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花
這是秋天將盡的一個柔而涼的夜晚。在一座老舊的墻體上爬滿了綠苔的房子前,坐著幾個表情憂郁、哀傷的老婦人。她們都在各自忙碌著——有的疊紙錢,有的糊金銀錠,有的扎草鞋。就在當日下午四點鐘光景,跟她們同在這條小街上生活了幾十年的一個老姐姐去世了。她們都想以自己的方式送她最后一程。掛在屋檐上的那只裹著黑灰的燈泡發(fā)出銀白色的光,那光似乎也在靜悄悄地送別亡人。而在這燈光照耀不到的帆布搭起的靈堂內(nèi),低沉的螺號聲和響亮的鑼鼓聲正在合唱著哀歌。不時有一條黑狗或一條黃狗在靈堂鉆進鉆出,想探看到底人的死亡跟動物的死亡是否一樣。夜很快就來臨了。比夜來臨得更快的,是那幾個忙碌著的老婦人在面對死亡時的恐懼——她們?nèi)贾?,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必將迎來這樣一個悲涼的、冷寂的長夜。到那時,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愿意去送她們最后一程。
死亡的儀式有條不紊地在進行著,只有死亡本身躺在死去的人體內(nèi)呼呼大睡——人的死就是死的活。沒有人知道死是何時躲到死者的體內(nèi)去的。也許是在她死前的頭一年,頭三年,頭九年;也許是在她活著時的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不過,這一切都沒人有興趣去細究了,連死者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也都沒有心思去琢磨和分析。他們只在母親的遺體前上了一炷香,燒了兩沓紙,磕了三個頭,就圍坐在靈堂外的方桌旁談起了跟死亡無關的一些話題。大女兒在談她調(diào)皮兒子的早戀和耳垂上金光燦燦的耳環(huán);二女兒在談她夜不歸宿的丈夫和瞬息萬變的股票行情;大兒子在談他離婚后的痛苦和魚蝦生意的難做;二兒子在談他對這個時代的看法和永遠實現(xiàn)不了的夢想。他們越談越起勁,越談越深入,越談越遙遠,最終把親人的死期談成了一個令他們滿意的手足相聚的節(jié)日。也不知談了多久,大概是在低沉的螺號聲和響亮的鑼鼓聲歇了哀歌的時候,他們才遽然想起應該談談生養(yǎng)他們的母親。于是,他們又輪流回憶起母親生前的種種好來。說到動情處,四個孩子都流下了淚滴??上н@溫暖的淚滴,他們的母親再也看不到了。待每個人都收了回憶的尾巴,夜色又加深了一層。他們看看手表,時間還早呢,秋月才在清冷的天空露出一張素潔的圓盤。死也還在死者的體內(nèi)沒有醒來。他們枯坐著、忍耐著、茫然著,一時陷入了沉默。繼而有人打起了哈欠,有人揉起了眼睛,有人玩兒起了手機。死人的夜晚和活人的夜晚同樣難熬。又不知過了多久,那低沉的螺號聲和響亮的鑼鼓聲復又唱起了哀歌。不料這哀歌正好驅(qū)散了他們的睡意,再次激發(fā)起四個人滔滔不絕的談興。但不知何故,他們這次誰也沒談自己的私事,而是將話題集中在了母親遺留下來的老房子和為數(shù)不多的私房錢的分配上。四個人你一句,他一句,爭執(zhí)不休。手足間本該有的謙和、包容、體諒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蹤影。不知道他們死去的母親的靈魂走遠沒有,可否聽到自己含辛茹苦撫養(yǎng)大的孩子們的爭吵。夜色又加深了一層。他們終至不歡而散。四股好不容易匯聚一處回到了血流的水流,末了仍是從血流變回水流稀里嘩啦地流走了。
這是秋天將盡的一個柔而涼的夜晚。死亡的儀式有條不紊地在進行著。從水變成血又從血變成水的水流在流淌著。在這儀式和流淌之外,有一個小姑娘蹲在一座老舊的墻體上爬滿了綠苔的房子旁,孤單地、焦急地守候著一株花的盛開。那株花樹是她的奶奶活著時叮囑她栽下的。自從她的父母離婚后,她就一直跟著奶奶生活。奶奶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人,每天都不厭其煩地給她煮飯、洗衣,送她上學和接她放學。她穿的衣裳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穿不上的潔白素樸,她吃的飯菜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吃不到的有鹽有味,她收獲的快樂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收獲不到的心滿意足,她感受到的幸福是小街上所有小孩子都感受不到的甜蜜溫馨。經(jīng)常地,若是不下雨的日落黃昏,都有人看見她攙扶著奶奶或奶奶牽引著她,在這條悠長而又寂寥的小街上漫步。晚霞染紅了她們的背影,也染紅了許多人的記憶。她總覺得,奶奶會長久這樣呵護她長大,給她的記憶增添更多的斑斕色彩;她也總覺得,自己會長久這樣陪伴奶奶到老,給她的晚景增添更多的暖色光暈。可有一天,奶奶突然告訴她,說自己病了,可能要離開她去一個很遠很遠的讓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嚇著了,流著淚問奶奶:“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辦?。俊蹦棠坛聊毯?,故意擠出臉上枯萎的笑容說:“那你就去房子旁邊的空地種株月月紅吧,那花每個月都會開,到時候我就住在花里,你看到花也就看到奶奶了?!爆F(xiàn)在,她的奶奶真的走了。她再也見不到活著的奶奶了。從下午四點鐘開始,她就一直守在那株名叫“月月紅”的花樹前,希望奶奶能在花中活過來。她的奶奶是天底下最守信用的奶奶,絕不會欺騙她??涩F(xiàn)在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幽寒的月光灑下來,照著她那清瘦的、憔悴的臉龐。然而,那月月紅花卻遲遲不肯盛開。等奶奶的葬禮完畢,她就要跟隨父親離開小街,去往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生活了。小姑娘不死心地默默盯著那株沒有花的花樹,突然用稚嫩的雙手緊緊捂住臉,傷心地哭了起來。
色
在黃昏,她走著。走在長長的小街的幽寂里,也走在小街兩側的房檐垂下的陰影中。她將昨天的夕陽走成今天的晚霞,又將今天的往事走成明天的記憶。小街上的每個人都熟悉她——她在春天愛穿綠色的衣裳,夏天愛穿藍色的衣裳,秋天愛穿黃色的衣裳,冬天愛穿紅色的衣裳。她穿著的變化是跟隨季節(jié)而不同的。她喜歡豐富的色彩,喜歡將自己打扮成一個看上去富有朝氣和活力的人。她希望給小街上的所有人留下一個日后能夠永久記得住的形象,而不是要讓人想許久才能依稀浮現(xiàn)在大腦屏上的一個收廢品的老婦人樣貌。為強調(diào)和落實這個愿景,她不但將那輛上門收貨時蹬的三輪車涂上了淡青色油漆,還將那把放在車斗里的臺秤也刷成了豬肝色。這些繽紛的顏色給了她一種幻想——一種能將貧困的晚境襯托得明亮和將孤獨的靈魂哄騙得溫暖的幻想。沒有人確切知道這個老婦人的年齡——也許六十歲差一點,也許六十歲多一點。對于一個收廢品的遲暮之人來說,誰會去在乎她的年齡呢?別說年齡,就是她的生死,又有誰會去在乎呢?但這個老婦人到底還是跟別的收廢品的人不一樣的。十多年前,在她第一次拖著一個大大的編織袋吆喝著從黃昏里走過時,她就引起了其他人的關注。人們關注她,是因為她在回收廢品時,老愛說一句話:“我是收廢品的,不是收垃圾的。”小街上的人都為她說的這句話感到可笑,那些識文斷句的人因此給她封了個雅號“廢品哲學家”。又過了些年頭,當人們漸漸對她的這句宣言失去興趣的時候,她對顏色的迷戀又引起了其他人新的關注。當然,人們關注的焦點肯定不是顏色本身,而是大家都好奇,一個對顏色如此癡迷的人,卻為何擁有一個如此慘淡的、枯索的、蒼白的人生呢?
在黃昏,她走著。這是秋天,她仍舊穿著一件褪了色的黃衣裳。她的白發(fā)在晚風中飄。她蹬三輪車的雙腿有些吃力。早在若干年前,她就覺得她的雙腿跟陪伴她的那輛三輪車一樣,老了,舊了。寒冷已經(jīng)鉆入她的膝關節(jié),守歲般守護著她的風濕病。她一轉一轉地踩著車踏子,每踩蹬一圈,三輪車就向前移動一段,她膝關節(jié)里的痛就呻吟一聲。她不確定能在這個落日黃昏收到什么廢品,連續(xù)好幾個黃昏,她都是空車而歸,收到的只有落日的余暉和黃昏的嘆息。小街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家居住了,賣廢品的人自然也就隨之減少。偶爾,她還能在幾個老賣主手里收到一個漏水的臉盆或炊壺;一個斑駁的火爐或煙筒;一把生銹的鐵錘或柴刀;一臺蒙塵的電風扇或洗衣機……但今天這幾個老賣主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房門緊鎖著?;蛟S他們是進城幫著兒子帶孫子去了吧,她這樣猜測。她的白發(fā)在晚風中飄。她繼續(xù)吃力地蹬著三輪車在小街上緩行著,三輪車的淡青色和她衣裳的米黃色在夕光下交相輝映。她想像往常一樣大聲吆喝:“收廢品啰,收廢品啰?!笨勺煲粡堥_又迅速合攏了,只輕輕地按響了三輪車不太響亮的鈴鐺。按過幾次之后,她索性連鈴鐺也懶得按了。按給誰聽呢?她想。按給蹲在屋檐上的慵倦的貓聽嗎?按給身后尾隨她的寂寞的狗聽嗎?按給飛過小街上空的孤單的鳥兒聽嗎?忽然,她感到一種失落——已無廢品可以回收的失落,艷麗的色彩再也無人欣賞的失落,不清楚下一個黃昏自己將走向哪里的失落。她預感到這個黃昏又要白忙活了。她緩緩地掉轉車頭,朝黃昏西去的方向走。就在她快要轉過小街的一個拐角時,身后有個低沉的、蒼老的聲音突然喊道:“喂,收垃圾的?!彼冻鲂牢康谋砬閷④嚨诺胶霸挼睦先松磉呁7€(wěn),恭敬地糾正道:“我是收廢品的,不是收垃圾的?!蹦莻€老人沒有理睬她,轉身從屋里拿出兩支用一塊紅布包裹著的鋼筆說:“這個多少錢?”她愣住了。她收了十幾年的廢品,卻是第一次回收到鋼筆。這個賣筆的老人,是小街上以前供銷社的一個會計?!拔也皇珍摴P,你還有別的廢品嗎?”她客氣地問道?!俺_這兩支過時的鋼筆,就只剩我這把老骨頭可以賣了,你要嗎?”老人回答。她無奈地笑笑,轉身要走?!安灰X,送給你吧!”老人懇切地說?!拔也荒馨滓愕臇|西?!彼矐┣械卣f?!斑@筆我原打算是留給我的兒子和孫子的,可他們卻像嫌棄我這個糟老頭一樣嫌棄這破玩意兒?!崩先苏f完就將兩支鋼筆放在了她的車斗里,進屋掩上了房門。任憑她怎么敲門,老人就是不開。喊話,也不回應。
在黃昏,她走著??帐幨幍娜嗆囕d著兩支用紅布包裹著的鋼筆。她想,這個老會計為何要將好好的鋼筆免費給她呢?她只是個收廢品的,又不是收垃圾的。況且,這兩支鋼筆既不是廢品,也不是垃圾啊!她沒有文化,不識字,也不曉得這兩支筆曾經(jīng)寫過多少的日月和春秋,愛和恨,生和死。她吃力地蹬著車。她的白發(fā)在晚風中飄。三輪車每移動一段,她膝關節(jié)里的痛就呻吟一聲。她每天回收著廢品,時間和衰老回收著她——一斤一斤地回收,一兩一兩地回收,一件一件地回收——回收她的皮,回收她的肉,回收她的骨,回收她的心,回收她的肝……
煤
每天清晨,他從木床上驚懼地醒轉過來的時候,他的夜晚就來臨了。他的早晨都是從夜晚開始的。他是一個在白天遇見黑暗的人。十多年以來,他都習慣了在黑夜里生活。他躲避太陽,躲避白晝,躲避人間,躲避活著本身。除了那個心甘情愿在暗中陪他走一段的人,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走近他,理解他,可憐他。他是他的盟友,也是他的難友。認識他們的人都說,他們是一對孿生兄弟,是一起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
他記不住他們是在哪年哪月相識的了。十年前,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不,都不對,應該是在前世,抑或前世的前世也是說不定的。命運的流轉跟光陰的流轉一個樣,這就好比從表面上看,昨年與今年不一樣,今年與明年不一樣,但在光陰的旅途中,又有哪一年是不一樣的呢?年復一年,昨年也是今年,今年也是明年。人和人的命運亦復如是,在蕓蕓眾生中,每個人的命運看似都不一樣,你向東,他向西;你經(jīng)受白天,他經(jīng)受黑夜,但在上帝安排和設計的路線圖上,又有誰不是走在同一條路上,奔赴同一個目的地呢?故天底下的每一個人都是同一個人。這也即是說,他就是他,他也是他。他們是我們,我們也是他們。這類淺顯而又高深的話題,是他們以前經(jīng)常都在探討的。他們并肩走在黑暗深處,看不見前方,也看不見后方?;\罩著他們的,只有深沉的寂靜、巨大的恐懼和漫長的孤獨。若不探討一些本該哲學家才去探討的話題,他們沒準就會被窒息而死,壓抑而死,郁悶而死。一個哪怕不識字的白丁,當他在面臨生存的絕境時也都可能成為一個“哲學家”或“思想者”。就像他們倆,沒有上過一天學,沒有看過一本書,對存在本身的認識卻比諸多讀書人都要深刻百倍千倍。尤其是對黑暗的認識,對黑暗與光明的辯證法的認識,更是讓許多文化人汗顏。因為,那些讀書人和文化人頂多只是在關注、研究黑暗,而他們卻是每時每刻都實實在在地身處黑暗的內(nèi)部,成為被他們關注和研究的對象——一個典型的、突出的,可以給研究者帶來名譽和地位,金錢和晉升機會的案例——他們是以黑暗成全別人光明的人。
有時,他們也會探討一些日常的、瑣碎的、無意義的事情。這種時候,一般都是他們在黑暗中感到寒冷、戰(zhàn)栗和脆弱的時候。他問他:“你想你家女人嗎?”他答:“不想,不想我會來這黑燈瞎火的地方受罪嗎?”他又問:“難道你掉入黑暗,純粹是為了你那心愛的女人?”他答:“難道你不是嗎?”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不全是?!彼闷娴刈穯柕溃骸斑€為了誰?”他又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跟我女人生的兩個孩子?!彼渤聊艘粫海^續(xù)問道:“莫非你就從來沒有為過你自己?”他沉默得更長久了,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然后,他垂頭喪氣地答了一句:“我哪有自己?”“你有自己嗎?”他反問道?!澳憔褪俏易约喊??!彼俸俸俚匦χ卮?。那笑聲在黑暗中擦出一絲微亮的火花。
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掘進著。他們是一對盟友,也是一對難友。若干年來,他們在地心深處發(fā)現(xiàn)過不少大地的秘密,這是那些生活在陽光下的人們永遠都無法知曉的。他們清楚地知道每一分鐘,大地會有多少次心跳;他們清楚地知道地底下究竟埋藏著多少黃金和礦脈,又埋藏著多少植物的骨骼和動物的化石;他們還清楚地知道地底下涌動著多少水源和儲藏著多少火焰……他們摸索著,掘進著。在這個過程中,最令他倆難忘的,是那些死去的熟識和不熟識的先人們的幽靈——他們有的在落淚,有的在喊疼,有的在狂奔,有的在咨詢還陽的事情。這些先人最關心、最惦念的還是他們的子孫后代,不停地問他們地面上多少個甲子過去了,河邊的垂柳是否還跟從前的一樣嫩綠?天空上的云朵是否還跟從前的一樣潔白?山澗的泉水是否還跟從前的一樣清澈?曠野上的飛鳥是否還跟從前的一樣逍遙?草地上的牛羊是否還跟從前的一樣健碩?遺憾的是,先人們提的這些問題,他們一個都回答不上來。他們待在黑暗里太久了,地面上的人事和物事,他們是全然陌生的。但先人們并沒有責怪他們,先人們懂得憐惜和疼愛他們的后嗣子孫。然而,先人們越是沒有責怪他們,他們就越是責怪自己。他們雖然長年生活在黑暗中,卻并不愿意當一個不肖子孫。有一天,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掘進著,心里仍陷于深刻的自責和懺悔狀態(tài)。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巨響,將他們震暈厥了過去。他們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是自己終于遭受到了嚴厲的懲罰。等他蘇醒過來時,他已經(jīng)躺在了小街的一間灰暗、破落、空寂的屋子里的木床上了。
從那一刻起,他以為今生再也不用生活于黑暗中了,他也以為今生都將每日接受陽光的照耀了??墒聦嵅⒎侨缢?,他每天早晨醒過來,他的世界依然是黑暗的。他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意識。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陪他在黑暗中走一段的那個人——那個別人眼中的孿生兄弟——他的另一個自己——那個早在十多年前的井下事故中就已經(jīng)死去了的另一個自己。
缸
他怕是活不過這一夜了。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靈魂懸浮在夜的巨大的虛空里??伤植⒉淮_知現(xiàn)在到底是黑夜還是白天。自從他深愛著的女人失蹤后,他的白天和夜晚就顛倒了、混淆了。他常常在暗夜里看到綠色的太陽,在白日里看到藍色的月亮。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現(xiàn)在正躺在自己的早已衰敗的小酒作坊里。四周飄散出的濃濃的酒香誘引著他,迷幻著他,吞噬著他。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終日沉浸在酒的濃香中。他覺得在這個渾噩的人世間,唯有酒對他是忠誠的,不離不棄。酒可以讓他忘記活著的愁苦和哀憐,可以讓他獲得超脫塵世的快感和福樂,可以讓他變得無有愛恨和冷暖,還可以讓他見到天堂的模樣和彼岸的圓滿。然而,此刻的他不知道怎么了,他竟然在酒香里嗅到一種死亡的味道——小麥的死亡,玉米的死亡,高粱的死亡,自己的死亡。
秋夜的冰冷的月光從破窗外透進來,照在他那張被酒燒得發(fā)紅發(fā)燙的臉上,也照在作坊里亂七八糟的大小酒缸上。月光與酒香的交融,更使他幻覺叢生——他時而飄蕩在浩渺無涯的酒的大海上;時而提著酒壺搖搖晃晃地走在小街幽靜的陋巷里;時而赤身裸體地泡在高大的密封的酒缸內(nèi);時而躲在熱氣騰騰的暗紅色的酒糟堆中……酒給了他水的冷寂,又給了他火的狂熱。在這水與火的纏綿中,在這冷寂與狂熱的煎熬中,他呻吟著、叫喊著、痛苦著。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在破裂,靈魂在飛升。他想掙扎著爬起來,走出這個小作坊,走出酒的包圍和命運的桎梏。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月光比先前更加明亮了,他的意識似乎也清醒了一點。他扭頭看看放在墻壁下的幾缸陳酒,心里突然涌起難言的哀傷。往事如潮水般襲來,記憶也瞬間復活了。他寧靜地閉上眼睛,流出兩行比月光還要冷的清淚。
那是許多年前了。他當時已經(jīng)成年,卻整天啥事也不做,對啥事也都提不起興致。父母每餐飯煮熟后,叫他他就吃,不叫他他就不吃。他每天最熱衷于干的事,是跑去看小街上各家各戶的公狗和母狗交媾。看完之后,就回來坐在屋檐下發(fā)呆或哭泣。父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都不說破。他們家太窮了,窮得只剩下嘆息、爭吵和噩夢。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脾氣卻一天比一天暴躁。他的父母痛恨他,又可憐他,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那年春季,有部隊來小街征兵,他的父母想送他去軍營磨磨脾性,讓他做一個有用的人。可就在報名參軍的前夜,小街上來了一個流浪女人。那個女人比他年齡小,沒有姓名,沒有籍貫。她來自一個遙遠的、偏僻的小山村。那個小山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比他們家窮多了,連噩夢都不愿意去上門。那天晚上,他沒有絲毫猶豫就收留了那個女人,也自此打消了去參軍的念頭。有了女人后,他的人生變得空前光明和亮堂了,再也不那么頹廢和灰暗。他父母的臉色也多了一抹異彩。為不辜負那個女人,他靠在附近的煤礦下了幾年井積攢的錢,在小街上開了一個釀酒的小作坊。那也是小街上開辦的唯一的釀酒作坊。那年月,除了小孩子和生病的人,小街上的每個人都喝酒。早晨喝,中午喝,晚上喝,睡覺前喝,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小解還要抱著酒瓶喝。每個人都需要酒來解悶、止渴、壓驚;都需要酒來安慰和麻醉自己;都需要酒來驅(qū)除堆積在體內(nèi)的荒寒和疼痛。那是一群離了酒就不能活的人。因此,他的小酒作坊剛開業(yè)生意就十分紅火。他沒日沒夜地烤酒,他的女人就沒日沒夜地幫工。短短幾年時間,他倆共同把小酒作坊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名聲越來越大,口碑越來越好。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跑來他們的作坊打酒。人們將酒打回去,不止給活著的人喝,也給死去的人喝。用好酒祭祀亡人,能讓亡人的后輩心安。眼見自己的事業(yè)日益興旺,他和他的女人都感到極大的滿足。他很愛他的女人,他覺得是這個流浪女人給他帶來了家,帶來了事業(yè),帶來了財運,帶來了燈和光,帶來了希望和尊嚴。他經(jīng)常做最好吃的飯菜給女人吃,買最好看的衣裳給女人穿,他是確鑿將他的女人愛到骨子里去了。但漸漸地,他到底有了新的失落和煩惱。他的女人跟他同床共枕那么多年,都沒有給他生個娃來接續(xù)香火。他們訪遍了當?shù)赜忻睦现嗅t(yī),仍是未能根治他的錐心之痛。又過了幾年,他的女人居然莫名地失蹤了。那女人是在一個月夜走的,走時不但卷走了他這些年開酒坊攢下的所有錢財,還給他留下一張紙條,說她在老家還有一個丈夫和兩個孩子,她日夜都在思念他們,想回去看看。女人走后,他重又變得萎靡和頹廢起來,整天喝得爛醉如泥,再也沒有心思經(jīng)營小酒作坊。再后來,時代變了,一夜之間,小街上的所有手工業(yè)作坊都蕭條了、破落了、倒閉了。他自然也就再沒有堂堂正正地、精神抖擻地站立起來。
秋天的后半夜的月光一片慘白。他微微張開雙眼,從漫長的、傷痛的回憶里走出來。他感到呼吸急促,胸膛里有火在燃燒。他再也不想喝酒了。他祈禱著將酒還給糧食,將痛還給愛,將活著還給死亡。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地上爬起來,將頭伸進了身旁裝滿酒的酒缸。
晨
初升的太陽發(fā)出第一束明耀的光的時候,他正躺在小街屋檐下一張暗黃色的竹椅上,跟著那束光不緊不慢地在漫長的回憶里走著。他的回憶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只有穿過那個黑洞,他才能穿過他的前世,迎接新一天的來臨。早在太陽升起之前的暗夜,他就已經(jīng)在苦苦跋涉了——跋涉在此岸的悲苦的小路上——那條路上遍布著泥濘、深坑和荊棘。他小心謹慎地,一步一叩首地走了許久,方才終于走到回憶中最后的兩個路段??邕^這兩段路,那束光就會徹底照亮大地,照亮未來,照亮彼岸,照亮他新的人生了。
現(xiàn)在,順著光的指引,他在最后兩個路段的第一段路邊停下了腳步。他走入了一片樹林。多年來,這片樹林一直在他的回憶里青翠著、葳蕤著、幽靜著。他曾作為一名護林員,在這片林子里消耗過七年的光陰。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歡這片林子,實在是他覺得人間太苦了,想躲到紅塵之外去隱居,就在樹林里搭了一間小木屋,過起了跟露珠和霧嵐,蟲聲和鳥鳴,月光和星光為伴的生活。每天,他在陽光撫摸樹葉和百鳥唱響群山的清晨醒來,走出木屋,伸個懶腰,呼吸清新空氣,向陪他過夜的樹木問好。做完這必要的儀式,他再返回木屋,煮一碗清淡的野菜果腹。然后,就手拿一把彎刀,肩挎一個水壺,出去轉山。直到中午時分,他才慢悠悠地回到木屋,隨便吃點東西,美美地睡上一覺。午覺醒來之后,他要么去林間給每一棵不同種類、不同年輪的樹命名;要么給繽紛下墜的落葉尋找歸宿;要么給活在落葉之下的蟲子們掃出一條暗道或挖掘出一條溝壕;要么給受困或生病的鳥雀止血和療傷。入夜了,他照例還會打著手電筒繞著山林轉一圈——這既是在用微弱的光警示那些伺機盜伐林木的人自重,也是在跟夜幕下的樹木和夜間跑出來覓食的動物們道晚安。如果是春季或夏夜,他巡邏后回到木屋,絕不會急著睡覺,而是坐在或躺在木屋外用兩塊木板拼合的露臺上觀察星象,聆聽夜的私語和一切天籟之音。若是秋天夜雨淅瀝或冬天寒風呼嘯的晚上呢,那他就安靜地蜷縮在小木屋的被窩里,想些心事和過往的時光——他想自己在軍隊里服役時的披肝瀝膽和雄姿英發(fā);想在戰(zhàn)場上殺敵時的沖鋒陷陣和死里逃生;也想退役后回到故鄉(xiāng)時的凄惶和黯然;想人與人之間,友情和親情之間的炎涼和冷暖。山林給了他一個世外的桃源,也給了他一個理想的活法。但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這片讓他日夜守護和平、守護生命一樣衛(wèi)護著的山林,卻最終毀于一場大火。大火過后,他終日都活在深深的自責和恐懼中,也因而再也沒有回到他隱居的、樂天的、安命的世界里去。
太陽越升越高,明耀的光越加明耀了。光的明耀稀釋和融化了他凝固的回憶。他懷著歉疚和落寞的心情走出了山林,繼續(xù)向前苦苦地跋涉。他邊走邊朝那片山林回眸,想給山林下跪和磕頭,以此來為他曾經(jīng)因失職而造成的嚴重后果贖罪??伤碾p膝還未及跪下去,懺悔就催促著光指引他來到了那最末的一段路上。在這段路的左側,他看到了一座翠柏森森的墓園。這墓園他太熟悉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繞不開這座墓園。他必須走進去,才能終止他的跋涉,爬出他的黑洞,淌過他的泥濘,邁過他的深坑,鏟出他的荊棘,迎接他新的人生。
那場大火之后,他失去了他的去處。他像一條野狗般在小街上流浪了一段日子,他脆弱的心中塞滿了巨大的悔恨。或許正是懷著這悔意的緣故吧,他去那座墓園做了一個守墓人。墓園的大門正好對著那片被大火焚燒過的后山。每當落日西去霞光染紅墓園之際,他都能見到那座山在流出殷紅的血跡——樹的血跡,草的血跡,花的血跡,鳥的血跡,蟲的血跡……他站在墓園前,面向那座山低頭默哀。他多想替那些被大火燒死的樹、草、花、鳥和蟲也建造一座墓園,讓它們在死后受到跟人一樣的尊重,都有一處安放它們骨殖或灰燼的墓穴,都有一塊小小的、粗糙的木質(zhì)或石質(zhì)的墓碑。為實現(xiàn)這個愿望,他一年四季都守在墓園。無論是清明時節(jié)還是歲末年初,只要遇到有人來墓園掃墓,他都會耐心地提醒掃墓人也給對面山上那些死去的植物和動物上炷香,并不厭其煩地向來人念誦死去的每一棵樹的名字,每一根草的名字,每一朵花的名字,每一只鳥的名字,每一條蟲的名字——那都是他在做護林員的七年時間里替它們?nèi)〉拿?。然而,沒有任何一個掃墓人理睬他。他們能夠每年都抽出時間來祭奠亡故的親人或朋友就不錯了,哪還有精力和閑情再去祭奠人之外的其他生靈呢?于是,他的整個暮年都在墓園里一面勸說那些缺少慈悲的掃墓人,一面帶著祈禱的心境安撫那些樹的、草的、花的、鳥的、蟲的“孤魂野鬼”。
太陽早已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他回憶的幽深的黑洞和此岸的悲苦的小路。他躺在小街屋檐下一張暗黃色的竹椅上,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他到底還是迎來了他新的人生。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