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跟爺爺去荒草甸子剖草,是剛過了七歲生日不久的一天。
我們動身很早,河堤上沒有行人。堤頂是一條灰白的小路,路的兩邊長滿野草,行人的腳壓迫得它們很瑟縮,但依然是生氣勃勃的。爺爺?shù)牟阶虞p悄悄的,走得不緊不慢,聽不到腳步聲。有時候,車上沒收拾干凈的一根草梗會落在輻條之間,草梗輕輕地撥弄著車輻條,發(fā)出很細微的“劈劈劈劈”“叮叮叮?!钡捻懧?。田野里絲線流蘇般的玉米纓兒,刀劍般的玉米葉兒,剛秀出的高粱穗兒,很結(jié)實的谷子尾巴,都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河堤上的綠草葉兒上掛著亮晶晶的露水珠兒,微微顫抖著,對我打著招呼。
田野里很寂靜,爺爺漫不經(jīng)心地哼起歌子來:
一匹馬踏破了鐵甲連環(huán),一桿槍殺敗了天下好漢,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一文錢難住了蓋世的英雄……
坦蕩蕩的曠野上緩慢地爬行著爺爺悲壯蒼涼的歌聲。聽著歌聲,我感到陡然間長大了不少,童年似乎就消逝在這條灰白的鑲著野草的河堤上。
他帶著我善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愛吃。爺爺提著一把大鐮刀,我捉著一柄小鐮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來?!翱次以趺锤?。”爺爺示范給我看。他并不認真教我,比畫了幾下子就低頭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勢很美,動作富有節(jié)奏。我試著割了幾下,很累,厭煩了,扔下鐮刀,追鳥捉螞蚱去了。
不知何時,天上布滿了大塊的黑云。
我?guī)椭鵂敔敯巡菅b上車,小車像座小山包一樣。大堤彎彎曲曲,剛走出里把路,黑云就把太陽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間沒有了界限,我竟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仡^看爺爺,爺爺?shù)哪樐灸镜模稽c表情也沒有。
河堤下的莊稼葉子忽然動了起來,但沒有聲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樣沒有聲音。很高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世上沒有的聲音,天地之間變成紫色,還有撲鼻的干草氣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氣。
在我們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黑色的、頂天立地的圓柱,圓柱飛速旋轉(zhuǎn)著,向我們逼過來,緊接著傳來沉悶如雷鳴的呼嚕聲。
“爺爺,那是什么?”
“風(fēng)?!睜敔?shù)卣f,“使勁拉車吧,孩子?!闭f著,他彎下了腰。
我們鉆進了風(fēng)里,聽不到什么聲音,只感到有兩個大巴掌在使勁扇著耳門子,鼓膜嗡嗡地響。堤下的莊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齊倒伏下去。
爺爺雙手攥著車把,脊背繃得像一張弓。他的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凸起來。風(fēng)把車上半干不濕的茅草揪出來,揚起來,小車在哆嗦。爺爺?shù)碾p腿開始顫抖了,汗水從他背上流下來。
夕陽不動聲色地露出來,河里通紅通紅,像流動著冷冷的鐵水。莊稼慢慢地直起腰。爺爺像一尊青銅塑像一樣保持著用力的姿勢。
我高呼著:“爺爺,風(fēng)過去了?!?/p>
他慢慢地放下車子,費勁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著不能伸直了。
風(fēng)把我們車上的草全卷走了,不,還有一棵草夾在車梁的榫縫里。我把那棵草舉著給爺爺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紅色還是綠色。
“爺爺,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點懊喪地說。
“天黑了,走吧。”爺爺說著,彎腰推起了小車。
我舉著那棵草,跟著爺爺走了一會兒,就把它隨手扔在堤下淡黃色的暮色中了。
(節(jié)選自莫言《大風(fēng)》)
[【沈老師點讀】]
在莫言的短篇小說中,《大風(fēng)》最真實,最溫情,最有寓意,人物形象最光輝,讀來最雋永。節(jié)選部分寫的是“我”回想起幼時與爺爺去割草,歸途中遭遇一場颶風(fēng)的經(jīng)歷。作者從視覺、聽覺、嗅覺等角度描寫了大風(fēng)來臨前自然界的反應(yīng),運用了擬人、比喻等修辭手法描寫了“我”眼中的自然景物,呈現(xiàn)出朦朧、靜美的特點,加上擬聲詞、疊音詞的運用,產(chǎn)生了“如見其景,如聞其聲”的藝術(shù)效果。在爺爺與龍卷風(fēng)殊死搏斗時,一個剛毅的、堅強的東北鄉(xiāng)村漢子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文中很多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值得我們思考和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