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偉
元和十四年(819年)深秋,衡陽野外天色晦暗,一架送葬的馬車緩緩行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個瘦削的中年漢子,躺在棺材里的是他的母親。
他叫劉禹錫,時年48歲。母喪固然讓他傷心,但更可怕的是,此時大唐帝國也掙扎在死亡線上——皇帝成了傀儡,宦官只顧撈錢,文臣紙上談兵,武將瓜分國土……他的臉上淚痕未干,但仍不時掏出小本寫幾行字,滿腹文采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攢出來的。
因為聰明又勤奮,他在24歲時就成了太子伴讀,后來更是名動江湖,那些混文壇的多半是他的好友,但也有關(guān)系差的,比如韓愈就曾當(dāng)眾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個家伙,壞得很!”他笑而不語,每當(dāng)他被罵時,平時看似呆呆笨笨的柳宗元都會跳出來為他幫腔甚至動手。
然而就在剛才,他收到一個不好的消息——柳宗元因在貶謫之地水土不服而生了重病,臥床已久。他太了解柳宗元了,這家伙以前仗著年輕體壯,生病從不肯乖乖吃藥??扇缃裆狭四昙o(jì),他還能熬過這一關(guān)嗎?
他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剛離開衡陽地界,柳宗元病逝的噩耗就傳來了。盡管早有心理準(zhǔn)備,他還是泣不成聲,神志幾近癲狂。
劉禹錫只比柳宗元大一歲,他們同年中了進士,后來又都在御史臺辦公,是“永貞革新”陣營里不可多得的干將。事業(yè)上相互砥礪、文學(xué)上歌詩酬唱,他們成了肝膽相照的至交。
在宦官和軍閥的內(nèi)外夾擊下,朝局失控,歷時一百多天的“永貞革新”宣告流產(chǎn)。王朝傾覆的跡象之一就是皇帝更換太勤,從代宗到武宗,劉禹錫一輩子竟見識了八個皇帝。其中順宗是最有出息的,可惜身體不爭氣,在即位前一年就因中風(fēng)而不能說話,沒來得及施展抱負(fù)就被趕下臺去,被他器重的劉禹錫、柳宗元等也跟著倒霉。他們一手組建的“大唐改革研究會”被查封,哪兒最偏僻就被往哪兒發(fā)落。
公元815年,經(jīng)過將近10年的流浪,劉禹錫和柳宗元終于回到長安。他們身心俱疲,只能靠寫詩、寫信互相打氣??蛇@短暫的安定被劉禹錫的沖動搞砸了——他們同游玄都觀,劉禹錫含沙射影地說:“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就算宦官們的文化水平再低,這點輕蔑還是看得出的,就這樣,回京不到一個月的劉禹錫和柳宗元再次被貶——劉禹錫要去播州,柳宗元要去柳州。
播州條件差是出了名的,劉禹錫倒不怕吃苦,但還要帶上年近八句的母親,老人家顯然經(jīng)不起折騰。這時,柳宗元大方地說:“兄弟,我跟你換!”然后向朝廷遞交了申請書。雖然柳州的條件也好不到哪兒去,但劉禹錫還是心頭一熱。
宦官們又想搗鬼,這時柳宗元的老鄉(xiāng)裴度站了出來,在他的幫助下,劉禹錫的流放地被改為條件稍好的連州。他們結(jié)伴南下,一路寫下無數(shù)詩篇,直到衡陽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劉禹錫后來總想,柳宗元生病大概也跟他的多愁善感有關(guān),他常在詩中渲染“千萬孤獨”,而自己是個高呼“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傻大膽。
柳宗元的遺囑大半都在說劉禹錫,而劉禹錫用后半輩子守望著他留下的一切——為他扶棺下葬并撰寫墓志銘,將他的兒子視如己出,幫他整理遺稿并出版專著,為他寫了幾十篇悼文……如果沒有劉禹錫,《黔之驢》《捕蛇者說》《小石潭記》等名篇可能早在亂世中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