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雨

納蘭性德，初名成德，避太子胤礽諱而改名為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生于順治十一年（公元1655年），卒于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善作詩，尤長于倚聲，著有《飲水詞》《通志堂集》等。入徐乾學門下，徐氏為其撰墓志銘稱：“從吾游者亦眾矣，如容若之天姿純粹、識見高明、學問淹通、才力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知其天賦過人。李慈銘將納蘭與陳維崧、朱彝尊并舉，于其人其詞均是盛贊。

通觀納蘭詞集，《瑞鶴仙》是他僅存的一篇自壽之作，這首詞包含了納蘭對自己的評價，其中流露出的人生態(tài)度值得關注，茲錄全詞如下：

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cè)缢＾兆鹎氨?，一生長醉。殘陽影里，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無寐。宿酲猶在，小玉來言，日高花睡。明月闌干，曾說與，應須記。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雨飄殘花蕊。嘆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

題序云：“丙辰生日自壽，起用《彈指詞》句，并呈見陽。”丙辰為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時納蘭22歲?！稄椫冈~》是納蘭忘年之交顧貞觀的詞集，顧氏作有《金縷曲》“丙午生日自壽詞”，首句即“馬齒加長矣”，此處納蘭直接襲用?！耙婈枴笔菑埣冃薜奶?，他擅長繪畫，納蘭曾填《點絳唇》為張純修題畫，張純修有同調(diào)和作予以回應?！安⒊室婈枴笔菍⒋嗽~一并呈給張純修的意思。

《瑞鶴仙》詞調(diào)始于北宋，納蘭擇此調(diào)以自壽，應是取調(diào)名字面所蘊含的吉祥之意?！榜R齒加長”，馬的牙齒隨著年齡增長而添換，看馬齒可知馬的年齡，常常用為謙辭，借指自己的年齡，此句開篇見義，總領全篇。

“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枉”字是“徒然，白費”之意，以“枉”作領字，足以表達詞人對人生的態(tài)度。天地之大，熙熙攘攘，但與我何干？“浮名總?cè)缢?，虛名如流水般逝去，沒什么好追逐的，此處納蘭自述不重名利。

“拚尊前杯酒，一生長醉”，“長醉”二字借用李白《將進酒》之言：“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奔{蘭自小生長于富貴之家，擷取“長醉”二字，與他“鐘鼓饌玉”的生活相應。此處與前“浮名總?cè)缢毕嗷⒖?，可見在詞人心目中，名利與富貴皆不足取，這些別人孜孜以求的，都不是他愿意追尋的。

那詞人所鐘情的是什么呢？“殘陽影里，問歸鴻、歸來也未。”眼中所見是內(nèi)心情感的外化景象，納蘭此處并未言明，但他別有所屬的心緒顯而易見?！扒译S緣、去住無心”，“去住無心”與前“枉”字的態(tài)度呼應，流露出佛門空幻的意識?！袄溲廴A亭鶴唳”出自《世說新語》：“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華亭一說在今浙江嘉興郊外，一說在上海松江西。陸機于吳亡入洛之前，常與其弟陸云游于華亭。后世常用“華亭鶴唳”來感慨生平，或表達悔入仕途之意。

在生日這一人生歷程中的自然節(jié)點，回顧過往加以總結(jié)，抑或是對未來抱有期許，都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但詞人用了兩個字：“冷眼?！辈徽摗袄溲邸笔墙鉃槔潇o還是冷漠，總之詞人對昔日的態(tài)度是冷的，而這“冷”，恐怕正是因為詞人有一顆隨緣之心。“無心”是佛教語，意指解脫邪念的真心，唐代修雅《聞誦〈法華經(jīng)〉歌》有句：“我亦當年學空寂，一得無心便休息?！北闶谴艘狻Ｉ祥犆靼讜詴车乇砻髁嗽~人淡泊名利、別有懷抱的空寂之心。

換頭“無寐”一頓?！八搋ā奔此拮?，“宿酲猶在”呼應上片“長醉”，當是寫實?！靶∮瘛痹谠娫~中多用作侍女名字。“日高花睡”關乎兩處與海棠花有關的場景：一是蘇軾《海棠》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表達出秉燭賞花的憐惜之情；二是李清照《如夢令》詞句“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同樣是宿醉過后、殘酒未消之時，同樣是侍女白日里前來報送花的消息，那么，也許昨夜或者以前飲酒時，納蘭也有過秉燭賞花的經(jīng)歷吧。

由是，下一句的筆觸滑向夜間的“明月闌干”，韋莊《浣溪沙》有句：“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干，想君思我錦衾寒?！痹~人心中也許是有著思念之情的，至少聯(lián)系上片的“殘陽”“歸鴻”，不能不說納蘭別有傷心懷抱?！霸f與，應須記”，與其說是讓對方記得，不如說這愈是表明自己記得真切。那曾經(jīng)說出的和現(xiàn)在記得的是什么呢？“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出自屈原《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此處是說花，亦是說人?！帮L雨飄殘花蕊”應前“日高花睡”而寫，對花來說，在風雨之中飄搖是其結(jié)局；對人來說，徒勞地在光陰中流走是其歸宿。由“嘆”字領起末句“嘆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對飛逝的光陰無能為力，唯有放歌而已。

整首詞作清麗俊逸，同時傳達出詞人內(nèi)心不可言說的深重孤獨。王國維稱贊納蘭：“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奔{蘭作為富家子弟，一生衣食無憂，卻天生深情，這是他能信手駕馭詞體的天賦所在，納蘭詞的“真”確實是能深深地打動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