教學公平等客觀條件和必要機會向教育部提出要求。參與風潮的女學生,大部分受到辛亥革命和女子參政運動的影響,以自身所處不公平的教育環(huán)境為鑒,提出了完善女子教育的進一步要求。此次學校風潮,與熱興的女子參政運動,和反纏足運動,一起構成了中國早期婦女運動的整體景象。
關鍵詞: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12年風潮;述評
一、前言
中國的女子教育于1907年得到清廷認可,女學生群體處于萌新階段,學堂風潮較少關涉女子學堂。進入民國,女校中數量較多的師范學校,多有風潮發(fā)生。近代中國婦女運動的先鋒們在爭取到進入學校接受教育的權利以后,進一步對教師隊伍、教學公平等客觀條件提出了要求,這成為早期婦女運動爆發(fā)的主要原因之一。1912年,北京地區(qū)最具代表性的女子學?!本┡訋煼秾W校發(fā)生風潮,學生有組織地上書教育部,要求更換校長。
在以往的研究中,關于近代中國學校風潮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清末和五四運動及以后;關于近代中國早期婦女運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廢纏足、興女學、女子參政三個方面。1912-1913年期間的婦女運動,由于女子參政運動的聲勢浩大,相關研究成果也最為豐富;導致關于這一時期婦女運動的其他方面的研究相對較少。本文以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12年風潮為主要研究對象,以女子教育權為線索,補充對于當時婦女運動研究的一點不足。
二、風潮前情
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08年設立,初名京師女子師范學堂,民初改稱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12年5月,教育部任吳鼎昌為校長。[4]吳鼎昌[9],生卒年不詳,1904—1905年期間留學日本速成師范學校,期間結識了范源廉,吳對范以“老師”相稱。1906年4月到1911年4月,吳任職直隸學務公所圖畫科科員,期間袁希濤任直隸學署總務科長兼圖書科長,吳與之交好。民國建立后,范源廉任教育部次長,袁希濤任普通教育司司長,二者向教育部舉薦了吳鼎昌為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
自從清末新女學以來,女子教育持續(xù)發(fā)展,但在實際的辦學過程中,人們“對于女學之態(tài)度極其冷淡,學生學問之有無,不深問也”,吳鼎昌對于女學的認識也停留在這一層面,“嘗謂女子認識幾個粗字,懂得一點兒裁縫、烹飪,以供家庭之驅遣足矣”[2]。其在任職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期間(1912年5月到1913年3月),對于學校的管理方法,可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1、削減甲乙兩班學生的學年資格
該校第二批招生發(fā)生于宣統(tǒng)二年(1910)七月,共招生50人,其中完全科初級43人。[4]到宣統(tǒng)三年七月開學時,該班學生已完成一年(兩學期)的學業(yè),更名甲班生。后因辛亥革命爆發(fā),全國各校停課,北京女子師范學校于宣統(tǒng)三年九月停課,甲班生的修業(yè)時間停留在了兩學期又三個月。至民國元年(1912)年六月復校之時,按照教育部當時的規(guī)定“在京各學校照原畢業(yè)年限展半年(一學期)”延期畢業(yè)計算,甲班生的實際修業(yè)年限減去一學期,即為當前的有效修業(yè)年限一學期又三個月,而在實際操作中,校長認為三個月算不得一學期,于是將甲班生的修業(yè)時間減到只剩一學期,這存在明顯的不合理。由于校長的此項規(guī)定,復校時,“年長家貧之學生裹足不來者多,及開課五十人之甲班生,復校來堂者僅有十三四人?!盵4]
遭受同樣不公對待的還有乙班生。按照教育部規(guī)定,修業(yè)一學期又三個月的乙班生應具備一學期的修業(yè)資格,然而吳鼎昌卻要求乙班生和新學生一起重新參加入學考試,考試合格者可以留下,不合格者退學。吳鼎昌此項規(guī)定直接將乙班生一學期又三個月的修業(yè)資格全部抹去,導致無人接受,無人應考。于是,吳鼎昌稍作調整,乙班生不用參加入學考試,但是需要和新入學學生混合,并入乙、丙兩班,又每班之中,新生人數須多于舊生人數。
吳鼎昌對于甲乙兩班學生修業(yè)資格的處理,引起了兩班學生的強烈不滿,于是甲班學生率先掀起風潮,在她們的帶領下,乙班學生也迅速加入風潮之中。
2、禁止科外講演與陳遵統(tǒng)的辭職
民國初年教育部雖然強調首先教授“近世文”,但在實際的各科教育中,仍“以國文為基,國文以三代文章為善” [10]。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復校后,擬請國文教員陳遵統(tǒng)每星期兩小時在大講堂內全校合班,聽其講解《左傳》,名為“科外講演”。陳一向熱心教育,自然支持;然而在校長方面,卻遭到了反對。加之校長打擊受學生愛戴的教員以鞏固自身權威的做法,導致了陳辭職離校。陳離校后,學生李文秀等人皆作文表達對陳遵統(tǒng)致力女學的感激之情,并稱之為“全校第一良師”。
3、任用管理教職員無方
吳鼎昌在教職員的聘用上,以天津北洋女子師范學校的新畢業(yè)生為主,對于不曾在北洋女子師范就讀過的一般教員,吳鼎昌則態(tài)度惡劣。
北京女子師范學校設附屬小學校,按照教育部規(guī)章,附屬小學主要是為本校師范生實習而設。然而,當吳鼎昌任職師范學校后,以本校畢業(yè)生“程度甚壞”為由,不予聘用,轉而聘用天津女校師范畢業(yè)生為北京女子師范學校附屬小學教員。[2]
4、種種限制束縛學生
吳鼎昌對學生的管理也加以種種嚴苛限制,如:1.禁止當面反駁校長。2.不許學生入黨入會,已入會、黨學生須與本黨本會斷絕關系。3.不準禮拜天回家。4.禁用中華民國等新名詞,提倡“圣賢立言之旨”。5.禁止學生閱報(《女學日報》除外)。6.禁止學生聚談。7.私自拆閱學生信件。8.要求學生統(tǒng)一梳固定髻子。
5、個人品行不端及貪污
吳鼎昌早在任職北洋女子師范學校監(jiān)督之時,已有 “侵蝕公款以娶艷妾”一事,在天津廣為所知。[1]當他任職北京女子師范校長后,“一切出入款目皆躬親之,以少報多,以賤報貴,固其慣技”[2]。
三、風潮始末
(一)風潮爆發(fā)
1912年11月11日和21日,《女子白話報》第3期、第4期分別發(fā)表了《請看京師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吳鼎昌之罪狀》、《女學界的障礙》兩篇文章[6];1912年12月14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有人寄《女子師范風潮聞見記》一冊來”[11];1913年初《婦女時報》第9、10、11期三期連載《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最近大風潮聞見記》,近二萬五千字;《國光新聞》、《國權報》、《經緯報》、《國風日報》等京津滬各報紙,也紛紛登載了吳鼎昌的惡劣事跡,事件越演越烈,牽扯出京津教育界諸多相關人士。
另一方面,吳鼎昌以《女學日報》為陣地,發(fā)起自保。《女學日報》經理人胡永瑞,編輯人方道南,皆為吳鼎昌親信,在吳的罪狀被揭露后,《女學日報》連日報道其在興辦女子教育方面的賢能之舉,而將揭露者所言視為無故滋事。吳鼎昌亦在校內采取了應對措施,并指定了風潮帶頭人名單,任緯坤、英寶珠、李文秀、張濬民、周大華、姚泰新、陳振華、歐陽模、胡念初、胡念祖、吳杰姝、蕭淑芳,皆在名單之中。
面對吳鼎昌的脅迫,任緯坤、英寶珠等十人,將吳的罪狀分八條羅列,上陳教育部,要求教育部必須更換校長,不然“不足以謝女學”[2]。
(二)風潮受挫
當任緯坤上書教育部一事為吳鼎昌所知,他即往拜謁袁希濤,“力詆學生之強暴,訴己之可憐”。袁希濤面見范源廉,認為:“今日乃有學生控其校長者,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范源廉得知后,認為校長被控,其中必有校長的不是之處,乃令人悉查此事。于是教育部特派調查員前往該校調查事件原委,調查過程中,吳鼎昌有意隱瞞學生的訴求,并極盡逢迎之力,導致最終調查結果于女學生一方完全不利。在這種情形之下,任緯坤等準備再次上書教育部,并前往范源廉的私宅,要求面見范源廉,未果。
(三)風潮結局
1、女學生的結局
吳鼎昌以教育部的名義,以自愿退學為理由,牌示開除涉事五名女學生?!芭剖驹?,校長奉總長面諭,據校長轉述監(jiān)學聲稱,學生任緯坤、周大華、張濬民、林靜宜、胡念祖五人自愿退學,應準所請?!盵2]其他五人,以各種名義分別給予處罰。陳振華、歐陽模二人,“使親書悔恨等語,以羞辱之”;英寶珠、胡念初二人,因“此兩日未與奔走之役,且不入二人罪,以弱其勢,而離間其同儕,然后徐以他事去之”;周次華因年幼,“則坐以口出怨言,使之退學”。[2]與辭退女學生相呼應的,教職員也發(fā)生了變動。
2、社會各界的主要態(tài)度
除了前文所述京津各報紙的態(tài)度,其他社會各界對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的這次風潮也作出了回應,主要聲音來自革命派人士,且大家態(tài)度一致,都表現出支持女學生的立場,贊成女學生的訴求,認為吳鼎昌不應繼續(xù)擔任校長一職,進而擴展到對女學界存在的諸多其他不良狀況的反思。
女子參政會“更力持大義,謂不殺吳賊,女界不寧”,并致電各省支部,聲討吳鼎昌的罪行。該會代表唐群英、王昌國等先后謁見范源廉,表示吳鼎昌如果繼續(xù)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任校長,與總長倡導女學的要旨相悖;如果校長不更換,“總長將無以自解于天下矣”。范源廉對此答復:“滋事學生固屬非是,校長亦太無理矣,惟無論如何,學生之氣不能不有以遏抑之,今年以內吳鼎昌斷不更易也?!盵2]
四、風潮與婦女運動
(一)風潮與女子參政運動的聯系
1913年2月,《教育雜志》第4卷第11期《學校風潮匯志》評論1912年北京女子師范學校風潮興起的原因時,一方面認為吳鼎昌在應對女學生問題時策略不當;另一方面認為此次女校風潮是受到南方女子參政運動的影響:“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大起風潮,該校監(jiān)督吳鼎昌雖無應變之長才,而就人論事,宜不至遭急激之反對。然此次風潮劇烈,其中實別有原因。蓋近日南方要求參政權,一班女豪杰,在北京大試其活動,其影響所及……”[12]
據研究,發(fā)起女子參政運動的主要成員,幾乎都曾參加了同盟會,風潮主要涉事女學生與中國同盟會及其京津分會也有著密切的聯系。任緯坤于辛亥革命之前便加入京津同盟會,其父任芝銘是同盟會元老級會員,其夫孫炳文(風潮時二人并未完婚)在同盟會京津分會擔任要職;胡念祖,其兄胡金祖,是孫炳文密友,等等。
(二)任緯坤等主要參與者的身份背景
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12年風潮中,女學生們以反對校長吳鼎昌為突破口,積極表達自身的教育權訴求,結局雖然未能導致校長立馬下臺(吳鼎昌1913年3月才離職),但是其結果對于該校今后的管理以及整個女學界的影響都是深遠的,這一意義正是任緯坤、英寶珠、胡念祖等女學生促成的,她們中的首要代表當屬任緯坤。
任緯坤(1891-1949年),其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學習期間,正值孫中山倡導發(fā)起的中國同盟會在京秘密開展革命活動,受其影響,任緯坤在1911年加人中國同盟會京津支部,積極進行反清革命活動。從目前的史料看來,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12年風潮的直接帶頭人就是任緯坤。
英寶珠,生卒年不詳,旗人,家境貧寒。1913年她在北平參加籌建香山慈幼院時,與北平高等籌邊學堂蒙文系畢業(yè)學生李工生相識,并結婚?;楹蠖艘黄?,到山西省太原、大同等地從事教育工作。
五、余論
1912年北京女子師范學校風潮,是民初婦女運動的重要事件。風潮在女子參政運動的影響下發(fā)生,并與之保持了同步;伴隨參政運動的失敗,風潮也落下帷幕。風潮沒有直接面向參政需求,而是在教育環(huán)境和師資隊伍的改善方面提出了要求;風潮極力爭取的女子應享有充分的教育權,與參政運動要求的女子參政權遙相呼應,共同構成了早期婦女運動形式的多樣性。在學校內部,自建校以來的各種積弊陋習,教學過程的不合理安排,學校管理中的混亂現象,在此次風潮中得到了揭露,并在學校以外更為廣闊的場域中得到了重視,這不僅有利于改善不良的教育環(huán)境,而且有利于改進落后的女學觀念。風潮雖然未能促使校長吳鼎昌立刻離職,甚至涉及其中的女學生紛紛被開除,但是它的影響卻是廣泛的。民初女子教育存在的問題紛紛暴露:女學制度的逐漸合理化與具體辦學情形依然存在巨大的落差;辦學人士女學觀念的落后與愚昧,對女子教育產生的消極影響有增無減;京津兩地在女子教育方面看似聯系密切實則分裂的真實狀況;民初女學的整體不樂觀景象依然受到混亂的政治環(huán)境影響。誠如李細珠評論“民初女子參政權案是男性權勢對女性政治訴求的整體壓抑與排斥”[7],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12年風潮則是教育系統(tǒng)內部對女學生教育權利的一次打擊。1912年底,女子參政運動宣告失敗,風潮也落下帷幕,但是與之密切相關的女子教育問題,卻持續(xù)發(fā)酵。
參考文獻:
[1]《民立報》,1912年8月26日.
[2]《婦女時報》,1913年第9、10、11期.
[3]《教育雜志》,1913年第4卷第11期.
[4]《教育公報》,1914年第6期.
[5]西北大學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年刊 1975、1976年合刊》1977年版.
[6]姜緯堂、劉寧元主編:《北京婦女報刊考(1905-1949)》,光明日報出版社1990年版.
[7]李細珠:《性別沖突與民初政治民主化的限度——以民初女子參政權案為例》,《歷史研究》2005年第4期.
[8]桑兵主編,趙立彬、何文平編:《各方致孫中山函電匯編·第2卷(1912.3-1916.1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
[9]此吳鼎昌并非部分學者所熟知的近代實業(yè)家吳鼎昌(字達銓,1884-1950年)。關于二者并非同一人的其他佐證,請參照正文論及的吳鼎昌個人經歷.
[10]陳爾杰:《“古文”怎樣成為“國文”——以民初中學教科書為中心的考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2期,第142頁.
[11]陳漱渝:《魯迅與女師大學生運動》,西北大學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年刊 1975、1976年合刊》1977年版,第474頁.
[12]《學校風潮匯志·北京女子師范學?!?,《教育雜志》1913年第4卷第11期,第77-79頁.
作者簡介:孫穎(1989-),女,重慶黔江人,現為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聯合招收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