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華勇
政府院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上訪的人,剛從市上調(diào)任古城的縣長秦懷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
辦公室主任簡單地給他匯報了些上訪的情況后,秦懷德出乎意料地決定自己下樓去接見這些上訪者。
辦公室主任有些吃驚,他懂得按常規(guī)來說,領(lǐng)導(dǎo)們十分討厭或者懼怕直接與上訪者見面,更何況這是一起集體上訪事件。整整一個村子,幾百號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嘴八舌的又沒人出面主事,反映的問題一下子理不清。信訪局、陳家鎮(zhèn)、公檢法都派人來做溝通工作,群眾不認(rèn)賬,直喊要見縣長,政府院子顯得混亂不堪,不少部門的人從辦公樓窗戶里探出頭,看這陣勢都不知出了甚事。對于這樣的場面,秦懷德當(dāng)然也是第一次碰到。在未當(dāng)縣長之前,他在市委機關(guān)從干事到副處長一干就是20年,青春的歲月都耗在跟市領(lǐng)導(dǎo)鞍前馬后、熬夜寫材料上。從市里下基層當(dāng)縣長,算是提拔,只不過當(dāng)了縣長確實對基層不熟悉,別人發(fā)現(xiàn)他當(dāng)縣長兩個多月了,除了開會,好像政府工作沒一點動靜。秦懷德也覺得副職們除了匯報分管工作外,也沒人就本縣發(fā)展給他提過思路建議,各部門大小領(lǐng)導(dǎo)們一個個拿著報告要錢,都哭訴著說日子不好過,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時間靜下來想問題。本來打算在基層走走,調(diào)研熟悉一下情況,可每到一處,都是陳年舊賬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爛事。因為是國家貧困縣,財政收人實在可憐,手里拿不出錢,要解決這么多問題就顯得捉襟見肘。另外,他還清楚,每一任領(lǐng)導(dǎo)來了之后,不光是老百姓觀望,干部也同樣觀望,看你本事大小,工作鋪排得合不合理,強度上不上得去,等等。這既是期待,也是考驗。沒來之前,他做了充足的功課。然而,他下鄉(xiāng)跑也好,走單位調(diào)研也罷,問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目的又是什么,都疑惑著大家。同秦懷德事前做功課一樣,古城的干部群眾聽說秦懷德來當(dāng)縣長時,不少人就開始研究他,每個人的目的不同,有的細到他的娘婆母也家,祖宗三輩都弄得一清二楚。于是,在某一些圈里甚至更廣泛些,秦縣長一上任大家似乎都了如指掌。特別是在政界混了多少年的老油條,他們接觸過一任又一任的縣長,無論哪個縣長怎么工作,他們都會配合得天衣無縫、如魚得水?;鶎痈刹恐杏胁簧龠@樣的“萬精油”。縣長也是人,何況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有些事,心知肚明,無論你當(dāng)初有多大抱負(fù),如何設(shè)計自己的遠大前程,但在一個地方工作幾年,要留下好口碑還真的要費九牛二虎的力氣才行。
在辦公室主任眼里,新來的縣長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不老到?jīng)]經(jīng)驗。機關(guān)里下來的人不是天真就是感情用事,平日來一兩個上訪的要是別人就躲魔鬼似的,何況今天來了這么多的人。縣長一出面,就像象棋里卒過河一樣直接與老將見面,頂死了,沒有任何的回旋余地。正犯嘀咕,秦懷德好像準(zhǔn)備就緒,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出辦公室站在樓道里。辦公室主任有些慌了,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問:“縣長,這么多人,要不要叫幾個代表?”
聽到這話,秦懷德看了一眼主任,意思很明白,自己心里有準(zhǔn)備,不就是群體上訪嗎?在市里,他偶爾也見過各縣來的老百姓扯著橫幅,堵在市委門口喊冤,有關(guān)部門一邊安撫,一邊打電話叫各縣誰家的人誰家負(fù)責(zé)領(lǐng)回去處理,不然要問責(zé),有時也打上書記市長的幌子,告訴縣里說書記市長十分惱火,發(fā)脾氣了,也明確批示,上訪的問題屬地管理,安撫不好老百姓,解決不了問題,縣里的書記縣長小則檢查,大則處分或就地免職。這話下來,各縣立刻派人去市里領(lǐng)人,只要勸說回來,別把事情鬧大了,回到縣里逐步解決。眼下,群眾是沖著縣政府來的,也就是沖著他一縣之長來的,他躲而不見,影響恐怕更惡劣,全縣干部群眾怎么看,肯定說自己無能。在決定見上訪群眾之前,他也想過,萬一談不妥,群眾一窩上,亂哄哄地控制不了局面,自己豈不是更狼狽,更失面子丟人?但這種想法立刻被他否定了。人民的縣長怕見人民,不敢面對,只想自個兒尊嚴(yán)臉面,這以后遇到更多更復(fù)雜的問題怎么辦?秦懷德再也沒多細想,他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群眾有訴求一定也有理由,他一縣之長,堂堂正正地見一下群眾聽聽他們的訴求,證明他心里亮堂,沒擺縣長的架子,即使受點委屈或羞辱也算不了什么,只要能解決問題,把群眾情緒理順,對于以后的工作有一百個好處。秦懷德鼓勵自己,怕什么呢?
辦公室主任看出來了縣長的態(tài)度,他開初有些恐慌不安的心緒立刻鎮(zhèn)定下來。為防萬一,不出亂子,他仍然撥通了公安局局長的手機,公安局局長回話說立刻派警力過來。主任仍然不放心,盡管他更愿意往好的地方想,他不相信更不愿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差錯。要知道,縣長才來兩個月,第一回出征就打了鏵,他這主任就不稱職。辦公室主任做了好幾年鎮(zhèn)長、黨委書記,十多年的局長,已經(jīng)做了幾年的政府辦公室主任,經(jīng)歷也算豐富多彩,幾任的縣委書記、縣長,還有不停變換的副職,用他的話說都領(lǐng)教過。無論為人還是工作水平,他佩服誰認(rèn)可誰心里跟明鏡似的,按照正常的邏輯來看,再有幾年就要離崗了,在科級這個位置上算是干到頭了,唯一的希望便是年底換屆時能不能上一格到人大或政協(xié)當(dāng)個副職,這要看天意,也看自己的造化,如果沒有這個念想、奔頭,他這個歲數(shù)跑前跑后伺候人實在不合適了,況且來的領(lǐng)導(dǎo)年齡越來越小,他除了操這份心還得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在平時,他做人做事不外露,十分謹(jǐn)慎,就像一頭老黃牛那樣,任勞任怨。政府各部門的頭頭都羨慕不已,說他大本事人,不知謀下一寶讓誰也猜不透,估計領(lǐng)導(dǎo)給他承諾了什么。所謂工作能力強,無非是善于察言觀色,討好各個領(lǐng)導(dǎo),怎么做到的誰也沒法學(xué)。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一個人,伺候領(lǐng)導(dǎo)的細致之處別人無法相比,好幾任辦公室主任能力無法放在一個水平線上和他相比。有時領(lǐng)導(dǎo)們捉弄他,無論誰?;ㄕ兴济靼籽b糊涂,不會揭穿,在這個位置上,他不敢有半點差錯,也不得不多留幾個心眼,無論什么情況都要保護好自己,叫領(lǐng)導(dǎo)滿意。即便如此,他都不能肯定,領(lǐng)導(dǎo)究竟?jié)M不滿意,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心里沒數(shù)。因為縣政府的事太雜太多了,稍微不留心,就會給別人留下把柄。
秦懷德執(zhí)意要親自去接見上訪群眾,許多頭頭腦腦半天愣在那里。政府樓上顯得有些氣氛緊張。秘書們打電話的,上樓下樓叫人的,平日里來縣政府上訪的只有三三兩兩,信訪局找有關(guān)部門來解釋政策,理順情緒也就算完事了。即使有幾個長年累月的纏訪戶,大家誰也沒放在心上。如今的形勢,群眾想上訪便上訪,有時真是無理取鬧,大家都習(xí)以為常。眼下,幾百號人擁在縣政府院內(nèi),影響了所有單位正常辦公不說,連大門口都堵得水泄不通,就像趕集遇會一樣。吵鬧聲此起彼伏,任憑信訪局的人苦口婆心勸說解釋都無濟于事,上訪群眾口口聲聲要見縣長,好像其他人說了一律不算數(shù),只有一縣之長才能給他們做主。這樣的陣勢,辦公室的所有人就像面臨大敵一樣,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好在秦懷德主動出戰(zhàn),大家既松口氣又擔(dān)心,秦縣長能行嗎?
秦懷德在市委機關(guān)工作的所有底細早被有心人摸得一清二楚了。他伺候過幾任市委書記,一直沒有重用,偏偏新來了個書記不到半年就派他來古城縣任職。有人說,省委組織部有個常務(wù)副部長和秦懷德是大學(xué)同學(xué),于是,秦懷德當(dāng)縣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那個副部長和市委書記又在一起工作過,交情也好,用下邊的話說就是哥們兒。后來又說,秦懷德的妻家很有背景,妻哥妻妹都混跡商界,在省城里呼風(fēng)喚雨,省上有臉面的人物都是他們的座上賓。還有人說,秦懷德在中央黨校時認(rèn)識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這美女在高層方方面面有一片天地,辦這點小事,不費吹灰之力,秦懷德飛黃騰達的日子還在后頭呢,要不然,他下來兩個月,不動聲色,沉著冷靜,遇事也不推諉,硬朗著呢。
這么多的訊息一傳十,十傳百,全城老百姓都曉得了,就是在古城縣僻遠的村子里人事圪堵上的老漢們說起新來的縣長也是頭頭是道。說歸說,古城縣的人精怪著呢,他們將信將疑地看著秦懷德怎么干,光說不練不是好把式。眾人心里都揣著一本小九九,無論你來頭多大,背景多扛硬,做好工作干幾件事百姓才會認(rèn)可。至于別的,好像跟古城縣老百姓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無論古城的人怎樣猜測,秦懷德就是上任沒燒三把火,也沒急著大刀闊斧地進行所謂的改革。作為縣里的第二把手,他拿捏得住自己的分寸,也清楚如何當(dāng)好角色,擺正自己的位置??h委那邊書記資歷老,在基層一步一步干起來,自然工作老到經(jīng)驗又豐富。再說那幾個常委,除了兩個是本地人以外,其他的都是從鄉(xiāng)鎮(zhèn)起家的,什么事沒經(jīng)歷過,也就是說人家都是大風(fēng)大浪中脫穎而出的,個個老到精明。這樣的班子搭配,秦懷德給自己定了許多規(guī)矩,謙虛學(xué)習(xí)是第一要務(wù)。官是組織給的,事是自己干出來的。平日里無論誰找他,總能看到他一副笑盈盈的樣子。就連普通干部都說,這個縣長沒架子,平易近人。也有人說此人笑里藏刀,說不準(zhǔn)日后找起茬來,十頭牛也把他拉不回去……
秦懷德走下樓來,辦公室主任早就安排好公安局、信訪局、辦公室一班人左右擁著。院子里上訪的群眾一見這陣勢,自然沒有開始的那份囂張,人群四周站滿了公檢法人員,仿佛這種嚴(yán)陣以待的架勢只要縣長一聲令下,逮幾個領(lǐng)頭的人不在話下。人群里有人開始嘀咕,心里多少犯怵。
秦懷德稍微平穩(wěn)下來,他大聲說:“鄉(xiāng)親們,我是秦懷德,是組織上派到咱們古城縣當(dāng)縣長的,兩個月了,走走串串,也沒干什么事。我很慶幸,來古城工作也是一種緣分。”說到這里,秦懷德搓了搓手,繼續(xù)說:“我不一定和每一個村子每一個人熟識,但我爭取做到走遍咱們古城縣每一個村,只要時間允許,我會跟大家交心,成為朋友,你們的事,當(dāng)然就是我的事,解決不了,你可以罵我,讓我滾蛋,這要有個前提,有甚事,無論大事還是小事,咱得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當(dāng)縣長是榮譽,也有一份責(zé)任,不靠你們,不聽你們的話,不解決實際問題,那就有問題,那就成了‘囊飯?zhí)ァK?,吵架也好,上訪也好,必須按規(guī)矩來,如果一有問題,全縣幾十萬人都來縣政府吵鬧或者起哄,你們說,能解決問題嗎?”
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政府院子里一下子很靜。
“秦縣長,你說得一套一套的,理還是個理,可我們來上訪,不是無緣無故的,你說痛快話,我們村的事怎么處理?”突然,人群里有一個人,打破了瞬間的沉靜。
接著,有人附和,似乎開初的緊張空氣又彌漫過來了。所有人繃著臉,齊刷刷的目光聚焦到秦懷德身上。秦懷德顯然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他依舊微笑著,腦子里飛快地閃現(xiàn)著各種各樣即將突發(fā)的場面,他要控制好局面,必須要在群眾情緒穩(wěn)定下充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面對什么樣的復(fù)雜事,作為一縣之長,都無退路,想平息這件事,他的一舉一動至關(guān)重要。其實,對于這個村的情況,他也略知一二,遺憾的是調(diào)研的時候沒來得及深入這個村去,沒想到就釀成了這樣規(guī)模大的上訪事件。
事前鎮(zhèn)上、信訪等有關(guān)部門沒一個人向他匯報過這個村的任何情況。秦懷德此刻回想起來多少有些不舒服,甚至憤怒。有關(guān)部門如此信息閉塞,或者說信息根本就不暢通,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沒有絲毫的政治敏銳性,群眾有意見有積怨沒有消滅在萌芽之中,這是嚴(yán)重的失職。眼下,秦懷德顧不了想這么多。他知道古城縣從改革開放以來,如此大規(guī)模的上訪還屬罕見。他是縣長,還不急于表態(tài),沒有調(diào)查便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何況其他領(lǐng)導(dǎo)有什么意見看法也沒有征求。還有,縣委書記是一把手,人家對此事是什么態(tài)度,他都得掂量掂量。
想到此,秦懷德覺得有些心虛了。他心跳加劇,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感到沉重的壓力使自己連呼吸都困難了。辦公室主任一直看縣長的表情變化,這時他湊過來悄聲說:“要不要叫主管副縣長解釋一下?”
秦懷德稍轉(zhuǎn)頭瞪了一眼,這目光十分嚴(yán)厲,看來他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決心。無論結(jié)果怎樣,他秦懷德絕不會當(dāng)縮頭烏龜?shù)摹?/p>
秦懷德盡快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張口準(zhǔn)備說話,喉嚨口很干很澀,沒有發(fā)出聲來。他咽了口唾沫,臉上依舊掛著微笑,說:“只要有道理,只要大家相信,無論什么事,即使天塌下來,由我秦懷德頂著。如果大家訴求是合理的,是出于公心的,政府會給大家一個公道,該誰承擔(dān)責(zé)任,該誰坐牢,絕不含糊,可話又說回來,要是有人故意煽風(fēng)點火,制造混亂,我也保證,絕不會讓這種興風(fēng)作浪的人有好日子過。”
下面有人拍手鼓掌,開初稀稀拉拉,稍一會兒,喝彩和掌聲分不清哪個壓倒哪個。
“秦縣長,信你的話,只要有個說法?!庇腥撕爸骸白吡耍⒘?。”只一會兒,政府大院恢復(fù)了正常,只有公檢法干警呆若木雞地站著。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一個個長出著氣湊過來,等待秦懷德發(fā)話。
“散了吧,大家辛苦了?!鼻貞训掠X得有些疲憊。
秦懷德上樓的時候,回頭對辦公室主任說:“立馬通知開會?!?/p>
“現(xiàn)在嗎?”辦公室主任知道時間不早了。
“還用問嗎?”
辦公室主任眨了眨眼睛,馬上反應(yīng)過來:“參加會議的人……”
沒等辦公室主任問完,秦懷德便打斷了他的話:“政府各副縣長、公檢法領(lǐng)導(dǎo)、信訪局,還有剛才這個陳家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p>
“要不要給縣委先通個氣?”辦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問。
“完了我匯報,群眾是來政府上訪的?!鼻貞训骂^也不回地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主任走進樓道里,好半天就那么愣著,他覺得這個秦縣長還真有些特別,這樣做事風(fēng)格還是頭一回見,以往的領(lǐng)導(dǎo)都是謹(jǐn)慎行事,能推的盡量推,生怕沾到自己身上。秦懷德不一樣,不怕事,還雷厲風(fēng)行。辦公室主任自己有些困惑不解地?fù)u了搖頭,他不敢馬虎,立刻給分管政秘的副主任布置會議的事情。
“有好幾個副縣長不在嘛?!备敝魅我荒樀拿悦?。
“你看這陣勢,除了在外的全通知?!鞭k公室主任毫不猶豫地說。
“有下鄉(xiāng)的通知不?”政秘副主任拿筆記。
“通知,往回趕?!鞭k公室主任這才點了一支煙。
“甚內(nèi)容?”政秘副主任繼續(xù)問。
“秦縣長的會,內(nèi)容開會才曉得?!鞭k公室主任進一步叮嚀:“誰不來,讓他給秦縣長請假?!?/p>
快到中午時分,秋陽火辣辣地照在街上,人們躲避著,生怕這光線刺疼自己的皮肉。
在縣政府二樓會議室,應(yīng)到的有關(guān)人員早已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兩位副縣長是從鄉(xiāng)下匆匆趕來的,他們有些莫名其妙地問,到底甚事,這么急。許多人搖頭,個個面面相覷。會議室是剛裝修過的,盡管空調(diào)開足馬力吹著,但那股裝修的味道還是刺人鼻子。通訊員給各位倒來茶水,大家都說今年的莊稼長得好,上面很重視古城縣,無論農(nóng)村還是縣城會有一個新的變化。說話間,秦懷德走了進來,他習(xí)慣性地朝眾人點點頭,然后坐下來問辦公室主任:“都到了嗎?”
“到了。”辦公室主任環(huán)視了一圈后十分肯定地回答。
“陳家鎮(zhèn)書記呢?”秦懷德問。
立刻有人站起來說:“我們書記到市里去了,鎮(zhèn)長剛接上訪群眾回去正開會,我是鎮(zhèn)上的副書記。”
“都忙呀,不至于現(xiàn)在手忙腳亂,以后叫正職開會,不能頂會?!鼻貞训乱荒樀膰?yán)肅,眾人心里開始打鼓,心想,這縣長看來真的要發(fā)威了。
按慣例縣長決定開會事先有個提議,煩瑣的程序辦公室早就準(zhǔn)備好的。而今天,秦懷德一句話,會議說開始就開始了,沒有主持人,沒有條條框框,參會人員覺得秦懷德開頭便給眾人來了一個下馬威。眼看要到飯點了,眾人感到秦縣長絲毫沒有散會的樣子,都大眼瞪小眼看著秦懷德。有幾個人平時養(yǎng)成了習(xí)慣,耐不住性子開始交頭接耳。平常沒人計較,而此時秦懷德火了:“那兩個拉話的,上來講!大家看看這會風(fēng),頂會的,拉話的,成何體統(tǒng),平日開會就這樣嗎?什么壞毛病,四六三七,這工作態(tài)度,會有個好結(jié)果?”會場一下子凝固似的,靜悄悄的,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秦懷德繼續(xù)說:“有一些部門領(lǐng)導(dǎo)占著位子不干活兒,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一個好人做到底,縣上這么多工作都堆到那兒,就是沒人做。說起來一套一套,原因找得很多,從來不檢查自己,從來找不出自己的毛病,今天的群體上訪事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那個鄉(xiāng)鎮(zhèn),有些部門,還有我們領(lǐng)導(dǎo),誰主動做過工作?這里面有沒有鬼八怪?大家心里清楚。下面,我強調(diào)一下,政府成立工作組立即去調(diào)查,研究解決這個問題,有關(guān)部門主動積極配合,誰誤了事誰擔(dān)責(zé)任,必須嚴(yán)肅處理。另外,有關(guān)土地問題、補償問題,我們有甚不公不平的要改正。這里有沒有干部違法亂紀(jì)的行為,我們請紀(jì)檢部門查。辦公室立即起草成立領(lǐng)導(dǎo)小組的事,明天或后天進駐陳家鎮(zhèn)陳家山,大家不要對老百姓的事置若罔聞,要真出了事,那就是天大的事。”
接著,主管的副縣長開始表態(tài),發(fā)改、土地、農(nóng)業(yè)、工業(yè)、陳家鎮(zhèn)都表態(tài)。秦懷德看了一下表說:“不早了,散會?!?/p>
眾人松了一口氣,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有人悄悄地說,沒想到這縣長還挺霸道,本來這樣的會要縣委那邊統(tǒng)籌安排,政府縣長就這樣拍板定案了,這不是亂了規(guī)矩。有個本地的副縣長聽見了說,小子們不要亂猜亂說,如果跟你嘻嘻哈哈拍肩稱兄道弟,翻臉了更可怕。
秦懷德接見上訪群眾的表態(tài),還有一言堂的開會很快在古城縣傳開了,社會上熱衷于政治的人不斷放大秦懷德的所作所為,大家繼續(xù)延伸議論這個人有來頭,而且不怕事,霸道。甚至有人說他不把縣委書記放在眼里,到年底肯定是縣委書記的料。老縣委書記來古城縣8年了,年齡比秦懷德大10歲,政治上老謀深算,8年里古城縣沒出什么大亂子,縣長都已經(jīng)換了3個。有人猜老書記臨近退居二線了,也省得管這么多事,更何況是群眾集體上訪。他也希望秦懷德早些滅火,不然會殃及自己。陳家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都是老書記提拔的,有什么閃失,老書記能脫得了干系?
最著危的便是陳家鎮(zhèn)書記馬隨歲了。他是擔(dān)心陳家山在修高速路時征地拆遷的事,盡管工作都做完了,路也修通了,可陳家山的人背地里一直在鼓搗,他們認(rèn)為補償不到位,而且村干部和鎮(zhèn)上相互勾結(jié),許多好處都讓個別人侵占了。比如修公路時穿山洞運出來的石頭,比如鹽堿地與耕地一樣的補償款,村里硬生少了幾十萬,還比如縣里安排的各類項目,老百姓眼睜睜地看著都是外來人承包,村里人連跟工的角色也沒有……諸如此類的事,提起來就是一串串。更令人氣憤的是好處都讓村干部得了,他們還作威作福,有些狐假虎威的樣子,村子里只要誰議論說起這些事,村干部便口出狂言:“老子通天著哩,不服氣告去。”
這情況馬隨歲了如指掌,只是陳家山是縣里樹的一個點子,村主任陳二果人又扛硬,十年的村長,官道上是老皮,根本不把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放在眼里。因為這人心門寬,頭腦好使用,縣里頭頭腦腦、方方面面人熟,所以,誰也沒把陳家山的事當(dāng)回事,日積月累,還是出事了。在這之前,馬隨歲給縣里打過招呼,也提醒過陳二果,工作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和村里人弄得太僵了,陳二果不以為然地說:“咱怕甚?他們還翻了天?”
誰頭上輪上這事,吃不了就兜著走。馬隨歲心里清楚,覺得真要出事了。于是,他和鎮(zhèn)長商量,趕緊到政府探討個風(fēng)聲。
辦公室主任對馬隨歲印象不錯,過去他在鄉(xiāng)上當(dāng)書記的時候,馬隨歲是副職,后來他極力推薦過。對馬隨歲說的事情,無論是真是假,辦公室主任都從不含糊??粗R隨歲一臉的憂慮,辦公室主任說這事為什么不早點反映,那個陳二果要識時務(wù)趕緊主動退了,這一攤子的事繞來繞去就是干部亂作為胡作為的問題,更嚴(yán)重的是侵占和挪用集體資金的問題,當(dāng)今的形勢,即使搬出誰來都無濟于事。辦公室主任表情很平靜,語音里卻有一絲異常,顯然有些惱火,但還是十分關(guān)照地說:“或許縣委那邊分量重,對這事另有看法,無論怎樣,你不要愛面子,給書記敞開了說,匯報時不能避重就輕,哪怕挨批挨罵,甚至下不了臺,都不要怕,政府這邊鐵心了,弄不出名堂不會就此罷休的?!?/p>
人常說當(dāng)辦公室主任要腿勤嘴甜,看風(fēng)使舵,即使工作上不順利,也不得有半點怨言,何況,在縣長身邊,除了謹(jǐn)慎外,還得左右逢源,關(guān)鍵時刻要有個立場。辦公室主任自己知道,這個“萬精油”角色不好當(dāng)。
各種小道消息與傳聞成了古城人關(guān)心的事情,以前沒人注意這些事情是因為大家日子過得緊巴,沒時問也沒閑工夫說這些不沾邊的事。如今古城不停地變化,農(nóng)村也跟著變,國家對貧困縣的支持力度越大,大家都眼巴巴地瞅著盯著一筆筆款項的去處,不少領(lǐng)導(dǎo)干部也就動了心思,人們吃飽穿暖后不再說幾句風(fēng)涼話或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而是對各級政府每個干部的能力水平以及整個地區(qū)的發(fā)展開始評頭論足。這種參與程度是空前的。村里的“人事圪堵”,縣城的“人事灘”總是聚集著一幫人,各種身份,不同訴求,各種角色,不同意見,他們似乎一天不說這個地方的人和事,夜晚就睡不著一樣。政府部門上班的人群更是如此,省里動人了,市里動人了,誰上誰走誰下,似乎了如指掌,這種近乎生活一部分的內(nèi)容,常常是桌上或閑時重要的一道大菜,人人都津津樂道。
經(jīng)辦公室主任指點,馬隨歲沒敢有半點懈怠,立刻從政府大院走出直奔縣委。以前來縣委找某個部門或領(lǐng)導(dǎo)匯報他心里是有底的,現(xiàn)在他沒有平日那種底氣。說實話,陳家山成了這種情況他也是始料未及的,本來他想派一個副職去做做工作,平息一下便可了事,哪知一批一批的鎮(zhèn)上干部去了,連個群眾會都開不起,要不就是來十幾個人亂吵一頓,根本理不出個三二一?,F(xiàn)在他明白了這問題的嚴(yán)重性,趕緊滅火是當(dāng)務(wù)之急,這個秦縣長看起來不是省油燈。馬隨歲一邊讓鎮(zhèn)人大主任、紀(jì)檢書記、包片副鎮(zhèn)長進村,一邊馬不停蹄地給領(lǐng)導(dǎo)匯報,討個口風(fēng),看能否盡快解決問題。本來縣委書記對馬隨歲的工作能力還是贊賞的,當(dāng)初力排眾議,主張把人口多、面積大、有山地川地、靠著無定河、自然條件數(shù)一數(shù)二的陳家鎮(zhèn)交給馬隨歲。之所以大家都看好陳家鎮(zhèn),因為都盯著那一馬平川,外面的許多企業(yè)有意向來古城投資,大都看準(zhǔn)了陳家山那片川地,供水、交通都方便。然而,想要從農(nóng)民手中把土地征到手,也是上上下下最頭疼的事??h委書記派了馬隨歲到陳家鎮(zhèn),是看準(zhǔn)他人年輕智商又高,對他交代的事情,無論難辦或容易,馬隨歲都從不含糊。馬隨歲原本在鄉(xiāng)里當(dāng)過副職,后調(diào)回團委工作,可以說農(nóng)村工作還基本熟悉。起初任這個大鎮(zhèn)的書記,許多人還為他捏把汗。他來到鎮(zhèn)上兩年多了,還真沒辜負(fù)縣委書記的期盼,一年內(nèi)把幾個軟弱渙散的村班子整頓后重新建立,還有幾個老大難的村子,好幾年沒有班子,他照樣建起來開始運作。這一舉動便得到了大家一致認(rèn)可?,F(xiàn)在,馬隨歲顧不了顯擺自己的光輝業(yè)績了,后悔自己早應(yīng)該到村上去,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即使處理不了問題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被動。以往的工作他交代下去,副職們辦妥了覺得省心,要有困難,他不去找哪個領(lǐng)導(dǎo),自己親自到現(xiàn)場,軟硬兼施,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陳家山在鎮(zhèn)政府眼皮底下,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十分清楚。就是遇集天,“人事攤”上那幫人說三道四也能掌握些情況,這回他還真有些大意了。陳家山書記剛選起來,人老實巴交不像其他村干部腿勤嘴軟,村主任陳二果家族大,人又強勢,任村主任十多年了,陳家山的事基本他說了算,書記也就成了擺設(shè)。馬隨歲也知道這里面水深著呢。陳二果縣里市上找人找得天昏地暗,甚至跑到省城里活動,項目呀資金呀朋友弟兄糾纏不清,不要說在陳家鎮(zhèn),就是整個古城縣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能人”,鑒于這種關(guān)系,馬隨歲也就沒多在意陳家山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陳二果曾拍著胸脯給他保證,陳家山不會有問題,出了問題十個十個扇耳光他臉都不紅。馬隨歲想到這兒,心里不免有些惱火,他自言自語地罵道:“狗日的?!?/p>
縣委書記見馬隨歲進來,少了平日的溫存,沒頭沒腦地開始批評,這讓馬隨歲僅有的一點信心也沒有了。最后,書記用十分嚴(yán)厲的口氣說:“你已經(jīng)失職了,人家秦縣長來了多久?你還讓不讓人家工作?陳家山這么一鬧,縣上那個招商項目還落不落地?陳二果也太不像話了,一手遮天,橫行霸道,還像個共產(chǎn)黨員嗎?”
馬隨歲一頭霧水,他聽出話的分量輕重。這事情看來不那么簡單了。
沒等馬隨歲反應(yīng)過來,縣委書記有些煩躁地說:“你們這些人就不能讓我省些心,當(dāng)初你去陳家鎮(zhèn),眾人有說辭,現(xiàn)在可好,最大的問題就在你這里了。一會兒我們開常委會,你立馬回去先給我弄明白,陳家山到底哪兒出了問題?!瘪R隨歲一直表示歉意,稱事情突然,他失職。當(dāng)初還抱著僥幸心理,這才明白自己白跑了。書記不像平時那樣體恤下級了。
既然這么嚴(yán)重,馬隨歲匆匆離開縣委,直奔陳家山去了。
縣委常委會從下午一直開到晚上,中間在縣委機關(guān)灶上草草吃了碗面,大家挨著表態(tài)發(fā)言,說這次陳家山上訪問題嚴(yán)重性不容忽視,每個領(lǐng)導(dǎo)都作了客觀全面的分析,居然沒有一個說出真正的原因,一時間會議氣氛顯得緊張而尷尬。秦懷德本來想多聽大家的意見,以彌補自己剛來不久的缺失,具體情況不掌握,也就不好表態(tài)。大家明白,這種場合不宜多說,也不能說得太明、太細,最終還得看一把手拍案定奪。這種氣氛中,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干脆假裝看文件,有兩個煙癮大的早就忍不住了,干脆起身離座到外面吸煙去了。有人咳嗽、有人喝水,似乎陳家山的問題和自己毫無相干。這樣尷尬的場面,縣委書記還是頭一回見,他環(huán)視了一下會場,目光在每一個人身上掃過,當(dāng)落在縣長秦懷德身上后,立即閃躲開來,說:“秦縣長是什么看法?”
本來秦懷德正思考著自己如何表態(tài),被書記一問,自己倒覺得有些被動了。他沒有參加過這樣令人窒息的會,好在思想上還有準(zhǔn)備,說:“首先我要檢討,陳家山的事有些突然,我掌握的情況又不多,當(dāng)時自己只想平息一下現(xiàn)場狀況,沒有多考慮,所以就直接面見了上訪群眾,而且在沒有和縣委統(tǒng)一口徑的前提下表了態(tài),這說明本人還是基層工作經(jīng)驗不足,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還有,沒有給縣委匯報之前,政府那邊以政府的層面成立工作組,這也不妥……”
縣委書記擺手打斷秦懷德的話,說:“秦縣長就不要檢討了,這事你做得很好么,敢擔(dān)當(dāng),敢負(fù)責(zé),我是支持的。成立工作組也是好事,咱們是齊心協(xié)力解決問題,只要陳家山事件平息了,不影響大局,我們大家又何樂而不為呢!”
大家卻聽出了書記話里有話,他把眾人說的事情改為事件。這問題復(fù)雜了,所有人腦子里的弦開始繃緊了。
秦懷德聽了,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書記在古城縣這些年呼風(fēng)喚雨,如魚得水。從縣委副書記一下子就坐到了縣委書記的位置上,省了在政府當(dāng)縣長出力不討好的角色。秦懷德也知道,他的前任就是和書記磨合得不好,或者說配合得不默契被調(diào)離了。本來,他到古城縣就有壓力,過去以為自己無論為人處世,還是官場跑堂都還能應(yīng)付,更何況他來時便有一番宏大設(shè)想,只要沒私心,全力以赴為古城縣的發(fā)展盡心盡責(zé),即使沒有雁過留聲,也不要老百姓怨聲載道,或者罵名四起……太天真了!他想著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關(guān)于陳家山的事,我還得表個態(tài),作為縣委副書記,政府縣長,我一定以身作則,敢于碰硬碰真把被動的局面扭轉(zhuǎn)過來,不過,要服從縣委統(tǒng)一部署安排,和大家一道,為古城縣的發(fā)展,勁往一處使,力往一起出?!鼻貞训掠X得自己有些激動,說起話來激情澎湃。
書記翻開厚厚的筆記本,他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這種沉著冷靜的動作,讓大家覺得老帥出馬的陣勢。書記放下水杯,慢慢悠悠地說,是啊,我來古城縣時間不短了,大大小小的事也遇過,但大家知道,如此人數(shù)之多的上訪事件還是頭一回。書記稍停頓了一下,聲音提高了說,丟人呀,同志們,平時干什么吃了?陳家山的上訪又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這矛盾好久了,我們的干部沒發(fā)現(xiàn)?說到此,書記用手拍著桌子,顯然有些惱怒。大家印象中書記不輕易激動,也不高嗓門講話,平時常用眼光掃視大家,有一種威嚴(yán),或質(zhì)疑,大家都躲避他的眼光,不敢和他對視。在古城縣,書記的一舉一動,各種會議講話的內(nèi)容語調(diào)都是不一樣的,常常既有新鮮感,又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你永遠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會議室燈通亮,外面似乎刮起了風(fēng),窗子外已是一片星光燦爛。
書記一口氣說了很多,從干部作風(fēng)、領(lǐng)導(dǎo)能力、干群關(guān)系、社會矛盾等,到古城縣的長處短處、前途與發(fā)展,講得在座的人云里來霧里去,大家不知書記最后的鐘音往哪兒落,只有啞然無聲地認(rèn)真聽著。
書記說,縣上必須成立工作組,由縣委統(tǒng)一抽調(diào)干部,一定要能力強站位高的干部,由秦縣長擔(dān)任組長,各部門各單位積極配合工作組,目標(biāo),陳家山。凡涉及任何問題,這次一定要利索解決,不留尾巴,不留死角。同志們,我贊成秦縣長的工作作風(fēng),雷厲風(fēng)行,不拖泥帶水,要是誰在這里面有問題,緊盯不放,不處理人光講人情是不行的。
書記算是定了調(diào)。很明顯,秦懷德讓縣政府成立的工作組自然而然便作廢了。書記詢問大家有沒有別的意見想法,眾人都搖頭,會也就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懷德下樓去院子里散步,好幾個局長已站在院子里說笑,見秦懷德過來,大家都打招呼問早,秦懷德順便應(yīng)聲著繼續(xù)往前走,沒想到發(fā)改委主任嬉皮笑臉地走過來說市里要報明年重點項目計劃,限時當(dāng)日,他們列了十幾個項目,請秦縣長過目簽字。
秦懷德覺得這個主任不開眼見,有些煩人,大清早,還沒到上班工作時間,這種攔到院子說事,簡直是不可理喻。然而,他又不好拒絕,局長畢竟是說工作的事,何況市里要得急,在某種程度上,基層工作也就沒有個準(zhǔn)確的上下班時間,怎樣方便大家以約成的方式解決問題,因此對這種匯報方式也不足為奇。秦懷德接過那一沓資料,邊看邊往樓上辦公室走。他說,你們呀,真會鉆空子。
一看幾個局長都找縣長有事,辦公室主任趕忙讓其余的人在他辦公室等候。秦懷德臨開門進去的時候回頭對辦公室主任說:一會兒吃早餐后去陳家鎮(zhèn)。
辦公室主任應(yīng)承著。他一邊招呼幾位局長坐下開始泡茶,一邊打手機叫秘書通知司機,電視臺記者在政府院內(nèi)集合下鄉(xiāng)。大家都是熟人,走到一起互相開始用古城縣特有的語言方式開玩笑,爆笑料,說段子,相互挖苦一陣,大家說得正熱烈,不知誰問了一句,陳家山的事是不是很大?
沒人再言傳了,都看著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說:“把各自的事做好,管那么多閑事?!?/p>
說話的當(dāng)兒,發(fā)改委主任從秦懷德辦公室走出來,眾人爭先恐后地準(zhǔn)備找縣長匯報工作,還沒等排好隊,秦懷德從辦公室走出來,他發(fā)現(xiàn)大家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于是主動說要下鄉(xiāng)去了,有事改天吧。
大家覺得秦縣長臉色有些難看,灰溜溜的,大概陳家山的事真讓他鬧心了。
秦懷德還真沒想到陳家山的事這么難纏,里面絲絲瓤瓤根本無法理清,群眾上訪的時候,一個個義憤填膺,好像無所顧忌豁出去了一樣,而工作組進駐村子后,大家像避瘟疫一樣,一個個躲躲閃閃。秦懷德總感覺到這情況要比想象的復(fù)雜。于是,他干脆晚上不回縣城了,吩咐馬隨歲給自己搗騰出一孔窯洞,一副解決不了問題誓死不歸的架勢。馬隨歲當(dāng)時還以為秦縣長只是說說而已,他清楚,這么些年來,別說是縣長,就是部門領(lǐng)導(dǎo)沒一個人為了解決問題住在鄉(xiāng)下的,陳家鎮(zhèn)離古城這么近,汽車一溜煙跑回去也不耽擱甚事。下午吃過飯,秦懷德說順便在鎮(zhèn)子上溜達,馬隨歲試探地問:“秦縣長真不回城里了?其實也大可不必,我們會盡力把這事弄好的。”
“出了事才想弄好?早前吃干飯去了?我住下,沒妨礙吧?!鼻貞训律袂閲?yán)肅。馬隨歲立刻賠著笑臉說:“秦縣長就是我們的主心骨,住下來再好不過了,只是鎮(zhèn)上住的條件有些差。”
“一樣,大家不都住著嗎?”秦懷德不以為然的樣子叫馬隨歲打了個寒戰(zhàn)。
馬隨歲立即吩咐一個副職去縣城弄一套全新的被褥來,包括洗漱用品,該想到的全想到了,而且抽機會悄悄地給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打了個電話,辦公室主任也吃了一驚,他給馬隨歲回話叮囑道:“千萬別出差錯,這次縣長來真格的了?!?/p>
秦懷德幾個人已走在鎮(zhèn)子的街道上,下午飯后,兩旁的門市、小商店前三三兩兩蹲著的,坐著的,站著的人很多,這大都是陳家山的村民,有人看見秦懷德,便指指點點,悄聲說著話,許多村民去政府上訪過,認(rèn)得秦懷德。秦懷德微笑著不停地點點頭,算是和大家打招呼。這當(dāng)兒,馬隨歲急急忙忙趕來,喘著氣說:“秦縣長,鎮(zhèn)子不大,走完了晚上是不是喝點酒解解乏?”
“還喝酒?你馬書記肚量真大呀!”秦懷德算是拒絕。
“不是,陳家山的村主任陳二果說他做東,想和您拉拉話,匯報一下村里的情況。那不,前面就是村委會。”馬隨歲用手指著前面一棟灰噴噴的建筑說。
秦懷德停下來說:“這大概是鎮(zhèn)里最氣派的村委會吧?”
眾人不明白秦縣長問話的意思,就連平時反應(yīng)快的馬隨歲也覺得一頭霧水。
“這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典型。陳家山?jīng)]有這幾萬畝水地,恐怕也蓋不起這樣的村委會?!鼻貞训抡f完便回頭了。
“秦縣長,不去村委會了?”馬隨歲小心翼翼地問。
“你說呢?”秦懷德邊走邊說,“老百姓盯著呢,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們都記著哩。那個陳二果我知道,非同凡響,市人大代表、勞動模范、紅花村掌門人,我就不登門拜訪了。有事,叫他來工作組找我?!?/p>
“嗯?!瘪R隨歲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想,陳家山的事真還不知是甚結(jié)果呢。
秦懷德沒住兩天,走訪了陳家山大半個村子,每到一戶,先說家長里短,然后直奔主題,許多人都含糊其詞,躲閃著繞彎子不說一句實情,有幾個倒是敢仗義執(zhí)言,說起話來情緒激昂,甚至把村干部鎮(zhèn)干部祖宗三代恨不得刨出來說事,這樣方才能解恨的樣子。秦懷德問有甚證據(jù)證明有些干部貪污、多吃多占、挪用公款、欺侮百姓,等等。這些人都說:你們查呀!
秦懷德心里有了數(shù),既然自己是工作組長,又是一縣之長,該做主時還得做主。于是,他打電話叫審計、紀(jì)檢有關(guān)人員,把陳家山的賬務(wù)仔細地查一遍,看究竟有沒有什么貓膩的地方??少~還沒開始查,縣委那邊來電話說老書記指示,陳家山的事關(guān)乎全縣招商引資環(huán)境,動靜不要搞得太大了。至于個別干部有問題,逐個落實處理,只要做好群眾工作,不上訪、平息事態(tài)、不擴大就算做工作了。秦懷德一聽火冒三丈,他脫口罵道:“狗屁邏輯,什么是恰到好處?招商引資一個企業(yè)兩年都開不了工,這樣的營商環(huán)境下去死路一條?!?/p>
身旁的人沒作聲,但是,他們都聽到秦縣長真的發(fā)火了。窯洞里另外兩個人,馬隨歲和辦公室主任,他們處在不同位置,各有心思,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是不是先撂一下,回去和書記碰碰頭再說?”辦公室主任是一大早來讓秦懷德在幾個文件上簽字的,他明白這事弄不好會引火燒身,因為陳家山的事就是陳二果的事,陳二果的事就是縣里市里某些領(lǐng)導(dǎo)的事。群眾想扳倒陳二果,可以說目標(biāo)是一致的,可到了關(guān)鍵時刻,都縮頭縮尾不敢露頭。他們是觀望,看風(fēng)向,誰都清楚,陳二果背后的力量無比強大。
馬隨歲干咳兩聲,他同意辦公室主任的意見,期待秦懷德把這事緩一緩。
“你們的意思我這個縣長是來做做樣子就行了?”秦懷德怒氣未消,“能交代得了嗎?陳家山老百姓再上訪,問我個一二三,我怎么說?”
“縣委那邊的意思我們也要聽,不然,事情會更復(fù)雜?!鞭k公室主任鼓起勇氣說。
“我當(dāng)組長也是縣委安排的呀,有甚復(fù)雜的,稀泥抹光墻,陳家山的問題能解決好,全縣就平安無事了?!鼻貞训旅碱^依然皺著說,“縣委那邊我匯報?!?/p>
說話間,秦懷德一行走到陳家山川口的一個土山包上。山包不高,長滿了雜草,站在山包上,一眼望到陳家山最值錢的地方——陳家山川地。這是陳家山人祖祖輩輩生存依賴的川地。在最困難的日子里,整個黃土高原十年九旱沒有收成,陳家山靠著無定河之水,莊稼一茬又一茬讓這里的老百姓少了些挨餓,他們沒有像后山老套的人們“走西口”,也沒有“走南路”。他們守著這塊川水地,懷抱著希望……到了現(xiàn)在,城鎮(zhèn)化的進程,社會大格局的變化,人們漸漸放棄了對土地的依賴,就像陳家山這樣的川水地,到處長滿了雜草。一條鐵路直著過去,一條高速路緊跟著鋪了過來,陳家山人從這種變化中嘗到了甜頭。拆遷、征地、補償,陳家山人過上了另一種生活。眼下古城發(fā)展商業(yè),發(fā)展工業(yè),大家眼睛齊刷刷地都瞅著這塊土地。然而,矛盾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前年招商的項目只圈了一道圍墻,還沒正式開工,幾乎是男女老少都去阻工,商家急得上躥下跳,一個勁地找政府協(xié)商,上屆政府不知派了多少個工作組,問題就是解決不了。這情況,秦懷德越想越感到壓力很重,無論他心里多么強勢,干事說一不二,而站在這個爛攤子當(dāng)中,他知道弄不好自己會惹得一身臊不說,整個仕途都會搭進去。
一整夜,秦懷德沒合眼,他翻閱大堆從前工作組的記錄材料,看著看著覺得光這堆材料就把他給繞進去了,好像自己站在泥潭上,稍動一下,腳和腿就慢慢往里陷。上屆政府不是沒想法子,看起來也用過許多妙招,可為什么就不靈呢?秦懷德陷入了深思,此時他才覺得就算是塊豆腐也吃不下去,要咽到肚子里消化更難。
秦懷德一大早洗漱完,剛邁出門,有個人笑嘻嘻地走過來和他打招呼。秦懷德覺得此人似曾相識,一時想不起來。打招呼的人邊遞香煙邊自我介紹說:“秦縣長不記得了,你在市委那會兒,咱們一塊兒喝過酒呢?!?/p>
秦懷德沒接煙。他使勁調(diào)動自己的記憶神經(jīng),對面這個人怎沒一點兒印象。
“陳二果,陳家山村主任。前年開市人代會,有天下午和趙副市長一塊兒,記得不了?”
一聽陳二果的名字,秦懷德不知為什么從心底里泛起一股厭惡感。這些日子“陳二果”這三個字不止一次進入他耳朵,然后停留在腦子里。一個村子的村主任,呼風(fēng)喚雨,無所不能。秦懷德暗暗地說自己是否有些敏感了。他咳嗽一下,似乎真的想起那個豐盛的酒宴了,趙副市長喝醉了,面紅耳赤地和陳二果勾肩搭背,聲嘶力竭地對眾人說:“二果是個好同志,是個好兄弟,今后有事你們都要幫忙?!?/p>
秦懷德知道“你們”里面也包括自己。趙副市長如今成了趙副書記,在市里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人,有次跟趙副書記一塊下鄉(xiāng),趙副書記還特意拍拍秦懷德肩膀說,做官做人都一樣,要有資源、人脈圈子,不然一人一張網(wǎng),你捅不對的話,倒把自個兒“網(wǎng)”住了。
秦懷德突然感到一種恐懼。他想,自己千里走單騎,說不定救不了火倒讓自己葬身火海了。
“大名鼎鼎,這么早,有事?”秦懷德說。
陳二果還是笑著:“也有也沒有,本來早就該拜訪秦縣長的。您看,村里人一鬧騰,弄得大家都不安生?!?/p>
秦懷德并不相信陳二果的話,但出于禮貌,他問:“這是為什么呢?”
“說起這事,真頭疼,反正我有責(zé)任,沒有做好工作。秦縣長,我保證,以后不會有人再去政府鬧騰了?!标惗粫r地看著秦懷德,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手里一直拿著那根煙,也不點,好像有些不自然,就連表情秦懷德也覺得別扭。
“陳家山的事,你肯定有責(zé)任。完了,我會找你好好拉的。”秦懷德覺得這樣站在政府院子里談工作有些怪異。
陳二果十分有趣,他點著頭誠懇地說:“是的,是的,秦縣長隨叫隨到。”
看著陳二果的背影,秦懷德突然想起了那句老話,人不可貌相。陳二果看起來老實巴交,除了穿戴有些整潔外,沒有半點跡象看出他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呀。
秦懷德覺得這個陳二果怎么也和陳家山的變化聯(lián)系不上。作為大鎮(zhèn),陳家山不光在古城名氣很大,在全市拿出來比,陳家山也充滿神秘和誘惑力。陳家山的農(nóng)民收入高,居住條件好,況且離縣城這么近,交通便利,整個鎮(zhèn)上一條街可謂生意興隆。兩上兩下的小樓房,門前的店鋪,每家每戶都有生意,陳家山的人走路都是歪斜斜走,一股牛勁。有人說陳家山人請客不在鎮(zhèn)上小飯館請,而是騎上摩托一溜煙進城,海吃二喝,彰顯的就是氣派。古城不少人看好陳家山半山腰的爛窯洞,城里有錢的發(fā)燒老板們,爭先恐后地置辦,陳家山一下子紅得發(fā)紫,人人臉上的表情都帶著傲慢,對所有事都不屑一顧,甚至是蔑視的。
秦懷德感到這一切不正常,但又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蛛絲馬跡說明這里不正常。這樣一個特殊的村子,古城富得流油的村子,怎么會集體上訪呢?秦懷德怎么也弄不明白,幾百號的人來到縣政府群情激憤,慷慨陳詞。這下倒好,他來了,要解決問題了,群眾避而不見,甚至沒一個出來說問題的,這樣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令他百思不解。他還發(fā)現(xiàn),有一些人的眼神是審視的,懷疑的,一副看著辦的樣子,好像他這個縣長欠了他們?nèi)饲樗频?。秦懷德心里沒底了。
早飯后,秦懷德召開工作小組會,所有成員一個接一個匯報工作進展情況,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最后他讓馬隨歲說說情況。馬隨歲依舊那么柔和地笑了笑,說話的聲音充滿了謙虛,他不時地用眼睛瞟著縣長的表情變化,生怕說錯了話。他開始十分慎重而且小心翼翼地“介紹”這些天來零零星星有關(guān)陳家山的情況。馬隨歲說根據(jù)以往掌握的和現(xiàn)在了解的,陳家山的主要問題是川水地的征用有些偏差。
秦懷德認(rèn)真聽著,不停地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他對馬隨歲說的征地似乎很感興趣,插話問出了什么偏差,是政府的事還是企業(yè)的事,我們干部究竟有沒有參與其中,有沒有個別人從中作梗,等等。馬隨歲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腦門兒出了冷汗,他不知如何應(yīng)答。眾人大眼瞪小眼齊刷刷地看著他,最后確信他講不出來個渠渠道道,秦懷德說了聲“這樣工作能解決問題嗎?”臉上的表情相當(dāng)失望。
秦懷德其實內(nèi)心十分懊喪,覺得工作組的工作好像無成效,他很不樂意大家這樣偃旗息鼓,也不想自己一言堂,更不能獨斷專行。但他知道無法扭轉(zhuǎn),也不好過早下定論。他來之前,滿懷信心,總以為有問題有矛盾很快便解決了。當(dāng)他看完前幾個工作組還有政府的有關(guān)材料后,有些泄氣。這里面太多的問題,前面的領(lǐng)導(dǎo)都打退堂鼓了,自己不明不白表了態(tài),而且又是縣委常委會讓自己帶隊解決問題。他想,老書記在考驗自己的能力,要不就是把這咬人的虱子往自己身上放。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沒人說話,甚至出氣都放慢了,大家把目光不約而同投到秦懷德臉上。有人始終低垂著頭,在筆記本上亂畫。秦懷德也不說話,他腦海里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鏡頭,每個場景都有一些模糊的人影,他看不清面孔,但似乎又很熟悉。時間就這么穩(wěn)穩(wěn)地走著,整個會議室彌漫著一種陰森森的恐怖,每個人都心驚肉跳似的。要解決陳家山的問題,要對老百姓有個交代,這肯定要牽扯一些人,而這些人是市里的,縣里的,還是在座的?方方面面有扯不清的關(guān)系,沒人理得清楚。秦懷德感到唯有自己一個人在大海里,舉目遠望無船無人,有些絕望。
這樣的會秦懷德意識到開不開一個樣,他宣布散會的時候眾人似乎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會議室坐久了,空氣有些稀薄,或者有些變味,好在煙癮重的沒敢當(dāng)秦懷德的面抽。一說散會,大家爭先恐后就像逃離一場災(zāi)難似的,一哄而散。秦懷德想著自己的確陷進了泥潭。首先自己不該親自出馬,眼看著這幫人一二呀,呀二一沒個肯出力負(fù)責(zé)的,這種工作作風(fēng)令他無比厭惡。這陣子他感到自己被別人當(dāng)槍使了,但又想回來,自己是否多疑了,遇到這號事,政府的一把手,無論如何不能逃避,要面對就必須有信心,他的多疑毫無理由。有這種想法他內(nèi)心開始羞愧、自責(zé)。
政府辦主任打來電話通知秦懷德,晚上縣委召開常委擴大會議,至于內(nèi)容,辦公室主任不大清楚。秦懷德當(dāng)時就想,自己這陣子與縣委書記溝通得太少了。
秦懷德聽完書記召開常委會的目的后,明白這會就是針對陳家山開的。書記并沒有讓秦懷德匯報工作的情況,他說陳家山的事已經(jīng)影響到縣上的聲譽。從前大家都瞞著、包著,有小病的時候不治,現(xiàn)在病大了難治。省市轉(zhuǎn)下來的告狀信有一大堆,群眾說縣上處理不好陳家山的事,他們會更大規(guī)模去上訪,要到省里、北京。同志們,形勢嚴(yán)峻??!
縣委書記在古城縣就是個不倒翁,他已經(jīng)把兩任縣長換了。他喝了一口水,說,我在古城縣這么久了,還是頭一回遇到此類事情,我們搞改革開放、招商引資,目的是甚,還不是讓古城縣富起來??墒?,看看我們的環(huán)境,看看我們的干部隊伍,這種狀態(tài)能把工作搞上去嗎?我們的干部就是怕惹事,千方百計保著自己的烏紗帽,有的還費盡心機想往上爬,調(diào)換單位,撈點油水,這像話嗎?
外面的天漆黑一片,從窗口望去,遠處的一座高樓燈光閃耀,偶爾傳來一聲火車的鳴笛聲。
縣委會議室里,空氣猛然緊張起來。書記繼續(xù)說,當(dāng)個官官遛個彎彎。我們的干部怕吃苦,指手畫腳,基層工作一塌糊涂,有些人就是盯著看有沒有好處,吃拿卡要什么臟毛病都有。就是那些市管所的,不吃碗羊雜碎覺得自己一天沒混出名堂。書記稍停頓了一下,環(huán)視了一周后,說,陳家山地理位置好,可以說寸土寸金,多少人打主意,我們?nèi)ツ暌M的企業(yè)遲遲開不了工。當(dāng)然,政府許多措施沒跟上,我也有責(zé)任?,F(xiàn)在,秦縣長來了,也下去了,我們要擰成一股繩,徹底解決陳家山問題,讓企業(yè)順利開工建設(shè),讓老百姓安心生活。紀(jì)檢、司法、公安部門,還有審計,天天請示什么?秦縣長的指示就是我的意見。明天,迅速進入陳家山,不要講條件,更不要拖泥帶水,有問題的不管是干部還是群眾,只要觸犯了法律,該抓的抓,該判的判,違規(guī)違紀(jì)的夠哪條就處理,決不能心慈手軟,同志們呀,這局面扭轉(zhuǎn)不過來,我們無法向上面交代,也無法給古城30萬人民交代。
秦懷德縣長一聲不吭地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表情始終冷冷地凝固著。他知道自己決定的事只停留在口頭上了,各部門的那些頭頭腦腦個個是鬼精靈,更像妖怪似的。他們的一言一行都看風(fēng)使舵。公檢法、審計等部門進駐陳家山,是他提出來的,幾天沒動靜,原來是縣委書記沒放話。
會議開得沒有結(jié)果,只好散了。
秦懷德回到辦公室,覺得身心疲憊,睡又睡不著。他見辦公室主任房間燈還亮著,便走進去問古城有沒有一個僻靜的地方,他想喝點茶放松一下。
辦公室主任立馬應(yīng)稱著打電話聯(lián)系,很快一輛四環(huán)的轎車停在樓下。秦懷德當(dāng)縣長幾個月,難得這么爽快出去。辦公室主任有些欣喜若狂。他問縣長再叫不叫人,叫誰合適?秦懷德回頭一笑,說,你說呢,我沒圈子,誰都行吧。
辦公室主任覺得縣長輕松這么一說,他倒緊張起來??h長不是傻瓜,下來幾個月,多多少少嗅到了什么。在古城縣,圈子很多,就連辦公室主任也不清楚自己游弋在哪個圈子里。
汽車行駛了一段,在一個小巷里,辦公室主任說到了。秦懷德開玩笑地說,是不是把我引到黑貓旅社了。辦公室主任十分尷尬,他不明白縣長這話的意思,有些誠惶誠恐地解釋道:“一個朋友家,與政治無關(guān)?!?/p>
秦懷德臨時這么一決定,有些突然,辦公室主任有些手忙腳亂。憑他多年的經(jīng)驗,他還是偷偷地給幾個要害部門的局長、鎮(zhèn)上書記打了電話,其中有馬隨歲。他這么想,人嘛,見面三分禮,這黑天半夜只有自己一個人陪縣長,顯得人氣不夠。這個朋友是生意人,一時半會兒插不上嘴,不叫幾個人,場子混不起來,也就不會有氣氛。這是他辦公室主任應(yīng)該做的事,他得盡力。朋友畢竟是道上混的人,也見過世面,先是泡上好的茶,然后畢恭畢敬地問秦懷德,要不要來點酒。
秦懷德參觀了這個僻靜小巷里的房子后,覺得主人都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和布置的,他不想問主人是干哪行的,但他明白主人實力相當(dāng)。辦公室主任也不敢表態(tài),這樣的夜,這樣的環(huán)境,秦懷德品著茶,沒說話。
主人從另一間房子里取來一瓶茅臺,酒瓶一擰開,一股回味無窮的酒味彌漫在整個房間里。秦懷德明白這酒不僅貨真價實,而且是老酒,這味道真的久違了。
一會兒,有人敲門,不知甚時間辦公室主任把電話早就打出去了,飯館小伙計提來一大堆菜。
秦懷德說:“這復(fù)雜了吧?!?/p>
辦公室主任嘴唇一抿,說:“一點兒也不復(fù)雜,難得縣長有閑空,我這朋友要盡地主之誼?!?/p>
“也是,秦縣長來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呀!”主人接著說,“酒已經(jīng)倒在酒盅里了?!?/p>
秦懷德也不客套了,一切順其自然吧。然而,一喝上,這方向盤就不由他把握了,何時走,何時停,進入了古城人喝酒特有的議程。怎樣開頭,怎樣結(jié)尾,客隨主便。大家也沒了矜持,沒了官腔。燈光下,一派喜氣洋洋、其樂融融的景象。
辦公室主任這才發(fā)現(xiàn)秦縣長好酒量。他喝酒的姿勢,十分優(yōu)雅,酒盅到嘴邊輕輕地一抿底朝天了。馬隨歲半路中來的,他小心翼翼地倒酒、端酒,眼含敬意。秦懷德有些奇怪了,問:“怎么,鴻門宴?人越來越多了。”這種問話十分淡然,不是喝高了,也不是漠視,多少有些疑惑,更多像是幽默。
馬隨歲有些為難,還是辦公室主任解圍說:“遲來的,喝三杯再敬酒?!?/p>
馬隨歲十分干脆,一口氣喝了三杯,說:“秦縣長叫我喝多少也得喝,喝酒看人品,就說一個真誠?!?/p>
辦公室主任笑了:“豪言壯語開始了,拿穩(wěn)些?!?/p>
秦懷德也有些酒意了,他給馬隨歲倒了一個豪華杯說:“馬書記,憑你這話,我今破例了,咱甚話也不講了,關(guān)于陳家山,我們恐怕要動真格了?!?/p>
秦懷德先一口就干了一大杯,這讓馬隨歲稍猶豫了一下,他覺得沒退路了,一仰脖子干了。這舉動,讓一旁的辦公室主任有些目瞪口呆。他曉得,馬隨歲豁出去了,真的舍命陪君子了,平日里他耍賊溜滑,根本不可能如此干脆喝酒。
秦懷德的眼神依舊包含深情的淡然。他繼續(xù)倒酒,一邊表明他的意圖,說:“大家共同來一下,人生么,甚事也有。感謝大家的支持,我欠大家一頓酒?!?/p>
馬隨歲酒勁開始了,他非常激動,每聽一句,他一個勁兒地叫好。辦公室主任戳了他一下,示意停止喊叫。
秦懷德看不出來醉,他站起來,抱了抱拳頭要走了。本來辦公室主任借此準(zhǔn)備和縣長拉拉話,機會難得。可是,看他的樣子,完全沒有跟大家拉話的樣子,那么,關(guān)于陳家山的問題,還有自己在年底換屆能不能提一格的問題,也就沒辦法說個究竟了。
秦懷德睡得很死,大概是酒的作用,沒有再思考那些亂七八糟讓他煩心的事,他醒來也是手機吵醒的。
秦懷德打開一看,是老婆打的,他“嗯”了一聲,還覺得頭有點兒大,眼皮有點兒重,老婆在那端變成了一臺講話機了。她說一晚上打了十次,無人接;還說自己心里多著急多擔(dān)心,打辦公室主任手機也關(guān)著;還說沒回家多久了,也不問問老婆孩子怎樣。老婆一連串的問題和埋怨,甚至是指責(zé),沒容得他有開口的機會,一直是她一個人在講。他坐起來,覺得腸胃在體內(nèi)互相撕咬,他沒吭一聲,開始反思,突然覺得和老婆孩子疏遠了,這讓他內(nèi)疚。
緊接著便傳來幾聲敲門聲,秦懷德不知是應(yīng)承老婆還是應(yīng)承外面敲門的人。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走出臥室到門口打開一看是陳二果。
秦懷德本能地遲疑了一下,他絲毫沒有讓陳二果進門的意思。陳二果干笑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說:“秦縣長早,有點兒打擾了。”
“有事嗎?”秦懷德這才讓開來說,“陳書記,連個天明覺都不讓人睡?!?/p>
進來之后,陳二果轉(zhuǎn)了一圈,看看書架,又看看墻壁上的一幅書法作品,十分好奇地說:“秦縣長是個文化人么!”
秦懷德想,這個陳二果搞什么名堂,大清早的讓自己不安生,但他還是哈哈大笑:“都是人家前任留下的,我還沒顧上換呢。看來,陳書記平時愛讀書呀?!?/p>
“讀個屁,不瞞你說,初中湊合的將畢業(yè)。”陳二果掏出煙遞過來。
秦懷德沒接,他示意陳二果坐下來。
陳二果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煙裝進口袋里,他坐下來,依舊笑著,說:“陳家山的事給縣長添麻煩了?!?/p>
“你有新想法?”
“不成熟。”
“你是名人,關(guān)鍵時刻自己要扛起責(zé)任來。”
“我?是的,一定得扛?!?/p>
“群眾風(fēng)言風(fēng)語,大概你也聽到了吧?陳書記,基層工作不是簡單地靠義氣,更不能靠家族勢力,一定要有原則?!?/p>
“那是,不過,有些群眾就是瞎折騰?!?/p>
秦懷德話題一轉(zhuǎn)說:“陳書記,你先坐,我洗漱一下,你也太早了?!?/p>
陳二果忙點頭,見秦懷德走進洗漱間,他在沙發(fā)上坐不住了。見此機會,急忙從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規(guī)規(guī)正正地放在辦公桌中央,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秦懷德洗漱完走出來,不見了陳二果,心里開始疑惑,覺得此人太沒禮貌且對人不尊重,竟然連一聲招呼也不打,這種不辭而別的行為,讓秦懷德頓生悶氣。不知是事前聽多了有關(guān)陳二果的種種劣跡,還是自己有偏見,反正,秦懷德總感到此人有些瞞天過海,來路不正,他的意圖不明確,是不是有試探的味道。
通訊員推開門說早點好了,生悶氣使秦懷德沒了食欲。他回到桌前準(zhǔn)備看一下今天的安排,這是他工作的方式,每天的日程頭一天晚上記到記事本內(nèi),以便自己第二天不誤事。當(dāng)他要翻記事本的一瞬間,突然發(fā)現(xiàn)桌子中央的那個信封。
秦懷德不由得心一驚,甚至感到自己打了個冷戰(zhàn)。信封沒封口,里面倒出來一張銀行卡。
秦懷德頓時明白了陳二果為甚不打招呼走了。他像受了侮辱一樣,有些發(fā)瘋甚至發(fā)狂地把信封摔在桌面上,腦門心都開始冒汗。他自言自語地罵著:“狗日的,把老子往泥潭里拽?!彼麤]想到陳二果竟是如此下流之徒,竟如此明目張膽賄賂自己,可見背后有多大陰謀。他以前一直認(rèn)為,人大都是善良的,所謂小人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現(xiàn)在,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天真,在改變這個看法的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處境相當(dāng)危險。一個巨大的陷阱就在前面,邁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也許,不邁這一步,也會身敗名裂。這種毫無征兆而且無形的東西,秦懷德覺得自己被糟蹋了一回。
秦懷德這時情緒有些失控,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地罵著,甚至咬牙切齒。他想,如果陳二果在面前的話,有一種沖動會讓他扇陳二果幾個耳光,無論陳二果是什么身份。一個農(nóng)民脫胎換骨后的可怕可恨之處,竟然是全方位的,從他身上,秦懷德更能感受到什么叫隨波逐流,什么叫拉攏腐蝕。陳二果的這一招,既陰險又毒辣,他身上有一種污濁味,特別嗆人,讓人窒息,叫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憤怒感。
投石問路,落井下石,秦懷德腦子里很亂,但很快閃過幾個成語出來。他清楚陳二果是在試探。不用細考慮,陳二果就是一個十足的痞子。以他對陳二果的觀察,穿著打扮,包括語氣談吐,和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沒有明顯區(qū)別,但從眼睛里,還是能看到十二分的狡猾,跟別的農(nóng)村干部不一樣,陳二果更復(fù)雜些。他身上混雜著土氣和睿氣,既有見過世面的派頭,又有農(nóng)村人的憨厚、粗俗,但平日里又表現(xiàn)出那種傲慢和夸張,沒有人猜測出他釋放出的信號哪個靠譜。
秦懷德斷定陳家山有事,這個陳二果也脫不了干系??裳巯逻@個銀行卡怎么辦?秦懷德思想激烈地斗爭著。他開頭便想把卡直接交紀(jì)檢部門,但又一轉(zhuǎn)念,不行,那就直接等于把陳二果給控制了。人嘛,有時候難免犯糊涂,要給他個改錯的機會。秦懷德還想讓辦公室主任把卡給陳二果退回去,待陳家山的事弄清楚,究竟陳二果的責(zé)任有多大再說,這樣想又覺得不妥,那就等于把陳二果的行徑告知天下。然而,這種下流無恥的行為,實在讓秦懷德氣得喘不過氣來,已經(jīng)給他造成了傷害,而且是人格上的侮辱。無論如何,陳二果的形象在他腦海里開始萎縮了。
秦懷德糾結(jié)一大早,肚子已經(jīng)被怒氣撐滿了。他最后決定還是把辦公室主任找來??粗h長的臉色,辦公室主任有些不知所措。秦懷德把銀行卡丟到辦公桌的另一邊,那卡滑一下差點掉到地上。辦公室主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滿腦子的霧水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秦懷德手機響了好幾次,不依不饒的。秦懷德連看也不看一眼,指著那個卡說:“太不像話了,這叫什么?明目張膽行賄嗎?我成什么了?是獅子呀,張開血盆大口就吃人?這是一個基層干部,模范,就是這樣表現(xiàn)?你說,我是直接找檢察院呢,還是放在全縣干部大會上說,簡直污蔑人。不,是羞辱!”
辦公室主任冒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明白縣長在發(fā)誰的火?
秦懷德的話沒有停下來,話鋒一轉(zhuǎn),對辦公室主任說:“對于這樣的人,不處理怎么能行?我們的風(fēng)氣,招商環(huán)境能好起來嗎?”
說到后來,他有些激動,有些氣急敗壞。每講一句,都會說:“我工作這么些年頭,還頭一回見這號人?!?/p>
辦公室主任似乎明白了大半,可也不敢問,他對縣長還是了解太少。
秦懷德坐下來,稍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對不住,我有些失態(tài)是不?”
“沒有。”辦公室主任趕忙給秦懷德泡了杯茶。
手機這時候又響了,秦懷德這才拿過來一看,是老婆的,他問:“有事?”
老婆在手機那頭說:“你有事吧?”
秦懷德看一眼辦公室主任,說:“是有點兒事,你怎么曉得?”
“多少時不回來,人家傳說你那邊上訪的一撥又一撥,你可要小心。”
“知道了,沒事先掛了?!?/p>
秦懷德掛了手機,指著那張銀行卡,似笑非笑地說:“這還真攤上事了,是陳家山陳二果?!?/p>
陜北進入冬季,飄來一場不大的雪,當(dāng)?shù)厝私袥鲲L(fēng)格潦雪,人們都畏縮著身子在街上明顯加快了步子。
市上換屆領(lǐng)導(dǎo)小組開了動員會,立馬考察小組奔赴各縣。干部中間又沸騰了一陣,他們猜這次換屆老書記一定走,秦懷德才來半年多,書記的位子坐穩(wěn)了。然而,誰也沒猜中,老書記回市里了,秦懷德去另一個小的縣里當(dāng)了一把手。
秦懷德臨走時,辦公室主任和幾個局長書記為他送行,開始還有說有笑,只一會兒便沉悶起來,大家誰也不說話。
“對不住,我沒把古城的事弄好,讓大家失望了?!鼻貞训侣曇綦m輕,大家都聽出了分量。辦公室主任說:“提拔了呀,不像我,明年就離崗了?!甭犃诉@話,秦懷德感到自己身體有股熱流突然涌上來,他覺得兩眼一熱,差點兒掉出淚來。
馬隨歲從人群里擠過來,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秦縣長,你是個好人,不然,我也跟著陳二果毀了,雖然背了處分,那是應(yīng)該的?!?/p>
秦懷德沒回答,他擺了擺手,算是告別了。鉆進車的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喝酒,一定要高度的。
他想先回家,然后去報到。
責(zé)任編輯:崔家妹
美術(shù)插圖:邢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