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

一

安排照顧他的護士發(fā)現(xiàn)他死一般地偃臥在病床上，潔白的床單襯得琥珀色的膚色格外明顯。他的額頭上纏著厚厚的一層紗布，隱約還能看到有烏黑的血跡從里面涔出來。人中處掛著一條細長的藍色吸管，連接著一人多高的氧氣瓶，嘴唇有些滲白且皸裂有血跡，口中插著一支白色的塑膠管，依附在滴滴答答的機械上，下頜上的絡(luò)腮胡讓他看上去老成了不少。如若不是他胸口的病號服還在一起一伏地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跳動著，護士想必要撳下應急按鈕，通知醫(yī)生了。

窗外的天氣倒也不錯，有風吹起蔚藍色的窗簾下擺時，那幾棵茂盛的綠蘿就在忽明忽暗的交映中履行著光合作用的職能。被切割成四四方方的陽光投射在冰冷素凈的地板上，讓人想起了孩童跳房子的嬉鬧。他試圖恢復意識，在夢中的世界占據(jù)大腦之前。但是卻失敗了，他夢到父親站在他的面前，不，準確地說，父親直挺挺地躺在他面前的沙發(fā)上。熟悉的軀體雙腿繃直，頭部后仰，手掌撕扯著胸前藍色的工作服，手臂上青筋暴起、骨節(jié)突出，像是經(jīng)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父親的脖頸上有被針頭刺入的痕跡，順著嘴角的面頰上留下了一道烏黑色的血跡，身上爬滿了吱吱叫著覓食的老鼠，并沒有懼怕人的跡象，人類懼怕黑暗，老鼠卻更鐘情于死亡。直到他從沙發(fā)的罅隙間找到那支針頭殘留著滴液的注射器，他終于知曉了往日慈愛安詳?shù)母赣H為何變成了一個脾氣暴躁，性情古怪的陌生人。

他被父親猝死的慘狀驚醒了，或許應該說這是個可怕的夢。那駭人的夢魘無數(shù)次地把他從黑暗中撕扯出來，而后再次面對殘酷的事實。那顆心臟又重新煥發(fā)出了新生的渴望，馬力充裕地把鮮活的血液泵至頭頂和四肢。在眼瞼張開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令人恐懼的消毒水的味道。在護士還沒有到來之前，他拔掉了插在身上的所有導管，在他的潛意識里，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靠這些來維持生命，就算那場激烈的搏斗之后也只是嗜睡而已。

他醒了過來，在昏迷了一個月后的第二個星期一。

意識完全清醒時，他感覺到額頭上的刀口隱隱作痛，似有火紅的烙鐵在皮膚上灼燒，胸口也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間歇性地呼吸困難。喉嚨干渴難耐，無奈吞咽著同樣干燥的口水，試圖緩解那難以名狀的苦楚。他環(huán)視著左右的環(huán)境，努力從昏迷前的記憶中找尋出躺在這里的原因。在腳步聲從屋外漸漸逼向病房時，他只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這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

他回想起一個月前的事情，人在清醒時，總想弄明白自己身處何方，又意欲何為。他不難回答第二個問題，因為他是一名警察，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至少在考大學之前就已經(jīng)是確定了的。那他為什么會躺在醫(yī)院里呢？尚未受損的海馬體神經(jīng)終于開始活躍起來，那列疾馳而來的火車，拉著響笛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昨天，他回想著，昏迷中的一個月被他簡化成了一天，那一個月的大腦似乎成了休眠狀態(tài)。昨天之前（也就是一個月之前），他已經(jīng)在麥蕩火車站蹲守了十三天。乘客們已經(jīng)習慣了麇集在火車站的那些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的流浪漢，他門無暇顧及和自己毫無瓜葛的陌生人，更何況對方是令所有城市管理者和民眾嗤之以鼻的乞丐。旅客們說，那些流浪漢就是華麗錦袍上的一群虱子，應該徹底消滅他們，那樣世界才完美。他不覺得流浪漢是虱子，而更愿意把他們看作是繡在袍上的錦上花，他想這才是世界。而此刻的他已經(jīng)在這群“錦上花”里生活了十多天，蓄著絡(luò)腮胡，頭頂黑色鴨舌帽，身裹著破舊的軍大衣，腳下堆積著各種顏色的塑料袋。儼然一名落魄的乞丐。

當那個膀大腰圓，身形壯碩的目標出現(xiàn)時，他和一群乞丐，毫不猶豫地涌了上去，搖晃著手中疤痕累累的搪瓷碗，尾隨在那人的左右。但見目標身前斜挎著一個單肩背包，右手死死護著，左手擎著手機，正在打電話。

“琨哥，海螺姑娘到了?！蹦繕苏f，“下一步去哪？”

黑話同時也傳進了他的耳朵里。目標并沒有懷疑身后衣衫襤褸的“錦上花”，就像那些對流浪漢嗤之以鼻的民眾一樣，煩擾時，打發(fā)一兩個硬幣了事。他很清楚海螺姑娘是什么，五年的時間里，他熟練掌握了全國大部分的地區(qū)方言，包括毒販間的黑話，毒品交易中的行話和辦事規(guī)矩。他可以在三十多部手機中用方言和行話與毒販周旋，并讓毒販徹底相信他是行內(nèi)人。這個過人的技巧他練習了五年，就像那段苦練車輛駕駛的時間一樣長久。海螺姑娘就是海洛因，目標就是他等待了十多天的毒販。事不宜遲，他在毒販放下手機的那一刻，從流浪漢的偽裝中掙脫出來，迅速褪去了身上的軍大衣，上前一步鉗住毒販的手臂，岔開雙腿，一個過肩摔，毒販便毫無防備地從他的頭頂上翻越過去。在空中停滯的兩秒鐘，毒販應該意識到了危險，所以幾乎在毒販翻滾的身體觸碰到地板的同時，沒有給他制服自己的機會，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迅速站立了起來，臉色驟然陰沉下來，怒目而視。兩人在車站的人流中對峙，如果是電影鏡頭，那個場面應該是一個每秒低于二十四格速率的降格鏡頭，以表現(xiàn)他們對峙時的緊張氣氛，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那場對峙究竟維持了多久，他沒能在心里默算出來，這違逆了他一貫的做法。通常情況下，在每次行動前，他會做到客觀評估、精準設(shè)計、反復演練、大膽操作，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會作出詳細的預判，甚至細化到以秒計算。那一場動人心魄的生死四十秒的決斗就是他最成功的設(shè)計，他是禁毒支隊最優(yōu)秀的支隊長，也是比毒販更懂毒販的警察。而這一次，他在面對這個身手矯健的毒販時，沒有靜下心來思考設(shè)計的時間。他要做的就是在追捕毒販的過程中，一邊通知同事，一邊絲毫不敢松懈地緊盯著他。從那座五層高的居民樓縱身躍下之后，他更堅信了自己的決定。凌空跳下的那一刻，留在他腦海中的只有耳旁呼嘯而過的風聲和匆匆掠過十多個街區(qū)上的行人模糊的臉龐。兩人相繼摔落在樓下的那頂藍色的遮陽傘上，一陣混亂的喧鬧聲之后，他從水果攤上掙扎著站立起來，不顧腰背鉆心的疼痛。那個熟悉的背影拖著一條有些歪瘸的右腿原路返回了火車站的方向。驚恐的行人應該會感到詫異，一個流浪漢模樣的小個子對前面身高馬大的外鄉(xiāng)人緊追不舍，出租車里的司機也停止了拉客的聒噪，目光好奇地游移在兩人身上，看著他們越過柵欄，向軌道上奔去。他在翻越柵欄時，試圖接近毒販，不曾想，冷不防地被毒販反手掄過來的兇器擊中了額頭。他只覺得額頭上火辣辣的刺痛，頭骨有被擊打之后的眩暈感，猶如在散打中被對手擊中下頜后的感受。這反而激起了他強烈的好勝心，而后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躲過了迎面而來的匕首，迅速用手臂鎖住了毒販的咽喉，雙腿緊緊地箍住了毒販的下身，繼而滾倒在鐵軌的枕木間，灰褐色的石頭上。在同事到達之前，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直到失血過多昏厥過去……

二

已經(jīng)沒有任何辦法停歇下來，因為在回去的那一晚，睡夢中的他再一次被父親注射毒品猝死的慘狀晾醒。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身上的背心已然被汗水浸透，頭發(fā)濕漉漉的。窗外狂風大作，黑黢黢的樹影被刮得東倒西歪，狂風卷起遺落在地上無人問津的落葉，翻滾著沖到了半空中。不多時，噼里啪啦的雨滴拍打在鋅皮屋頂上，像是長腳的鷺鳥在舞蹈。傾瀉的雨水斜著身子一次次地撞擊在窗玻璃上。不久視線便完全模糊了，只看到晃動的樹影仍不停息。他很堅定自己當初的選擇，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立志去警校當一名警察。從基層的派出所戶籍民警、治安民警、巡邏民警、一直到刑偵民警，進而成為禁毒支隊支隊長。他不曾忘記當初的夙愿：讓毒品永遠地從父親奮斗過的那片土地上消失。

那是一次不可能計算預演的冒險，沒有失敗，因為他從來沒想過成功與否。

當身體還未適應南國潮濕悶熱的天氣時，他已經(jīng)離老黃更近一步了。讓毒販放松對他的警惕，那再簡單不過了，二十多年的歷練，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毒販的辦事規(guī)矩。交易失敗后，雙方開始了火拼，消息自然也是他透露給警方的，不過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一名毒販，一名假裝正在和警察交火的毒販。在交火中，那些裝在卡車上偽裝成木材的白粉被子彈貫穿后散落在地，偽裝成舊報紙的鈔票也難逃此劫，飛舞在偌大的倉庫里。那輛打開的車門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知道機會來了，十多米的距離，他只用了兩三秒的遲疑就成功啟動了發(fā)動機。而后轟踩油門，同時雙手死命地盤開方向盤，汽車做了一個漂亮的后擺動作后，像一支離弦的箭一般竄了出去，穿行在一堆堆銀色的滾動軸承和齒輪泵堆砌的甬道中。他四下張望著，尋找交易前對方的毒販頭目，在一處火光沖天的角落里找到了小腿中彈的小頭目?！吧宪??！彼鸬馈Ｔ谄囄赐Ｖ怪?，他已經(jīng)把車門打開了，伴隨著一陣輪胎和地面的刺耳的摩擦聲。那人環(huán)顧了四處，遲疑著閃了進去，那把槍也抵在了他的后腦勺上，身下的汽車甩出了一股濃煙，飛也似地逃離了出去。

在他面前是猶如混沌初始的一片濃霧，氣溫很低，有涼颼颼的冷風自下而上鉆進褲管，一陣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他攏了攏兩側(cè)的衣襟，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嘴唇青紫，牙齒開始打顫。待濃霧慢慢有些消隱后，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潺潺而下的溪流，緊貼著水面的上方有一條清晰的界限，像是把溪水和霧氣完全隔開。一排竹筏漂浮在水面上，他看到穿著藍色勞工布裝的父親仰面躺在上面，雙手交疊在胸前，緩緩地駛進了遠處的濃霧里。他伸出手想要挽留些什么，卻被人攥緊了臂膀，動彈不得，手肘有被針扎的刺痛。在這場噩夢醒來之前，他救了那名毒販小頭目，成功地打入了老黃的巢穴，只是代價便是少不了皮肉之苦。他在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里醒來，房前是一汪靜謐的河水，有參天的密林遮蓋著頭頂上的天空，傾泄下斑駁的陽光，鳥叫聲不絕于耳。天氣很熱，那臺吱吱呀呀的風扇扭動著腦袋帶來了暖暖的微風。有踩在木制地板上哐哐的腳步聲向他逼來，不久便出現(xiàn)了一名端著銀色醫(yī)用盤的女子走近了他。他看著眼前的這個面容清秀的女孩默默地抬起他的手臂，綁上橡皮管，正在嘗試向他的肘腕處注射針劑。他注意到手臂上有被注射器刺入的針孔狀的痕跡，而后打斷了她進一步的舉動，忍著腰間的劇痛，從地板上直起腰來，正欲開口討個明白，不料卻被她打斷了。

“沒用的，老爹（毒梟老黃）不會答應的，”她輕描淡寫地說，“每個人都是這樣?！?/p>

她不再抬起頭看他，而是不慌不忙地收拾著盤中的瓶瓶罐罐，一綹頭發(fā)垂在她的額前，配合著她的行動一前一后地搖曳著。待那藕白的雙臂忙活了一陣后，她說：“老爹要見你?！币豢嚏姾?，身后的女孩押解著他出現(xiàn)在一座木制建筑的走廊里。這是一座建立在密林深處的教堂式的學校，有咿晤的讀書聲從兩側(cè)的教室里傳出來，黑白的偉人頭像張貼在走廊的兩側(cè)，圖畫版的寓言小故事也被印制在墻上。再往里，便是一個偌大的食堂，四面的窗扇開的很大，足夠空氣通暢。幾名膚色黧黑，穿著類似于水手服的學生圍攏在一名身著白色亞麻長衫頭頂米色紳士帽的男子身邊。學生們看到他身后的女孩后，雙手合十，微微頷首，嬉笑著退了下去。老黃轉(zhuǎn)過身來示意他坐在面前的座椅上，女孩會意轉(zhuǎn)身離去了，隨后兩人對立而坐。

“感覺怎樣？”老黃說，“學生們在這里應該很幸運了，如果不是有我在的話?！崩宵S取下了帽子，放置在漆紅色的桌面上，然后十指用做梳子把白色比黑色多的軟塌塌的頭發(fā)背過頭頂，之后右臂架在后背的桌椅上，—雙鷹眼冒著藍光盯著他。

“他們長大后肯定會報答老大的?！彼€在試探，試圖從心理上向?qū)κ挚拷?/p>

“我想我是看不到他們長大后的樣子了，”老黃說，“想要除掉我的人比感激我的人多呀?！崩宵S身體向前傾了過來，那雙眼睛如利劍般向他刺來。他感覺到脊背一陣發(fā)涼，仍然故作鎮(zhèn)定，甘愿從老黃的眼神中敗下陣來，伺機而動。

“我是個生意人，做生意講究個誠實守信，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需要毒品，就有人種罌粟花，那些吸毒的人大多都是有欲望的，無論他貧窮也好，富貴也罷。你會看到他們吸毒之前有可能是社會的精英，也有可能是流浪在天橋底下的乞丐。而他們的欲望就是我賺錢的保障，也是我控制他們的手段”老黃自信地補充說。

“那他們?yōu)槭裁磿呱线@條不歸路呢？”

“失掉了過去而得不到將來吧，他們也要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p>

突然，他感覺到體內(nèi)有陣陣倦意襲來，眼神開始不聽控制地游移，難以集中注意力，意識出現(xiàn)了混亂，迫切地希望某種藥劑注入血液后的快感。他開始不自主地呵欠連連，心頭似有千萬只炙烤在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躁難耐，坐臥不安。他挽起手臂上的袖管，竭力控制著不受管束的身體，當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幾處針孔上時，他頓時明白了這種謎一樣的感受，擾得他心神不安的原因。

“哦，忘記告訴你了，為了減輕你身體上的痛苦，在你昏迷時，我讓小七給你注射了點嗎啡?！崩宵S說。繼而從上衣的口袋里夾出了一小袋白粉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拿去解解饞，跟著我以后白妹（海洛因）多的是呀，但千萬可別開天窗（通過頸動脈注射、股靜脈注射的吸毒方式，十分危險，極易當場猝死，但快感更加強烈。）到時候十匹馬也拉不回來你?！崩宵S志得意滿地離開后，只留下毒癮發(fā)作的他，在空曠的食堂內(nèi)遭受著心魔一步步的吞噬。

傍晚，他試圖在毒癮完全占據(jù)理智之前畫出此地的地理標注圖。但是難以控制那雙顫抖的雙手，他看到那包白粉長出了一雙腳來，揮舞著手中一把墜有紅纓的長戟朝自己的心口戳來。他咬緊了牙關(guān)，雙拳捶得竹制的桌面吱吱作響，頭如搗蒜般地磕在被汗水完全浸透的亞光紙上。他掙扎著抽出了腰間的皮帶，口齒并用捆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栽倒在地板上，像一只無助的幼獸痛苦地哀嚎起來。迷亂中他看到一襲白衫的老黃手持著一把五四，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上，面色猙獰，像是識別出了他臥底的身份。他在絕望中閉上了眼睛，卻不料再次睜開眼后，老黃變成了穿著灰滌卡中山裝，凡拉丁筒褲的父親張開雙臂，滿臉慈愛地向他迎了上來，一股洗發(fā)劑一般的清香原油的味道鉆入他的鼻腔內(nèi)，他緊緊地握住“父親”的雙手，趴在父親的肩膀上無助地啜泣，身體對毒品強烈的渴求欲望慢慢減輕了下去。他的情緒慢慢緩和了很多，那熟悉的原油味又變成了一股植物的清香，像是母親用皂角和淘米水熬制的洗發(fā)水，他推開了身前的那人，看了看，又看了看，是一個女人，淚眼婆娑的小七。

四

“如果讓老爹看到這個。”小七說，“你會沒命的。”小七拿出了口袋里的圖紙警告他，“老爹不喜歡背叛他的人?！毙∑呃^續(xù)說。他傾斜著身體，用手肘支起前半身，斜著眼睛看著小七手中的圖紙。他在計算，在思考，小七會不會向老黃暴露自己的身份，卻無論如何也預演不出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他在自己最擅長的領(lǐng)域徹底失去了方向，像一只無頭蒼蠅，計劃完全被打亂了。不過現(xiàn)在不用擔心的是，老黃還沒有完全識別他的身份，盡管有些懷疑。

那天星期一，也是他潛入毒梟窩點的一個月后。在那一個月里，森林里的長尾猴首領(lǐng)會感覺到很奇怪，一個晝伏夜出的黑影連續(xù)好多天在它的領(lǐng)地里穿行而過，又在黎明降至時回到那棟人類建造的屋棚里。夜夜如此，甚是蹊蹺。星期一中午，他被小七帶上了一輛越野車，從眼前的黑色紗巾的縫隙間，他隱約看到窗外低矮的灌木一閃而過，有亮閃閃的折射光從擋風玻璃的一側(cè)刺入駕駛艙內(nèi)，耳邊便傳來嘩嘩的水聲。汽車有些顛簸，他要不停地調(diào)整坐姿以適應汽車的節(jié)奏。小七坐在駕駛艙里，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沒有被遮擋住眼睛，反綁住手臂之前，他看到小七穿著一身軍綠色的工裝，老黃的嘴里叼著一支沒有點著古巴雪茄，一同上了車，老黃坐在最前面的一輛車上。突然，一聲蕩氣回腸的嘶鳴響徹在云端，那渾厚的吼叫聲很像是一種史前龐然大物發(fā)出來的，十分駭人。“是大象。我們快到了。”小七說。而后減緩了汽車的速度，并沒有看向副駕駛的他。

“你知道馬戲團里的大象為什么不敢跑嗎？大象那么大，如果想跑，誰能攔得??？它們從小就被訓練，只要想跑就會被打。世界那么大，往哪個方向跑都可以，只要有勇氣去做，沒有人可以阻攔你?！痹捯魟偮?，汽車便停了下來，小七并沒有回答他，駕駛艙里的氣氛有些平靜。他透過紗布間微弱的光亮，看到小七枯坐在那里，眼睛直視前方，若有所思。

一行人的汽車停在了水草叢生的河邊，河岸上開始忙碌起來。在下車之前，他被允許重新見到了正常的世界。不過，他已經(jīng)不再擔心地理位置如何繪制，因為消息已經(jīng)被他送達出去了，包括他在短信中重點提到的那片漫山遍野的罌粟花。對毒品的欲望并沒有使他完全被老黃掌控，雖然他已經(jīng)離不開了毒品。他在等待，等待天空中飄來的那朵“云”。他要確定萬無一失，努力回想那張被他遺棄在屋前河水中的手機卡，是的，一切都很隱秘。

老黃站在河岸邊高高豎起的平臺上，河水里有幾頭身形龐大的大象，粗壯的鼻子上沾滿了灰褐色的泥土，布滿褶皺的眼角溢出松柏樹一般的淚液。他可以肯定的是，之前的聲音確認無疑是它們發(fā)出來的。老黃在一些皮膚黝黑的當?shù)厝说臄v扶下坐在了一頭大象的背上。不多時，他也被同樣地攙扶上了另一頭大象。大象們馱著他們陸續(xù)上了岸，在密林的小路間穿行而過。他感覺到大象厚實的皮膚很是粗糙，摸上去有些像幾百上千年的胡楊木樹皮，他在努力計算著大象在地球上存在的時間，卻不想隊伍已經(jīng)到達了那片開闊的地域。漫山遍野的罌粟花開得比在月光下更加妖冶艷麗，深紅色的花朵在灼熱的陽光照耀下，像一位位盛裝出席的舞女，這讓他想到了虞美人的傳說。那些黃色的花蕊點綴在花朵的中央，花型碩大，花瓣排列緊密有序。近看上去，那些盛開的花瓣紋理猶如細膩飄渺的輕紗，在翠綠色的莖稈和枝葉的掩映下，分外的攝入心魄。高高在上的蒴果飽滿圓潤，蒴果的頂端有數(shù)十條呈放射狀排列的圓盤形柱頭，像一只只小?？皆谏厦?。果身上有被農(nóng)人劃開的刀痕，上面有白色的汁液溢出來，有些已經(jīng)變成了黑褐色。突然，密林的上空傳來了一陣嗡嗡的轟響，河邊的盡頭也有游艇破浪而來的聲響，他知道收網(wǎng)的時間到了。當密集的子彈如狂風暴雨般傾瀉而下時，那些妖艷的惡魔之花的莖稈被攔腰折斷，花瓣散落在地，飽滿的蒴果被爆開了白森森的果漿，大象開始嘶吼，毒販們開始哀嚎著反擊，就像一場交響樂在那片開闊的嬰粟田里上演。飛機的轟鳴，大象的嘶吼，毒販的哀嚎，蒴果被擊穿的炸響……不絕于耳，不知何時停息。

一周后的一天上午，大概十點左右。同事們簇擁在他的身邊，想聽一聽他是如何端了毒梟的老巢。每一個人都懷著英雄般的敬畏，等著他點燃勝利的篝火?！澳阒累蛳轮畱?zhàn)的慘烈嗎？”他對同事說，“項羽死了。”他沉默了一會，又說：“虞姬用血染紅了虞美人?！?/p>

午后三點，天空出奇地藍，像染了一層湛藍色墨汁一般。他又來到了父親的墓前，兩瓶燒刀子，一籃時令水果。他好像忘記了什么，轉(zhuǎn)身回到了汽車里，手捧著一支絳紅色的花獻給了父親。那朵惡之花有些枯萎，花瓣軟塌塌的垂落下來，沒了光彩。他仰面望著天空，在藍色的天際下竟有些眩暈，一時不知所以。

后來他收到了—封信，里面是他扔在河水里的那張手機卡，還有一行留言，上面寫著：哥哥和爸爸死于吸毒，請您務必戒掉毒癮。署名是小七。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