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沖
摘 要:《 燕丹子》成功塑造了荊軻這一經(jīng)典藝術(shù)形象,而個性化語言的表現(xiàn)是荊軻形象塑造得以成功的關(guān)鍵。荊軻個性化語言中,以“好手琴者”一語最為關(guān)鍵,因為它埋下了三條隱線:一是荊軻“不解音”而被秦王“乞聽琴聲而死”所騙、致使刺秦失??;二是此語出現(xiàn)的場景乃太子丹為樊於期所設(shè)的酒會上,荊軻與會,故樊於期是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在荊軻的視線之內(nèi)“,好手”或為荊軻贊樊於期之首;三是從太子丹對“好手琴者”的第一反應(yīng),可見出君臣之間并不默契。這三條隱線均與刺秦相關(guān),從而不難窺知“好手琴者”一語的驚心動魄之功。
關(guān)鍵詞:《 燕丹子》;荊軻;琴聲;美人手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8264(2020)01-0059-05
《燕丹子》作為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名篇,以其高妙的藝術(shù)手法,再現(xiàn)了燕太子丹為報仇派荊軻刺秦的始末,其中荊軻的形象塑造,最為經(jīng)典。
而通過個性化語言進行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是該文尤可稱道者。荊軻諸多言語中,以“好手琴者”一語,最具驚心動魄之功,它把荊軻的性格、情性和命運等全部點帶出來,真可謂字字千鈞。
此語所隱含的信息是極其豐富微妙的,最主要的信息包含以下三個方面:荊軻被太子丹誤讀為好色者,點出二人并無默契之感,為太子丹催促荊軻以秦舞陽作為副手赴秦之必然;“美人能琴”荊軻“但愛其手”,點出荊軻非知音者。此細(xì)節(jié)埋下刺秦失敗伏筆;“斷美人手”出現(xiàn)的場景乃太子丹為樊於期而設(shè)的酒會,為荊軻勸說樊於期獻出首級埋下伏筆。
這三個方面涉及到與刺秦相關(guān)的三個主要人物:太子丹、荊軻與樊於期,從中不難窺知“好手琴者”一語在文中“四兩撥千斤”的妙用,亦可借此一語領(lǐng)略《燕丹子》卓越的語言藝術(shù)。
“好手琴者”一語,出現(xiàn)的具體語境為:秦國樊於期將軍得罪于秦,逃到燕國投奔太子丹。太子丹為其置酒華陽之臺,“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軻曰:‘好手琴者!太子即進之。軻曰:‘但愛其手耳。太子即斷其手,盛以玉盤奉之?!碑?dāng)荊軻夸贊“能琴”“美人好手”時,太子誤以為荊軻是喜“美人”之色,故“即進之?!?/p>
太子之所以如此理解,顯然他把荊軻一般化,甚至于庸眾化了,因為女子之“手”,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以來,就蘊含了男女情愛在里面。
男子往往借贊美女子之手曲傳欲“攜手”之情;再者,“手”可弄妝、可弄小弦、可采荇菜卷耳、可拈花、可添香、可弄團扇、可繡鴛鴦等,故使得女子之“手”,成了善在男子“癢處撓”之“撩撥”情思之物。
故在男子眼里心中筆下風(fēng)情萬種,是情色之思的代言物。明乎此,就會明白何以太子丹聞荊軻贊美“琴者”乃“好手”時,不假思索就以“美人”奉贈之舉。
荊軻之言意在“手”,太子之解則在“色”,君臣之間相違如此,自然談不上“心有靈犀一點通”,這為何時赴秦且選誰作荊軻副手的關(guān)鍵問題上,二人產(chǎn)生齟齬埋下伏筆。
除了太子丹把荊軻庸眾化即太子以天下一般男子好色之行來看待、對待荊軻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太子丹并沒有真正了解他將委以重任的荊軻,這顯示出二人之間存在著無形的隔膜。
把荊軻一般化、庸眾化,便暗示著實際上太子丹并沒有真正尊重荊軻自己的意志;沒有把荊軻作為一個獨特的神勇者來對待。只是在聲色口腹等物質(zhì)享受和感官滿足上努力去營造自己重士、善待士的“士”形象而已。
他只是在以最簡單的方式演繹著“與荊軻同案而食,同床而寢”的禮賢下士的太子形象:看似惟荊軻之意是從,實際上都是重的形式。
太子丹是剛愎自用、一意孤行的:鞠武勸他聯(lián)合別國抗秦時,他“睡臥不聽”;田光分析他門下客“無所用者”之言,他也完全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荊軻欲得“督亢地圖”“樊於期首”的話也以“不忍”予以拒絕。
另外,太子丹性格中的多疑,亦是致命的弱點:他因怕田光泄刺秦之謀而“執(zhí)光手曰:‘此國事,愿勿泄之!”,此語害得田光羞憤自盡;荊軻待刺秦同行者未動身,太子丹竟“恐軻悔”,仍是用人而疑最典型的表現(xiàn)。
正是基于太子丹多疑且自以為是的性格和待人處世特點,所以他根本不會去細(xì)致地了解荊軻。他太習(xí)慣于把人簡單化了,以為“黃金投龜”“千里馬肝”和斷“姬人好手,盛以玉盤”就足夠“信于知己”了。
而荊軻的志向,則是“將令燕繼召公之跡,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顯而易見荊軻刺秦絕非僅為太子丹報仇而已,故他必欲得一堪用之人作為副手才會動身。
荊軻欲赴秦庭刺殺秦王,是懷著功成、身返之志的,這自然需得堪用者為副庶幾可望成功。荊軻當(dāng)一如田光,已然深知秦舞陽等的不堪為用,故當(dāng)太子丹“欲先遣武陽”時,荊軻發(fā)怒,謂:“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顯然,荊軻不欲與“豎子”武陽同行,深知如此則“往而不返”。
荊軻對太子丹言之回應(yīng),點出荊軻亦具知人之明。正是因為深具知人之明,故其深知太子丹之為人;深知太子丹之為人,故知太子丹已無耐心讓他等到得力助手。
太子丹在一語害死田光之后,當(dāng)明了如田光、荊軻之士,是“恥以丈夫而不見信”的。前事之鑒不遠(yuǎn),又因“恐軻悔”拿舞陽進行激將:“居五月,太子恐軻悔,見軻曰:‘今秦已破趙國,兵臨燕,事已迫急……今欲先遣武陽,何如?”
毫無疑問,荊軻會為了維護自己“士”的尊嚴(yán),明知不可而為之——別無選擇地只能以舞陽作為副手“不擇日而發(fā)”。而到秦庭后舞陽的表現(xiàn),則毫無疑問地預(yù)示了刺秦的必?。?/p>
“西入秦,至咸陽……軻奉於期首,武陽奉地圖。鐘鼓并發(fā),群臣皆呼萬歲。武陽大恐,兩足不能相過,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軻顧武陽前,謝曰:‘北藩蕃蠻夷之鄙人,未見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畢事于前。秦王曰:‘軻起,督亢圖進之?!?/p>
秦舞陽果如田光所言,僅僅是“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無可用”。關(guān)鍵時刻,“大恐,兩足不能相過,面如死灰色”而讓秦王生疑、不得隨荊軻至殿。荊軻缺失了唯一的助手致使“奇功不成”,而這一切都是在條件不成熟時、太子丹催促荊軻行動的必然結(jié)果。
“好手琴者”被太子丹誤讀,不僅僅是點出太子丹對荊軻的不了解,更暗示著君臣之間全無默契,這才是刺秦失敗的必然因素所在。
太子丹斷美人手,盛以玉槃奉荊軻,荊軻了無替美人痛惜之顏色言語,僅僅把這看成是太子丹的“厚遇”,這正是田光評價他的“不拘小節(jié),欲立大功”之語。
顯然美人斷手之痛,屬于“小節(jié)”類,是荊軻向來不在意的細(xì)節(jié)。這一點和殺千里馬而食其肝是一脈相承的,在荊軻眼里,“千里馬”和“美人”絲毫沒有生命的存在意義,他們存在的唯一價值是“好手”尚可愛、“肝美”尚可食。
而這些駭人聽聞之舉,正是荊軻所追求的“超世之行”?!扒Ю锺R”和“美人”,絕非易得且可愛者。而荊軻于此二者,毫無憐愛痛惜之情,則其心如鐵石自可知。
惟其如此,方能做到忘情即“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他對一切物、人的生命均漠然視之,對他自己的生命亦復(fù)如是。
他曾對田光言:“有鄙志;嘗謂心向意等投身不顧;情有乖異,一毛不拔”,他考驗太子丹是否與自己屬于“心向意投”者的手法,是“黃金投龜,千里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盤”,太子丹對“金”“千里馬”和“美人”并無一絲一毫的慳吝,被荊軻誤讀為“知己”者。
其實太子丹需要的是能幫他復(fù)仇的勇士,只要可以刺秦,太子丹絕對都會如此“厚遇”。所以荊軻之于太子丹,完全不是荊軻自以為的那樣。太子丹需要刺秦報仇滅恥,根本不會在意行刺者是否可以生還;這正如荊軻為了試探太子丹,而根本不會考慮千里馬和姬人生命一樣。太子丹以荊軻為復(fù)仇之利器,而荊軻拿太子丹為“心向意投”者。
故太子丹會完全不考慮荊軻的安危催促他趕快行動,而荊軻則為報答太子丹的“厚遇”之恩,定以不辱使命為志。為此,他需要為避秦禍至燕的樊於期之“首”:
“于是軻潛見樊於期,曰:‘聞將軍得罪于秦,父母妻子皆見焚燒,求將軍邑萬戶、金千斤。軻為將軍痛之。今有一言,除將軍之辱,解燕國之恥,將軍豈有意乎? 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飲淚,不知所出。荊君幸教,愿聞命矣! 軻曰:‘今愿得將軍之首,與燕督亢地圖進之,秦王必喜。喜必見軻,軻因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數(shù)以負(fù)燕之罪,責(zé)以將軍之讐,而燕國見陵雪,將軍積忿之怒除矣。 於期起,扼腕執(zhí)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聞命矣!于是自剄,頭墜背后,兩目不瞑?!?/p>
荊軻與樊於期的這次會面,是在華陽臺酒會斷美人手之后。在酒會的“后日”,荊軻就向太子丹表達了“得樊於期首”以近秦王的想法??梢?,華陽酒會是荊軻在以“美人手”試探太子丹能否舍得“樊於期首”,是在投石問路。而太子丹能做到“即斷美人手”,卻不能做到“即斷於期首”:“樊將軍以窮歸我,而丹賣之,心不忍也?!?/p>
這與太子丹平生最在意所“遇”之厚薄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秦王“遇”丹無禮,使得太子丹切齒于秦,不惜一切代價而必欲報之。若“賣”樊於期,顯而易見自己比秦王“遇”己“無禮”尤甚。他“厚遇”的荊軻,竟然提出要他另一個“厚遇”者——樊於期的人頭,而這個人還是和他一樣切齒于秦王的同仇敵愾者,太子丹除了“不忍”,另有怕“必令諸侯指以為笑”的隱衷。
而荊軻是一個欲立大功不拘小節(jié)者,故他可以置太子丹之感受于不顧、更可以置樊於期生命于不顧這些“小節(jié)”,“默然不應(yīng)”太子丹的細(xì)節(jié)描寫表現(xiàn)出荊軻必欲得樊於期首之意已決,其斬截的性格于此可見一斑。他司空見慣了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戛然而止:“(田光)向軻吞舌而死”、千里馬被殺取肝、彈琴美人斷手等慘烈的場景一再在小說中出現(xiàn),正是凸顯荊軻的“勇士”“英雄”和“烈士”的心如鐵石。無所留戀無所愛,方可決絕了斷非常之事。
如果說,田光等生命消逝在他眼前而他只是一個冷眼旁觀者的話,樊於期自斷其首則是荊軻直接促成的,其場景之悲壯慘烈讓人發(fā)指。“潛見樊於期”的一番說辭,字字誠懇,句句切心。樊於期是第一個聽到荊軻刺秦全盤計劃者,而他的人頭是這個計劃能否得到執(zhí)行的關(guān)鍵物件。荊軻把“國事”全盤泄露給一個逃亡到燕國的秦國罪犯,比太子丹泄露“國事”于田光更具潛在的危險性。
為了報答太子丹的收留且“厚遇”之恩,田光就應(yīng)該是樊於期必須效法的榜樣,更何況荊軻此舉也能為自己報仇雪恨。樊於期慨然自剄,“頭垂背后,兩目不瞑”的細(xì)節(jié),不僅點出樊於期的報仇心切、視死如歸的勇烈;而且點出樊於期深明荊軻此行是抱了必得其首之志的:要么自我了斷,要么荊軻“替”他了斷。某種程度上講,華陽酒會上的“即斷美人手”,實際是此刻“即斷樊於期首”的預(yù)演。
華陽臺酒會,本是太子丹為樊於期而設(shè),樊於期當(dāng)是酒會的主角,但整個酒會的場景中,他并無只字片言。話語的被取消,意味著主體性的被取消。沒有了主體性的樊於期,只能如“能琴”之“美人”一樣,成為被主宰、被支配者?!懊廊恕蹦鼙弧凹磾嗍帧保瑒t樊於期亦能被“即斷首”。
名義上為主角的樊於期在此酒會場景中唯一也是關(guān)鍵的功用,“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使得荊軻有贊美人“好手琴者”之語。此語暗示了荊軻一見於期而得計謀的茅塞頓開之感:投奔太子丹三年,尚苦于無計可近身秦王;秦王此時正重賞購求於期之首:“求將軍,邑萬戶,金千斤”,樊於期首如此貴重,自然是可以用作近身秦王的最好誘餌,故荊軻一見樊於期則如醍醐灌頂般心機開竅,竟不由自主失聲喊出 “好首,期者!”樊於期的出現(xiàn),他看到了刺秦的希望:秦王欲得樊於期首,故荊軻欲得樊於期首。
他本為贊樊於期首的語言“好手,期者”,或因聽琴的場合而被太子丹誤聽誤解為“好首,琴者”。因為這兩句四字的聲母完全相同,明乎此,才會明白何以此酒會后的“后曰”荊軻即向太子丹講出欲得樊於期首以近秦王之謀。
欣賞琴,荊軻不贊琴聲卻贊美彈琴人之“手”,這一語點出荊軻乃“不解音”者,“聽琴”而不解琴,這個場景點出荊軻在沒有做到“知己知彼”的情況下就貿(mào)然前往秦國采取行動:他的行刺對象即《燕丹子》中的秦王,是一個“解音者”;更是一個不講信義者。從荊軻對樊於期說的一段話中,可以看出荊軻多么天真幼稚,他把秦王看成了如他和田光一類的“士”,這一點荊軻和太子丹一樣,把復(fù)雜的問題簡單化了、把高深的人膚淺化了、把特殊的人尋?;?。他們要對付的是欲掃清六合、吞并天下的秦王,而竟欲僥幸成功且事前沒有系統(tǒng)周密的方案,當(dāng)然備用方案更是談不上。小說一開始就圍繞著秦王“無禮”于太子丹一事,交代出秦王乃一毫無信義可言之人:
“燕太子丹質(zhì)于秦,秦王遇之無禮,不得意,欲求歸。秦王不聽,謬言曰:‘令烏頭白、馬生角,乃可許耳。丹仰天嘆,烏即白頭,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為機發(fā)之橋,欲陷丹。丹過之,橋為不發(fā)?!?/p>
對待毫無信義可言的秦王,荊軻則從來是以自己信士的習(xí)慣性思維去思考如何刺秦這件事的,即仍站在自己“士”的道德高度、從道德制高點上來譴責(zé)秦王“負(fù)燕之罪”“責(zé)以(樊)將軍之仇”。他沒有從政治的角度去思考這件事,而是扮演了一個道德裁判者的角色。道德要求誠實守信、仁愛守禮,是宜彰顯而不必隱秘的;而政治斗爭則是波譎云詭、講究機謀的,是宜隱秘而絕不可彰顯的。
用顯性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隱性的政治行為,顯然這注定了必然失敗的結(jié)局。他以道德的標(biāo)準(zhǔn)譴責(zé)秦王,亦如是在對牛彈琴一般。他在秦庭上確實做到了他答應(yīng)樊於期的話,而這也正是他的政治幼稚之處。他以為秦王肯定會悔過、會覺得自己死是罪有應(yīng)得且會乖乖等死以謝罪,所以當(dāng)秦王“乞聽琴聲而死”時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
這個細(xì)節(jié)點出荊軻是多么不了解他的對手,所以竟然絲毫沒有察覺這只是秦王的緩兵之計。當(dāng)然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對刺秦這件事的定位是不準(zhǔn)確的,所以根本也不會從政治的角度去考慮這一突發(fā)狀況該如何應(yīng)對,因為秦王這個要求本來就沒有在他的行動預(yù)計之內(nèi)。事發(fā)倉促卻不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且對秦王之語絲毫沒有產(chǎn)生警覺,顯而易見不是秦王的對手:秦王見秦舞陽色變而“怪”,在荊軻曲為回護后仍然高度警覺、即刻終止了秦舞陽的腳步。這顯示出秦王作為政治家的敏感與老辣,也點出秦王對秦舞陽少年殺人一事信息的掌控,這才是知己知彼。
秦王與荊軻面對面且受制于荊軻,竟然從容要求“聽琴聲而死”,異于常人的沉著表現(xiàn)竟然引不起荊軻對對手詭詐的絲毫防范意識與戒備心理,再次凸顯荊軻刺秦根本沒有做到周密詳備、甚至連最基本的對秦王的了解都沒有做到,一味地高自期許。既不知己,焉能知人?這正與華陽臺“聽琴”一節(jié)遙相呼應(yīng)。“不解音”的荊軻,答應(yīng)了“解音”的秦王“聽琴聲而死”的要求:
“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出。軻左手把秦王袖,右手揕其胸。數(shù)之曰:‘……從吾計則生,不從則死!秦王曰:‘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琴聲而死。召姬人鼓琴,琴聲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八尺屏風(fēng),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fù)而拔。軻不解音。秦王從琴聲負(fù)劍拔之,于是奮袖超屏風(fēng)而走。”
秦王的機變與荊軻的教條形成鮮明的對照:赴秦之前對樊於期描述的“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的場景完全沒有因為秦舞陽突發(fā)的狀況而進行絲毫的調(diào)整。在事前不清楚秦王衣著質(zhì)地情況下所擬的“左手把其袖”的“規(guī)定動作”在已清楚秦王所著乃“羅縠單衣”時毫不改變;明知自己“不解音”竟答應(yīng)“解音”之秦王聽“琴聲而死”的要求,并且絲毫不提防姬人之“琴聲”。這從“好手琴者”的贊嘆已經(jīng)表明荊軻向來對“琴聲”是聽而不聞的。
更可怕的是出于習(xí)慣,他或許同樣會對秦王鼓琴姬人之“手”產(chǎn)生了興趣而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甚至進而聯(lián)想起了被燕太子丹所斷的彈琴美人之“好手”,否則絕對不可能會察覺不到秦王“奮袖”和“拔劍”的聲響舉動。
無論如何,小說中的“琴聲”對荊軻是致命的,秦王在“琴聲”導(dǎo)引下成功大反轉(zhuǎn):“(秦王)奮袖超屏風(fēng)而走。軻拔匕首擿之,決秦王,刃入銅柱,火出然。秦王還斷軻兩手。”“匕首”為短兵器,攻擊時宜近不宜遠(yuǎn)。
而秦王“奮袖超屏風(fēng)而走”,就迫使荊軻只能“拔匕首擿之”,“匕首”完全沒有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而這棄“匕首”之長用“匕首”所短之態(tài)勢,正如荊軻答應(yīng)秦王“聽琴聲而死”的要求一樣,是倒持太阿、揚人所長而不避己所短所致。最終荊軻省悟到這一點:“吾坐輕易,為豎子所欺,燕國之不報,我事之不立哉!”“輕易”的根源,是他的超高自信:
“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鄉(xiāng)曲;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于服輿。昔呂望當(dāng)屠釣之時,天下之賤丈夫也,其遇文王,則為周師。騏驥之在鹽車,駑之下也。及遇伯樂,則有千里之功……”
此番話可以看成是荊軻的內(nèi)心獨白,他不屑于做瑣屑的實際工作,只是幻想著突然一天時機到來會證明自己是“超世”之“士”。在初心與志向之間,缺乏必要的行動,故對刺秦的復(fù)雜性與可能存在的危險性缺乏清醒的認(rèn)知與充分的考量,尤其是沒有圍繞行刺對象秦王做一番事無巨細(xì)的信息搜集整理分析后制定出相應(yīng)的細(xì)密行動方案,故倉促間答應(yīng)其“聽琴而死”。
“好手琴者”的率爾,顯示出本應(yīng)是“聽琴”的高品位的音樂欣賞活動,在荊軻那里成了“觀琴者”的訴諸視覺一般的、簡單的觀賞性宴樂。化高品位的“聽”為低俗的“觀”,就可以看出荊軻慣于把復(fù)雜問題簡單化的性格與行事風(fēng)格,這才是“好手琴者”一語在小說中隱含的句意之關(guān)鍵。
清代學(xué)者孫星衍在《燕丹子·敘》中謂:“其書長于敘事,嫻于辭令,審是先秦古書,亦略與《左氏》《國策》相似,學(xué)在縱橫、小說兩家之間”,此論對《燕丹子》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進行了中肯的評價。
在諸多“辭令”中,“好手琴者”以四兩撥千斤之功,把荊軻與太子丹二人的真實關(guān)系、把荊軻的性格等點逗出來;勾連起“斷美人手”與“斷於期首”兩個重要場景;埋下荊軻“不解音”而致刺秦失敗的伏線等。《燕丹子》近三千字的篇幅,以“好手琴者”四字,就能夠架構(gòu)起文中三個主要人物——太子丹、荊軻與樊於期的復(fù)雜微妙關(guān)系、勾連起一系列的典型場景、揭示出主要人物深層的性格命運等,窺一斑而見全豹,由此可見《燕丹子》語言藝術(shù)所取得的巨大成就。
[1]佚名撰,孫星衍校.燕丹子卷下[A].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2):41.
[2]《擊鼓》[A]梁錫鋒注說.詩經(jīng)[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8, (3):93.
[3]張文成.游仙窟[A].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