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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師王

2020-08-23 07:34:46辛金順
滇池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大舅外祖父母親

辛金順

1

我認(rèn)識Pak 旺時,他已經(jīng)九十二歲了。

那是個夕陽染紅山頭的傍晚,瑰麗如火燒得云層翻卷如浪,濺開的霞光,自淺黃、金黃、深橘、赭色到血紅,從一林的樹葉燒起,沸騰滾動,在微風(fēng)晃動中,仿佛可以聽到叢林里野獸狂躁低吼的聲音。幾百只烏鴉驚起,拍翅的聲響,穿過斜照的余暉,輕輕敲打著我們正駛向山里村落的車窗面上。

拐了幾個彎后,車子才隨著赤紅的霞影,進(jìn)入了林內(nèi)。驚飛的烏鴉如一片烏云,遮住了半邊天空,在車子遠(yuǎn)去的車后玻璃鏡面,灑成點(diǎn)點(diǎn)的陰暗。我轉(zhuǎn)頭,還來得及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黑點(diǎn),向東飛去。

車子進(jìn)入林中泥路,行駛不到兩分鐘,經(jīng)過重重濃蔭的林木,就看到幾戶人家的小村。竹板鋅頂?shù)母吣_屋,旁邊栽滿紅花,茂盛得有點(diǎn)瘋狂,在暗郁的暮色中,鮮艷如赤焰燃燒,爆開一種詭異的亮麗。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叢叢忍不住澎湃的火海盛放。

當(dāng)車子駛到屋前時,Pak 旺的兒子站在樓梯口等著,大舅在雞棚前停下車,驚得棚里的雞咯咯咯叫個不停。車燈燦亮把雞棚和周圍暮色照得明澈,木屋旁有一口井,一只黑羊就系在井旁不遠(yuǎn)的地方,驚恐地看著車子熄下了燈,光一滅,陰沉的暮色迅速包圍了四周的景象。

“大在屋內(nèi)等你們呢,以為你們不來了?!盤ak旺的兒子稱他父親“大”,嘹亮的聲音和笑意,把他眼角和額上的皺紋擠出了幾道深溝,蒼蒼的頭發(fā)很茂密,仿佛也在笑著。他背后門口的燈光灑滿了一地。我們循著木階踏上去,大舅的背影遮住了我的視線,我低頭看到他的鞋背,蹬蹬蹬五六步就踏到高腳屋上,并隨著Pak旺的兒子閃入屋內(nèi)。

其實(shí)未見到Pak旺前,我就聽過大舅提過幾次Pak旺的傳奇了。那是一種帶著崇拜的敘述,如Pak旺能夠伏虎,用他的咒術(shù),就能用一只兩百五十公斤的兇猛馬來催眠老虎,讓它睡倒在地上。或有一次,到林中尋摘藥草的Pak旺,剛好在溪口遇到了從山背后跋涉而來的一群餓野豬,老幼同步,聲勢浩大,而領(lǐng)頭兇猛的山豬王,正好面對著他,乍見之間,那三百多公斤豬王的巨大獠牙,和龐大的身軀,一下子如暴風(fēng)一樣沖刺過來,Pak旺眼看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之下,迅速轉(zhuǎn)了個身,就消失了蹤影,而山豬王那致命的一擊,卻撲了個空。再出現(xiàn)時,Pak旺已經(jīng)在一公里之外了。大舅說那是真的啊,并信誓旦旦,宛如他親眼所見。

所以當(dāng)跨進(jìn)屋子大門時,我好奇的目光,迅即搜索Pak旺的身影,卻見屋堂空闊,然而看不到Pak旺。Pak旺兒子說Pak旺在后屋,那是巫師的法房,平常不是等閑人可以進(jìn)去的。說著說著,我忽然聞到了越來越濃的甘文煙香味,隨著淡薄的煙霧從屋后慢慢散開,慢慢籠罩著大廳。我驚異地轉(zhuǎn)頭看著坐在身旁的大舅,卻見他淡定得仿佛甚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當(dāng)甘文煙霧和香味越來越濃時,Pak旺的兒子說,我們可以進(jìn)法房了,神靈都已臨聚,Pak旺正跟他們聊天呢。他起身,把我們帶到屋后,推開小門,就看到一個人影坐在霧氣蒸騰而幽暗的室內(nèi),沒有電燈,只有兩支蠟燭分別點(diǎn)在兩邊左右墻上的骷髏眼穴里,光焰幽幽,無風(fēng)自晃,把法室里的霧氣和物件搖晃得影影綽綽。那氛圍,逼近電影大法師驅(qū)魔情景的驚悚,讓我頓時緊張地憋住了氣,緊緊跟在大舅身后,不敢稍微遠(yuǎn)離一步。

大舅蹲下,然后坐在人影前三尺遠(yuǎn)的席墊上,我趕忙也坐了下來,就在大舅身側(cè)。而眼前人影逐漸清晰,Pak旺禿著頭,臉上皺紋如一群大大小小的蚯蚓橫張,把他的臉擠得很小,但眼睛很大,兩道白眉很長,垂下,給人一種很突兀的感覺,卻威嚴(yán)。甘文煙彌漫,Pak旺的吉蘭丹土語,卻深沉地穿透了濃煙傳來:“岳云這次來,有甚么要事?”岳云是我大舅的名字。顯然Pak旺跟大舅相當(dāng)熟悉。

“Pak旺,我爸最近不知犯了甚么東西,突然整個人變得越來越癡呆,不但忘了自己是誰,也認(rèn)不出自己的孩子來,連話也不會講了?!贝缶水吂М吘吹纳碜?,傾向了Pak旺的位置。而他提及的外祖父癥狀,的確也是家里的棘手問題。外祖父的突然失智和失語,讓家人一時驚慌失措。母親說他碰上了某些“臟東西”,求了幾次神,喝了幾次符水,都無效,最后中西醫(yī)全看過了,依然束手無策,因此正凄惶得不知怎么辦好。

“有帶他身上甚么物件來嗎?”

“有”,大舅從背包里取出了一件衣服,是件唐衫,這是我平時看到外祖父常常穿著的一件衣服。衣擺的地方,曾因某次外祖父抽煙時不小心,讓煙蒂給燙出了一個小洞。

大舅把衣服遞了過去。

Pak旺將衣服攤開,米黃色的短袖唐衫,像只張翅卻飛不起來的尺蛾,在Pak旺兩手間停頓。然后Pak旺將那衣服往右側(cè)的甘文煙爐上繞轉(zhuǎn)了三小圈,將爐中生出的煙霧嚇得四處驚散。接著聽到Pak旺念著一連串咒語,那是我完全聽不懂的聲音,低沉、含混、冗長,像是詢問,又像是與人商議甚么,然后語氣有點(diǎn)急促,身體顫抖,并不斷搖頭,仿佛有甚么難解之事,或無法決斷的困擾。突然他放下了衣服,雙手俯地,拍起地板,唇間喃喃咒術(shù),似乎召喚,又似乎請求,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聽來有點(diǎn)陰森。我將身體挪向大舅身側(cè),并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其實(shí)我很害怕,感覺法室氣壓很低,身前身后有寒意襲來,煙霧越濃,寒氣越盛。我向前看著Pak旺,他那一毛不生的禿頭,皺癟如一顆潮州柑,搖搖晃晃地隨著咒語在煙霧中擺動,停不下來。正當(dāng)我猜想他接下來的動作時,他忽然靜止,然后撿起身旁的衣服,看著大舅說:“有點(diǎn)嚴(yán)重,你爸的魂被綁架了?!?/p>

大舅睜大了眼,有點(diǎn)慌張,卻故作鎮(zhèn)定:“被誰綁架了?”

Pak旺不立即回應(yīng)這句問話,卻見他把頭低下來,從一個碗中沾了一指的液體,然后往身后彈了出去。陰暗中,我看出那是血,但不知那是甚么動物的血。

“鬼魅”,Pak旺頭也不抬,低沉的聲音壓進(jìn)了所有人的心里?!拔覄偛耪埱笠恍┡笥褞兔?,他們說那鬼魅占地為王,很難應(yīng)付?!鳖D了頓,“而且它有六X年道行,它們處理不來?!?/p>

我在恍惚中,一時聽不清楚那X是指幾年,可能是百吧?因?yàn)槁曇舻统?,說的話也有點(diǎn)模糊,加上Pak旺經(jīng)過一陣施法后,看似有點(diǎn)疲乏,身體也有點(diǎn)萎頓。

“那要如何解決?”大舅仍不死心??傄氤鲆粋€辦法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不然外祖父就成了一個只會走會吃飯會拉屎的活死人。

“等下我給你一根樹枝,你回去把它插在家門口,然后綁上一塊白布,再殺一只公雞,把雞血灑在樹枝周圍,試試看,會不會有效果。”Pak旺似乎也沒有太大信心。

這時甘文煙霧逐漸消散,留著清香在空氣中浮蕩。Pak旺的兒子捻亮了壁燈,陰暗退去,我才發(fā)現(xiàn)坐在我面前三尺處的Pak旺很老很老了,不但禿頭皺臉、黝黑,而且身材矮小不及五尺,坐在墊高而闊大的板凳上,顯得有點(diǎn)滑稽,可是眼神卻很銳利,仿佛可以刺穿人心。

大舅的身子前傾,謙恭地聆聽Pak旺說話。那是對幻術(shù)者崇敬的身姿,也是深感自己無知的謙卑身態(tài)。往更深一點(diǎn),或許里頭也潛藏著一分原始的無名恐懼心理,一種對未知的敬畏。

Pak旺將念過咒語的樹枝交給大舅后,我們退出了法房,然后大舅與Pak旺的兒子在廳堂說了一陣子話,并將一封早已準(zhǔn)備好的青包遞了給他,握了手,就離開了。這時,屋外的雞棚又開始騷動,在暗黑的夜里,看不到那些雞撲騰的樣子,還有那只在井邊的羊。黑夜龐大的,把整個小村和林子都包圍起來,只留下村莊內(nèi)幾盞燈火,于車子倒退中,懸在夜黑的空氣里晃漾如螢火,越去越小,明明滅滅。

車子駛離山林村莊時,在往下轉(zhuǎn)彎的山路上,我看到車前遠(yuǎn)處,山巒間,掛著好大好大的一枚月亮。

2

樹枝被插在屋前右側(cè)。白布是從外祖父的背心撕下來的,系在一尺長的樹枝間。周圍灑下的雞血,干成了黑紫色,腥味引來了一些蒼蠅環(huán)繞,而不遠(yuǎn)處卻有棵黃花風(fēng)鈴木靜靜地落著葉子,花季未到,只有蒼蒼郁郁的葉子在風(fēng)中招展。

午后四點(diǎn)的時間緩慢走過,太陽曬到庭前,白花花一片,照眼明亮地把鐵欄的影子打到了矮墻上,條條框框地印在那里,像單調(diào)的花紙,隨著陽光慢慢轉(zhuǎn)移。此刻,外祖父就坐在庭內(nèi)的搖椅上,自從失語和失智后,他突然變得不再喜歡穿唐衫了,那是他平常習(xí)慣的穿著,反而就只套上了一件沙籠,赤著上半身,常常就這樣坐在屋前納涼。

屋前小桌,放著一疊舊報紙,半年多前的《星洲日報》,用來墊東西,上面頭版新聞是“56歲馬哈迪宣誓成為馬來西亞第四任首相”。一九八一年七月間的舊聞,已成昨日黃花了。而外祖父失智前喜愛讀報紙,他說不讀報紙,就成“寡人”了。寡人當(dāng)然不是古代皇帝的謙稱,不是寡德之人,當(dāng)然也不是孤高無上的君主,而是無知無識,或識見短淺的人。外祖父常說,沒有知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不懂華文,更可怕。只是到底有多可怕,他卻沒講出來。

外祖父南來前,在老家鄉(xiāng)下曾讀過幾年私塾,識得一些詩文,也讀過四書五經(jīng),雖然是用家鄉(xiāng)的潮州方言誦讀,卻無損于他后來對白話文的閱讀興趣。堂上還掛著他用柳體寫的一副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掛了很久,那墨汁在鮮紅的聯(lián)紙上,像一朵朵漂亮的墨花,骨朵分明地爆開,并懸在半空,永不凋謝??墒悄切┳?,到如今,也全都已褪色,變淡,甚至泛黃。原本墻上還掛著一副絕句,我只記得最后的兩句詩:“憑欄一笑車前夢,來作南洋逐浪人”,后來卻被外祖父取了下來,并銷毀掉了。

外祖父蜷縮著瘦小身子,耷拉的腦袋靜靜沉入無邊無際的時間大海中,仿如沉睡。而如刀刻過的額紋,裂著苦難的笑,深深地拉出了茫然的眼神,茫然看著前方。前方有甚么呢?

我喊了他一聲“阿公”。外祖父不理我,獨(dú)自在他汪洋恣肆的沉思海洋里繼續(xù)沉思到底。我進(jìn)到屋內(nèi),看到父親正與同事黃老師聊天,話說得有點(diǎn)謹(jǐn)慎的樣子,仿佛害怕隔鄰有耳:“聽上面說,最近教育部長宣布的三M制,將只留下華文和算術(shù)兩門課用華語教學(xué),其它都會換成馬來文來上,而且音樂課也必須教五十巴仙的馬來歌曲,這不是要讓華小變質(zhì)嗎?”父親壓低的聲音,說到后來,低到有點(diǎn)急促。“副校長,一定會實(shí)行嗎?現(xiàn)在傳言很多,眾說紛紜,也不知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黃老師看到我經(jīng)過,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把后面要說的話硬生生給噎死在喉嚨里了。

我假裝沒聽到,打了聲招呼后,徑往屋后走去。母親正在后房翻動外祖父收藏的信件,有一些泛黃的信封,里面是從唐山寄來的,母親用橡皮筋,一迭一迭將它分類。我把它取過來,抽出其中一封沒寄出的信,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著:母親大人鈞鑒,敬稟兒近工作安矣,勤知勞作,儉得溫飽,勿念。惟望家人均安,康怡是禱。恭寄叻幣貳拾元,查收。兒向南叩首。柳體骨力遒勁,筆意挺秀的在信上飛舞,可以想見外祖父執(zhí)筆時年歲正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

“汝阿公的批,要收理好,汝阿爸以后要幫他寫傳,就有材料可用啊?!蹦赣H依著時間順序,將那些信分成了五大迭,其余零散的,都?xì)w入了一個木盒子內(nèi)。仿佛那些信件都珍貴無比,殘黃信封里收藏的都是一片南洋褪了色調(diào)的老時光。而從所志的日期來看,大致上是從民國三十四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一九六六年止,過后就沒有任何書信往來了。

“汝阿公當(dāng)時想要回去的,想到要命,可是最后還是回不去啊?!蹦赣H響起的話,剛好把那空白的時間填滿。我卻想到外祖父躺在屋外空洞的眼神,那里頭深淵似的歲月,幾乎看不到底。云一蓬蓬過去,雨一場一場走掉,夢卻開開又落落,而所有的存在,似乎都以遺忘的方式到來,而后又消失,最后卻只留下了一絲絲無奈的感傷而已。我突然感到一個人在時間淹沒中難以呼吸的無聲吶喊,死了,不見了,就再也看不到和記憶起自己。

這些信都成了存在的遺骸,或殘余物。過往時間被保留在那些字跡中,卻在現(xiàn)實(shí)里不斷被磨損,及至無法再被辨清的一天為止。“這是命運(yùn)??!”母親似乎為外祖父的一生做了總結(jié)。我默默把那些整理好的信,全都放進(jìn)了小木柜的抽屜內(nèi),然后鎖上,像鎖起了外祖父一生的命運(yùn)。

“巫師王的咒術(shù)不知會不會奏效?”我問母親,卻想起昨日被割頸放血的公雞,在地上不斷拍翅抖動著痛苦的身體,令人戰(zhàn)栗?!熬驮囋嚳窗?,反正也沒有其它辦法了?!蹦赣H閑應(yīng)著,卻有點(diǎn)無可奈何的樣子。這半年來,母親為了照顧失智的外祖父,總是提心吊膽,怕一個錯失,就讓外祖父走失不見。

然而讓母親更不解的是,以前外祖父對中文惜愛有加,記賬寫字,都喜用毛筆,但自從失智后,凡是看到華文書,或過往寫過的書法,都會突發(fā)沖動,發(fā)狂地抓著那些書和宣紙,并發(fā)出“火、火、火”的低吼聲,企圖要點(diǎn)火燒掉,這也是為何家人都認(rèn)為外祖父撞邪祟作的原因。醫(yī)生卻說外祖父患了精神創(chuàng)傷所引發(fā)的精神恐慌和錯亂,Derilium,譫妄癥。母親向來信西醫(yī),可是就這件事上,她卻無法認(rèn)同。因?yàn)槭е堑耐庾娓钢豢吹饺A文就會發(fā)狂,并努力想要消滅家里一切印有華文字的物體,其它的,則相安無事。

“他們說汝阿公起肖了,但這樣的肖法,我算是第一次看到。”母親有一次在外祖父抓狂要燒掉小侄女的小學(xué)華文課本和早年從唐山老家寄來的所有書信時,禁不住搖頭說。這樣企圖把過去和華文一起毀尸滅跡的動作,加深了母親對外祖父是受到鬼魅入侵和作祟的想法。所以,有些華文書能夠藏起來的盡量藏,不然則送人了事。因此,家里就只剩下那幅高掛在廳堂上的對聯(lián),靜靜俯瞰著家中所發(fā)生的一切。外祖父對這副對聯(lián)卻視如不見,所以家人每每談起,總覺得又是另一件怪事。

“病到如此行為異常的,就不只是失智的問題了,可能被人下了降頭了?!贝缶苏f。

而身為華小副校長的父親,其實(shí)非常擔(dān)心外祖父這樣的譫妄行為被外人知道,拿去充當(dāng)飯后閑語,或笑話,有損他的顏面,也怕在學(xué)校面對學(xué)生時會產(chǎn)生尷尬,因此當(dāng)大舅提及找巫師王解降,父親立即同意,母親也自然沒意見,似乎大家都默認(rèn)了祖父是中了降頭,需要解降了。

巫師王是解降的高手,沒有之一。在這小鎮(zhèn),如果巫師王無法解決降術(shù)的問題,那也就表示,降頭無可降,一如醫(yī)生對病人病癥束手無策那般,藥石罔效了。

可是系著背心白布的樹枝已插在屋前一天了,雞血也枯干,但外祖父的癥狀仍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晝?nèi)栈璩恋臅r間突然拉長,躺在搖椅上視人如不見,眼睛空洞的看著前方。母親也樂得外祖父不會到處亂走,讓她有時間稍作歇息,不然無時無刻都要關(guān)注他的一舉一動,像照顧三歲小孩一樣,難免精神勞累。

傍晚時,陽光斜斜的照落窗欞,光塵浮蕩,在空氣里四處游走。而當(dāng)我從后房退離時,客廳里的黃老師和父親也失去了蹤影,只有外祖父依舊躺在屋前的懶椅上,兩眼茫然的看著前方。前方的樹影,在夕陽中陰郁得菌聚了一些婆娑,晃眼中,感覺那系在樹枝上的背心白布,仿佛在微風(fēng)里,鬼魅般輕輕地笑。

3

三天后,外祖父的病情愈加嚴(yán)重。

白日時,他一直處于躺在懶椅上昏沉的狀態(tài)里,可是一到晚上,夜色一降,燈火亮起,他卻精神抖擻起來了,飯也不吃,就從家頭走到家尾,然后再從家尾走到家頭,來回不斷,仿佛在巡視甚么,又仿似在散步。這樣的動作,乍看來,有點(diǎn)驚悚,也有點(diǎn)詭譎,令母親緊張異常。

兩天下來,都是同樣的狀況,嚇得家里的人一夜無眠。

第三天晚上七點(diǎn),外祖父突然拿起了桌墊上的舊報紙,然后四處尋找火柴,口中又不斷地念“火、火、火,燒、燒、燒”,嚇得父親趕忙把舊報紙搶下,然后致電醫(yī)生朋友,請他為外祖父打了一劑鎮(zhèn)靜藥后,看著外祖父昏昏沉沉睡去,才松了一口氣。

其實(shí)大家對外祖父的怪異癥狀有點(diǎn)束手無策了。

巫師王的法術(shù)似乎無效,而且還讓外祖父的病情變本加厲,仿如外祖父體內(nèi)的鬼魅蘇醒過來,變得更兇猛,它在白晝?nèi)展饫锘杷瑓s在夜里四處橫行,而外祖父的身體,更像是一具已被鬼魅借舍而失去自我意識的肉身傀儡而已。

最后還是大舅再出主意,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再找巫師王到家里來施法,可能比較有效。父親和母親已被這事磨得不知怎么辦,經(jīng)大舅這么說,也就允了,而且要越快越好。

當(dāng)晚,巫師王被大舅載到家里來時,已是深夜十點(diǎn)。屋內(nèi)燈光明晃如晝,屋外卻是漆黑似墨,汽車停頓前的引擎聲,劃破了夜里凝固的寂靜。父親快步趨向門口,將身材矮小卻精神奕奕的老巫師王Pak旺請到屋內(nèi)來。Pak旺雖然一副禿頭皺臉,年紀(jì)垂垂老矣的樣子,卻步行沉穩(wěn),顧盼自雄,頗有宗師風(fēng)范。當(dāng)他跨進(jìn)了門坎時,眉頭一皺,招呼也不打,就眼愣愣的盯著外祖父的房間,仿佛那里頭有甚么妖魔鬼怪匿藏著,而且隨時會冒出來噬人那般;那充滿戒備的神色,倒是讓陪隨在側(cè)的父親和大舅,一顆心吊到了腔口。

“Hantu Mubarak(惡鬼),eh!”只聽他輕斥一聲,迅即從背包布袋里掏出了一把甘文煙粉,然后跟母親要了一個大碗,把煙粉撒進(jìn)碗中,點(diǎn)燃后火花剎起剎滅,煙霧裊繞,逐漸彌漫開去。接著Pak旺又從布袋里取出了馬來短劍,劍身彎曲如小蛇,懸伏于空氣之中,隱然蓄勢待發(fā)。外祖父沉睡的房中卻毫無動靜,父親一邊看著Pak旺對著空氣舞劍,一邊屏息聽著房里變動,煙霧卻越聚越濃,往那房間滲入,頃刻間,天花板上發(fā)出了吱吱如鼠叫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連著亂竄的響動,忽而向東,忽而向南,忽而向西,忽而向北;像嬉戲,像挑釁,又像逃亡。母親卻躲在我的身邊,抓著我的手,微微顫抖。Pak旺迅速地將劍尖遞前,畫了個大圓圈,當(dāng)我還來不及看出他的動作時,卻見他倏忽脫手,將劍往上擲去,插入了老鼠叫囂之處,“吱──咿”一聲,尖銳卻短促,鼠聲戛然而止。鼠聲消匿,天花板卻蒼白的,在日光燈映照中顯得詭異無比,像張人臉面膜。Pak旺突地跨步,沖進(jìn)了外祖父睡覺的房間,只見外祖父仍臥身在床,張大眼睛,驚恐地?fù)P起枯瘦的手臂,對著闖進(jìn)房來的Pak旺喊:“燒、燒、燒……”Pak旺一言不發(fā),趨步向前,出掌如風(fēng)地打在外祖父的背上,外祖父喉嚨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吱聲,然后吐出一口大氣,倒頭閉目,又睡了回去。

此刻,Pak旺兀地頹坐于地板,仿如通由剛才發(fā)出的一掌,力氣全已使盡而氣喘如牛起來。他臉上如蚓游動的皺紋,也隨著呼吸更張,伸伸縮縮,明暗不定。父親和母親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撼得嚇傻了眼,不知所措地呆立房門前,還是大舅明斷果決,跨入房門,先探視了外祖父后,把Pak旺扶到廳堂的沙發(fā)上休息。甘文煙味淡淡清香仍然籠罩屋內(nèi),廳上卻死寂一片。

Pak旺稍微緩過氣后,對著仍在抖嗦的父親說:“鬼猛,難根除,也只能做到這樣了。這鬼魅道行六X年,習(xí)性閑懶,所以喜占人肉身為宅,噬人之魂;又缺乏自信,因此占了人體后就會毀人語言,使人失智,就可以為它所驅(qū)使,為所欲為了。幸好這鬼還未入魔,不會危害家人,只寄魂為舍而已?!盤ak旺說到這里,微微搖頭,仿似有些無奈,又仿似有所思察卻不便講出口來。父親卻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為何它要滅除華語文?鬼對這方面也有意見?”Pak旺聽了,笑笑,卻沒說什么。

Pak旺離開時,已臨近子夜時分了。狗吠得狂,把夜色吠得越黑越暗,龐大的黑暗不斷擴(kuò)張,深黑得看不到未來,可是未來卻會一直來,一直來,把人拋入一個沒有方向而漆黑的深淵里,只有狗吠聲不斷騷動著時間,讓時間剝落一些,再剝落一些,剝落到最后,會剩下一些甚么呢?父親面向一片漫漫漆黑的夜色,背后卻是日光燈晃晃的光影,把他站在門口的身姿,切割成了沉默的明暗兩半。我遠(yuǎn)遠(yuǎn)站在他的背后,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能從他那發(fā)絲逐漸灰白的后頭殼,看到歲月狂肆的欺凌,以至于心中突然感到無限哀傷和悲涼起來……

4

我被母親叫醒時,已是清晨七點(diǎn)。母親的聲音充滿哽咽和急促感:“汝阿公要走了,快點(diǎn)醒來,去看看他!”我意識蒙眬,原想賴床,卻被一句“阿公要走了”給嚇得一激靈就完全醒透過來。不是昨晚才剛驅(qū)完鬼了嗎?

我看著一臉悲凄的母親,于是把剛要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給咽了下去。

來到外祖父的床前時,只見大舅正跪著用沾濕的棉花滋潤外祖父干裂的嘴唇,然而外祖父大聲喘氣而張開口的嘴唇卻經(jīng)不得濕,他睜大著眼,把白眼球翻到了底,枯瘦而爬滿青筋的右手背一翻,就把大舅拈著的濕棉花打掉,然后喉嚨像卡著吐不出的痰,咯咯咯地悶聲作響,腿彎曲,瘦瘦的身子掙扎地弓挺起來,仿若要盡最后的力量,奮力地想把自己的靈魂挺出軀體,或是企圖將匿寄在身的鬼魂給擠出肉體之外?

我驚恐地喊了一聲“阿公”,突然弓挺著身體的外祖父肚子咕嚕咕嚕了幾聲,放了一個大響屁,然后瞪大眼睛,瞳光隨著緩緩渙散,弓起的身子也軟軟地癱瘓下來,像一團(tuán)爛泥那樣,倒在床緣。我趨向前時,卻看到外祖父的眼皮已垂落了下來,在他那張著魚網(wǎng)般的眼角,祥和的擠出了一滴淚。

母親的啜泣聲響起,大舅則靜靜地將外祖的身體擺好,蓋上了被,讓外祖父的一生,在他呼吸停止的剎那,安詳?shù)靥扇胍粋€無邊無極的大寂寞之中,無光無影、無人無氣、無天無地的世界。而躲在他身體內(nèi)的鬼呢?

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外祖父裸露在被外,緊攥的左手,并未完全松放下來,因此不自由主地輕輕去掰開那曲握的手指,映入眼簾,驚見是一只被捏斃了的,極奇肥大的蟑螂。

祖父的靈柩停放屋前三天,三天守靈,我們都目觸了外祖父的遺體在柩內(nèi),一日一日地縮小,尤其是當(dāng)佛經(jīng)團(tuán)前來念經(jīng)超度時,外祖父的肉身萎縮得更快,快至幾近肉眼可見。到第三天蓋棺,要移去火葬時,我到柩前瞻仰外祖父最后一眼,卻驚異看到,外祖父的身體,已縮成嬰兒般大小,皺紋深折滿布,縮入了成人的壽衣之下,而顯得無比的滑稽和詭異。

焚化、撿拾骨灰、將骨灰壇安置在瑪晶瑪暹廟的骨灰塔內(nèi),一系列儀式結(jié)束后,母親與大舅一臉蒼白,所有悲傷和驚恐已經(jīng)被疲累取代得說不出話來。我隨在母親身側(cè),腦中卻浮現(xiàn)著外祖父失智時揚(yáng)著手高喊“燒、燒、燒”的畫面,然而人生走到了最后,都難免要走向了焚化的虛無?外祖父一生的奮斗,一生的行跡,輕輕地,就被一抹火焰全給取消掉了,甚么都沒有留下。

辦完喪事后兩天的早上,黃老師又登上門來,與父親秘密私語了一小陣子,又匆匆離去。后來聽父親跟母親說,他必須要銷假,趕回學(xué)校去處理教育部發(fā)函通令實(shí)行三M的事務(wù),臨走前,丟下了一句:“看來他們是下定決心要滅掉華文了”。

父親前腳剛走不久,大舅的后腳就急急忙忙地跨進(jìn)了門坎,看到母親,忙不迭地喊:“Pak旺死了!”母親猝然驚嚇得杵在當(dāng)場,嚅嚅地問:“怎會突然就死了?”大舅搖頭:“也不知道是甚么原因,剛好是前兩天走的?!笨諝庖粫r沉寂下來,日光漫漫,把人照成恍惚。那留在天花板上,被馬來劍插穿的洞孔,卻像只獨(dú)眼,俯視著廳里的每一個人。母親癱軟的坐入了沙發(fā)中,并突然說,這一兩天,找個空余去他家慰問一下,然后頓了頓,抬頭,又說,上面的洞孔,有空,也要修補(bǔ)一下,不然洞口會越來越大,到時就可能補(bǔ)救不了了。

屋外不遠(yuǎn)處,那根染著雞血系著背心白布的樹枝,黑黝黝的,仍靜靜的在澄明陽光下,動也不動。

那時我站在母親后面,卻感覺,外面的日子似乎過得很慢很慢,而時間卻仿佛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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