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純鉤
中國數(shù)千年帝制,皇帝上銜天命、下御臣民,身居九五之尊,從來都是一言九鼎,似乎不受任何掣肘。實際上,皇帝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時還要看臣子的臉色。
萬歷登基時才九歲,從小就跟著首輔張居正,他的八個老師和侍讀都是張居正任命的。他的兩位母親受前朝首揆高拱脅迫,張居正獻計除了高拱,此后兩宮太后和萬歷都對張居正言聽計從。
萬歷批臣子的奏折,都只會在張居正的“票擬”上批“如擬”或“知道了”。張居正的人事任命名單,萬歷都依慣例圈定排在第一的那個人。他知道自己貴為天子乃是天意,天意能否長久則在人和,要得人和就要慎選官吏,要慎選官吏只有信任張先生。
萬歷在張居正死后才真正嘗到做皇帝的滋味。他剛做皇帝不久,就有反張派清算張居正,他們揭露張居正結(jié)黨營私、生活奢靡等。在幾個月內(nèi),萬歷的情緒陷于混亂,一方面對張居正尚有舊情,另一方面又想及自己做皇帝甚至被限制到?jīng)]錢賞賜宮女,不得已將欠賬寫下以待有錢時清還,他的外祖父因缺錢要變賣公家物品牟利,因此被當(dāng)眾申斥。前后拖延兩年,經(jīng)不起廷臣多番施壓,萬歷才籍沒了張居正的家。
清除了張居正的影響,萬歷發(fā)覺自己并沒真正掌權(quán),在勸諫的名義之下,廷臣批評他奢侈懶惰、個人享樂至上……他越來越感到做皇帝單調(diào)而疲勞,他主持殿試時出的試題居然是“無為而治”。他下了道諭旨,說自己頭昏腦漲,需要暫停早朝和出席經(jīng)筵。一年后這種病癥還沒有痊愈的跡象,但廷臣聽說他在禁城里策馬馳騁,于是又勸他保重龍體、銘記職責(zé)。萬歷說自己火氣過旺,服用涼藥后足部奇癢行走不便,但廷臣又聽說他飲酒過多、夜間游樂過度、與嬪妃交往過切。
給事鄒元標(biāo)上疏批評萬歷不能清心寡欲,萬歷批“知道了”,算是給了他面子。沒想到鄒元標(biāo)又上疏說萬歷扯謊,有過不改,還說他沒有君子風(fēng)度。鄒元標(biāo)并不是孤膽英雄,敢于犯顏直諫的大有人在,有一本奏章上競說,如果皇帝不肯接受他的意見,天下臣民必將視他為無道昏君,而列祖列宗也必將痛哭于九泉。萬歷剛批示此人語無倫次,應(yīng)降級外調(diào),馬上又有人奏,說皇帝的朱批不合適,進諫的人是忠臣,不但不應(yīng)降級,還應(yīng)表揚獎勵。
這些都算小事,更嚴(yán)重的是萬歷在立太子的問題上長期和廷臣針鋒相對,相持不下。萬歷的長子是恭妃生的常洛,但他寵幸的鄭妃生的卻是常恂,按慣例,皇長子應(yīng)為太子,但萬歷想讓常恂接班。廷臣一再催促,萬歷卻一拖就是十幾年,直到死時太子人選也沒定下。當(dāng)然,最后還是常洛接了皇位,因為傳統(tǒng)比皇帝長命。
讓萬歷頭痛的當(dāng)然少不了海瑞。早在嘉靖朝,海瑞就向皇帝上過一個著名的奏疏,指責(zé)皇帝虛榮、殘忍、自私、多疑和愚蠢,舉凡官吏貪污、役重稅多、宮廷浪費、盜匪滋熾等,他都應(yīng)負(fù)責(zé)。奏疏中甚至說,百姓看不慣你已經(jīng)很久了。
嘉靖龍顏震怒,連說:“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但旁邊一個宦官卻跪奏:此人本就有癡名,據(jù)說他自知必死,在上奏前就買好棺材,召集家人訣別。嘉靖長嘆一聲,只好把海瑞的奏疏留中不發(fā)。后來,他還是找了個借口把海瑞抓起來準(zhǔn)備處以絞刑,誰知沒等到處死海瑞,自己先死了。到萬歷朝,海瑞復(fù)被起用,但“老毛病”還是不改。
海瑞的剛正不阿讓很多同儕不滿,他們上疏說海瑞以圣人自許,奚落孔孟,蔑視天子,要求萬歷嚴(yán)辦。萬歷居然批示:海瑞麻煩多多,不過我還是原諒他了。又批吏部的建議,說:海瑞做官雖然不太行,但他的正直作風(fēng)還是可以做人表率的。
做皇帝做到唾面白干,說他是涵養(yǎng)好呢,還是不得已委屈自己?
按理,君臣互相制衡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皇帝并不都能克制自己,廷臣也不是都敢冒死直諫,好皇帝碰上好廷臣,概率實在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