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一
董昌是唐朝的子民,更是唐朝官員,趁著黃巢起義的當兒,帶著一群哥們兒,舉著扁擔(dān)、鋤頭,奔向戰(zhàn)場,打敗黃巢軍,因為戰(zhàn)功,一步步晉升,做到義勝軍節(jié)度使、檢校尚書右仆射,最后封爵位隴西郡王,也算位極人臣,一時無兩了。他統(tǒng)領(lǐng)的地盤,屬于今江浙一帶,古人有諺:“蘇湖熟,天下足?!闭碱I(lǐng)著如此廣大的富庶土地,生活在青瓷世界里,欣賞著江南女子溫婉的微笑,聽著她們綿軟的采蓮曲,董昌很得意,很高興。得意高興之余,他覺得郡王實在太小了,和他現(xiàn)有的身份不配,他想當越王。
因此,他對朝廷封賞很不滿,氣呼呼地發(fā)起飆來。
他決定撇開朝廷,自立為君。他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利令智昏,盲目自信,以為天下自己就是老大,無人能敵。另一個原因,是他中了別人的圈套。原來,董昌在自己的一畝三分田里為所欲為,十分嗜血,殺人就如捻死螞蟻一般,百姓“或小過輒夷族,血流刑場,地為之赤”,他的殘暴冷酷,可見一斑。
他誅殺犯人,手段更奇特,從來不審訊,不辨別是非曲直,讓兩個犯人賭博,贏了的放掉,輸了的立馬刀光一閃,首級落地。百姓談到他,一個個恨得牙癢,幾乎有種“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感覺。誰知,他不知警醒,竟然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到處宣揚“時至,我當應(yīng)天順人”,言外之意,他如果不稱帝,百姓是不會答應(yīng)的,這是明顯地代替民意。
這樣暴戾的人,不知怎么就那么自信,就那么高看自己?
他的一些部下一聽,這家伙竟然有這樣的想法啊,眼睛一亮,都紛紛跑來,或喊他萬歲,或者直接勸他稱帝。史書記載這樣的現(xiàn)象,并點明原因,大家都被他暴虐怕了,殺怕了,都盼著他早點死,因此都勸他稱帝。
董昌傻乎乎的,還以為大家都擁戴他呢。他想,瞧我的人氣多旺,不由得仰著頭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乾寧二年(895年),董昌不管死活,迫不及待地穿上天子服裝,在越州登基稱帝,“鑄銀印方四寸,文曰‘順天治國之印。又出細民所上銅鉛石印十床及它鳥獸龜蛇陳于廷,指日天瑞”。他沐猴而冠,手舞足蹈,在史書中出足了洋相,卻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甚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洋洋自得。下詔書的時候,他一定要歪歪扭扭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手下有人提醒,皇帝是不需要署名的,這樣不合規(guī)矩。他聽了,大手一揮道:“不親自署名,誰知道我是天子?”他不惜分裂,不惜點燃狼煙,不惜讓江浙一帶化為戰(zhàn)場,不惜讓百姓流血遍野,也不惜個人身敗名裂,沒有別的目的,就是為了做皇帝,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這樣的人,亙古少有。
二
當皇帝,當然還得有幾個幫襯的,就如演戲,作為主角,還得有幾個配角襯托,不然太單調(diào)乏味,太不熱鬧了。董昌雖然智商不怎么發(fā)達,可這點還是懂得的。他坐在那兒,抓耳撓腮,左思右想,覺得最重要的助手,應(yīng)該是副節(jié)度使黃碣。
董昌自己才華不到位,但還能識才。
黃碣文武雙全,當年在反擊南詔的進攻時,曾經(jīng)丟下書本,走出書齋,脫掉青衫,換上盔甲,挎劍從征,上馬執(zhí)戈,鐵血疆場;下馬著文,下筆千言。董昌想,如果黃碣能幫著自己謀劃國政,治理百姓,說不定自己的國君之位還能坐穩(wěn)。于是,他特意找到黃碣,告訴對方,自己想獨立出來當皇帝,嘗嘗那種天下為我獨尊的滋味,不然的話,死不瞑目。黃碣一聽,連忙搖著頭告訴他:“你可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現(xiàn)在雖然有這么點地盤,但你得時刻謹記,忠于朝廷,保一方平安,是我們的本分,不然的話,滅亡就在眼前。”
然而,董昌只聽諂媚之言,哪里聽得進去這樣的話?他頓時一臉橫肉直抖,瞪著眼睛大吼一聲:“你竟然敢違背我的意愿?”讓士兵將黃碣押下去,自己坐在房中生悶氣。幾天后,他找了一個借口,將黃碣殺了,殘暴地拿著黃碣的首級道:“宰相不當,竟然想死,奇怪?!比缓?,他將黃碣的首級扔入廁所,并將黃碣家族一百多口全部殺了,又在鏡湖旁邊挖一個坑,全部埋在那兒。
殺掉黃碣,他想,現(xiàn)在下屬們該害怕了,不會再阻擋自己登基了。
于是,他白白眼睛,又招來會稽令吳鐐,告訴吳鐐,我想當皇帝,想馬上登基,你覺得怎么樣?他想,有黃碣的滅門慘案做樣子,吳鐐該知趣了,該跪下高呼萬歲了。誰知,吳鐐很倔,勸諫道:“你有真郡王放著不當,卻想做一個贗品天子,不是自取滅亡嗎?”
董昌聽了,氣得白眼直翻,大吼一聲,剁了吳鐐?cè)?。然后,他又找來山陰令張遜。
這次他稍微聰明一點兒了,不再單刀直入,而是迂回曲折起來,首先夸獎這個縣令,進行感情投資,說你治理地方,清明廉潔,有干吏之稱,我是最清楚的。然后,他莊重許諾,等我當了皇帝,馬上提拔你,讓你當御史。在他想來,高官厚祿一定能讓張遜彎腰,推舉自己為皇帝。誰知,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張遜拒絕了,不但拒絕了升官,而且勸諫他,你出身貧寒,走到今天實在不容易,現(xiàn)在你雖然掌管著六州的土地,但大家都不是服從你,而是服從朝廷,你如果一旦反叛,“彼必不從,徒守空城,為天下笑耳”。
董昌根本不考慮別人的建議是為他好還是害他,再次一拍桌子,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讓士兵將張遜殺掉。連殺三個正直之士后,他毫無沮喪和愧疚之心,反而哈哈大笑,得意地對部下說:“無此三人者,則人莫我違矣!”是的,沒有人再站出來勸阻他了,他終于成為孤家寡人了。
對待這樣的人,勸諫和說理如東風(fēng)射馬耳,毫無作用。唯一的方法,就是用刀劍和他講理。
三
這個用刀劍和他講理的人,就是錢鑼。錢鑼當年是董昌的部下,隨著董昌一路征戰(zhàn)一路立功,官職也一次次得到提升,此時已經(jīng)擔(dān)任著鎮(zhèn)海節(jié)度使。他聽到董昌準備稱帝后,十分震驚,馬上派人送去一封信,進行勸阻。在信件中,錢镠分析道:“你當節(jié)度使多好,長保富貴,綿延子孫,為何要撇開朝廷,干這樣殺身滅族的事情?希望你清醒一下,趕快結(jié)束這樣誅滅九族的游戲。
董昌讀罷信,氣得吹胡子瞪眼的,他當然殺不了錢镠,因為人家手里有勢力,有軍隊。他很生氣,就嘩啦一下撕碎了信件,扔在地上。
錢鑼沒有等到董昌承認錯誤的消息,等到的是董昌大開殺戒,將勸諫他的人,一個個斬殺刀下的消息。他知道,對于這樣一個殺氣重的人,再用勸諫的方法是毫無作用的。于是,他開始組織軍隊,旗幟招展,號角震天,一路沖向董昌的老巢越州,長劍一揮,將整個城圍了起來。
董昌一聽傻眼了,自己皇帝位子還沒坐熱,癮還沒有過足呢。他派出軍隊抵抗,可是,手下士兵一個個陣前倒戈,投奔錢鑼。董昌站在城上,望著城外如水的盔甲,還有如林的刀矛,渾身顫抖。錢鑼騎在馬上,用馬鞭指著他厲聲質(zhì)問:“大王位將相,乃不臣。能改過,請諭還諸軍?!?/p>
用死來威脅他人的人,是最膽小的;表面很強大的人,其實最為卑怯,董昌就是這樣外強中干的人,這一刻,他成了一團爛泥,癱在地上,過去殺人時的暴戾,稱帝時的囂張,此時都化為云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有能力做壞事,卻沒有能力承擔(dān)責(zé)任,將責(zé)任全部推給部下,說自己不想稱帝,都是部下唆使的。他愚蠢地以為,他可以用部下的人頭買得自己的平安,可以用部下的生命為自己的背叛買單。他這樣做,除了再次讓所有部下見識了他的無情、冷酷、自私外,毫無用處。
錢鑼的軍隊仍然圍著越州,沒有退去。董昌這個即將走向生命終結(jié)的獨夫,面對城外的號角,城外的討伐,無奈之下,只有取消帝號,為了顧全面子,竟然毫無羞恥地道:“越人勸我作天子,固無益,今復(fù)為節(jié)度使?!彼詾槿绱?,城外軍隊就會撤退??墒?,這都是他的一廂情愿,一切都如黃碣等人預(yù)料的那樣,錢鑼沒有退兵,仍指揮軍隊,將越州城圍得鐵桶一般。
四
到了此時,董昌仍沒有停下自己的刀子,他憤怒地砍向部下,只要誰說真話,都做了他刀下的亡魂。他派出間諜,出城探聽軍情,歷盡艱險回城,如果誰告訴他真實情況,說錢鑼的軍隊很強大,戰(zhàn)斗力很強,他就會大吼一聲,刀光一閃,將之砍死。相反,如果有間諜告訴他,錢鑼的軍隊很弱小,是一支豆渣軍隊,根本毫無戰(zhàn)斗力,他就立馬賞賜對方。
他此時已經(jīng)瘋狂了,過去是編造謊言哄騙別人,現(xiàn)在是哄騙自己,甚至唆使人騙自己——既然錢镠的軍隊如此弱小,他為何躲在城里不出去反擊???分明是不敢。
接著,他又將屠刀砍向了自己的養(yǎng)子董真。董真忠貞,驍勇善戰(zhàn),又關(guān)心士兵,是他的中流砥柱,“昌信讒殺之”。他的倒行逆施,胡作非為,弄得天怒人怨,不需要錢鑼再揮兵攻打了,他手下的士兵一個個憤怒到了極點,揮舞刀槍,不再守城,而是轉(zhuǎn)身進攻他。
他此時成為真正的獨夫,天地雖大,無處容身,最終被錢镠的將士活捉,“及西江,斬之,投尸于江,傳首京師”,這樣的手法,是他曾經(jīng)加諸黃碣等人身上的,加諸他部將身上的,現(xiàn)在,又被別人加在了他的身上,不知臨死的時候,他后悔不后悔。
他一定不會后悔,這樣的人,一條道走到黑,是不見棺材不流淚的。對于這樣死不改悔的人,善意勸諫,是浪費唇舌,不起絲毫作用。對待他的唯一方法,就是鐵血,就是刀劍,就是慕容家族的手法,“以彼之道,還之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