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劉慈欣的《三體》系列把充滿中國元素的空間作為中國敘事的物質場所,以深深打上中國烙印的倫理道德探索作為中國敘事的核心和價值導向,演繹了科幻小說中外星人入侵這一常見題材。在中國式倫理選擇為核心形成的橘瓣式空間中,處于中國敘事框架內的倫理選擇圍繞著源于春秋的義利之辯展開,并產生了空間的對峙,從而引發(fā)兩難選擇的倫理困境??臻g與倫理學雙重維度之下的的中國敘事是小說成功的重要因素。
關鍵詞:空間 中國敘事 空間對峙 倫理困境
一.引言
科幻小說家劉慈欣創(chuàng)作的地球往事三部曲《三體》系列不僅在國內引發(fā)了閱讀熱潮,也獲得了英語世界讀者的高度認可,并榮獲2015年美國科幻雨果獎。作為一種類型文學,科幻小說起源于烏托邦奇幻,早期形式多為科學浪漫故事和幻想游記,經歷了1926-
1960的雜志時代,1960-1980的新浪潮和1980年之后的科幻電影的興起。①縱觀整個科幻文學史,“至今大多數(shù)科幻作品處理種族問題的方式就是忽略它,很多書中要么不提人物的種族,可能設定為白種人;要么即使提了,也和故事毫不相關,僅僅說些發(fā)色或身高之類的東西”,[1]441可以說,科幻作品的主流是西方白人敘事。在這樣的背景下,劉慈欣在作品中進行了空間和倫理學雙重維度之下的中國敘事,“以一己之力將中國科幻提高到世界水平”。Rothman在《紐約客》上撰文稱“劉慈欣是中國的亞瑟·克拉克”。[2]劉慈欣本人在訪談中也提到,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深受亞瑟·克拉克的影響。[3]那么,劉慈欣如何在作品中進行中國敘事,在致敬克拉克的同時為作品打上中國烙印,絕不是為故事安插幾個中國人擔任主角就能做到。
二.中國敘事之空間與倫理體系的產生
“空間可以說是我們行動和意識的定位之所;反之,空間也必須被人感知和使用,被人意識到,才能成為活的空間,才能進入意義和情感的領域”。[4]27《三體》中的空間是中國敘事的物質場所,也是中國式倫理產生和作用的領域。在中國化的科幻空間中, 其倫理主體的倫理意識、倫理選擇也必然是中國的?!度wI》采用了科幻小說中一個常見的題材:與外星人的取得聯(lián)系和外星人對地球的入侵威脅。劉慈欣把這個故事放在了文革時期的中國,甚至小說中三體游戲這樣一個虛擬空間,也主要是通過安置在中國的數(shù)個朝代來演繹三體人的歷史和文化。中國讀者對文革那個年代并不陌生,傷痕文學中曾出現(xiàn)過許多葉文潔式的人物,對三體游戲中提及的朝代和周文王、秦始皇、墨子等耳熟能詳?shù)拿趾退麄儽澈蟮脑⒁庖彩橇巳缰刚啤.斶@個故事放在西方掌握話語權的科幻文學中,自然就具有了對話的意味。譯者劉宇昆在《三體》英譯本中“對那些具有時代特征的政治詞匯,中國古代歷史人名,中國科技專有名詞,大多采用了直譯和音譯的方式,并增加了譯者注,對必要背景知識和術語難點進行解釋補充,盡可能的保留了異質文化基因。”[5]13那么對英文讀者來說,《三體》不僅僅是跟外星人有關的故事,而是在一個中國化的空間內,以中國式倫理為坐標來展開中國敘事。
《三體II·黑暗森林》講述的是人類為抵御三體人的入侵而制定的種種應對措施。面壁計劃的最終勝利者羅輯是中國人,他對宇宙黑暗森林定理的思索和頓悟也是在非常中國化的空間里完成。面壁計劃的另外三人是羅輯所在敘事空間的補充,并為他提供了重要的戰(zhàn)略思想。作者還運用了冬眠技術這個策略,壓縮了時間,重構了一系列與中國相關的空間,比如羅輯醒來之后的地下城和冬眠者社區(qū)。羅輯對自己面壁人角色從抗拒、茫然到肩負大義,以及人類社會對羅輯的復雜心態(tài),這樣一個漫長的等待和鋪墊實際上是以中國敘事的方式來建立宇宙中的倫理坐標,即葉文潔在小說開頭提出的宇宙社會學公理。小說中另一條復線是秉持逃亡主義的章北海。他是非常典型的中國軍人,堅強智慧,胸懷大義且視死如歸。為了得到能進行恒星際遠航的輻射飛船,他不惜殺死主張工質飛船的科學家;為了“自然選擇號”能逃離地球,他劫持了全艦官兵,也毫不猶豫的用致命武器瞄準追擊而來的其他星艦。他的決絕,并非是零道德的體現(xiàn),也不是西方科幻電影中的個性表現(xiàn),而是”體現(xiàn)了一種奮不顧身的個體犧牲的,一種要為最大化人類的最終成功而奮斗的決絕”。[6]91《三體III·死神永生》是以執(zhí)劍人程心為經線,串起了危機紀元、威懾紀元、廣播紀元、掩體紀元、銀河紀元、黑域紀元等一系列空間。小說中對程心的母性和仁慈做了大篇幅的描寫,她的這些特點使她在危機紀元入選階梯計劃,在威懾紀元成為羅輯之后的第二任執(zhí)劍人。她的這些特點也讓她在關鍵時刻沒有按下“黑暗森林”的威懾按鈕,也放棄了地球唯一的生路即光速飛船的研究。雖然這些是導致地球文明毀滅的選擇,也使得程心這個人物備受爭議,但從倫理的角度而言,“與其讓人類在倒退中生存,不如讓人類帶著愛的尊嚴歸零后重生”。[7]31
《三體》系列小說的結構呈現(xiàn)的形式是以中國式倫理選擇為核心形成的橘瓣式的空間。三部曲的核心是地球文明的生存,面對地球公民這么一個龐大的群體,那么生存之路的選擇往往涉及到倫理道德的取舍?!翱v貫兩千多年倫理思想發(fā)展的一個基本問題,即義利之辯”。[8]37可以說,小說中在中國敘事框架內的倫理選擇基本上是圍繞著源于春秋的義利之辯來展開的。是選擇生存還是道德,是為公還是為私,文本中的人物做出了不同的抉擇,并形成相應的敘事空間。葉文潔懷著改變這個時代的使命感,帶著對三體這個更高文明會有更高道德感的期翼,以太陽為放大器取得了與三體人的聯(lián)系,為地球帶來入侵威脅。章北海為建立恒星飛船來保存地球文明,不惜偽裝自己,痛下殺手。程心為了地球上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放棄了宇宙廣播和光速飛船,一度將地球推入絕境。雖然,葉文潔和程心給地球招來災難,章北海的行為也違反道德規(guī)范,但她(他)們的倫理選擇因其大公無私的性質而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三體》中空間與倫理學雙重維度之下的中國敘事,對于外國讀者來說,顯然達到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
三.中國敘事之空間的對峙與倫理困境的引發(fā)
倫理困境指文學文本中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倫理困境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例如倫理兩難,就是倫理困境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9]258《三體》小說文本中倫理困境的產生于空間的對峙。列斐弗爾認為社會的不均衡發(fā)展,導致多個社會空間的出現(xiàn)。[10]86在科幻小說中,無論是地理空間還是社會空間,都擴展到宇宙這個大的范疇。各類宇宙文明的發(fā)展存在巨大差異,自然會形成不同的空間,而文明本身由于自身的異化力量,也會在內部分化出不同的空間。倫理意識的獲得與空間的形成密切相關,一旦空間產生對峙,其倫理主體的意識必然受到沖擊,在面臨生存還是仁慈的倫理道德選擇,就會出現(xiàn)倫理兩難。
小說文本中三體文明是與地球文明迥異的空間。作者將兩種空間的對峙和因此引發(fā)的倫理困境聚焦于中國的人與事,以中國敘事展開對倫理選擇的探討。三體世界里文學藝術完全消失,只剩下為生存而戰(zhàn);地球文明雖然擁有輝煌的文化藝術,卻總有人性丑陋的一面。作者以葉文潔的經歷敘述了為何地球上部分人逐漸對同類產生失望,一旦面對三體這樣一個科技水平更高的宇宙文明,他們或產生對一個更高科技水準的文明擁有更高道德水準的想象,或是想借外來力量來消滅人類的罪惡,選擇叛變地球, “將要消滅包括自己和子孫在內的人類作為最高理想......人類文明,終于在自己的內部孕育出了強大的異化力量”。[11]239三體世界雖然技術先進,但嚴酷的環(huán)境迫使他們?yōu)樯娑鴫嚎s了所有的感性思維,他們的倫理價值體系缺乏善和美。即便如此,三體世界仍然存在對美的生活向往的火種。在收到來自地球的信號后,三體世界立刻出現(xiàn)了1379號監(jiān)聽員那樣的背叛者。地球空間的倫理價值與三體空間的倫理價值交互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混亂,葉文潔和1379號監(jiān)聽員實質上是不同空間產生對峙后引發(fā)倫理困境的焦點人物,他們的選擇是倫理兩難的開端。
小說中末日之戰(zhàn)幸存星艦的遭遇也充分體現(xiàn)了空間對峙和倫理困境的引發(fā)?!白匀贿x擇號”、“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是敘事發(fā)生的主要空間,其中,“自然選擇號”和“藍色空間號”屬于亞洲艦隊,有中國軍隊的血脈延續(xù),它們的存在一方面證實了羅輯黑暗森林理論的猜疑鏈,是中國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地球太空艦隊全軍覆沒之后,它們成了飛向宇宙深處的星艦國際。在遠離地球空間的過程中,星艦國際的人類因為燃料短缺而選擇消滅其他星艦,各個星艦在這倫理抉擇時刻成了對峙的空間,艦上的成員也陷入倫理兩難的倫理困境?;诘厍蛭拿鞯膫惱韮r值趨于消解,旨在生存的新價值標準逐步確立,兩種價值觀相互交纏,產生混亂。作者選擇了“自然選擇號”這個空間來展示陷入倫理困境之后人們的心路歷程,雖然他們最終做出了選擇,但他們精神上遭遇的痛苦無疑是倫理困境的最好注解。對于最后的勝利者來說,“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12]420空間對峙最終帶來倫理價值的改變,正如小說中所說,“真正進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13]87
四.結語
劉慈欣的《三體》系列把充滿中國元素的空間作為中國敘事的物質場所,以深深打上中國烙印的倫理道德探索作為中國敘事的核心和價值導向,演繹了科幻小說中外星人入侵這一常見題材。在中國式倫理選擇為核心形成的橘瓣式的空間中,處于中國敘事框架內的倫理選擇圍繞著源于春秋的義利之辯展開,并產生了空間的對峙,從而引發(fā)兩難選擇的倫理困境。小說的成功也得益于強大的想象和精密的邏輯,在令人嘆為觀止的宏大宇宙和技術之下,空間與倫理學雙重維度之下的的中國敘事更加引人入勝。 雖然,“零道德狀態(tài)是他對宇宙生存基本現(xiàn)實的假定呈現(xiàn),是走向后人類倫理道德的重要一步。但這并非其對宇宙理想生存的終極思考,在破除人類黃金法則的黑暗森林法則背后,三部曲始終隱藏著某種道德希冀”。[14]175劉慈欣在小說中對倫理道德的思考是《三體》系列突破科幻迷小圈子,贏得國內外廣大讀者的根本原因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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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王瑞瑞.論科幻文學的宇宙?zhèn)惱?--以劉慈欣的三體系列為中心[J].合肥:江淮論壇,2018.
注 釋
①本文中提及的科幻作品不同發(fā)展時期的劃分,來源于《劍橋科幻文學史》一書。
(作者介紹:吳龍桓,南京藝術學院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近當代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