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錯,是徐州,而不是杭州。西湖當然聞名,但徐州的湖也很特別,那是另一種風(fēng)景。鮮花盛開的草地讓人駐足,而懸崖峭壁的一株青松一朵野花同樣引人矚目。
初冬,應(yīng)朋友邀約,我去徐州看湖。仍然將鬧鐘設(shè)在六點,我喜歡在清早散步,不走一走,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待拉開窗簾,突然有些蒙。目光被蒸騰的“墻”阻隔,不要說三米,一米都望不透。以為是霾,心就有些沉。雖然吸過無數(shù),但在徐州,在觀湖的日子遭遇,就有些煞風(fēng)景。我輕輕推開窗,奶白色的氣流涌入,我立即明白這是霧。臉洇濕了,我張大鼻孔,深深呼吸。五臟六腑頓時清爽許多。
立即下樓,撲進濃霧中。
我喜歡霧,在村里上小學(xué)那會兒,每逢有霧的清早,我都要在路上盤桓許久。鳥鳴驢嘶,狗吠牛哞,平時聽慣了,毫不在意,但在濃霧中,這些聲響似乎有了魔力,令人著迷。被濃霧包圍,能辨得清方向,但又辨不清,那些聲音不再是直來直去,猶如捉迷藏一樣游蕩。霧氣是有魔法的,將一切改變。從村口到學(xué)校也就一公里,平時不用十分鐘,大霧天,我要走二三十分鐘。有一次竟然誤了早自習(xí),腦門被老師狠彈了三下。但我并不后悔,不是每個清早,濃霧都會淹沒村莊。陽光燦爛自然好,但夢幻的樂趣更多。
我沿著賓館外的街道前行,分不清方向,也許是南,也許是北。左顧右盼,企望童年的情景再現(xiàn)。當然,那不可能。沒有雞鳴,也聞不到狗吠。但魔法依然,不時駛過的轎車,燈光朦朧,很飄搖的感覺,像浪濤中的小船;似有音樂傳來,細聽,卻又無影無蹤。隔了一會兒,又聽到刀劍搏擊的脆響,似乎一不小心踏入時間深處,走進了楚漢戰(zhàn)場,驚異間,復(fù)歸寂靜。
一片金黃的樹葉在白霧中拍打著翅膀,繼而墜落到地面。忽然想,這片葉子是云龍湖,也可能是九里湖的使者,在這個濃霧彌漫的清早,為我?guī)韮A情邀約的訊息。
2
徐州素有北國鎖鑰、南國門戶之稱。作為江蘇的北大門,自然屬于南方,但在江蘇所有的城市中,是唯一冬季供暖的城市,所以,徐州也屬于北方。作為門戶,地理位置無疑是重要的。徐州至南京、濟南、鄭州、合肥的直線距離幾乎相等,就此,怎么劃分都可以。但若從水域來歸屬,徐州肯定在南方之列。徐州的河流水域?qū)嵲谔?,廢黃河斜穿東西,京杭大運河橫貫?zāi)媳?。有中型水?座,小型水庫84座,其他有名的湖泊有云龍湖、九里湖、金龍湖、大龍湖、佩劍湖、潘安湖、懸水湖、微山湖,無名的湖泊就更多了。徐州配得上湖泊之鄉(xiāng)的美譽。
第一站是潘安湖。潘安是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他是河南人,到徐州訪友,為村民修建了一座橋,為紀念他,那個村莊改名潘安村,潘安湖也由此得名。潘安湖在徐州的湖泊中是特別的,并非因為名字,而是因為它是當代人工湖。徐州曾是煤炭之鄉(xiāng),有百里煤海之稱,這樣的地方中國有許多。沒有誰會喜歡枯竭這個詞,無論寫作者還是挖礦人。但富礦也會枯竭,潘安村所在的煤礦也沒有例外,大片的區(qū)域塌陷。我沒見過彼時的潘安村是什么樣,但能想象得到,張大的嘴巴,鋒利的牙齒,彌漫的灰塵,嗆鼻的氣味。或許更甚。從沉陷區(qū)到人工湖,可謂蛻變,那個過程重要也不重要,湖水蕩漾,這才是最重要的。
霧沒有完全消散,潘安湖朦朦朧朧的,帶了幾分羞澀,宛如少女。與微山湖、九龍湖,與大自然的杰作比,潘安湖可不就是少女么?湖兩側(cè)的樹木郁郁蔥蔥,有些我能叫上名字,有些叫不上。自然,是后來栽種的,最茂密的一種叫池杉,從美國引進的,樹枝筆直,枝葉泛紅,有如暈染。沒有風(fēng),蘆葦、菖蒲靜靜地立著,就像待檢閱的士兵,滿臉的莊嚴。如果有鳥就好了,正這么想著,密林間傳出啼鳴,一陣驚喜,舉目望去,卻穿不透樹木和枝葉。那鳴聲便有了魔力,仿佛回到了少年,走在村莊的路上。
沿湖邊慢走,不知怎么就到了廣場。廣場上有一戲臺,有青衣正在演戲,再次駐足。聽調(diào)子,類似河南梆子,問詢同行的朋友,也說是梆子,但不是河南梆子,是徐州梆子。也不知唱的是什么,只知是歷史戲。
在時間的隧道里,徐州一向扮演著重要角色。相傳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就是徐州人。堯之時,彭祖因擅烹飪野雞湯,得到堯的贊賞而受封,建大彭氏國,故徐州又稱彭城。彭祖是烹飪、氣功的創(chuàng)始人,其提出的“藥食同源,以食養(yǎng)生”的理念影響深遠。
然后是項羽和劉邦。這兩個徐州老鄉(xiāng),演繹了無數(shù)的傳奇,徐州的兩漢文化遺存甚多:獅子山、楚王陵、龜山漢墓、戲馬臺、泗水亭、霸王樓、歌風(fēng)臺、拔劍泉、漢兵馬俑……
當然不止這些,任何一個故事搬上舞臺都是折子戲,蕩氣回腸,異彩紛呈,高潮迭起。徐州梆子讓他們在時間里游走,他們也潤澤著徐州梆子。在潘安湖邊聽古戲,心也是濕潤的。
3
午后,霧氣完全消散,樹木、花草、河岸露出了本來面目,如火的楓葉,金黃的梧桐,紫紅的李樹,蒼翠的松柏,河兩側(cè)色彩斑斕,透著節(jié)日的喜慶氣氛。天尚陰著,但或是因為被花草樹木的濃彩映襯,云龍湖亮閃閃的,卻不招搖,有著孕婦般的安詳和沉靜。
幾年前,我到訪徐州,還寫下隨筆《從徐州進入南方》,由于時間緊,只是遠遠地看過,甚覺遺憾。這次我終于可以走近云龍湖。
云龍湖原名石狗湖,形成于北宋。東靠云龍山,西依韓山、天齊山,南偎泉山、珠山,日日夜夜滋潤著徐州城。云龍湖水域豐闊,據(jù)說是西湖的三倍。在徐州的歷史人物中,有一位是特別的,那就是文豪蘇東坡,曾任徐州知州。世人多知他寫西湖的詩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卻少知他寫云龍湖的詩更多?!洞鹜醵瘛吩娭小肮P蹤好在留臺寺,旗隊遙知到石溝”,石溝即是云龍湖。調(diào)離徐州時,蘇東城寫下了“卜田向何許,石佛山南路。下有爾家川,千畦種秔稌”。詩句中的石佛山就是云龍山,爾家川即是云龍湖。相比對西湖的贊美,蘇軾對云龍湖的描寫含蓄了些,但更顯真情。
起風(fēng)了,不大,樹木隨風(fēng)搖曳,像在吟誦蘇軾的詩句。
沿臺階向下,是另一番景致,似乎一不留神到了海底世界。一條條黃色、紅色、橙色的鯉魚在水柜里嬉戲、游蕩,目光頓時碎裂成魚鱗,盯住這個水箱瞅瞅,片刻又被那個水箱吸引過去。數(shù)百米長的水宮,走了足有半小時,從另一端離開時,天已經(jīng)暗下來。
又一個清早,我如往常一樣,漫步在街頭。太陽尚未升起,樹木影影綽綽。但因為沒有霧氣,不久兩側(cè)的景致就變得清晰。路上落滿了黃葉,踩上去沙沙的。我喜歡那柔軟的感覺,也喜歡那聲響,仿佛整個秋天延伸到了腳下。沒有目的,只是前行。當那白茫茫的一片呈現(xiàn)在眼前時,我目光流轉(zhuǎn),難道是湖水?再行幾十步,濕氣洇來,確定是湖水。意外,突然,令人驚喜。沒打算看湖的,卻不期而遇。一個年輕保安在湖邊巡視,詢問之下,他說叫大龍湖。再問,他指了指木牌。木牌果然有介紹,大龍湖的前身是大龍湖水庫。我抬起頭,保安已經(jīng)遠去,只有碧波在蕩漾。我知徐州湖多,沒想在入住的賓館附近就有這么大的湖泊。太陽升起,水面亮起來,一閃一閃的,似有金魚在跳躍。一城湖水半城山,徐州名不虛傳。
(胡學(xué)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三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鐘山》文學(xué)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孫犁文學(xué)獎,魯彥周文學(xué)獎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