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童 韓茂修
摘? ?要: 儲光羲作為唐代著名田園詩人,其人生觀念和文化精神深受道家思想影響,道家從理論發(fā)源開始就崇尚自然,獨特的審美觀念與對“道”的妙悟深深影響了儲光羲的詩歌創(chuàng)作。本文通過對儲光羲詩歌的文化闡釋與文本研究,探討道家思想對儲光羲玄遠真逸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質樸自然的田園詩風的影響,以便進一步研究道家文化的意蘊發(fā)展。
關鍵詞: 儲光羲? ? 道教? ? 田園詩
道家的審美旨趣強調對自然生態(tài)的追求和贊賞,在道家文化精神中,以人與自然和諧統一、融洽共生為高級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自然世界是詩人們追索宇宙、探知人生、認識自我的對象和載體,也是人們思維方式、理想建構、靈感創(chuàng)造的起始點。儲光羲曾隱居終南山,其詩作以描寫田園山水著稱,內容多反映隱逸思想,思想觀念明顯流露出老莊道家思想的基本觀點。本文擬圍繞儲光羲的詩歌作品,通過對其詩歌塑造內容、人生觀念及創(chuàng)作風格三個方面進行剖析,以期尋繹儲光羲對道家思想文化的接受與反饋。
一、儲詩塑造的田園世界與道家思想的契合
在道家思想中,老子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第二十五章)的大美觀念提出了天地自然之虛無,并將自然看做是亙古不變的永恒規(guī)律和相通法則。莊子在《天道》中曾說:“與天和者,謂之天樂?!保ā肚f子·天道》)道家理論主張人們歸于自然,大力倡導的樸素之美,也就是自然的生態(tài)之美。儲光羲作為田園詩派的重要代表詩人,其思想觀念深受道家文化影響,大美思想成為根植在文化精神之中的一種特殊文化記憶,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明顯流露出“天樂”的思想觀點。在《終南幽居獻蘇侍郎三首時拜太祝未上》其三中,“卜筑青巖里,云蘿四垂陰。虛室若無人,喬木自成林。時有清風至,側聞樵采音。鳳凰鳴南岡,望望隔層岑。既言山路遠,復道溪流深。偓佺空中游,虬龍水間吟。何當見輕翼,為我達遠心”。詩人在謀篇布局中把握了自然山水的清朗神韻,以“青巖”“云蘿”“喬木”“清風”等自然景色為鋪陳景色,從清靜純潔的境界中透視出道家道崇尚自然的審美靈趣。偓佺是古代傳說中的仙人,能飛行逐走馬,《列仙傳》中就有“偓佺餌松,體逸眸方。足躡鸞鳳,走超騰驤。遺贈堯門,貽此神方”。(《列仙傳·偓佺》),詩人以幽居之地享偓佺虬龍之暢游,可見其對莊子“乘物以游心”之觀的接受與反饋;“何當見輕翼,為我達遠心”一句體現了詩人遵從道術,追求天人合一的人生觀念,“天樂”之心就是以“自然放任”的精神觀照自然萬物,只有盡可能地順從自然之道,才能夠實現“游心”,達到所謂的心靈自由和自我解放。從道家的“大美”觀念來說,這種“游心”之美體現了道家對自然的態(tài)度。
“無為”之用在老莊道教體系中具有重要影響力,是思想自在的自然體現,也是“道”的外在體現。通曉“無為”之用的人,才有可能實現對“道”的體悟,有可能達到“無己”“喪我”的生命境界?!盁o為”實際上是不執(zhí)著于為,萬法以自然為妙,才能達到高度的自由和美。陳鐵民在《儲光羲生平事跡考辨》中考證,儲光羲于開元十一年(723)離鄉(xiāng)至長安,開元二十一年(733)棄官歸鄉(xiāng),隱逸思想成為他長期的精神寄托。據考證,與儲光羲交好的文人中,大都與道教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如與其交往頗深的王維、裴迪、賀知章、薛據等,皆好隱逸生活,或隱居終南,或求仙問藥,不僅做到“忘形”“忘功”,而且做到“忘己”“忘為”,這才是道家提倡的“無”的境界。在儲光羲的詩作中不難看出其蘊含的“無為”的隱逸思想,《題太玄觀》中的“所喧既非我,真道其冥冥”既表現出了詩人悠然自得的樣子,又體現了其隱逸文化與人生境界呈現出的整體性,也是其田園詩呈現的風格特色與道家思想?!斗好┥綎|溪》中的“而我任天和,此時聊動息”一句表達了詩人對辭官歸鄉(xiāng)后恬淡生活的感慨。所謂“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莊子·庚桑楚》)“天和”即自然和順之理,可見道家思想中的“無為而為”既是生命本體,又是一個具有超越性的精神世界。自然的田園世界被融入哲學和美學中,森羅萬象的大自然在詩人眼里成為無為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追求,表達出了自己對于“大美”之道的理想形態(tài)。
二、儲光羲人生觀念與道家思想的契合
老莊道學以“至樂無樂”、順應時勢、無我超脫作為人生的最高境界和應有的人生態(tài)度,認為人世間宦海中所謂的榮耀都只是無謂的虛幻。道家認為只有摒棄功名之欲,從世俗的束縛中解脫,以無我的境界、純然的人性、灑脫自由的心靈體察自然世界,達到超越生死和時空的“逍遙”,才是人生之樂,這一點在儲光羲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透露出的人生觀中可見一斑。
《莊子·外篇》中“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討論了關于生死的具有終極價值的問題,提出了“至樂無樂”的人生觀。生老病死是只要人存于世便必須面對的,莊子極力說明疾病、死亡等痛苦都是人類必須面對、無可躲避的自然法則,只有順其自然才能得到人生之至樂。儲光羲的詩歌中融入有道家的至樂無樂的美學命題,以自然現實的存在狀態(tài)為美的最高形式。如《漁父詞》:“澤魚好鳴水,溪魚好上流。漁梁不得意,下豬潛垂鉤。亂薦時礙楫,新蘆復隱舟。靜言念終始,安坐看沉浮。素發(fā)隨風揚,遠心與云游。逆浪還極浦,信潮下滄洲。非為徇形役,所樂在行休?!背毙胖械臐O父靜心垂釣,詩人肯定其超脫的生命姿態(tài),希望自身能不為形骸所拘束,不被功名利祿所牽制、支配,而以修行為人生最大的樂趣,這是一種對生死的超脫。所謂“至樂無樂”表現在儲光羲的人生價值觀中是一種存在于永恒的高級審美旨趣,是以“道”為基礎的自然之情。
莊子在《秋水》中假托孔子之言:“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之時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之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保ā肚f子·秋水》)據譚優(yōu)學《儲光羲行年考》,儲光羲的人生幾經沉浮,幾次辭官以實現隱逸避世之志,在宦海中官至監(jiān)察御史,但終難有作為。在天寶十四年的安史之亂中,儲光羲因接受偽職,而史傳不載,僅在《唐才子傳》《唐詩紀事》等書中可見其小傳。道家理論認為,任何個體都無法逾越時代社會的規(guī)約,逃脫不了命運規(guī)律的影響,人生遭逢幾番巨變的儲光羲,在人生觀上也趨于道家所講求的順應時勢,行樂而為?!赌镣~》:“不言牧田遠,不道牧阪深。所念牛馴擾,不亂牧童心。圓笠覆我首,長蓑披我襟。方將憂暑雨,亦以懼寒陰。大牛隱層坂,小牛穿近林。同類相鼓舞,觸物成謁吟。取樂須臾間,寧問聲與音?!痹娙擞^牧童放牛的適意自然的景象,發(fā)出了應及時行樂的人生感嘆,透露出了對牧童的羨慕之情。外部社會是客觀而不可逆的,所謂“命”和“時”都是脫離于人的天道,儲光羲認識到個體的無能為力,在自我消解的過程中走向了對生命真我的返璞,是一種道家思想中的人生哲學。
《莊子·齊物論》提出的“吾喪我”主張回歸人自身的本源狀態(tài)認識自我,道家所追求的精神上無礙無掛的超脫自由的人生境界也融入了儲光羲的詩歌中。儲光羲的詩作明顯具有欲從各種功名利祿、仕宦紛爭中解脫,追求獨立精神人格的思想意識?!哆^新豐道中》:“西下長樂坂,東入新豐道。雨多車馬稀,道上生秋草。太陰蔽寒陸,莫知晚與早。雷雨杳冥冥,川谷漫浩浩。詔書植嘉木,眾言桃李好。自愧無此容,歸從漢陰老?!痹娙艘姷叫仑S道的秋草與川谷,對悠然自得、不為世俗所勞的淡然生活心生無限向往,運用《后漢書·逸民傳》中的典故,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隱逸之志。道家主張從無我的境地認識自然之美,儲光羲的人生理想受此影響,渴望走向自身存在和自然世界的相互融合、人與道的和諧統一,向往歸于平靜的隱居生活,還原完全本真的、自由的人格狀態(tài)。
三、儲詩整體風格與道家精神的契合
儲光羲以書寫山水田園詩歌見長,內容多描寫恬靜的山水田園風光和農村農事的場景,據統計“儲光羲今存的二百二十八首詩中,有一百四十四首屬于山水田園詩,占其詩歌的百分之六十五左右”[1](17)。后人多將其歸入唐代山水田園詩派,并與王、孟并稱,高棅在《欒城遺言》中就評價其“高處似陶淵明,平處似王摩詰”[2](138)。沈德潛《唐詩別裁》卷一中也云“太祝詩學陶而得其真樸,與王右丞分道揚鑣”[3](17)。就總體風格而言,他的詩歌多流露出的質樸淳雅氣質,用平實無華的語言書寫自然之景,表達對田園的真切向往之情,于閑逸中表達出高雅的格調。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評價其詩說:“格高調逸,趣遠情深,削盡常言,挾風雅之跡、浩然之氣?!盵4](213)如此沖淡平和、質樸清雅的詩歌風格呈現出儲光羲在出入官場、時代風云變幻下的內在心靈活動,牽扯到其在道家文化影響下對自我生命價值的理解,是對道家精神的一種潛在回應,成為人生視野的一部分。
儲光羲的詩歌意境多清新明麗,融入了道家的美學思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第二十五章)“道”是道家的思想核心,“道法自然”中的“自然”既指大自然,又指順其自然,在此影響下的文學多以空蒙的山林、田園為意象,文本風格清新淡然。平靜安適的自然田園是道家文化獨立精神影響下的產物,儲光羲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大量以自然為創(chuàng)作背景的淳樸書寫下,自然而然地浸潤出崇尚自然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如“恬淡無人見,年年長自清”(《詠山泉》)的山泉、“立如依岸雪,飛似向池泉”(《池邊鶴》)的野鶴、“步欄滴余雪,春塘抽新蒲。梧桐漸覆井,時鳥自相呼”(《閑居》)的獨居之所……詩人無論是興致而來寄情山水,抑或偶然所見有所感興,都能以道家的審美趣味去創(chuàng)作,以物之品性喻自我之脫俗的志趣,以景之明凈暗示詩人超凡的個人心性,在詩歌的肌理中萌發(fā)出獨特的精神品格,表現出淡遠的美學特色。
在道家文化精神影響下,白描的手法、質樸的語言、五古的表達同樣孕育出淳雅質樸、沖淡平和的詩風。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認為:“淡的意境,是從莊學中直接透出的意境。……淡由玄而出,淡是由有限以通向無限的連接點。順乎萬物自然之性,而不加以人工矯飾之力,此之謂淡?!衫锨f‘虛‘靜、明之心所觀照的世界,一定是清明澄澈的世界?!盵5](275)如其所述,文人創(chuàng)作中沖淡平和的詩歌風格受到道家“不加以人工矯飾之力”的審美理想的影響。儲光羲在創(chuàng)作中不添附華麗辭藻,而用近乎古拙、簡練的方式,以五言古體進行白描書寫。如《游茅山五首》《田家即事》等著名詩篇,以五古抒發(fā)志趣,摒棄浮華的鋪陳,更適于詩人營造恬淡氣氛,抒發(fā)在道家玄遠精神的觀照下詩人對生命的方式的思考。可以說,道家文化精神影響并支撐著詩人的生命形態(tài),蘊含在儲光羲的個人文化精神中,使其在對于社會既成規(guī)則的不滿和回歸自我的渴望中創(chuàng)作出了質樸輕逸的山水田園詩歌。
由此看來,儲光羲的田園詩歌中有鮮明的道家生態(tài)美學思想和追求理想社會的人生態(tài)度,道家思想作為儲光羲人生選擇和詩歌創(chuàng)作中至關重要的內在因素,對本人的詩歌特點和思想內核起到重要的導向作用,這樣的接受風格對后世田園詩歌創(chuàng)作有重要意義,值得我們關注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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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江蘇大學2019年大學生實踐創(chuàng)新訓練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1910299107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