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棣
一
就像上一秒鐘發(fā)生的事——
很久沒聯(lián)系大吳了,我忙,他更忙。電話通了,我開門見山地問他,看朋友圈了沒?這話問得挺奇怪 ,不是誰每天都會盯著手機看的,而大家的微信朋友圈又怎會一樣呢?當時我沒意識到這點,大吳也沒反應過來,回了句:什么事?說!
我說:李蘭出事了,那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大吳說:什么李蘭,哪一個……喂,你說的是蘭心嗎?怎么了?你大點聲,我在外面聽不著??!
聽不出電話那頭有多嘈雜,我覺得這就是大吳的套路,不禁有些悻悻:算了算了,你忙吧,等我把視頻發(fā)過去,你自己看吧。
大吳接過話頭:好好好,晚上打給你,到時再聊呵。
電話掛得倒快,如蒙大赦一般。這個大吳啊。
是老朋友沒錯,但我倆不算同齡人,大吳比我大九歲,看上去比我還要年輕一些。我們的交往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時我在本地一家婚紗影樓做攝影師,有天老板把大吳引見給我,說,這是我同學,你就叫吳哥吧,沒事過來跟你學學攝影。又反過來介紹,這是我們小叢,還不快叫師傅!我和大吳都樂了,點點頭,握握手,誰也沒叫誰。大吳當時是某機關科員,學攝影也是工作需要,拍拍會議活動什么的,主要還是拍領導,照片出來了,還會拿過來讓我指點一下。后來我去北京進修了,又趁年輕在外游蕩數(shù)年,也不算空手而歸吧,好歹帶回一個女人,也就是我前妻。這期間原先的那家影樓黃了,老板負債累累已不知所蹤,回來偶遇大吳,他一下認出了我,喊我“小叢”。其時他已熬到了領導崗位,官不大,權不小,我還找他辦過事,挺痛快。從此,再沒斷過聯(lián)系?,F(xiàn)在的情形是,他提前幾年退了,對外說是病退,可我看他的身體和精神頭兒比誰都好,玩股票玩書畫玩攝影,好像也玩女人。大吳沒離婚,夫人在南方給女兒帶孩子,也讓他過去,他不過去,他說吃不慣住不慣也看不慣,在我們面前,他直呼自己女婿為“小南蠻子”,說,煙不抽酒不喝的,看不慣!都知道這是托詞,他巴不得一個人在這邊,自在著呢。慢慢的,我也脫離了老本行,感覺年齡到了,既厭倦又不甘的,總想自己干點什么,結(jié)果什么都沒干成。后來,大吳搞了個微信群,起名“往事如煙”,組織了幾十號人,都是些閑人,去年把我也拖了進去。李蘭也在其中,很是活躍,在群里叫“木子蘭心”,簡稱“蘭心”,微信頭像總換,各種搔首弄姿,嗯,她很愛拍照。
我把視頻發(fā)給了大吳,他沒有回復我,到晚上也沒給我打電話。
小城大事,群里不可能不知道,弄不好早就炸鍋了,只是我看不到了,兩個月前我悄悄退了群。一小段視頻,是流出的監(jiān)控錄像,前后三分鐘,有秒數(shù)一直在跳動。是個吃飯的地兒,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吵了起來,后來撕扯上了,女的掌摑男的,男的薅住了女的頭發(fā),不知怎么,一下就把女的頭按到了一鍋湯汁里,女的捂面在地上翻滾蹬踏……
畫面觸目驚心,讓人不禁感嘆,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了!
等我看到時,這事已在網(wǎng)上迅速發(fā)酵,視頻被擴散得哪哪都是,本以為是外地的離自己大老遠呢,誰知微信朋友圈里又沸騰了,劇情也有了反轉(zhuǎn),還配有知情文字,說是女顧客故意找茬百般刁難男服務員,欺人太甚,結(jié)果自作自受。最奪人眼球的幾個字就是:瓦城“布谷鳥”老板娘。我又把畫面放大看了下,畫質(zhì)還算清晰,可不是嘛,是“丁記肥?!钡陜?nèi)監(jiān)控的視角,女的也確是“布谷鳥”老板娘李蘭,男的我也認識,“丁記肥牛”就那么一個男服務員。
這是前天中午的事,就在我家樓下。
之前,李蘭給我打電話:在哪兒,下來吃火鍋?
我說:我在外面。
她說:那我自己吃了。
我說:自己吃,挺好。
二
我住的是當初的婚房,臨街的老樓,頂層,四十來平。換新房時被父母高價收了去,離婚后他們又把房子交還于我,連同這些年攢下的房租,這讓我羞愧難當又別無他法。我是凈身出戶的,我不是什么過錯方,我前妻也不是,我們分開是因為性格不合,我知道這么說會有很多人不信,其中就包括大吳,他認定我在外面有人,要不也不會被掃地出門的。懶得再跟他解釋了,只要能痛快地離了,我沒有什么舍不得的,房子、車子、兒子。感覺一下回到了解放前,什么都清零了。大吳安慰我,多好啊,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我不禁搖頭苦笑,覺得他整日紙醉金迷的越發(fā)不知人間疾苦了。有段時間,大吳總喊我吃飯,我總推,裝作很忙的樣子,其實常常是悶在家里,足不出戶。
“丁記肥牛”就在我家樓下,店面不小,開了很多年,逢周六中午我會去光顧,店里人見我都點點頭。尤其是那個小伙兒,有北方口音,“哥”喊得很自然,笑起來也不世故,他的熱情有時讓我無言以對。電磁爐配小火鍋,一個人也能吃,熱氣騰騰地涮點東西,自給自足,挺好。從小到大我都不喜歡吃青菜,下到火鍋里就另當別論了,權當是補充維生素吧,涮的都是些苦苣茼蒿小油麥菜什么的,最多再來盤凍豆腐,一頓下來,有三五十塊擋住了。吃火鍋,我從不喝啤酒,要不一準壞肚子,立竿見影,來勢洶洶,甚至都來不及爬樓回家。他家中午人不多,我自己占著張四座小桌,不緊不慢地涮著青菜,再看看窗外的行人和車輛,時不時地擦擦眼鏡。玻璃很臟,但絲毫不影響視線,也不影響那些紛繁的事物平行滑過,更不影響我發(fā)呆。眼睛也有對焦的時候: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進了馬路對面的小賓館,是大吳和李蘭。
其時還不知道她叫李蘭,包括“蘭心”是誰也不清楚,雖在同一個群里我卻一直潛水,懶得瀏覽那些圖片視頻及聊天記錄,早早開通了“消息免打擾”,偶爾會去清空一下,一刪就是幾百條。之后不久,大吳又喊我喝酒,我習慣性地推辭,誰知大吳在電話里惱了,說,你現(xiàn)在咋那么不合群呢,能不能行了,能不能處了,今兒就是不給面子唄?一聽話味不對,我趕緊圓了一下,那等我忙活完的,能晚去一會兒呵,你們先喝著。放下電話,我趕緊從床上跳下來,沖了個澡,換了件干凈衣裳,下樓時有點恍惚,其時已天光漸暗了。飯店挺偏,我是走著去的,這樣才能遲到,才會看上去風塵仆仆的。
沒想到是個大包間,圓桌超大,擠坐著十多個人,男男女女,都年紀不輕,除了大吳我一個都不認識。大吳逐一介紹,聽上去都不一般,非富即貴,呵呵起來也都很場面。大吳介紹我時挺隆重,竟端起酒杯站了起來,說,別看他歲數(shù)小,這可是我?guī)煾?,攝影師傅,你別不服呵“大漠蒼狼”,你我頂多是發(fā)燒友水平,以后得多向人家虛心請教??!“大漠蒼狼”膘肥體壯,好不容易站起來,桌椅都跟著搖晃,瞇著眼睛說,向你學習,向你學習,我先干為敬呵!大吳又轉(zhuǎn)過臉,蘭心你不就愛臭美嗎,還不趕緊敬我?guī)煾狄槐?,快,會來點事兒,這以后就是你御用攝影師了!我一下對上號了,之前見過,和大吳一前一后進了小賓館,不過那時隔著一層玻璃,他們在明處我在暗處,現(xiàn)在就緊挨著我,香水味沖鼻。李蘭細聲細氣地客套著,還和我小心翼翼地碰了杯,又一飲而盡。
都是群里的骨干,也都是酒場老手,杯觥交錯,笑語喧嘩。我不太會敬酒,主要是說不出那種冠冕堂皇的套話,感覺喝再多也沒用,就是不熟,難以融入。一旁的李蘭好像看出了我的不適,不時地跟我嘀咕嘀咕,這個是群里的誰誰誰,那個是做什么什么的,無非是張總王局李主任等等。都是甩手掌柜和離退官員,包括她自己,自謙著,也有個半死不活的買賣。一說“布谷鳥”我就知道了,算是街面上較早的一家服裝精品店,地角不錯,名氣不小,里面的東西卻不便宜,幾乎沒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品牌,卻深受本地富婆們的追捧,感覺過去買衣服很上檔次也很有面子,小地方就是這樣吧。如此看來,席間就我這么一個無業(yè)游民,像個不速之客,也如啞巴聽雷一般,很無語。我倆的交頭接耳很快被人發(fā)現(xiàn)了,老吳噴著酒氣嚷嚷著,都是兄弟姐妹情,捅捅咕咕可不行,來,罰酒!李蘭很爽快,連干了幾杯啤酒,還給我擋了兩下,我覺得沒那個必要,大吳知道我酒量。我又重新打量了下這個女人,身材偏豐滿,面部光亮而浮腫,顯然在美容院動過手腳,此時妝也花了,暗淡的膚色和粗大的毛孔顯而易見,我想,我是離她太近了,要不就是多年養(yǎng)成的職業(yè)病,一眼見缺憾。最后服務員端上來一大缽長壽面,大家這才知道當天是大吳五十五歲生日,大吳說,沒那么多說道,這樣挺好,今晚開心!有女同志自告奮勇獻唱了一首《懂你》,有男同志即興創(chuàng)作并朗誦了一首打油詩,其余的人負責拍巴掌和叫好,晚宴一下子被推到了高潮,也接近于尾聲。李蘭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說,下次我做東呵,在座的一個都不準少……
應該就是在那次酒局上,李蘭和我加了微信好友。
李蘭很喜歡微信聊天,群里總有她長長短短的語音,嬉笑怒罵,百無禁忌,和我聊卻總愛打字,連篇累牘,好像還很注意遣詞造句。談生活,談情感,談群里花邊,談社會現(xiàn)象,有些自來熟,也有點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我的回復通常很簡短,看上去有些敷衍,卻被她夸為“精辟”,真叫人哭笑不得。實在沒什么聊的,她會請教一些攝影方面的事,問得既業(yè)余又多余,常常讓我無言以對,同時心里還挺惱火,這就像大廚回家不愛做飯一樣,如今我也諱談攝影。李蘭體會不到這一點,后來得寸進尺,問,大師哪天出山給我拍套個人寫真唄?對,她一直都管我叫“大師”。沒等我回復,她又傳起了照片,一張跟著一張,服裝姹紫嫣紅,背景山南海北,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小圖看著還湊合,一點開就沒法看了,造型扭捏,表情夸張,關鍵后期修圖還很離譜,從身形到面部,刀砍斧斫般,看上去很驚悚。不用問也知道,這都是“一蓑煙雨”和“大漠蒼狼”的手藝。大吳的微信名正是“一蓑煙雨”,他這個群主可不是浪得虛名,他會經(jīng)常牽頭搞一些活動,好像也只有他才能把這幫人組織起來。
“攝影采風團”是有大旗的,紅底金字,有照片為證:于高處迎風獵獵,眾人圍聚過來,一臉一臉的功成名就。這兩年他們沒輕嘚瑟,遠遠近近跑了不少地方,反正都有車,權當是自駕游了,四時景色,不容辜負。李蘭終于停了下來,開始打字,讓我點評一下。我只說,太美了,真的太美了。她沒有生疑,跟我絮叨上了,說她們現(xiàn)在都拍主題,根據(jù)主題來定場景服裝和道具,需要什么就去網(wǎng)上買,馬虎不得,也絕不將就。她沾沾自喜地講,有一次還被當?shù)厝苏`認為是劇組在拍電影,爭著搶著要跟她合影呢,還有索要簽名的。煩死了!她說。為了更好地表達情緒,她還不時綴上一串微信表情,有捂嘴笑的,有兩頰羞紅的,對此,我只能還以一串大拇哥??偹慊サ劳戆擦?,可微信表情還在意猶未盡地發(fā)揮余熱:一杯咖啡、星月滿天、揮手再見……最后還整出一枝玫瑰花來。我實在是山窮水盡了,還伴著心力交瘁,思前想后還是回以“一片西瓜”,然后馬上關機,唉,都快半夜十二點了。
這樣聊了一段時間,又趕上群里有攝影活動,大吳極力邀請我參加,我正猶豫呢,李蘭的微信過來了: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她能這么說我已無從拒絕,要知道,此時群里的老姊妹們都把自己當成了正經(jīng)八百的模特了,癡迷拍照近于病態(tài)。這次的主題是“紅色娘子軍”,一集合我就傻眼了,一群中老年婦女身穿舊軍裝,頭戴八角帽,腰扎武裝帶,甚至連綁腿都有,李蘭還扎著兩個羊角辮,蹦蹦噠噠地來到我面前,上來就給我敬了個軍禮,嚇得我一哆嗦。我上了她的“豐田霸道”,一路上看“紅軍女戰(zhàn)士”穩(wěn)把方向盤從容地加減檔,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她沒話找話,怎么,你沒開車出來過?我老實回答,沒有車,不趁!她很奇怪地瞄了我一眼,隨后咯咯地笑起來,說,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太逗了!我有點懵,心想,哪逗了?這次路程不遠,去的老帽山,沒別的,映山紅漫山遍野,給人感覺,他們這也是在向老電影《閃閃的紅星》致敬呢。再看“一蓑煙雨”和“大漠蒼狼”他們,個個全副武裝,導演帽、攝影馬甲、迷彩褲,手里端著的又都是長槍短炮,反觀自己,就是個混進革命隊伍里的叛徒,不用別人揪出來,自己就暴露了。拍著拍著,李蘭就引我遠離了大隊伍,嘴上說,都讓他們煩死了,就愛圍著我一人咔嚓,拍起來沒完沒了,今天我就給你一人拍,隨便拍!我不知道“隨便拍”該怎么拍,只能硬著頭皮選景找光線琢磨構圖,動作和表情幾乎不用我操心,李蘭發(fā)揮起來根本就收不住,很入戲,很敬業(yè),眼光流轉(zhuǎn),笑靨如花。臨了,大吳也換了身舊軍裝,脖子上還掛了條白毛巾,站在中間,“女戰(zhàn)士”們圍過來作花團錦簇狀,還別說,大吳濃眉大眼的,有那么點“洪常青”的意思。拍完合影,我揶揄他,你是不是化妝了呀?大吳嘿嘿兩聲,就是描了描眉。
照片全都傳到群里,一比照,都說我拍得好。李蘭尤為驚喜,嘖嘖著,到底是大師呵,就是不一樣!跟我私聊,還窮追不舍地問,真就跟他們不一樣,你是怎么拍的,有什么竅門嗎?哪有啊,還不是因為我的鏡頭短,因陋就簡,而那幾位習慣了用“小鋼炮”狂轟濫炸,只知拉近人物虛化背景,卻不懂得環(huán)境人像的意趣和真諦,攝影語言全無,白瞎了手里那些價值不菲的家什。還有,大場景有大場景的好處,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人物和景物相得益彰……說白了,就是她們已不適合拍特寫了。心里是這么想的,我嘴上卻敷衍著,人漂亮,怎么拍都好看!這話讓李蘭很受用,緊說,關鍵是咱倆有默契,謝謝呵,合作愉快,合作愉快!自此,李蘭和我改為語音聊天了,她喜歡捏著嗓子說話,聲音慵懶,氣息遲滯,常常欲語還休,不知她要表達什么。終于說到了個人狀況,她說,這么多年了我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挺好。又說,閨女在國外留學,買賣也不用操心了,我現(xiàn)在是輕手利腳的,想干什么干什么。她還嘆了口氣,唉……說來話長。其實我沒問她什么,也是插不上嘴,她就那么一直講啊講,講早年白手起家創(chuàng)業(yè)的種種艱辛,也講遇人不淑導致婚姻的不幸。我一邊聽,一邊在心里比對著:她比我大四歲,她二十歲就結(jié)婚了,那時我中學還沒畢業(yè)呢;她生孩子那年我剛剛?cè)胄袑W攝影,等她服裝生意做到風生水起時我也悄然躍升為攝影師;她坐火車硬座去外地手拎肩扛地進貨,我甩著長發(fā)四處游歷自覺很瀟灑;身心俱疲的她結(jié)束了那段糟糕的婚姻,風華正茂的我剛剛開始第一段戀情……
李蘭忽然問我:聽說你也離婚了,因為什么?
三
這樣交往下去會很快落入俗套。
李蘭要請我吃飯,問我,想吃什么,咱去哪兒吃?
我說,吃火鍋吧。我沒有提“丁記肥牛”,那是我初見她的地方,她并不知情,但我還是覺得別扭。
地方是她選的,“老北京火鍋”,看門面看裝潢明顯要比“丁記肥?!备叱鲆粋€檔次。沒想到,大吳也來了,還有“大漠蒼狼”和群里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姐妹。李蘭解釋道,小范圍聚一下,都是對心思的人。她還沖大吳說起了假話:有的人臉皮薄,群主要是不出馬,人家未必能賞臉過來。大吳嘿嘿著,別挑,他就那樣,他一直都那樣!火鍋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式銅火鍋,燒炭的,聳立在桌子中間,很有儀式感。湯汁咕嘟,熱氣浮動,氤氳出一種細說當年的氛圍來。李蘭喚醒我,別光看,吃啊!吃什么呀,一盤一盤,全是大同小異的牛羊肉卷,轉(zhuǎn)了轉(zhuǎn)桌子,總算逮著一份茼蒿,涮了幾下,出鍋的菜葉仍綠意盎然,看上去彌足珍貴。我說有點感冒剛吃了頭孢,大吳沒為難我,他自己也沒怎么喝,甚至還說出“喝不動了看看給戒了”這樣的話來。“大漠蒼狼”揶揄他,你要是能戒酒我就戒飯!說完,自顧自地干了一杯。那個姐妹我還是沒對上號是哪個,勾著頭,吃得小心翼翼,之前她已經(jīng)說過了,她是開車來的,一口也不能喝。后來,只有李蘭和“大漠蒼狼”在喝,倆人好像較上勁了,不停地碰杯,不停地要酒。喝得差不多了,李蘭忽又轉(zhuǎn)臉問我,到底因為什么???我正色回道,性格不合。大吳嘁了一聲,也沒再說什么。李蘭還在盯著我,不能復合了唄?我說,怎么復合,她帶孩子回老家了,也好,這些年她在這邊也挺不容易的,跟我遭了不少罪……我還想說點什么,被李蘭打斷了,不想再往前走一步?餐桌轉(zhuǎn)瞬陷入沉寂,都沒話了,只能聽見火鍋的咕嘟聲,不知過了多久,“大漠蒼狼”喊了聲“服務員”,服務員匆匆而至,“大漠蒼狼”吩咐,給添點湯,干鍋了都!李蘭呵呵兩聲,終于把話跟上了,你看我們這位美女怎么樣,你就說漂不漂亮吧?我假裝不好意思,囁嚅著,漂亮,漂亮。我沒撒謊,那個姐妹比李蘭年輕漂亮,此時也不好意思了,臉紅得像喝多了酒一樣,又別過臉去,嘴里也不知在嘟囔什么。李蘭還用手捅了她一下,這有什么好害臊的呀,到哪步說哪步話,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裝什么純呀……
這頓飯吃得挺別扭,回去后,饑腸轆轆的我又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
我說,火鍋還是一個人吃比較好。李蘭裹著被子,逼近屏幕的臉很蒼白,聲音也倦怠:一個人吃火鍋?那得多孤獨啊。她一到家就向我發(fā)出了視頻邀請,我猶豫著接了,但這邊的攝像頭沒開,屏幕上黑著一塊。那邊只開著臺燈,依稀可見奢華的床頭和絲滑的床上用品,她穿著性感的睡衣,在床上左遮右掩。她已有些醉態(tài)了,難掩粗聲大氣,怎么,家里有人?。靠彀褦z像頭開開,趕緊的!繼而哈哈大笑,畫面都跟著晃蕩。我搖頭苦笑,還是給開開了,解釋著,家里太亂了,再說,不是剛見過面嘛。按李蘭的指令,我還手持手機環(huán)攝了一圈,她喊:停!我很聽話地停下來,還按她說的往前走了幾步,那是我和前妻的婚紗照,至今還掛在客廳墻上。李蘭感嘆,真漂亮呵,像電影明星那誰,那誰來著……怪不得不要你了!嘖嘖著,都三年了還沒舍得扔,真行!我說,這種材質(zhì)撕不碎砸不爛的,當畫掛著吧,習慣了!就像多年老友一樣,我倆東一句西一句的,已沒什么顧慮和忌憚了,她可以理解為喝多了,那我又該作何解釋呢?只能說,我不煩她,一看就是性格直爽的人,還很熱心。女人嘛,尤其是這個年齡這種境況的女人,有點小矯情也是情有可原的。她說,今晚是真心想撮合你倆,我和咱群主都商量過了,還是覺著你倆最合適,沒想到人家看你滿眼的,你卻拿把上了!又說,人真挺好的,模樣條件都配得上你,過這村可真沒這店了!到了視頻通話這步,就有點坦誠相見的意思了,語氣和表情都不容摻假。李蘭很快轉(zhuǎn)換了頻道,嘆了口氣,說,這些年圍我轉(zhuǎn)的男人屬實不少,“大漠蒼狼”就是一個,可我對他是真沒感覺,那種感覺,你懂呵?我說,那你看大吳怎樣?她問,誰?你是說群主嗎?見我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她笑到前胸直顫,說:你是想讓我破壞別人家庭嗎,你小子太壞了,再說我一直都把他當成老大哥看,那種感覺,你懂呵?我沒看出什么表演痕跡,這話聽著也很掏心窩子,可我還是羞赧地低下頭,也是在替她不好意思吧。她忽然問我,你前妻比你小幾歲呀?繼而喃喃著,我比她大十歲,整整十歲啊,太嚇人了,太嚇人了。最后她還半開玩笑地警告我:小子,你給我小心點呵,姐看好你了!
我深知這就是曖昧,如此下去,很不好。我不可能跟李蘭走到一起,我跟誰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可我還是無從拒絕她的熱情體貼,還有她的成熟韻味,甚至是她那顆常刷常新的“少女心”。李蘭又要約我吃飯,讓我給推了,這次是真有事,大吳讓我陪他去醫(yī)院體檢,忽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大吳卻不以為意,在電話里說:我尋思著就算是常規(guī)檢查,旁邊怎么也得有個人吧,你要是忙的話就算了!我覺得大吳算是找對人了,我很少去醫(yī)院,作為一個體制外的人,也從沒享受過免費體檢的待遇,對此我很感興趣,也想順便請教一下大吳,讓他也給我診斷診斷。出乎意料,沒費太多事,感覺就是串了幾間屋子。醫(yī)生偶爾跟大吳嘀咕兩句,云淡風輕的樣子,只是背著我,不時瞟我兩眼,仿佛我才是正經(jīng)病人。我也沒什么不適,就是醫(yī)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兒讓我的屁股隱隱作痛,這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肌肉緊張,條件反射。從醫(yī)院出來,我倆就近去街心公園坐了會兒,此時已近傍晚,陽光已不那么熱烈了,趨于金色,鍍亮樓頂樹梢和近前的一座雕塑,我倆一人一支煙,吞吐得天長地久。大吳問我,處得怎么樣了?我的辯駁有氣無力,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大吳也沒看我,像是自言自語:我昨晚夢見你嫂子了,還有我那小外甥狗,他們在草地上玩皮球,可開心了。那個……你就從來沒夢著過你前妻嗎?
我覺得我不該撒謊,難得身邊有個人能聽我絮叨,此時夕光溫柔,恍若多年以前——
我和前妻是自由戀愛的,她是我的一個客人,我給她拍過個人寫真,我看她青春靚麗,她看我瀟灑不羈,那時我們多年輕啊。為此,我又在那座城市多待了兩年,她愛吃火鍋我就天天陪著她吃,她涮青菜我也涮青菜,感覺比肉香。后來她不顧家人反對隨我來到這邊?;楹髱啄赀€挺好,慢慢的,問題就出來了,地域差異,年齡差異,性格差異,想的說的都不在一個頻道上,于是常年冷戰(zhàn),也是為了避免無意義的爭吵??膳碌氖?,我發(fā)現(xiàn)她看我時眼里已沒了那種光亮,像在看一個死人,這才是真正讓我受不了的地方,以前她多崇拜我啊,想當初還是她主動追的我呢。還有,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換了口味,討厭吃火鍋,喜歡吃烤肉,而我早就習慣了她的習慣,再難改變。我知道,這里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日子沒過好,之前我一直都不認為自己窮,很清高,總有種錯覺,財富唾手可得而我不屑伸手,現(xiàn)在看看都是自欺欺人吶。有數(shù)的,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個,真要命啊……
大吳打斷我:你和蘭心不合適,不是一路人,她不可能懂你,你也駕馭不了她。
“駕馭”這個詞讓我聯(lián)想到了某些不好的畫面,不禁深深地看了大吳一眼,似笑非笑地回著,我知道,壓根兒就沒想過。大吳問我:咱倆認識多少年了?我說:有二十多年了。大吳又問:我們是朋友嗎,或者說,在你心里當我是朋友嗎?我沒吱聲,但用表情回答了他,那還用問嗎。大吳自顧自地說:那你又知道我多少呢,我們連自己都不認識,人生短短幾十年,大半時間都是在逢場作戲啊,不是嗎?
從沒見大吳這么深沉過,說完這些,感覺他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
四
后來李蘭約我拍照,說,去“蘆海荷風”吧,就咱倆!
所謂的“蘆海荷風”就是郊外的一個私人農(nóng)場,主營采摘園和農(nóng)家樂,地方很大,有假模假式的亭臺樓閣,還有土不土洋不洋的馬場,幾匹騾馬散放在那兒,蔫頭耷腦的。對外宣傳的“蘆?!焙汀昂娠L”來自兩個大水泡子,彼此相連,可以泛舟其上,夏觀荷花,秋賞蘆花。我們?nèi)サ臅r候荷花還沒怎么開,也沒見其他游人,環(huán)顧四周,空曠,荒涼。李蘭換了兩身旗袍,應該是量身訂做的,剪裁很苛刻,曲線畢現(xiàn)的,也致小腹微凸。我草草地拍了幾張,看得出來,李蘭也沒什么狀態(tài),喊累,總要歇息。我們是半下午去的,不知不覺已日影西斜,李蘭說,他家有燒烤,我們烤點東西吃吧。我從不吃燒烤,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問了句:沒火鍋嗎?
沒想到,這里要什么有什么,肉是凍肉,好在青菜新鮮,很對我心思。李蘭說,真沒想到,你還是食草動物呢。我嘴里喔喔著,頭不抬眼不睜的,吃到大汗淋漓。李蘭還要了一提啤酒,輕描淡寫地說,好好陪我喝點,今晚咱倆不走了。我沒搭腔,她給我倒酒,我也沒推拒,像周末來度假的兩口子一樣自然而然。之前我就想過可能發(fā)生的種種,偶然,必然,或是不知所以然,沒什么可興奮的,也沒什么好準備的。她不是圣女,我也不是君子,都這個年紀了,我們的欲望可大可小可有可無,也許最俗套的劇情就是順其自然吧。就像我那個毫無新意的微信名一樣,“隨遇而安”,看似灑脫,實為扯淡,說白了還是無處安放,無處安放的身體和靈魂。
我們是在一個院子里吃的,只此一桌,此時天光猶亮,視野開闊,涼風習習。像是故意的,我敞開肚皮吃,洞開喉嚨喝,我倒要看看我的肚子會壞到何種程度,我倒要看看我這個人會壞到何種程度。可怕的是,我的肚子毫無反應,喝了那么多酒,我也絲毫沒有醉意。我的狀態(tài)驚到了李蘭,緊勸我,慢點兒喝,慢點兒喝,大長夜的!她沒喝多少,一直在翻找著話題,不咸不淡地跟我聊天,她說:火鍋有什么好吃的?我算服了你了。又問:你平時都去哪家吃火鍋,真的每回都是一個人去?終于,她興奮地嚷嚷起來:知道知道,“丁記肥?!甭铮驮凇疤m心賓館”斜對面,對,就是木子蘭心的“蘭心”,之前不叫這個名,前年讓我兌下來了,現(xiàn)在也是我的買賣,你才知道呀,你可真行!她緩了口氣,繼續(xù)說:我那有棋牌室,群里人經(jīng)常過去打麻將,沒想到你也住那兒,早知道就天天去騷擾你了。后來,她話鋒一轉(zhuǎn),“丁記”他家我還真沒進去過,總覺得不太上檔次,你要說好那就是真好,你不敢哪天請我過去搓一頓嗎?我很痛快地答應了,還想說點什么,她的電話響了。她走出很遠才接通,一開口便如同吵架,口氣和之前判若兩人,又走出很遠,還是能聽出她情緒激動,這通電話足足打了十多分鐘。回來時她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樣子,坐在我對面,眼神飄忽,說,我有點急事,咱們回市內(nèi)吧。又嘟囔一句,讓他煩死了都!我一臉茫然,什么都沒問,也不知該怎么搭腔,誰知短短幾秒鐘后,她又改口了:要不這樣,晚上你在這兒,我爭取晚點回來,你等我!
我真就住下了,半夜忽然驚醒,四處找水,水沒找到,倒是抽了半盒煙。忽然覺得很可笑,心想,這都是哪跟哪呀,誰和誰呀,這都叫什么事??!很久沒走夜路了,沒有月光,也沒有燈光,但還是感覺土路明晃晃的,我的腳步聲一再被放大,仿佛暗夜的心跳,多想能驚起點什么啊,哪怕是狐妖和野鬼,我也要和它們勾肩并行,走到哪兒算哪兒。兩個小時后,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小窩,我的床凌亂而空曠,卻讓我無比安心。再睜開眼時已日上三竿了,打開手機,一堆微信好懸沒溢出來,李蘭在解釋在問詢在擔心在道歉在歇斯底里,猶豫再三,我還是給她回了一條:我很好,只是不能請你吃飯了,我還是覺得一個人吃火鍋比較好。發(fā)完微信,我就把她拉黑了,索性連群也退了。無關度量,我也沒生誰的氣,我只是覺得一個人吃火鍋,真的挺好。
那段時間,大吳也不聯(lián)系我了,李蘭有我電話卻沒再打來。我找了一份與攝影無關的工作,薪酬很低,也沒什么休息,周六中午自然不能光顧“丁記肥?!绷?,時間一長,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都不饞,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癡迷火鍋。什么都是習慣,習慣了就好。包括再次接到李蘭電話時,我的內(nèi)心未起一點波瀾,不是故意推辭,當時正在工作中……
她問:在哪兒,下來吃火鍋?
我說:我在外面。
她說:那我自己吃了。
我說:自己吃,挺好。
五
總覺著事情是因我而起,我想去看看李蘭。給她打過幾個電話,一直關機。想也能想到,她此時誰都不想見。我想買束鮮花,覺得不妥,想拎點水果,又覺得沒什么意義。于是空手去了鐵路醫(yī)院,之前聯(lián)系上了“大漠蒼狼”,他連幾樓幾室都告訴我了。病房門緊掩,我在外面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觀察,只有一個病床躺著人,頭臉包裹得嚴嚴實實,四周滿是花束和果籃,還有幾個模樣很社會的男人,有老有少,或坐或站,其中一個哼哼哈哈地打著電話,直接朝門這邊走來。我趕緊走開了,也許,壓根兒就沒想過要進去。
這一走,就是遠遠的。天氣轉(zhuǎn)涼,秋風乍起,之前的熱熱鬧鬧轉(zhuǎn)化成一團水汽,消散殆盡,只余冷卻下來的鍋底……
再次接到李蘭的電話已是兩個月后,她省卻客套:知道嗎,群主走了!
我問:你說誰……喂,你說的是大吳嗎,走了?去哪了?你大點聲,我在外面聽不著啊!
她真就拔高了調(diào)門:大吳死了!明天火化,你們不是朋友嗎,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原來,大吳真是病退,他患癌多年卻從不住院,一直保守治療。不知怎么,我一下想起那次在街心花園大吳跟我說的話——
大吳問我:咱倆認識多少年了?
大吳又問:我們是朋友嗎,或者說,在你心里當我是朋友嗎?
大吳自顧自地說:那你又知道我多少呢,我們連自己都不認識,人生短短幾十年,大半時間都是在逢場作戲啊,不是嗎?
還是臨窗的座位。只是這里改了招牌也換了老板,沒有服務員上菜,“旋轉(zhuǎn)小火鍋”,我只需坐在那里,看青菜和肉卷在眼皮底下循環(huán)傳送。時候尚早,履帶只為我一人不疾不徐地運轉(zhuǎn),冷漠,隱忍,而我目光空洞,像個木頭人。我還抬頭看了一眼,攝像頭還在原來的位置,估計已不是過去那個了。我不緊不慢地涮著東西,再看看窗外的行人和車輛,時不時地擦擦眼鏡。玻璃很亮,外面陽光充足,能看到很遠,能看到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孩子,橫穿馬路而來……
不知怎么,我的淚水一下漫了上來,止也止不住。
此時湯汁咕嘟,熱氣浮動,缺少旁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