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盧義杰 丁宇魁
2010年,河南省高院宣告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緩”的趙作海無罪,此案入選當年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IC?photo ?圖
?專題按
始于2005年的“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已完成15屆評選。
過去15年,“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以每年10個案例的速度,記錄了中國法治建設的真實面貌。
這些案例之所以“典型”,因其切中民眾關注的痛點,切中法治發(fā)展的根目錄。在浩如煙海的法條中,它激活了與每個人關系最密切的那一款,進而成為立法的助推器、司法的導航塔。
法治不是神秘的,正義不是抽象的。某種意義上,解剖這150個案例,也就讀懂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某個斷面。無論是法院對案件的判決,還是主辦方對案例的點評,都讓我們對法治心懷敬畏和感動。
希望,法治精神能在鮮活的案例里具體可感。
★從2013年至2018年,連續(xù)6年均有糾正的錯案入選十大訴訟,2016、2017年度甚至每年分別入選了3例。這在各類案件中絕無僅有。
怎樣的司法裁判才是公平正義的?換句話說,如果司法的專業(yè)判斷與群眾的正義認知發(fā)生沖突,司法機關該如何裁判?
2005年,“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以下簡稱“十大訴訟”)正式開篇。當評選者將“佘祥林案”作為排在第一位的入選案例時,可能不會想到,15年以后,錯案糾正已成為中國法治發(fā)展的一面鏡子。
十大訴訟是國內最早開展的影響性訴訟評選活動,現已固定由中國法學會案例法學研究會牽頭,相關單位共同組織。
學者、律師、記者,始終是評選過程中的活躍因子。2007年,南方周末報社成為主辦方之一,此后,《中國法律評論》、最高法司法案例研究院、《法律適用》等單位相繼加入。(項目發(fā)展歷程詳見本期《南方周末》刊發(fā)的文章《來自無序的有序》。)
到2019年,“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已走過15屆,累計評出150個案例,刑案占比最多,共有80例。其中錯案糾正類又有16例,是“最多中的最多”。
這不是偶然。綜觀各國,刑事案件最能反映一國權利狀況及文明底線,最能折射國民對法治的期待。
除了刑案,還有相當一部分入選十大訴訟的民事、行政、公益訴訟,也都超越了個案價值,記錄法治進程,甚至推動制度變革,“影響性”三字恰如其分。
某種意義上,150個案例是歷史的一份底稿,見證過去15年中國法治的發(fā)展脈絡,埋下了社會進步的解題密碼。它沉淀了經驗,記錄了教訓。
“主角”:冤假錯案
命運仿佛與湖北京山縣的佘祥林開了一個玩笑。1994年1月,他的妻子失蹤,女方家屬3個月后辨認出一具女尸,并懷疑佘祥林為兇手。盡管爭議不斷,佘祥林1998年仍被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15年。
入獄7年后,“亡妻”歸來,戲劇般的結局拷問著司法。平反次年,“佘祥林案”入選2005年十大訴訟。
審理“佘祥林案”時,司法機關并非沒意識到可能存在問題,但其承受的社會壓力也相當之大,湖北省高院1995年審理時,甚至有220名群眾聯(lián)名上書要求從速處決。無論是該案,還是后來入選十大訴訟的張氏叔侄案(2013年)、聶樹斌案(2016年),或多或少都有類似情況。
那么,當存疑案件擺在司法機關面前,是選擇向前一步“大快人心”懲治罪犯,還是后退一步疑罪從無但要承受辦案壓力且可能冒犯同僚,這似乎成為一種利害權衡。
誠然,打擊犯罪具有天然的正當性,因此,如果不反思權利保障本身的價值,權利保障永遠會被放在天平上,與偵破案件帶來的收益相權衡。進而,法律理性克制人性沖動的機制不能運轉,法官就要作為普通個體承受法治發(fā)展變革中完善司法公正的全部重量,可謂“千鈞系于一發(fā)”,最終能作出疑罪從輕的裁判已屬“難得”。
只有在法治建設中樹立權利保障的底層邏輯,立法所確立的原則才能得到落實。十大訴訟正記錄了這一反思過程。
十八大之后,從2013年至2018年,連續(xù)6年均有糾正的錯案入選十大訴訟,2016、2017年度甚至每年分別入選了3例。這在各類案件中絕無僅有。
不僅民間評選熱議錯案糾正,同樣是2013年起,陳滿、呼格吉勒圖、聶樹斌等一系列平反的錯案,亦連續(xù)7年寫入最高法、最高檢工作報告,實為罕見。民間與廟堂,在此問題實現共振。
也正是2013年,中央政法委出臺了《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規(guī)定》,明確提出法官、檢察官、人民警察對辦案質量終身負責。
2020年最高法工作報告披露,2019年,各級法院再審改判刑事案件1774件,此外,還依法宣告637名公訴案件被告人和751名自訴案件被告人無罪。這些數據均是歷年最高的。
最高檢工作報告提及的一些平反案例,同樣具有典型意義,例如2019年寫入其報告的江西李錦蓮案。李錦蓮1998年被警方認為涉嫌以毒糖殺人,此后被判死緩。該案第一次申訴引起最高法的重視,并指令江西高院再審。然而,2011年,江西高院維持了原判。2018年,最高法第二次指令江西高院再審,終改判無罪。
在此期間,越來越多的人進一步反思:假定佘祥林、趙作海等人就是案件真兇,疑罪從有、非法取證就可以接受了嗎? 顯然不是。
權利保障不僅僅是防范冤假錯案的手段,更是法治建設的必然要求。換句話說,并非權利保障到位了就沒有冤案,也并非只有無辜者的權利才需要保障,而是說,只有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刑事審判才有可能是公正的。這種權利保障意識愈發(fā)成為糾正錯案、監(jiān)督司法的良性的民意基礎。
七成指向公權力
80例刑事案件,20例行政訴訟案件,若再算上指向行政機關的民事訴訟、公益訴訟,150個案件有七成以上指向公權力。評選的公共價值可見一斑。
最具代表意義的是官員貪腐案件。單是2006年,十大訴訟就有3個不同系統(tǒng)的大案,即上海社?;鸢?、國家藥監(jiān)局高官落馬案、阜陽法院腐敗案。
上海社保基金案被稱為上海改革開放以來的“最大腐敗案”,其涉案人員之多,級別之高,金額之多,與民生關系之緊密,放在全國也極為少見。該案節(jié)點是原上海市社保局局長祝均一被查,人們驚訝地發(fā)現,其違規(guī)拆借了32億元社?;穑脕斫o蘇州商人張榮坤收購滬杭高速公路收費經營權。
2004年登上胡潤百富榜第39名的時候,這名商人僅36歲。年輕商人何以攪動一方? 權錢交易而已。這樁伸向老百姓“保命錢”的大案表明,腐敗事關權力運行和政治生態(tài),小則影響一地營商、法治環(huán)境,大則破壞某一制度、某一領域乃至影響國計民生。
反腐既是對官員系統(tǒng)的刮骨療毒,又能滿足公眾樸素的正義感。
十八大是反腐的分水嶺。2012年,十八屆中央紀委一次全會認為反腐斗爭的形勢“依然嚴峻復雜”,此后,反腐力度前所未有,反腐進入了新常態(tài)。2016年底,政治局會議判斷,反腐敗斗爭“壓倒性態(tài)勢已經形成”。
這種變化也折射在了十大訴訟上。2013至2016年的評選,連續(xù)4年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高級別“大老虎”——僅2013年就有“薄熙來案”“劉志軍案”“劉鐵男案”3案,之后,“徐才厚案”“周永康案”“白恩培案”分別成為當年度重大貪腐案件的代表。
如果說反腐是公權力的“壯士斷腕”,那么公眾對公權力的監(jiān)督,很多時候是從諸多公共事件開始的。2013年,曾有一篇復旦大學的碩士學位論文統(tǒng)計了2007-2011年的50個十大訴訟案例,發(fā)現公民維權案件數量最多,共20例,緊隨其后的是司法/執(zhí)法公正,為12例。
頗為重要的是公民表達權的案例。它集中在2009至2015年,其中,河南靈寶王帥案傳播頗廣,并讓“跨省抓捕”成為該年度及此后同類事件代名詞。
在上海工作的王帥,向河南有關部門電話舉報了靈寶老家違法征地,但均無結果。2009年2月,其上網發(fā)帖“河南靈寶老農的抗旱絕招”影射當地,靈寶公安隨后赴上海,以涉嫌誹謗罪為由將其刑拘。
8天后,警方稱證據不足,王帥獲取保候審。事實上,誹謗罪原則上為自訴案件,除非對社會秩序、國家利益造成嚴重危害,顯然,王帥不符合啟動公訴程序的情形。各方關注之下,警方最終撤案并支付國家賠償。
類似的還有2010年陜西警方進京抓作家案、2012年陳平福發(fā)帖被捕案、2013年張家川少年發(fā)微博被拘案,三者起因均是,公民批評地方政府而觸怒個別官員,反被以“合法”的名義報復。
千百年來,人們總有把公權力鎖進籠子的夢想,公權力總有逃離籠子的沖動。公民的監(jiān)督與表達,無疑有望是這組博弈的重要制約力量。前述成敗兩類案例,可體現公民對公共事務的熱情,折射出一些部門亟待加強法治觀念和執(zhí)法水平,而區(qū)分公民是正常監(jiān)督還是違法犯罪,既是法律適用問題,也是政治倫理問題,即面對尖銳批評哪怕是錯誤批評,官員該如何克制、容忍。
相較表達權,知情權是監(jiān)督公權力過程中更為基礎的環(huán)節(jié)。沒有基礎信息,表達和監(jiān)督均無從談起。
十大訴訟記錄了公民為接近真相所做的努力。2012年,陜西省安監(jiān)局原局長楊達才在36人遇難的特大交通事故現場,被拍到面帶微笑的照片,網友隨即發(fā)現其有多塊名表。
買名表的錢哪里來? 湖北大學生劉艷峰向陜西省財政廳申請公開這位“表哥”上一年度工資,遭拒后提起行政訴訟,但未獲立案。不過,2013年9月,楊達才被以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判刑14年。
一些追問看似過于認真,在有的人看來,這幾乎是行為藝術甚至炒作。但客觀地說,追問無不擊中財產公開、公共政策等關鍵命題,這些命題往往又隱藏在習以為常的細節(jié)當中。讓慣常不至于變成正常,恰需要這種“當頭棒喝”式的喚醒、敏銳與較真的秉性。
制度的變革
2005至2019年,是中國城鎮(zhèn)化迅速發(fā)展的15年,一定規(guī)模的征地拆遷與之伴隨。
中國城鄉(xiāng)建設管理與房地產法研究中心、北京市才良律師事務所發(fā)布的《2019中國年度拆遷報告》回顧,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國家積極推行土地財政,使拆遷成了惡性事件高發(fā)的源頭。
十大訴訟捕捉到了這一時代細節(jié)。率先讓人唏噓的,是2009年入選的成都唐福珍案。她不服城管執(zhí)法局下達的限期拆除決定,亦不滿拆遷補償數額,于是向自己身上潑灑汽油,引燃自焚。
這起以消滅身體為代價的維權事件震驚了輿論場,普遍被認為推動了廢除“拆遷條例”的進程。次年,新的《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開始征求意見。條例變“拆遷”為“征收”,一詞之變,試圖體現公民參與、公正補償等原則,完善制度之弊。
條例醞釀之時,一些地方政府也加快拆遷步伐。在2010年十大訴訟中,“因拆自焚”事件再現江西宜黃,化解拆遷矛盾愈發(fā)緊迫。
2011年,征收條例出臺,盡管仍有爭議,但依然具有進步意義。此后,拆遷類案例在十大訴訟沉寂多年,直到2016年因婚房被拆而引發(fā)的賈敬龍殺人案出現。
彼時,土地出讓收入的增幅有所收窄,但絕對數量仍在攀升。到了2018年,全年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已是6.5萬億元,同比增長25%,對財政收入的貢獻仍是最大。
拆遷癥結及治理過程再次說明,法律常滯后于社會發(fā)展的需求,但人們對權利保障總有天然需求,具體需求還會隨時間而產生、改變。法律需要更新,但現代社會又是復雜的,立法不可能一蹴而就,必然摻雜各方利益博弈,立法也不是包治百病,老問題可能復發(fā),新問題還會出現。
這要求行政機關應有科學的治理能力,在法律及自然法則的范圍內保障公民權利,實現善治。尤為重要的是,行政機關應當重視并剖析熱點事件,因為,其“熱”的原因,往往正是行政模式或經濟結構的某處命門。
放在時代大背景下,另一些“十大訴訟”案例,則記錄了社會發(fā)展、制度變革的過程,尤其是公民爭取正當權利的勇氣。
2007年7月,河南農民陳超被以涉嫌故意毀壞財物罪刑拘,但當地檢方認為證據不足,不予批捕。陳超獲釋五天之后,洛陽市勞教委卻決定對其勞教兩年。
這是一個被批評已久的制度,起于1957年,勞教委則通常由公安、民政、勞動等部門組成。根據立法法,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只能由法律設定,但是,勞教的法律依據僅僅是行政法規(guī)。
大學生村官任建宇,2012年也掉進了這個未經審判即失去自由的陷阱。各方不斷呼吁之下,2013年底,勞教制度最終廢除,此類案例終成歷史。
計生案件在未來可能也不會再出現了。2016年元旦,“二孩政策”全面放開,但10天后,湖北的馬麗云仍收到因2015年超生而產生的近10萬元罰單。這樁被稱為“搶生二孩第一案”的影響性訴訟,拷問新舊法的銜接問題,也見證一個時代的結束。
一些案件更考驗司法、立法的現實關照。司法常是“保守”的,遵循既定法律條文而動,但迅速迭代的科技不斷沖擊原有的商業(yè)模式,使適用法律更考驗技術與智慧。
十大訴訟2017年就展示了電商領域的“刷單入刑第一案”“電商平臺打假第一案”。刷單損害的是電商交易秩序和誠信生態(tài),侵害消費者選擇權。以往,該行為常依據《網絡交易管理辦法》處以最高20萬元行政處罰,但公開報道顯示,許多組織刷單平臺的獲利都遠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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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盧義杰 丁宇魁
2017年,“e租寶非法集資案”中26名被告人被判處無期徒刑和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此案入選2017年度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 C?photo ?圖
?上接第2版
2017年,杭州余杭區(qū)法院一審判決一家刷單平臺負責人構成非法經營罪,提高刷單的違法犯罪成本。而消費者的維權成本,也在同一年被釋放出降低的信號,彼時,淘寶以某售假商家“違背不得售假約定、侵犯平臺商譽”為由,第一次起訴了售假商家,并得到上海奉賢區(qū)法院支持。
立法與時俱進的表現則有2019年高空拋物入刑,當年即有案例入選十大訴訟。多個省市此后也出現了當地的“第一案”。
“平等”的試金石
對于2006年、2008年的十大訴訟,乙肝病毒攜帶者可能較為關注。這個人數上億的群體,屢有人因體檢結果被拒在職場門外。這兩年度的評選,均有乙肝病毒攜帶者的就業(yè)歧視案入選。
2007年10月,時任勞動保障部副部長張小建在回答網友線上提問時明確提出,他們與衛(wèi)生部就乙肝病原攜帶者就業(yè)權益問題專門出臺了意見,次年1月實施的就業(yè)促進法還將從更高層次上進行保障。該法明確規(guī)定,用人單位招用人員,不得以是傳染病病原攜帶者為由拒絕錄用。
2008年的高某訴北京用工方案件,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發(fā)生的。北京一家公司以高某患乙肝小三陽為由拒簽勞動合同,法院經審理,判決該公司賠償經濟損失、精神損害撫慰金1.9萬余元。這是就業(yè)促進法頒布后的“反乙肝歧視勝訴第一案”。
其實,對大部分人而言,權利實現不是血淋淋的極端個案,而是教育、就業(yè)、勞動、維權等身邊的民生問題,這些是社會生活的組成部分。保障好身邊權利,公民才更容易對法治有切身認同,形成法律信仰。
這一過程并沒有什么太高深的理論,最核心的,就是公平、平等。
當然,從沒有絕對的公平,公平不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所有人拉到一個水平線上,而是機會公平,即讓掌握不同社會資源的人擁有同樣的拼搏機會。這方面,教育權表現得更為典型。
2008年,12名原籍河南的學生起訴了西安教育部門。此前,按照西安“買房落戶”的政策,他們的戶口遷入西安。然而,2008年2月,西安灞橋區(qū)招生辦卻取消其高考報名資格,理由是戶籍及學籍在陜西未滿3年。該政策是學生家庭購房之后出臺的,學生家長認為,他們與政策希望打擊的高考移民有著本質區(qū)別。
公民權利能否平等地實現,另一塊試金石是,當權利受侵害時能否以較低且合理的成本維權。
最具悲情色彩的是農民工張海超開胸驗肺。報道顯示,張海超2004年起在河南新密從事雜工、破碎、開壓力機等有害工種,醫(yī)院確診他得了塵肺病。但鄭州市職業(yè)病防治所診斷其是肺結核。
為了證明自己是職業(yè)病塵肺而非肺結核,張海超自費“開胸驗肺”。診斷被推翻了,張海超獲賠61萬元,身體也因而受到嚴重傷害。這種特殊的取證,某種意義上,令勞動者權益保障和救濟機制蒙羞。
個體力量畢竟有限,公益訴訟因此登上了法治舞臺。這產生的背景是,一方面,當弱小的個體遇到龐大的機構,很多時候訴訟能力不平等,個體權利難以維護;另一方面,受侵害的公民有時因經濟實力、專業(yè)知識、教育程度等原因沒有提起訴訟,但涉及大多人的權利又不可拋棄,必須有機構“主持公道”。
2005年,福建屏南縣村民勢單力薄地起訴了當地化工公司,而到了2018年,面對秦皇島一家玻璃公司造成的大氣污染,站在民事公益訴訟原告席上的,換成了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fā)展基金會。
接著,檢察機關在公益訴訟中也開始一展拳腳。2018、2019年十大訴訟連續(xù)兩年均有該類案件入選。
2018年,湖北利川市一家礦業(yè)公司開采碳質頁巖并露天燃燒煤矸石,排放出的大量氣體“熏”死了大片森林。利川市林業(yè)局卻未對林木履行監(jiān)管職責。換做以前,周邊村民的維權道路,可能只有起訴礦業(yè)公司,或者向有關部門反映林業(yè)局不作為,無論哪條都不好走。
但在公益訴訟框架內,利川市檢察院先對該市林業(yè)局發(fā)了《檢察建議書》,未看到行動之后,宜昌市西陵區(qū)檢察院被指定異地管轄,提起公益訴訟。這比公民在本地起訴更能引起當地重視。
最終,西陵區(qū)法院判定利川市林業(yè)局違法,責令限期履行監(jiān)管職責。該局未再上訴。
民意與司法互動
任何人都有權感知公平正義。諸多影響性訴訟中,司法機關有時要直面這樣的問題:怎樣的司法裁判才是公平正義的? 換句話說,如果司法的專業(yè)判斷與群眾的正義認知發(fā)生沖突,司法機關該如何裁判?
2007年入選的許霆案就是典型。當時還是小伙子的許霆去ATM機取錢,想取100元,憑著ATM機的故障,他取了17.5萬元,2007年12月被廣州中院一審判處無期徒刑。
在公眾樸素的正義感中,即便貪污17.5萬元也不可能判無期徒刑,何況許霆并未主動破壞ATM機,豈不是一審判決過重? 當然,法官可能會澄清,法律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盜竊金融機構起刑就是無期徒刑,給他已是按最輕的刑罰來判的。
但問題又來了,搶劫金融機構的起刑點是十年有期徒刑,難道盜竊比搶劫的社會危害性更大? 罪行與刑罰顯然不相當。
此后,案件發(fā)回廣州中院重審,經最高人民法院援引特殊減輕條款,核準改判5年有期徒刑。而刑法關于盜竊罪的量刑規(guī)定,也于2011年在刑法修正案(八)中得到修改。
十年后,發(fā)生在天津的“大媽非法持槍案”面臨類似困境。趙春華2016年在路邊擺射擊攤謀生,其中6把“槍”被鑒定為管制槍支,一審被以非法持有槍支罪判刑3年6個月。幾乎在同時,四川少年劉大蔚網購仿真槍,也因被鑒定為槍支而獲無期徒刑。
引起廣泛討論之后,“仿真槍獲刑系列案”入選2016年十大訴訟。當年,趙春華二審改判緩刑,劉大蔚則于2018年改判7年3個月。
站在司法機關的立場,趙春華、劉大蔚就是持有、走私法律禁止的槍支,如此裁判似無不妥。但有學者把這種做法稱為“法條主義”或“機械司法”,有時,如果法律適用后表現出明顯的個案不公,則問題可能不在于法律本身,而在于法律適用者沒有正確地解釋法律。
好在最高司法機關統(tǒng)一了這個問題。2018年3月,“兩高”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涉以壓縮氣體為動力的槍支、氣槍鉛彈刑事案件定罪量刑問題的批復》,規(guī)定辦理這類案件應當充分考慮多種情節(jié),包括涉案槍支的外觀、材質、購買場所、渠道、價格,以及行為人的主觀認知、一貫表現、是否規(guī)避調查等等。
增加一系列評判維度的目的,就是確保罪責刑相適應。這亦體現司法機關為彌合司法與民意所做的努力。
在2011年李昌奎案中,民意與司法呈現出另一種互動。云南省巧家縣的李昌奎奸殺同村女子并殺害該女子三歲的弟弟,一審判決李昌奎死刑立即執(zhí)行,二審改判死緩。
民意無法釋然,畢竟,相較同樣入選2011年十大訴訟的藥家鑫案,李昌奎行為顯然要更加惡劣。
此后,云南省高院通過審判監(jiān)督程序改判李昌奎死刑立即執(zhí)行。不管民意是否構成改判的主要原因,至少從結果來看,民意與司法裁判最終走向了一致。
有人擔心,這豈非輿論干預司法? 并非如此。目前來看,我國輿論對司法的影響,更多是監(jiān)督而非干預。輿論能夠督促司法裁判更加契合社會整體的公正觀念和價值主張,并不能直接動搖司法審判活動,兩者不是對立的,也不應該是對立的。
這只是十大訴訟的一個思考維度?;赝?5年,無論是有人喊殺、有人喊停的爭議大案,還是有人稱道、有人惋惜的社會議題,抑或是社會精英與普羅大眾認知甚遠的法律見解,在個案中,影響性訴訟已然促成公眾、法學學者、司法官員、律師和媒體工作者的集體探索。
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記錄是為了構建更好的法治環(huán)境。對國家而言,15年是時代進程的彈指一瞬,但150個案例背后的思考與博弈,有望成為一個可能偉大的法治資源庫。
(作者盧義杰為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律師助理,丁宇魁為中國民航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