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墨
濃烈的草藥味。
三間草廬,幾樹銀杏。
青年一襲白衫,斜背一柄長劍,玉樹臨風(fēng),飄然而至。
天下高手無一不殞命于我劍下。青年傲然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岳山怪之子——岳峰,江湖人稱“劍神第二”是也!
中年男子身材敦實,農(nóng)夫裝束,淡然說,我簡至平十年遁跡山林,還是逃脫不了江湖。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岳峰說,天下豈能容下二位“劍神”?“劍神第二”此次前來一則報殺父之仇,二則去掉“第二”二字。長劍出鞘。
簡至平淡然一笑,至銀杏樹下,腳尖一點,身子一騰,單臂一抖。銀杏樹絲毫未動,一根銀杏樹枝已握在簡至平手中。
“劍神”,你的“天下絕劍”呢?岳峰不悅,你是羞辱我!
萬物皆為劍。簡至平說,劍在心中。
岳峰之劍,穿刺、抽帶、提點、崩攪、壓劈、攔掃、披截、挑摸、撈括、鉤掛、纏云……皆已臻化境。
簡至平手中的樹枝,如劍、如棒、如鞭,穿梭于岳峰冰冷徹骨的劍光之中,變有形于無形,變無形于有形,時而堅硬如鐵撞擊出鏗鏘之聲,時而柔軟無骨纏繞住長劍之身。
幾個回合,長劍砰然墜地。
簡至平跳至圈外,棄了樹枝,提衣袖抹了下額上的細(xì)汗。
岳峰竟然撲通跪下說,晚輩誠服,任憑處置!遂低垂頭顱。他年紀(jì)輕輕,劍術(shù)已達(dá)如此境地,實屬武俠奇才,可惜劍風(fēng)中摻有戾氣,不能至最高境界。
簡至平并不理會岳峰,轉(zhuǎn)身,背剪雙手,走向草廬。草廬前的場子上,塵土飛揚、落葉繽紛。
岳峰灰蒙的身影蜿蜒而下,漸行漸遠(yuǎn)。
銀杏樹葉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岳峰又飄然而至。
沒有草藥味,只有墨香。
簡至平正在草廬的檐下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
我已知真相,當(dāng)年我父親與您爭雄天下第一,愧嘆技遜劍神,一聲仰天長嘯,跳崖自斷。岳峰說。
我簡至平也曾為此虛名,打打殺殺,結(jié)下諸多冤仇,悔之晚矣!武學(xué)非為“天下第一”……簡至平說。
岳峰此次造訪,只請劍神對晚輩指點一二。岳峰對劍神行禮后,拔劍出鞘。
我簡至平早不是“劍神”了,一介山野村夫而已。簡至平呵呵笑著,卷了木桌上的糙紙,握于手中,向岳峰回了禮。
岳峰問道,簡前輩,您的“天下絕劍”呢?
簡至平答,萬物皆為劍……岳峰接了下一句,劍在心中。
二人跳入圈中。
岳峰之劍若水中蛟龍,游弋于簡至平身體上下左右。
簡至平吟哦著: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其“劍”法與《蘭亭序》文之涵、書之藝,和諧融洽。
岳峰眼前似見“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內(nèi)心漸漸“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
《蘭亭序》誦畢,簡至平驀然向前一迎,岳峰之劍插入簡至平手持的紙卷之中。劍不斷縱入,紙卷紛紛開出花朵。
岳峰先是驚嘆,繼而大駭。遽退劍,已晚。劍鋒已沒入簡至平胸膛。
岳峰急點簡至平止血穴位。簡至平坦然搖搖頭。
你的劍風(fēng)已少有戾氣!簡至平躺在岳峰的懷里,露出欣慰的笑容,繼續(xù)說道,銀杏病了那么多年,上蒼還是沒能給我留下她,“天下絕劍”已伴隨她而去。我若不是因為等你……現(xiàn)在,我已了無牽掛……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簡至平的聲音漸漸渺遠(yuǎn)。
岳峰把簡至平埋葬在銀杏的墳?zāi)古??!皠ι竦诙钡拈L劍,伴在“劍神”身邊。
自此,岳峰住進(jìn)簡至平、銀杏夫婦的草廬,耕讀、習(xí)武、吹簫,每日誦讀、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
若干年后,又一武俠手?jǐn)y陰陽錘出現(xiàn)在草廬前的場子上。
選自《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