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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歲登上列車

2020-09-07 08:05韓佳童
少年文藝 2020年9期
關鍵詞:帆布包車廂列車

韓佳童

秋天的午后,整個天空下都彌漫著一種慵懶與困倦的氣息??諝饷髁粒柟馑奶幣鲎?。所有物體都泛出蜂蜜一樣的濃稠光芒。北方白樺的葉子紛紛變成紫色,卷起來,在空中發(fā)出嘎嘎的清脆聲響。

十一歲的少年伊秋第一次踏上列車。他要離開十里望,前往一個叫野坡的地方。他的手里小心地提了一只課本大小的黑色編織口袋,口袋里包著一飯盒稠稠的麥仁肉飯。肉飯很熱,隔著一層布還十分燙手。

他要去給爸爸送飯,以前都是媽媽去的,但是媽媽今天要去幫趙小明即將出嫁的姐姐縫紅花被。要知道,媽媽的手總是很巧。趙小明的媽媽就在火車上當乘務員,伊秋被媽媽托付給了她。

列車駛來的時候,伊秋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緊張。他的鼻子上冒出清亮的標準的球形汗珠,兩道光從眼里射出來便如同蝴蝶般緊繞著鐵軌盤旋而不肯離去。車站的站務跑過來拉了他一把,“靠邊呀,站到警戒線里面!”

伊秋突然覺得有些抱歉。他聽到割草機在田野里傳來割草的聲音,嗡嗡嗡,就像木尜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他就登上了列車。

伊秋兩只胳膊緊緊護著帶給爸爸的飯,跟著趙嬸嬸走了許久才從七號車廂的一頭走到另一頭。

一節(jié)車廂好長呀,好像比整個火車還要長。要是從另一邊上就好了,伊秋在心里想。

一號座在七八車廂的連接處,靠窗。和二號座并排,對著一堵墻。伊秋看到那個男人時,他正歪身坐在二號座的藍色布墊上,用廢棄的輸液管編織一條尾巴和眼睛都很大的透明魚。他本來是低著頭的,當伊秋站到他身邊時,他抬起腦袋,笑了。

伊秋看到男人的眼窩深深凹下去,額上灑滿淺淺的皺紋。伊秋還看到他的臉色蒼白疲憊,如同黃昏時的落日忙了一天要趕著下山休息。這時列車開始移步,緩緩駛出站臺,陽光在一瞬間潑了進來,男人手里的那條魚被放大無數(shù)倍投在他的臉上,不斷游動。

伊秋驚訝地坐下,手里抱著口袋和飯盒。很奇怪,他竟然不覺得暈。來時媽媽一再囑咐他,坐火車會暈的,暈車千萬不要低頭,要把頭抬起來,倚著靠背?!耙燎锬懵犚姏]有,要倚著靠背。”

但是伊秋現(xiàn)在不想倚著靠背。麥仁飯已經(jīng)沒有那么燙手,伊秋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如果見到爸爸飯都涼了那可怎么辦?伊秋想了想,決定盡可能讓盛飯盒的口袋暴露在陽光里。陽光是暖的嘛。于是他便把口袋掛上了列車窗戶的掛鉤,并且用手不斷翻面。

這時他發(fā)現(xiàn)男人身邊有一只和爸爸留在家里的旅行包一模一樣的帆布包,一樣的深灰色,一樣寫著魚城招待所五個紅字。伊秋記得爸爸在去野坡前也曾在魚城打工,那里的鮮花一樣開遍的工廠曾是所有自鄉(xiāng)鎮(zhèn)遷徙來的謀生候鳥的天堂。

男人還在編他的魚,魚的頭部和尾巴還不完整,魚的身體靈活地游蕩在男人的手指間。男人的手機鈴響了,他放下手里的東西,抻直上身,從腰里掏出手機。他把手機拿得很遠去看屏幕上的字,這個動作伊秋只在數(shù)學老師身上見過。因為數(shù)學老師老了。人老了以后,眼睛就會變花的。

“喂?”

“爸爸!”伊秋把眼睛從男人身上移到窗外時,聽到話筒里傳來一聲疊音。

“哎。”

“你什么時候到家呀?”

“快了,就快了?!?/p>

“我想你了,爸爸你有沒有給我?guī)裁炊Y物???”

“有的有的,不過現(xiàn)在要保密哦。”

“爸爸,我要買學習機,同學們都有,媽媽說你回來才能帶我買?!?/p>

“好好,買,買?!?/p>

“爸爸你在魚城做什么呀?”

“爸爸……爸爸給人家打工嘛?!?/p>

“爸爸你不去魚城了好不好?”

“爸爸要賺錢啊?!?/p>

……

“爸爸再見!”

“好,再見!”

男人放下手機時,下意識晃了晃頭。伊秋轉(zhuǎn)過臉來看到電話帶來的光澤正從男人的臉上飛速消失,蒼白再次降臨,籠罩了他。這時列車換軌,車身咯噔一下抖動起來,好像冬眠的蛇受到驚嚇,好像一匹馬撒了一個歡兒。還沒有編好的輸液管魚從男人的腿上滑到列車的地板上,伊秋撿起它,一種涼涼的觸感傳遍全身。然后他把它交給男人,男人很有禮貌地笑了。

“一個人坐火車不簡單?!?/p>

“我不是一個人,我嬸嬸也在車上。我要去看我爸爸?!?/p>

“你爸爸在哪里?”

“野坡?!?/p>

“好孩子,我也有一個女兒,我也要回去看她了。嘶——咯——”

“叔叔你病了?”

“病了?!?/p>

“我也病了,鼻子總是不通氣。我每年總要感冒一次?!?/p>

“我們的病不一樣的?!蹦腥诵α耍又幠菞l碩大的輸液管魚。

“叔叔,這是你送給女兒的禮物?”

“她會喜歡嗎?”

“會。如果爸爸送我一條這樣的魚,我會很開心。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爸爸了?!?/p>

少年伊秋這時突然想起爸爸送給自己的木尜。它躺在陽臺上見過很多風和雨。它躺在陽臺上很久沒有轉(zhuǎn)動過了,變得老朽而遲鈍萬分。爸爸總喜歡把送給自己的禮物藏在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里,然后讓自己來猜。木尜也是。他還記得爸爸要出去打工時,爸爸說:“伊秋,我們做個游戲吧,你來猜爸爸藏在哪個門后面,只有一次機會?!?/p>

伊秋閉上眼,爸爸藏起來了。伊秋睜開眼,說:“爸爸你藏在廚房的木門后面。”于是他走到廚房,打開門,沒有人,只有一只青色的蘆葦掃把。

然后他又說:“我輸了,爸爸你藏在倉屋里?!?/p>

沒人說話。

“爸爸我看到你了,你快出來吧?!?/p>

伊秋跑到倉屋,沒有人,爸爸已經(jīng)走了,去了魚城。那天的天很藍很藍,像海水掛了上去。伊秋一個人在院子里抽木尜,直到星星出來。星星出來,伊秋知道一天就這么過去了。他走進屋子,媽媽說:“伊秋你怎么哭了?”

伊秋說:“我沒哭我沒哭,是星星掉進了我的眼里?!?/p>

伊秋問:“叔叔你是在魚城打工嗎?”

“是……是啊,魚城嘛,誰不知道魚城?!?/p>

“我爸爸以前也在魚城?!?/p>

“那他后來去了野坡?”

“嗯嗯,后來他在魚城出了一點事情,就去了野坡?!?/p>

伊秋還說:“叔叔,我聽到你要給女兒買學習機了,學習機我知道的,要好多錢?!?/p>

“是啊,要好多錢?!蹦腥说氖滞蝗活D了一下,一根魚尾巴就編錯了。

“看病也要好多錢啊,理發(fā)店的老板拿走我的頭發(fā)還要收我的錢,醫(yī)生給我打針那么痛也要收我的錢?!?/p>

這是一個笑話,男人沒笑。他把編錯的透明管線抽出來,又重新別了進去。他的手指很粗,編起魚來卻十分靈巧。伊秋突然覺得好羨慕,不過好在他也馬上就要見到自己的爸爸了。

想到這兒,他伸出手摸了摸掛在列車窗戶上的口袋。唔,好像是變熱了。然后他在心里把媽媽告訴自己的從野坡火車站到爸爸在的地方的路線過了一遍。媽媽害怕他找不到,還特意畫了一張圖。怎么會嘛,他都是十幾歲的大人了,野坡又不是很大,肯定能找到。況且那個地方在野坡很出名的,一旦迷路問問人就好了。

男人揉揉眼睛,好像是很累了。他放下魚,開始眺望窗外,大口喘氣。列車在秋天的田野上疾馳著,撂倒的黃色玉米稈從人們的眼睫毛下飛閃而過,只留下一點水滴一樣的亮光。窗外的人都很小,像貓一樣在田野上窸窸窣窣地動來動去。他們移動柴草和高粱,開著拖拉機,趕著牛群,這一切在列車上的伊秋和男人看來就像過家家一樣。

這時伊秋好像聽到男人小聲說:“從車廂門到站臺出口最快要一分四十秒,一分四十秒……”

后面的話伊秋就沒有聽清了,他轉(zhuǎn)過頭來問:“叔叔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男人驚訝地看著伊秋,“沒有啊,我沒有說話啊?!?/p>

伊秋覺得很奇怪,剛才明明有人在小聲說話啊。男人眨眨眼睛站起來,看了看七八號車廂的連接處。八號車廂是餐車,接口被戴大蓋帽的人鎖住啦。于是他穩(wěn)了穩(wěn)還在恍惚晃動的身子和神情,穿過長長的七號車廂朝另一端的衛(wèi)生間走去。剛走出幾步又踅回來,對伊秋說:“幫我看一下好嗎?”

伊秋點點頭答應了??匆娔腥税咽掷锏聂~輕輕塞進深灰色帆布包里。布包口打開時,伊秋看見巨大的包里空空蕩蕩,只有一瓶未開封的藥液和兩個饅頭,還有一柄造型奇特像春天里的柳葉一樣的小刀。起初伊秋以為那是用來割輸液管編魚的,可轉(zhuǎn)念一想,輸液管當然是越長越好,怎么會用到小刀呢。

對了,現(xiàn)在里面又多了一條魚。

伊秋盯著那個深灰色帆布包,太陽一點一點照進來揉搓著他柔軟的頭發(fā)。他發(fā)覺自己的腦袋變得沉沉的,有點昏昏欲睡。他聞到空氣中飄浮的麥仁飯的香氣,他的鼻子通氣啦,他還聞到陽光的香氣。盡管陽光是隔著窗戶照進來的,他還是堅信他聞到了,鼻子告訴他陽光的氣味就是玉米的氣味。他嗅著玉米氣味想起來自己前幾天躺在玉米堆上睡覺時夢到了爸爸。

準確地說那不是夢,是一段回憶突然闖入了他的睡眠。這樣的事情在爸爸離開家去野坡后時有發(fā)生。

先是奶奶在一個雨天不小心在棗樹下摔傷了腿,老人氣血弱,躺在床上要好多天才能下地。媽媽一個人膽小不敢拿主意,打電話把在魚城的爸爸叫了回來。爸爸剛回來,伊秋就在學校里打傷了一個同學。伊秋說:“他真不是東西,知道我爸爸不在家,老是欺負我。把我惹急了,我就揍了他。”媽媽趕到學校時,伊秋還坐在地上哭呢。老師說:“伊秋,是你打了別人你哭什么?”

伊秋哭著喊:“我不想打人的,回家我爸爸要打我了。”那時伊秋已經(jīng)知道爸爸回來了,他還知道自己一見到爸爸就要挨揍了。爸爸是個很老實的人,老實人從不許伊秋在學校惹事。

媽媽揪著伊秋的耳朵回到家,看到爸爸守在奶奶的床邊,地上是一個寫著魚城招待所的深灰色帆布包。伊秋等爸爸從奶奶屋里出來后自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爸爸,媽媽在一邊帶著哭聲講:“你這孩子,要賠人家錢的?!?/p>

爸爸聽完問兒子:“伊秋,他之前罵你了?”

“罵了?!?/p>

“他之前打你了?”

“打了?!?/p>

“好,以后有事情要告訴大人。”爸爸沒有打伊秋,反而摸了摸兒子的頭。伊秋抬頭看著爸爸。

爸爸在回來的當天又連夜坐上火車回了魚城。在火車上爸爸碰到一對神情疲憊的父子,爸爸就問他們?nèi)ジ墒裁?。那個爸爸說他要幫兒子賠人家同學錢,兒子說他要給老娘找治腿的錢。

晚上伊秋去奶奶屋里陪奶奶,奶奶問:“伊秋,你爸呢?你爸怎么吃過飯不來看我?”

伊秋說爸爸回魚城去淘換錢了。

奶奶聽了撩起雪白的頭發(fā),蹭了蹭伊秋紅紅的臉?!耙燎镩L大了,以后別惹你爸生氣,我兒子好累的?!?/p>

伊秋聽了點點頭,看見奶奶攢了一口氣在自己那條摔了的腿上狠狠捶了一拳?!疤韥y!”

第二天伊秋就接著去上學了,被打的同學的家長來學校里鬧過,所有人都不敢和伊秋說話。只有一個矮個子女生在課間操時悄悄走到操場邊的大榆樹下面,站到伊秋身后。“你真是好樣的,我喜歡你?!彼f。伊秋回頭時,就看不到人了。伊秋聽到聲音是從后下方傳來的,所以他知道那是一個矮個子女生。

爸爸在第三天清晨趕了回來,手里提著那個深灰色帆布包,里面裝了一沓錢。他回來時,推開門,門吱的一聲和家里的母雞同時叫起來。伊秋聽見門響,光著腳從床上跑下來。他看見爸爸站在廚房里,額頭上沾滿了冰涼的露珠,三根短短的白發(fā)從他的耳朵邊自然下垂。

“哪里來的錢?”媽媽煎著給奶奶和伊秋準備的雞蛋問他。

“找老板要的嘛,欠我好幾個月工資,要回自己的錢怎么啦?!卑职终f完,急著扔下布包去看奶奶。

這一個白天爸爸一直都待在家里,讓伊秋覺得十分幸福。伊秋撿起陽臺上的木尜,扔到爸爸手上。

“爸,來?!?/p>

“兒子,來?!?/p>

伊秋玩累了,就蹲著大聲笑起來。爸爸也走過來,挨著伊秋蹲下來,也學著伊秋的樣子大聲笑起來。

“你笑什么?”伊秋問他。

“你笑什么?”爸爸問伊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風吹過來,把他們的眼睛吹得很亮很亮,像充滿水分的柿子。

傍晚時,爸爸拿著行李和一群人離開了家。爸爸說他又要去打工了,要賺錢呀。爸爸還對媽媽說小聲點不要吵到奶奶。爸爸對伊秋說:“我們來做個游戲吧,猜猜我藏在哪扇門后面。”

這時候伊秋已經(jīng)十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什么都知道的,他知道爸爸這次不是去打工。但他還是配合著爸爸把游戲做完了。

伊秋大聲說:“爸爸,我猜你藏在廚房的木門后面?!庇谑撬叩綇N房,打開門,沒有人,只有一只褐色的帶斑點的蘆葦掃把。

然后他又大聲說:“我輸了,爸爸你肯定藏在倉屋里?!庇谑撬叩絺}屋,打開門,沒有人,倉屋是空的。

這時爸爸已經(jīng)和那一群人走了,伊秋蹲在地上哭起來。

伊秋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看見火車駛?cè)肓艘粋€幽長蒼老的隧道。隧道里的深橘色人工燈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回過頭看到一車廂的人都在昏昏欲睡,男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伊秋不明白他為什么去了這么長時間,他看見他的雙手像剛才一樣干燥,裂出深深的峽谷一樣的枯紋。

伊秋對他笑了一下,伊秋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男人摸摸伊秋的腦袋,把帆布包拿到手上,掏出魚接著編了起來。伊秋知道他馬上就要到家了,這是他送給女兒的禮物,一定要編完的。對了,現(xiàn)在火車到哪里了?

“叔叔,你知道我們到哪里了嗎?”伊秋扭頭問。

“我們不是剛過了一站嘛,下一站就是琉璃倉了?!蹦腥祟^也不抬。

那時候我一定是在睡覺,伊秋在心里想。

他伸出手去摸摸口袋,以及袋子里的麥仁肉飯。爸爸很快就能吃到了。

男人再次打起哈欠,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兒,站起來。他問伊秋:“快到家了,你說我要不要再去一次廁所?”似乎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而他把決定的權利交給了十一歲的少年伊秋。

伊秋覺得這個問題好奇怪,你要想去就去嘛。

男人不答話,看著伊秋嘆了一口氣。“我有一個女兒,我的女兒也像你這么大了?!?/p>

伊秋說:“叔叔,你忘了你已經(jīng)告訴過我你有一個女兒了,我剛剛還聽到她給你打電話呢?!?/p>

男人笑了,“你不知道,有孩子的大人都不容易的?!?/p>

然后男人摸起布包抓了一把,放下后很快走出了七號車廂。

伊秋望著男人的背影,就像望著一頭在寬闊田野里獨自踟躕的公牛,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莫名其妙。與此同時,他發(fā)覺自己有了尿意,他覺得自己也許應該跟上男人。于是伊秋站起來,把淋在陽光下的麥仁飯摘下來藏進了藍色印花坐墊里。他還不放心,便用手一次次把坐墊熨平。

但是伊秋又突然想到,剛才男人出去時曾讓自己幫忙看守他的帆布包,這次他雖然沒說,好像也應該幫一下的。于是伊秋翻著大大的眼睛想了想,最終抓起男人的布包同樣塞進了二號座位藍色坐墊的下面。這樣就好了嘛。

伊秋的手感受到兩只大大的戧面饅頭,像兩只肥鴿子在布包里撲騰,還有一瓶涼涼的藥液,那柄小刀不見了!小刀不見了!

他沒動啊,伊秋晃晃悠悠轉(zhuǎn)身朝后走。他看見一個穿紅襖綠褲子的女人正在嗑瓜子,瓜子皮崩開彈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干燥的軌線。

伊秋悄悄來到六七車廂的接口,當他伸出脖子看到廁所的門開著,里面空空如也時,他的尿意便消失了。伊秋小心地縮回脖子,又伸出去,眼睛看到六號車廂要比七號擁擠好多。他聽到嘈嘈的聲音,好像一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木尜就跟在他的耳邊轉(zhuǎn)動。他搖動腦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六號車廂過道中間的男人。

伊秋想喊他,伊秋想告訴他你是不是走錯車廂了,你的位子在七號車廂嘛。伊秋的話還沒說出口,伊秋就看到男人手上捏著一片亮晶晶的柳葉,啊,是那柄小刀!

伊秋看到男人身前靠過道的女人已經(jīng)在位子上睡熟了,男人把小刀伸到女人胸前的皮包上,輕輕比劃一下,好像用小刀幫她撣去灰塵一樣,接著又裝回了口袋。伊秋清楚地看到一只棕色錢包露了出來,男人把皮包捏過來,夾在手上。這時,一滴玉米粒大的汗珠啵的一聲從他的臉上滑進了脖子里。

男人朝接口這邊看時,伊秋匆忙把腦袋縮回了七號車廂。咚的一聲,他的額頭撞在墻上。伊秋頭也不回地跑回座位,取出坐墊下的兩只包,將自己整個上半身都倚在靠背上。他現(xiàn)在覺得有點暈車了。

伊秋閉上眼睛,突然覺得自己眼前站了一個灰色的影子。他只好睜開眼,看見男人回來了,一縷頭發(fā)從額頭蕩下來。男人說:“孩子你好像出了好多汗?”

“有……有嗎?車上是有點熱?!?/p>

這時列車開進了琉璃倉,談話也隨著車頭的減速而中止。有一些人上來,有一些人下去了。還有的人下去抽根煙又跑了上來。列車再次啟動,車輪撞上鐵軌,發(fā)出吱悠吱悠的重復音調(diào)。伊秋偷看男人把褐色錢包和小刀統(tǒng)統(tǒng)放進帆布包里,然后拿出輸液管魚。

伊秋突然覺得有些害怕,他不害怕男人,他害怕男人沒有辦法把這條魚送給自己的女兒了。如果這樣的話,那個女孩一定會不開心的。這樣的事情伊秋經(jīng)歷過的。伊秋真的有點喜歡這個男人,他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爸爸的味道,是因為他們都在魚城打過工嗎?還是因為他和爸爸都有一個寫著魚城招待所的袋子?

伊秋看到男人把手伸到別人的包里時非常難過,幾乎要哭出來了。他是一個小偷了,不管怎么說他是一個小偷了,但是伊秋還是希望事情不要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就像小時候伊秋見到一頭牛在地里走歪了,總要拉著繩子把它拽回來。你走好路嘛,干嗎要踩人家的莊稼。

于是伊秋大著膽子說:“叔叔,你要到站了嗎?”

“是啊,下一站就到了。你不是要去野坡嗎,那就是下下一站,千萬不要坐過了,很麻煩的?!蹦腥撕芎吞@地對伊秋講。

伊秋說:“叔叔,你回家要給你女兒買學習機了?”

“是啊,我要給她買學習機。”

伊秋說:“叔叔,我爸爸也說過要給我買學習機的,但是現(xiàn)在買不了了?!?/p>

“為什么,你爸爸不是在野坡打工嗎?”

“爸爸是在野坡,但是你知道……”

這時火車駛上了那座橫跨河流兩岸的大架橋,火車和橋身產(chǎn)生了奇妙的共振,整個火車都發(fā)出一種锃锃的聲音。少年伊秋和男人說了什么便只有那條河知道了。這條河的名字叫徒駭河,是這片北方平原上最大的一條河流了。它的流量帶有明顯的季節(jié)變化,千萬不能在夏季去游泳。

火車一下橋就到了站。

男人看著伊秋,看著窗外逐漸慢下來的白樺。

男人把最后一根點了紅漆的輸液管折成九十度塞進魚尾巴里,一條漂亮的金魚突然在他的手上活了,奮力游動。他使勁搓了一把自己的臉,換上一副只有做了父親才會有的笑容。然后他站起來,摸了摸伊秋的腦袋。

他是想說什么的,然而他什么也沒有說。

男人穿過過道走下火車,伊秋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爸爸也應該是這個樣子。太陽融化了他衣服的邊緣,那只裝著兩只饅頭、一柄柳葉小刀和透明輸液瓶的帆布包在他的右手上不停搖晃,他的左手是一只尾巴火紅的圓金魚。

這時列車長走過來打開餐車的門。鑰匙吧嗒伸進鎖眼時,他看到地上躺著一只棕色的女式皮包。

他扶住大蓋帽把錢包撿起來,揮著手臂大聲喊:“這是誰的錢包?誰的錢包丟了?”

伊秋閉上眼,腦袋歪向窗外。他什么都沒有聽到,他真的什么都沒有聽到。他的耳邊,只有木尜不停轉(zhuǎn)動的聲音。嗡,嗡嗡。

直到列車到達野坡,趙嬸嬸來叫他下火車,伊秋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伊秋從野坡車站走出來,一片葉子飛過來撲在了他的臉上。他拿掉葉子,看到陽光穿過長街照在不遠處的一堵高墻上。少年伊秋就在陽光里慢吞吞朝高墻走去。高墻像天一樣高,伊秋矮矮的,像一株長在墻邊的秋草。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伊秋的鞋帶散了,于是他彎下腰系好鞋帶,站起來繼續(xù)走。

一直走進一間有兩個電話的屋子,一間很寬敞的屋子。這間屋子在白天也開著燈。伊秋終于見到了自己的爸爸。

伊秋說:“爸爸,我來看你了。爸爸,我會坐火車了。”

爸爸說:“好,伊秋長大了?!?/p>

伊秋說:“爸爸,我在火車上看見一個人和你有一樣的帆布袋,他也在魚城打過工的?!?/p>

爸爸笑了,“這個袋子在魚城打過工的人都有,好多人都在魚城打過工。”

伊秋還說:“爸爸,媽媽讓我給你帶麥仁飯來了。我用陽光曬過了,好燙。爸爸你吃不下就留著明天吃,好好吃?!?/p>

爸爸笑著說:“沒關系,爸爸吃得下。”

伊秋說:“爸爸,你為什么光看著我笑,你就不問我什么嗎?”

于是爸爸就開始問奶奶怎么樣,媽媽怎么樣。伊秋就按照媽媽教的告訴爸爸。

伊秋還告訴爸爸,趙小明的姐姐要結婚了,趙小明的爸爸也從魚城回來了。這不是媽媽教的。

……

最后,伊秋對爸爸說:“爸爸,你以后不要到魚城打工了好不好?”

爸爸說好。

“爸爸,你以后不要拿別人的東西了,老板的也不要拿好不好?”

爸爸說好。

伊秋又說:“爸爸,我等你出來,你快點出來好不好?”

爸爸說好。爸爸站起來想摸摸伊秋的臉,但是有玻璃,他摸不到。

然后爸爸就離開了。伊秋從里面走出來。伊秋是從監(jiān)獄里面走出來的。伊秋一個人蹲在高墻下面,看著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伊秋一個人蹲在高墻下面,看著白樺的葉子紛紛落下,掉在地上不停滾動奔跑。伊秋一個人在心里小心記住,伊秋十一歲,登上了列車。

后來伊秋又坐著列車從野坡回到十里望。伊秋把在火車上碰到的事情告訴媽媽。媽媽問他:“兒子,你為什么這么做?”

伊秋說:“我覺得他像我的爸爸。好多爸爸都一樣的?!?/p>

媽媽又問:“伊秋,爸爸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伊秋就不再言語,跑到外面去抽木尜了。

發(fā)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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