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一
落霞的余光涂抹山巒、屋舍、田壟時,母親常會挑了初洗的衣物出門,拐過幾家鄰舍屋場,踩著細(xì)瘦田埂,到田壟的井邊搗衣。她蹲下來,茶樹做的棒槌隨右手一起一落,像樂隊指揮者嫻熟靈動、節(jié)奏鮮明的指揮棒;左手不時翻折石板上的衣物,水珠便一陣陣四濺開來。
我常跟了母親去,喜歡聽搗衣聲敲擊不遠(yuǎn)處山巒后的回響?!芭尽薄芭尽?,總比母親棒槌下的聲音慢兩拍,余韻也綿長糯軟許多。山巒似乎更清幽而安謐,只有偶爾的鳥雀或蝙蝠和著回響節(jié)拍,在空中劃過幾道弧形。多年后讀到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頗覺親切。似乎自己便立在淡月下的長安,凝神細(xì)聽四周那些久違的聲響。不過,孩童時的我聽久了,也乏味,便圍了井打圈,干些突發(fā)奇想的新鮮事。譬如那回立在井邊,身子稍一蹲,縱身跨越而過。
腳尖尚未落地,母親的驚呼與呵斥聲已追逐而來,似乎狠狠砸在了我的背脊。她還丟了衣物,拎了棒槌起身,氣洶洶作勢要打。
井有一上一下兩口,大井底部有泉眼,供挑水飲用;緊挨的小井無泉眼,由大井井沿開出的窄窄豁口注入井水,供洗菜、搗衣。兩口井的井口其實(shí)都不大,我跨跳的大井才一米見方,難不倒常在野地蹦跶的我;水也不算很深,能瞅見井底深褐色的雜草,或怡然自得的魚蝦。母親搗衣的小井,與大井形似母子,更小更淺。她鮮有的動怒,并非全因我的跨跳可能落水。
“井里住著神?!蹦赣H說。
我一時懵了。井里有神,跨跳確乎大為不敬。村里凡俗的大人小子尚且都不愿有胯下之辱,何況于神?但我始終不知井里住的究竟是何樣神圣,母親也沒說明白。她才念了幾年高小,大概也是從祖輩那里得來的吧?后來,我再隨母親去井邊,麻著膽仔細(xì)瞅了幾回,也不見絲毫異樣,更不見神的蹤跡。但從此存了敬畏,再不敢一人到井邊隨意戲水。
二
井的年齡比我大。老家所在的村叫古塘,全是張姓人家。像麻將里的清一色,里頭又隔著池塘或田壟,分左、右、上三處。我家住的是背倚大株山的上古塘,最早是兩家外來莊戶,拖家?guī)Э谔娴刂髯鎏锏哪欠N?!端疂G》里的“九尾龜”陶宗旺便出身這種莊戶,“莊戶出身,修理久慣”。大概那時起,井就梳理、修繕而成,神也便從某個幽謐高處翩躚而下,擁水而居了吧?1949年后,地主的田莊被分了,莊戶留在了村里,也有了屬于自己的一份。再后來,右古塘四個分家單過的小家卜居一陣,先后到上古塘起屋,與莊戶們共著一口井,六戶人家聚成了相對獨(dú)立的小村落。四個小家里,便有我年輕的父母。
有了這口井,上古塘人家的日子雖不算富足,卻也頗恬淡與寧靜。我疑心莊戶乃至父母他們當(dāng)年卜居,很重要的一條就是看中了這口井。
古人卜居,便常先找掘井之處,解決喝水的問題。掘井的方法,唐人孔穎達(dá)在《易·井》疏注里說:“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謂之為井?!本蚓氖甲妫瑒t是輔佐大禹治水的伯益?!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說,“伯益作井,而龍登玄云,神棲昆侖”。意思是,伯益鑿出水井后,龍和神都亂作一團(tuán),前者騰空乘云而去,后者急急跑回了天國昆侖山。他們緣何要跑?大概與“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一樣,再也不能控制人類于暗夜了吧。但上古塘的這口井,并非掘地而來,而是天然淌出的泉水。無需“穿地”和“引汲”,因而最多只能算是“修繕”,費(fèi)些人工稍作梳理,再找來石板,堆砌成型,蓄水自流而已。
井的四周是層疊的稻田,一旁有條遠(yuǎn)處蜿蜒而來的水溝,最遠(yuǎn)可回溯到大山深處的崖壁縫隙。水溝盡日嘩嘩而淌,到小井豁口處接了溢出的井水,水勢更大了?;蛟S,溝水與井水原本一家,地表地下分隔一段后,又握手言歡,融為一體。相攜流出五六里,再匯入村頭的麻溪河,直達(dá)資水與洞庭湖。
稻田因水而滋潤、膏腴。春夏兩季,插秧或禾稻遭旱時,將井邊水溝用泥巴堆疊一攔,水便緩緩上升。又急火火地淌入田里,有似城里救火車水龍頭匆匆噴出的水。只是前者為救旱,后者是救火。好幾回,默佇井邊的我,似乎能聽見禾稻暢飲的歡愉聲。水溝與井都有魚蝦出沒;特別是井邊的溝里,大雨前常見泥鰍跳出水面,又倏然扎入水中。偶爾會有大人腰間別著竹簍,赤腳彎腰在溝里摸索,很快便有一簍半簍的收獲。傍晚,某棟屋舍便會飄出紫蘇、姜蒜炒泥鰍魚蝦的鮮味,絲絲縷縷,久之不絕,仿佛孔子在齊地聞聽的韶樂。
母親未告誡我井里有神之前,井邊是我的樂土。除了聽母親搗衣聲的回響,還能細(xì)觀水溝與大井井底的魚蝦嬉戲。晴好的日子,幾乎齊平地面的大井水清澈明凈,魚蝦三三兩兩,貼著井底、井壁或游或止,陽光下的淡影清晰可辨。母親的搗衣聲也鏗鏘擊打著水面,它們似乎早已熟慣,不以為意。直到我將手伸入水中,扒拉兩下,魚蝦和影子才倏地消失了。僅有水草微微而抖,像孩童打野仗時隱匿的草叢。
井里多是大人不感興趣的細(xì)小魚蝦,即鄉(xiāng)間所謂“魚嫩子”,以苦鳑皮最多??圜浧H拇指粗細(xì),頭小身大,體型扁平,如濃縮版的武昌魚。依次有銀白、橙黃與天藍(lán)色的斑紋,日光下能閃出五彩光澤,頗令我癡迷。后來才知,苦鳑皮古稱魚婢,宋人陸游的《村居書事》便夸道:“春深水暖多魚婢,雨足年豐少麥奴?!鼻迦粟w翼的《青山莊歌》也說:“跳波魚婢能知樂,掛檻鸚哥解勸餐?!?但好幾回,我在井里也見著了巴掌寬的鯉魚、鯽魚,比井底泉眼還大,大概是一些小魚成長了。
三
夏日里,井水沁涼而甘甜。母親挑了回來,存儲在瓷水缸里。我放學(xué)回家,書包一扔,先忙忙取了竹勺,舀上一勺,仰頭灌下去,暑熱與焦渴瞬間消散,從頭到腳都溢出清涼。隨母親去井邊,即便不渴,我也常要掬幾捧?;蛩餍耘吭诰?,撮嘴探入水中“牛飲”,將肚子灌飽。
這是最純的純凈水與礦泉水,母親從不過問我的直飲。大人也常如此,從未見鬧肚子的事。多年后,相類的井水裝入了塑料瓶,貼上花哨標(biāo)簽,在街頭巷尾的亭子或冰柜間出售。而家居里的自來水,則來自藏污納垢的江河,絕不可直飲;即便燒開,細(xì)細(xì)一聞,依舊有股淡淡的氯氣味道。
清晨的井水,味道更醇更甜。母親和鄰人們也多早起,裹一身晨霧或朝露,先挑滿滿一缸,才出門做別的活。成年后得知,古人也極推崇晨間井水,稱為井花水或井華水。清人趙翼便在詩中說:“辟寒須用煖湯浴,復(fù)汲井華煮滿斛?!北蔽喝速Z思勰找到了釀造好酒的秘方,之一便是取井花水。他的《齊民要術(shù)·法酒》說:“秔米法酒:糯米大佳。三月三日,取井花水三斗三升,絹簁麴末三斗三升,秔米三斗三升?!泵魅死顣r珍也視井華水為寶,說可以治病。他在其藥學(xué)巨著《本草綱目》里專寫“井泉水”一節(jié),引同行汪穎的話證實(shí):“井水新汲,療病利人。平旦第一汲,為井華水,其功極廣,又與諸水不同?!辈贿^,我晨間不大喝水,一則不渴,且水過涼;二則也根本不知古人有這些講究。
井邊最鬧的日子,是七八月的“雙搶”。忙碌的稻田里,毒日頂頭,似乎無處不燃著火,偶爾的風(fēng)也如爐中燙過一回。給生產(chǎn)隊出工,割稻、打谷或插秧的大人們,戴著斗笠也汗水淋漓,赤紅了滿是污漬的臉。不多久便要到井邊牛飲一番,順便洗把臉,甚或打濕頭,清爽一下。
未收割的稻田漸漸遠(yuǎn)離了井,往來費(fèi)時誤事了,尚屬集體的村里便有專人負(fù)責(zé)挑送甜酒水。一擔(dān)漆過桐油的杉木桶,桶里放點(diǎn)糯米釀制的甜酒。再挑到井邊,舀滿兩桶水,稍稍攪拌,便成了甜酒水。甜酒或許釀制已久,早已不甜;又或許人多酒少,只能靠多放水。無論哪種緣故,必加上些許糖精,酒水便帶上了淡淡的酒味、蔗糖的甜蜜和井水的清涼。挑到勞作的稻田,烈日下的人群顫著眉梢上的喜色,紛紛搶著喝一兩海碗。多年后,我讀到《水滸》里的“智取生辰綱”,立馬浮現(xiàn)的便是村里人搶喝甜酒水的情景。
寡淡的日子里,我最愛的也是此時的甜酒水。酒可以忽略,卻難棄水的甜與涼。起先年齡還小,不能出工,便在屋檐下不時張望,窺伺壟里稻田動靜,也急迫難耐地默算鐘點(diǎn)。甜酒水一來,便飛奔過去。田里有出工的母親在,挑酒的也沾親帶故,不是堂姑便是族嫂。我常得以開懷大飲,三四碗算尋常,再多也還裝得下。但到最后總被堂姑或族嫂作色制止,說“不能多喝”,只得怏怏而退。九歲左右,自己也到田里出工,掙上工分了;喝甜酒水時,也還是屢遭警示。
多年后才知,糖精這一甜味劑屬化學(xué)物質(zhì),甜度是蔗糖的300—500倍。價格也極便宜,卻的確不能多吃,每日攝取的安全容許量為0—2.5mg/kg,過量則引發(fā)中毒。世界衛(wèi)生組織近來還將其列入致癌物清單。堂姑或族嫂們雖不懂這許多,但必定受過某種提醒。在蔗糖尚為奢侈品、大年里也不一定有的鄉(xiāng)間,或許早有慘惻的中毒先例了。不過,我依舊時?;匚短鹁扑?,像“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鐘情男子??梢钥隙ǖ氖?,并非因了糖精,而是酒里的井水。
冬日里,井水又格外溫煦。雪花漫舞、天地皆白時,不只?!熬虾诳吡?。井口還裊裊升騰熱氣,似乎有柴火在井底燃燒。地里扯回來蘿卜、白菜,母親總讓我拿去井邊洗,我也樂于此類活計。四野白茫茫一片,我踏著嘎吱作響的積雪,像聆聽一支別樣的曲子,吸溜著鼻子踽踽而行,感覺成了小說里孤獨(dú)的俠客。到了井邊,急忙伸了紅腫的雙手入水。暖意摩挲著手掌,又透過肌膚,漸漸由掌到臂,由臂及胸,最后遍布全身上下。雪飄已止,凍風(fēng)時作,我卻似乎無處不舒泰起來。瞥了一眼挨近的大井,我默然想,若井里有神,井水別于天寒地凍的溫煦便好理解了。井口的熱氣是他圍爐烹茶而起的吧?
四
上古塘的井,其實(shí)非止田壟間這一處。屋后屏列的大株山便尚有兩處:一在山腰凹處,一在山腳平地,也均為天然淌出的山泉。母親說,只要有井的地方,都住著神,我也便存了幾分肅畏。
山腰的井,隱在高樹與灌木叢里。平素上山打柴,或與幾個伙伴覓野果,遠(yuǎn)遠(yuǎn)便能聽見細(xì)碎水聲,與林間歡愉的鳥聲時相和鳴。扒開黃荊、梔子、山茶、野莓與蒺藜,崖壁下便羞澀地躺一處淺水窩,團(tuán)箕大小,一尺來深。水極清冽,嘗一口,有野花的芬芳。水窩滿了,水便溢出來,順枯葉、苔蘚駁雜的小溝,流往別的灌木叢,最終去了山下的稻田。四周林木幽邃,過于凄清,不遠(yuǎn)處還有幾堆年代古遠(yuǎn)的墳丘。我感覺井里或許真有神在,于是多半草草摘幾粒野莓,匆匆離去。
山腳的井,又隔了幾里地。原也是野泉井,數(shù)步開外,井水匯聚成一口村里的山塘。塘里養(yǎng)了魚,細(xì)嫩鮮美,年底干塘?xí)r,每家都能攤上一份。與我家相鄰的一戶鄒姓人家,是上古塘六戶人家外的第七戶,卻不屬古塘,而是隔壁的恒星村。恒星也有山林田地在上古塘,鄒家做了這片林田的代表,比我家移居上古塘還早,但不共一口井。他家獨(dú)用的一口,便是山腳野泉井,或許人手、財力不夠,也不多事修繕,稍稍挖成泥坑,水剛能淹沒兩只直入的木桶而已。
他家的老大也是小子,比我大好幾歲,已能給家里挑水。但他有癲癇的隱疾,常好端端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他家人口多,平素糊口穿衣都難,更不消說治病。吃了幾回鄉(xiāng)里郎中開的草藥,也便甩手了。他說話口齒不清,或許自卑,更少與人說話。時間一久,開口時只能“哇哇”出聲,大家便叫他啞巴。那天,我正在屋場甩四角板(一種孩童游戲),啞巴的父母驀地呼天搶地起來,聲聲嚎啕,凄切而悲愴,震悚著門前樹枝上的雀鳥四散而走,我也嚇得不輕。母親從屋里惶然出來,過去一問,得知啞巴挑水時,癲癇發(fā)作,淹死在井里。母親陪著他的父母抹淚,勸慰良久?;貋砗?,她嘆口氣說,這孩子造孽,井神收了他,享福去了。
幾天后,鄒家棄用了野泉井。啞巴的父親,一個專做桶具的木匠,一一登門找六戶人家,央求共用田壟的井。那片田壟與他所屬的村毫無干連,但眾家長輩見他家可憐,不只答應(yīng),還免了各家每年要出的淘井費(fèi)用。野泉井從此重新雜草披覆,歸于原生狀態(tài),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就像啞巴短暫的人生悄然泯滅,從未來過世間一樣。但我打柴路過此地,常陡然脊背發(fā)涼,忙急急拐上另一條小徑。只有井邊的山塘依舊清冽如鏡,年里分到各家的魚,也依舊肥美異常。
上初中后,我也能像啞巴一樣給家里挑水了。其時,村里分田到戶,肚子總算能填飽。但終日勞作的苦辛,令父母早有了一心送我讀書、離開鄉(xiāng)間的念頭。他們不讓我再干別的活,只需每天放學(xué)后挑兩擔(dān)水。兄弟幾個里,我便與井的接觸最多。一挑就是六年,直到進(jìn)了外地大學(xué)的門,將井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多年后,我常與母親說:我個子不高,全是挑水多了的緣故。母親也只笑笑。
五
毛澤東說:“只喝井里水,永遠(yuǎn)養(yǎng)不長?!睂霞揖锏聂~蝦而言,似乎頗有道理。我就沒見過苦鳑皮們長大過;鯽魚算例外,最多也還是巴掌大。但我去了外地,不再喝井水;三十年間,也終未成大器。相反,倒愈來愈懷想牛飲過的井水,似乎甘于“養(yǎng)不長”的庸常。
那年正月,我偶得機(jī)緣,去了湘西通道。這是一個侗族自治縣。巨浪跌宕般的山巒間,靜臥著古色古香的侗寨和鼓樓。我徜徉于某個村寨,細(xì)細(xì)咀嚼陸游“衣冠簡樸古風(fēng)存”的意蘊(yùn)時,街心忽然蘆笙悠揚(yáng),一群身著民族衣裙,戴著銀花、銀帽、銀項圈和銀手鐲的女子,正人人端了酒菜,相擁而行。友人說,她們?nèi)ゾ吋漓?,我忙跟了上去?/p>
一口青石板圍就的古井,蹲在村寨一角。侗女們到了井臺,放下酒菜,一一陳列齊整。一個年齡較大者上前一步,雙手合掌,拈幾根點(diǎn)燃的線香,念念有聲;另一個則蹲身燒起了紙錢。其余也滿臉恭肅,團(tuán)團(tuán)圍立。儀式頗冗長,但始終無人稍稍松懈、嬉笑。我不懂侗語,友人說,她們在歌頌井神,祝愿井水終年長滿,四時清甜。還說,寨里每年如此,儀式后會取水回家。我驀然想起了當(dāng)年母親的告誡,臉上也虔誠起來。那天,我也舀了久違的井水到房間,一個人細(xì)斟慢品,如飲上等佳釀,直到暮色四合。
回家后,口齒間的井水余味似乎猶存。我乘興翻檢了諸多書籍,才知母親井神之說果有緣故。東漢班固的《白虎通·五祀》說:井神是門、戶、井、灶、土等五位家神之一,逢年過節(jié),或有別的喜慶,需備酒食祭祀。這規(guī)矩,不少鄉(xiāng)間至今遵循不渝。新打了井,得祭祀一番,接來井神,恭請其居住;娶妻生子,也得隆重祭祀,向井神報喜。井邊的禁忌也多:不可在井口磨刀,以免觸怒井神;不可在井邊種桃,以免被誤會咒井神為邪魔……侗家女子的正月祭祀,與母親不許跨跳,都僅是其中一種而已。須臾間,我倍加念想老家古塘的井來。
上大學(xué)后,全家也隨煤礦工作的父親農(nóng)轉(zhuǎn)非,搬去了礦山。老家古塘的房子空了,我多年間難得回去一次。偶爾去了,也只到老宅前瞅瞅,沒能上井邊。算起來,的確有三十年未見,更不用說喝到井水了。期間,只知村里人后來已不再挑水,而是用水管從山腰野泉井引水,自流到堂屋的水缸,田壟的井則不用了。再后來,父親電話里說,古塘已家家通了自來水,新修的高速公路也將穿村而過。我能聽出他流溢滿臉的喜色。
我是在高速路通車后的某天回到古塘的。滿眼撲來的卻非父親的喜氣,而是悚然的殘破。為減少賠償成本,挖掘機(jī)避開原有土馬路的平地,將沒有人家的大株山頂居中劈開、抹平,硬生生掏出了路基。曾凜凜威儀千萬年的大山,像被野獸掏空胸膛的壯漢,在灰暗天空下慘慘而橫。山腰的野泉井,連同蓊郁的林木花草隨之香消玉殞。山塘與野泉井也再無痕跡,被挖掘機(jī)整成了平疇,聽說要建供高速路吞吐的大型貨場。
田壟間,因年輕人多外出打工,稻田多年荒蕪,生滿亂草。井也因幾處山頭被粗暴連根抹平,早已枯竭;井邊的水溝也湮沒無跡。我扒開擁覆的黃荊叢,試圖找到大小井,卻只有荒草里的幾塊斷石;井里早填滿泥土,與荒野無二。李白曾到過桓公家的棄井,吃水的人雖亡,水卻還在,“桓公名已古,廢井曾未竭。石甃冷蒼苔,寒泉湛孤月?!倍胰诉€在,井則已尸骨無存,天宇獨(dú)余一彎冷月了。
我推開舊時鄰家老人遞過的一杯自來水茶,悵然四顧。驀地涌出一絲憂慮:井已不存,井神會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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