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花臉(中篇)

2020-09-08 06:18白話
北方文學 2020年22期
關鍵詞:德福劇團師傅

白話

1

被人稱為甲街草頭王那年,郭建中才十三歲。

這之前,甲街老少都稱其為三小。

甲街不是條街,它是個碼頭。從牛望嘴大堤往河坡走,有一條五十米不到的麻石路,兩側(cè)零星散落著幾個遮雨棚,還有幾棵護坡的老楊柳,路的盡頭就是混濁的澧水河。這就是甲街。

在澧水河沿岸眾多渡口中,甲街不算大,但它的位置特殊。澧水從石門大山奔騰而出,經(jīng)澧陽平原的打磨后,一改狂野脾氣,變得溫順起來,在柳城、漢壽、南縣三縣交界處的窯灣,與沅水匯合,一青一黃,悄然融入洞庭湖,消失得無影無蹤。呈三角形的窯灣有一個支點叫牛望嘴,而甲街就是這個支點上的突出部。

郭家兄弟五人,排在正中間的郭建中最讓父母煩心。淘氣不說,還惹是生非。在甲街,張家的西瓜,李家的桃子,只要是能填飽肚子的,郭家三小從不放過。起哄罵街,打架斗毆,哪樣都少不了他。他多次被人打得鬼哭狼嚎,也多次打得別人鬼哭狼嚎。

河堤上的一次“渡江偵查記”中,十三歲的郭建中突發(fā)奇想,要當一回李連長:別老是我演反面人物,怎么著也輪到我腰插駁殼槍,胯下白龍馬了。

十五歲的老牌李連長不干:瞧你這呆頭愣腦的樣子,不用化妝就是保安隊長再世。

郭建中不服,可見著對方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便退而求其次:再不濟也讓我當當周長喜,英雄一次。

李連長權(quán)威遇到挑戰(zhàn),本就不高興,見他退縮,就想著宜將剩勇追窮寇,話說得有些托大:侯登科就是你了。要不服,咱倆比劃比劃!

郭建中最聽不得這話,在眾人的起哄下,兩人約定在甲街真刀真槍干一架,以拳頭論英雄,輸者扮演保安隊長。

結(jié)果,兩人僵持了半個小時,老牌李連長敗下陣來,鼻子還被打歪了。對方父母鬧上門來,大打悲情牌。此役郭建中也損傷不少,可他一根筋,以為成王敗寇,還半斤笑八兩,當面譏諷嘲弄,惹起眾怒,讓歪鼻子更加理直氣壯,被郭父一頓好打。除了醫(yī)藥費,郭家還賠了一籮筐小話。臨了,對方父親免費回贈了一句:你家三小是楊幺附體,甲街沒準又會出個草頭王。

郭母害怕,放出狠話來:誰家差兒養(yǎng)老送終的,白給!

沒想到,還真有不怕事的。國慶節(jié)剛過沒幾天,有人上門要帶走郭建中:市戲曲學校招學生,他們想讓甲街這個草頭王去唱戲。

郭建中不僅打架厲害,嗓門還高。在柳城國慶歌詠比賽中,牛望嘴中學歌詠隊的節(jié)目是《黃河大合唱》。三十二個合唱隊員,全場觀眾只聽到郭建中一個人的聲音在喊,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高亢、洪亮、有穿透力。評委席上,柳城戲曲學校教導主任黃元很奇怪,仔細一看,站在第一排左三的那個小光頭,武武墩墩,臉大額寬,不僅音高,還咬牙切齒,怒目圓睜,活脫脫一個魯智深轉(zhuǎn)世。

柳城戲曲學校剛成立,諸事還都未入正軌,不僅生源亂七八糟,師資也是東拼西湊的。黃元本是柳城漢劇團的演員,臨時客串教導主任,有演出任務就回劇團唱戲,笑罵眾生,沒事就到學校上課,傳道授業(yè)。

在甲街的老輩人眼里,黃元是個名伶。他自小父母雙亡,五歲時被伯父兩塊大洋賣給湖北過來演荊河戲的黃班主。唱高腔的黃班主脾氣好,見了誰都笑瞇瞇的,可下起手來毫不客氣。只要黃元練功一偷懶,一根開了叉的竹條隨時上身,劈頭蓋臉,皮開肉綻。也虧得黃班主規(guī)矩嚴,讓黃元學得一身本事,十七八歲就在荊、澧等長江支流的大小碼頭跑江湖。主凈角,唱花臉,混得風生水起。特別是《醉打山門》,他主演花和尚魯智深,全高腔,真功夫,在同樣是水泊的窯灣三地相當受追捧。后來,戲班被柳城漢劇團收編,他的江湖氣依舊,不但人講究,做事還老派。為此,黃元當了幾年右派,去年才解放出來,說話做事低調(diào)了不少,但骨子里還是講究。

黃元在劇團的地位有些尷尬???0歲的人了,前頭有一長串爺字輩,而在他身后,除了幾個師弟師妹,空無一人。不是他挑剔,不愿傳藝,主要是前些年文化人的名聲不好,也連帶著唱戲的跟著倒霉,沒人學,也沒人敢學。更重要的是,凈行武戲,大多是硬功夫,非傷筋動骨學不成,且非十年之功不能成事。劇團青黃不接,市政府看出了危機,想到了延續(xù),辦戲校就是針對地方戲曲的困境,挑選有潛質(zhì)的孩子學戲,并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

在郭家,黃元要求三拜九叩,焚香敬茶。

老郭家世代在澧水河里打魚為生,從沒這叩頭的規(guī)矩。幸虧爹娘老子早前見過船老大祭祀河神的儀典,便照貓畫虎,強按住三小的頭,使勁往地板上砸。盡管禮數(shù)不周全,好歹心誠實在,黃元算是領受了。

郭家三小的頭磕得咣咣響,茶卻敬得有些牽強。郭家找不出茶葉,郭建中就用吃飯的家什從缸里舀了一碗澧河水。黃老師只能將就,坐在只有三條腿的條凳上,一飲而盡,又哈哈哈三聲,好歹拜師禮成。

甲街兒郎都是浪里白條,只拜蒼天跪父母。郭家三小天不怕地不管,本不愿給一個戲子叩頭。可黃老師講了一句話:吃國家糧。這話很有殺傷力。郭家五個兒,個個都生龍活虎,吃得多,精力足,費布費鞋,僅吃喝拉撒就讓郭家父母捉襟見肘。雖說是唱戲,可也算是一門正兒八經(jīng)討生活的手藝。再說了,孩子學戲,不花一分錢,學校每月發(fā)生活費,還有服裝,畢業(yè)分配工作,拿工資,吃官飯。黃元這話就像天上掉下的金餡餅,咣當!砸在老郭家漏雨的房頂上,讓一家人看到了改朝換代的希望。

甲街的草頭王,終于有機會出將入相了。

2

建中啊,茶呢!

也許是拜師沒喝上茶,進戲校后,黃元經(jīng)常使喚郭建中,讓徒弟捧著一碩大洋瓷缸,跟在他后面,屁顛屁顛的。

雖說是魚躍龍門,但在拜師前,黃元有言在先:學戲很苦,唱不出來,照樣回家打魚種地。郭家不怕三小吃苦,倒擔心他受不了箍。自小野慣了的皮猴,能經(jīng)得住黃老師的緊箍咒?為免萬一,在臨走前,郭母拎著兒子的耳朵,咬牙切齒說了一句:家里不差你一個,如果被師傅趕回來,你就一頭扎進澧水河里,游到洞庭湖玩兒去吧。

窯灣人脾氣都火暴,郭母平時說話都很沖,惡聲劣氣的。這次聲音不算大,卻像在耳邊響了一個炸雷,震得郭建中腦門一陣發(fā)虛。

郭建中這批是戲校首屆,包括校長在內(nèi)9位老師,管著20多個年紀大小不一的學生。學校上午集中統(tǒng)一上文化和理論課,下午和晚上學生跟著老師學業(yè)務。郭建中的指導老師是黃元,而且只帶了他一名學生。眼看著師兄弟姐妹們都咿咿呀呀地學上戲了,自己還一天到晚端著一茶缸,跟在師傅后面,游手好閑,無所事事。郭建中心里著急,也有些發(fā)慌。

黃老師,什么時候?qū)W唱戲啊?這天,逮著師傅高興,他壯膽問了一句。

怎么,急了?黃元豹眼微閉,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缸,淺喝了一口:別忙,先扎個馬步看看。

都大半年了,黃元就教了郭建中一招:扎馬步。別的同學扎上十分鐘就叫苦喊天,郭建中單腿扎都能堅持十來分鐘。郭建中央求師傅再傳點兒別的,黃元不搭理,只是讓他細細領會課堂上教的理論知識,又反復叮囑要多看書,少說話。

師傅的話戳正了郭建中的短處。在窯灣,郭家三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語文數(shù)理化。

戲曲理論比數(shù)理化還生澀拗口。郭建中怕歸怕,可今時不同往日,哪怕生吞活剝,即使磕牙纏舌,也得麻著頭皮裝模作樣。在課堂上,黃老師還凈說些賣弄的話:生角又分老生、雜生、正生、紅生四種;旦又分正旦、閨門旦、花旦、武旦、搖旦五種;花臉又分大花臉、毛頭花臉和霸兒花臉三種。如此等等。僅毛頭花臉和霸兒花臉的區(qū)別,黃老師就講了兩個小時。只是,臺上連比帶劃,唾沫橫飛,臺下昏昏欲睡,不知所云。

黃元演戲是把好手,傳道授業(yè)他還差些火候。學校初立,專業(yè)課本都沒有,老師上課就是憑自己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想哪兒說哪兒,說到哪兒就算教到哪兒。劇團倒是有行頭、道具,可那些都是碩果僅存的寶貝,不可能拿來當教材。

郭建中越聽越害怕。他不想聽這些虛頭巴腦的理論,想實實在在學手藝,進劇團,拿工資。他游泳是把好手,用狗爬式可以在窯灣里刨兩個來回,可那洞庭湖寬得一眼望不到邊。

母親的話雖不盡情理,但實在。家里窮,兄弟多,作為郭家三小,郭建中不用想,就看得見自己在牛望嘴的結(jié)局。

黃元不僅讓郭建中端茶缸,還逼他喝自己的茶。那洋瓷茶缸有些年月,外面癟癟鼓鼓,銹跡斑斑,缸內(nèi)茶垢厚厚一層,看看都反胃,讓人不舒服。那茶的味道有些古怪,入口略略味苦,有時還帶酸,醇厚艱澀。唯一讓郭建中喜歡的是,這茶咽下去后有一絲回甘,在喉嚨處徘徊,經(jīng)久不去。郭建中不懂茶,也不喜歡喝茶,只是不知道師傅為什么讓他喝,他又不敢不喝。

郭建中腰腿有力,馬步扎得有些心得,但架不住時間一久,肚子里茶水多,尿急,難免扎不穩(wěn)。見他還是心浮氣躁,黃元一句怒罵:孽障!反了教了。再造次,給老子滾回牛望嘴去!停頓一下,見他面色異常,有些省悟,就收了中氣:撒尿去!

回頭見徒弟還是誠惶誠恐,做師傅的倒不落忍:飯得一口口地吃,戲也得一句句地唱。不管將來做什么,你都得戒掉這心急的毛病。

師兄中有一個叫楊德福的,給郭建中支了一招:你師傅是個講究人,想要學本領得真?zhèn)?,你也得講究講究。楊德福都十八了,是所有學員中年紀最大的,經(jīng)歷過人事,大家有什么事都喜歡找他討法子。

郭建中知道師傅講究,可師傅那派頭,他還真學不出來。

楊德福是學小生的,舉起手中的折扇朝郭建中的額頭一敲,用剛學來的假嗓一波三折:你呀——再將扇子一甩,一擺衣袖,絕塵而去。

郭建中連夜跑回牛望嘴,從自家魚塘里撈了一條十多斤的大青魚,趕早送到師傅家廚房的案板上。

黃元正在吃早餐,叫住徒弟:建中,什么意思?

孝敬您。郭建中囁嚅著說。他從沒干過這種事,心里直打鼓,嘴上只是一字一句背誦著師兄的原話。

黃元一聽,豹眼環(huán)睜:不年不節(jié)的,你這是孝的哪門子敬?

做學生的不懂事,只想求師傅教我唱戲。郭建中背得還利索,只是聲音更低了,臉上的汗都出來了。

黃元抓起桌上盛花生的碟,往地上一摔:一肚子的花花腸子,還學個鬼?。?/p>

郭建中不知道花花腸子是什么東西,但看著香噴噴的花生米和碎碗碟像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他知道要壞事了。

黃元做得很絕。他將魚扔在學校門口,還逼著送禮人站在魚邊,一守就是一整天。六月天,中午沒過,魚起了味,熏得路人都躲三丈遠。郭建中看著那條魚由鮮活光亮變成灰白腥臭,始終沒有挪動一步。他從小在甲街水上漂,早習慣了魚腥,也不怕暴曬,但他實在不想游洞庭湖。

傍晚的時候,黃元踱著外八字走過來,遞上洋瓷缸:喝一口,清清嗓子。又說:別哭!如果覺得委屈,你可以走的。

郭建中撲通跪倒在地:師傅,我知錯了!這話是自己原創(chuàng)的。

黃元定定地看著他:錯哪兒啦?

郭建中朝身邊的臭魚甩手一鼻涕:不該有這些花花腸子。還是原創(chuàng)。

黃元白眼一翻:魚沒錯。輕咳了一下,再重重說了一句:還是老毛病,心急。

見郭建中犟著頭,不出聲,黃元輕嘆了一口氣,道出原委:你現(xiàn)在是變聲期,且得養(yǎng)著嗓子眼呢。又伸手將他提起來,拍拍他身上的灰塵:放心,一旦開練,有你哭的時候。

郭建中破涕為笑。

3

郭建中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笑得太早了。

師傅的確是好師傅,手藝傳得認真,教得也徹底,可話說得含蓄:一旦練上了,不僅僅是哭,那是生不如死。僅是腿上功夫,黃元就讓他死過三百回。

世代在水上討生活的窯灣人大多都是羅圈腿,郭建中也不例外。為了扳正壓直他的腿,黃元可謂煞費苦心。除了第一年變聲期,一根竹竿、一條寬幅綁帶陪著他度過了余下的學生生涯。

除了自家?guī)熜值埽瑳]人知道郭建中是如何熬出來的。有很長一段時間,郭建中心里總幻想著要如何弄死黃元,而且是生劈活剮的那種。

盡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當師傅第一次踩著襠下的竹竿用力往下壓時,郭建中還是痛得昏了過去。在甲街,郭建中經(jīng)常被父母兄弟和玩伴們打罵,自認為能吃得住苦,也遭受得住罪。但學戲的這種苦,讓他如煎油鍋,不堪言表。

以往,看著師傅們在舞臺上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一番,一出戲就輕松演完了,每次還能博得滿堂彩。他沒想明白,怎么輪到自己就這么難呢?一個簡單的踢腿動作,師傅一揮而就,自己做的時候怎么會鉆心地疼痛呢?

不明白歸不明白,有的是時間慢慢想,也總會有明白的那一天,可功夫一旦開練,那就停不下來。每天下午,戲校食堂里的哭喊聲此起彼伏,叫得最響最久最慘絕人寰的,是郭建中。

建中啊,教你一個小竅門。這天下午,剛把兩條腿捆綁結(jié)實,黃元就笑瞇瞇地說:你號的時候不要變聲,得把嗓子眼盡量放開,別拎緊嘍。

師傅,太痛了,沒忍住,也忍不住。郭建中不好意思,也沒好氣。

黃元正色道:痛,就應該喊出來,我是要你用本嗓出聲。

本嗓?這個術語老師在課堂上講過,還不止一次,只是郭建中沒記?。簬煾?,什么是本嗓?

書都讀到豬腦子里去了?黃元揚起手中的竹條,見徒弟一臉不忿,有些不忍:受不了的時候,你盡管放開喉嚨放肆號,只是不要用假聲,更不要尖叫。

郭建中卻不買賬:你反復強調(diào)過的,我哪敢用假聲。稍作停頓,見師傅一臉嚴肅,又沒好氣地補充了一句:實在是你下手太狠,痛得發(fā)顫發(fā)癲了,我才會變聲的。

屁話!黃元手中的竹條還是落了下來,只是勁道輕了許多: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以前你跟楊德福瞟學的假聲。

我,我就是要學假聲。苦于被綁得太死,郭建中無力反抗,除了用手上下招架,只能在嘴上討點便宜:生旦組的同學都說,全校就你的發(fā)聲方法太粗野,聲音像牛叫,不好聽。

他劉天賜教的好?黃元再次揚起竹條,狠狠地抽了一下:你看那楊德福都學成什么樣兒,男不男,女不女,陰陽怪氣的——黃元猛地收住聲,又抽了徒弟一下,笑罵道:狗崽子,又挖坑埋我呢,差點著你的道兒。

就是嘛,劉老師那聲音圓潤甜美,寬亮高亢,臺上臺下都逗人喜歡。這樣的機會不多,郭建中還想趁勝多討點便宜:你教的音色聲線太簡單,直來直去的,一聽就沒有藝術含量。

藝術含量?這又是從哪里鸚鵡學舌來的玩意兒?黃元有些哭笑不得:生行有生行的規(guī)矩,花臉有花臉的門道。學了這么久的戲,難道你還不懂?

我就覺得劉老師教得好……郭建中眼神有點散,也有些言不由衷。

再好也沒用。你跟了我,就得照我的路子來。黃元不假思索,直接截住徒弟的話頭。

我,我……郭建中低著頭,不敢看師傅。

你想改行?黃元有些明白,臉色頓時嚴峻起來:吃上碗里的菜,又想著鍋里的肉,到頭只有一個結(jié)果,你什么也吃不到!

不,我沒……郭建中的頭更低了。

身形、五官是父母給的,你沒辦法改變。黃元抬了抬手,止住徒弟的解釋,加快了語速: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一出戲。一個人適合待在什么位置,適合演個什么角兒,這也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頓了一下,他指著郭建中,又重重說道:你,沒得選!

怎么?不服?見郭建中耷拉著頭,不說話,做師傅的意猶未盡,厲聲說道:抬起頭來!

可見著徒弟眼神怯弱,哀哀可憐,黃元一怔。這模樣,這情景,似曾相識。他心又一軟,一時間,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處,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沉默良久,黃元才輕嘆一聲:建中哎,你怎么就不懂為師的苦心呢。說罷,他扔下竹條,又扯過對方被打得青紅紫綠的手臂:別怨師傅手重。做咱們這一行的,得有真功夫,最忌花架子,假把式。就說那“外八大塊”功底,不傷筋動骨,不脫三層皮,是練不出來的。

郭建中偷偷瞄了瞄黃元,看著像是要掏心窩子教真?zhèn)鞯臉幼?,心里暗叫慚愧,說出來的話也就實心誠意:師傅,我錯了。

你年紀也不小了,也應該要定性了,唱戲?qū)W藝也有年齡限制,你沒時間玩兒虛的了。黃元趁機借力打力,還是語重心長:要想成為狠角兒,就得逼自己起狠心,給自己下狠手。

不要緊,師傅,我自小被打慣了的。郭建中俯下身子,撿起竹條,遞到師傅面前:要不,像師爺教您那會兒一樣,把這竹條劈破,下回我偷奸?;?,您出手更重些才好。黃老師從來沒有這樣慈眉善目過,做徒弟的有些感動,情到深處,他竟主動表起決心來:師傅,您放心,我要成狠角,我保證放開喉嚨往死里號。

黃元接過竹條,臉色一變,一聲斷喝:開練!

4

郭建中正式扮角登臺是十年后。

在這之前,他也曾上過臺,都是些扛大旗、抬大鑼之類的,悶頭在臺上走幾圈、繞兩回就下去了,沒一句唱詞。那些年,柳城人都很窮,沒電視,更沒電腦、手機,娛樂活動除了床上那點事,就數(shù)這最新鮮,上檔次,都追著趕著看。那時的漢劇團講究,架子大,不是節(jié)慶不輕易排戲。臺上那些角也講究,個個都高冷。柳城老少就喜歡他們這副德性,腆著臉追捧。當然,在臺上,黃元和他的師兄弟個個是狠角色,都有幾手絕活兒。

看戲,柳城人歷來講究真刀真槍。

郭建中第一次登臺就遇上了大場面,扮的角兒還是個大人物:張飛。

那年,柳城開發(fā)區(qū)招商引資,招來了一群臺商。為首的是一個老頭兒,很多年前曾在柳城待過一段時間,對荊河戲有些感情。在去市政府談合同的路上,老頭兒經(jīng)過劇場門口,看到漢劇團的大幅水彩海報從車窗前掠過,突發(fā)心事,提出要在簽約那天欣賞一出本地大戲,以示隆重。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市政府很重視,要求市漢劇團拿出看家本領,確保演出成功,讓貴賓開心,最重要的是讓他們高高興興地從兜里掏出錢來,在柳城投資建設。

劇團推出三部戲《斬雄哭頭》《蘆花蕩》《捉放曹》供來賓選擇。老頭兒拿著戲單,嘴唇直哆嗦:講究!講究!終于可以再看看“抖殼子”了。黃元一聽,頭皮就有些發(fā)麻,知道遇上了行家里手。老頭兒的意思是三部戲各有特色,張福松、鄢安魁、周小泰的經(jīng)典焉能不看。

這三出戲黃元年輕那會兒都演過,特別是《蘆花蕩》,也曾是他的拿手好戲,保底招牌。畢竟快六十歲的人了,身上的功夫還在,可兩頰的肌肉早已松松垮垮,演一出還勉強抖得動,三場戲下來,臉上兩塊肉那還不抖成抹布?

他丟不起這人。

于是,他腆著臉湊上前:要說經(jīng)典,還數(shù)《蘆花蕩》。既有“抖殼子”,還有“拗軍馬”。

老頭兒看著他,一臉笑瞇瞇:對!可《斬雄哭頭》里單雄信臨刑前的那出戲堪稱經(jīng)典,時間長,抖得人魂靈出竅喲!

黃元最怕的就是這個:《蘆花蕩》最講究,放腰,騙馬,一招一式,難度不小。每個回合亮相都“抖殼子”,無不考驗演員的身形和功夫。他像個巧舌的老鴇,心口不一地推拉著客人拐著彎走:張飛與周瑜,一文一武,十三板,正八句,南北路的彈詞,馬頭調(diào)的高腔,那叫一個精彩!

老頭兒臉上堆著笑,滿眼迷離:我記得周小泰演《捉放曹》時,面部肌肉突然“波翻浪涌”,那叫一個“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生生演活了曹操。老頭兒嗓子沙啞,音色低沉,但談吐之間,字字見真章,句句現(xiàn)功底。

黃元沒詞了,暗自嘆了一聲:那,那您定,演哪一出?

老頭兒還是笑:聽您的,就《蘆花蕩》吧。

高人吶!黃元松了一口氣,心里直作揖打拱。

回到劇團,與師弟劉天賜對手戲一個回合沒走完,黃元就趴在地板喘上了。年紀擺在那兒,不服不行。黃元也不慌。他叫過郭建中:狗崽子,扶我一把。真沒眼力見兒。稍稍坐定,才喘順了幾口氣,又說:老子唱了五十多年的戲,這樣大的場面還真沒經(jīng)歷過,我不甘心呢!說著搖了搖頭,使勁吐出一口痰,看了看一旁站立的郭建中,又說:得嘞,你上吧。

差輩兒??!劉天賜不樂意了:陪著你玩兒了大半輩子,我已經(jīng)夠憋屈的了。給他配戲,讓我這臉面往哪兒擺?丟在糞坑里讓人踩呀!

放心,不會丟掉你那一臉的老褶子。黃元學著臺商的做派,瞇著眼睛,呵呵一笑:這是他的“打炮戲”,能差到哪兒去?

就他?你不怕放一出啞炮?劉天賜嗤之以鼻。

怎么,信不過?見劉天賜還鼓著長滿尾須的丹鳳眼,一臉含冤受屈的樣子,黃元氣不打一處來,張口就罵:老殺才,你今天才和我共事?這么大的場面,我能砸了它?

劉天賜想想,還是覺得委屈,又不想砸場子,就照方抓藥,讓楊德富頂上。

第二個回合沒排完,黃元也不樂意了:老表,你帶的什么徒弟啊,那轉(zhuǎn)的什么眼睛?翻了肚皮的死魚眼呀!

狗肉上不得臺面!劉天賜也暴跳如雷:臭小子,平時練著有模有樣,節(jié)骨眼兒下怎么就提不起來了呢!

要不,還是請劉大都督親自上陣?黃元不理會對方的裝模作樣,直接進入主題:這樣的場面,幾百年難得遇上一回,此時不露臉,長得再帥氣好看,也不比屁股蛋蛋光鮮。

那我上?劉天賜知道師兄沒有說假話,也爭足了臉面:到時候別說我搶了你的風頭!到最后,他還是不忘調(diào)侃一句。

不過,一出戲完整排下來,劉天賜感嘆了:師兄,你功夫比我硬,帶徒弟也比我強,不服不行啦!

黃元沒有得意,反倒更加緊張。在隨后的排練中,他將一張嘴貼在徒弟耳邊,嘰嘰歪歪地念著緊箍咒:心意想,奔于腰,歸于肋,行于肩,跟于臂。從眼神到手勢、身形、面部肌肉,再到每一句唱腔,哪怕是旁枝末節(jié),黃元都深挖細磨,又輔以各種臨場應變策略,逐一叮囑到位。每每見著郭建中大大咧咧,滿不在乎,氣得黃元操起竹條,揚了好幾次,只是沒敢抽出手。

到了演出那天,黃元早早來到劇場后臺,親自給徒弟上妝,一筆一畫,黑白之間,勾勒有度。臨上場,他將胡須掛在郭建中的耳上,左右看了看,終于發(fā)現(xiàn)徒弟額頭有汗,腿腳也不自然地抖動。黃元一笑,用力拍了拍郭建中的肩,指導他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反復再三。云板響起的時候,他又指著舞臺中央,附在郭建中耳邊,悄聲說道:狗崽子,你要記住,過去,你是橫行甲街的草頭王,今天,你是雄霸這舞臺的猛張飛!說罷,手輕輕一推,郭建中便鏗鏘登場。

果然,郭建中沒有讓黃元失望。

咣嚓!咣嚓!急切的鼓點兒聲里,腰插令旗的郭建中潛行走邊:草笠芒鞋漁夫裝,豹頭環(huán)眼氣宇昂??柘聻躜K千里馬,丈八蛇矛世無雙……聲音洪亮,質(zhì)如黃鐘,高、中、低音都能響堂。踢腿、放腰、下盤,只見舞臺上的張飛走如龍、站如虎,身形既有瀟灑和圓融的勁道,又有粗獷與玲瓏相合之美?!抖幅g鶉》《紫花兒序》《調(diào)笑令》,三四個曲牌下來,唱念做打,郭建中一氣呵成,臉不紅,氣不喘。

黃元坐在幕布邊的地板上,安靜地看完了整出戲后,不待郭建中退場,便獨自一人出了劇院,沿街亂走,漫無目的。只是一行老淚,止不住地淌了一路。

當天,可容納1500人的劇場座無虛席,除了臺商和市領導,柳城稍有頭臉的人物悉數(shù)到場。聽著臺下此起彼伏的叫好聲,郭建中心里笑了。最后一次謝幕時,郭建中發(fā)現(xiàn)少了點兒什么,感覺差了點兒意思??上?,現(xiàn)場聲音太吵,場面熱烈得不容他多想,也顧不上。那一刻,他高興得想哭,有一肚子的話要傾訴,可不知要對誰說。

學了這么多年戲,郭建中總算給了自己一個交代。

是的,他很知足。

5

郭建中在戲校學了三年,又在劇團當了七年徒弟,等他終于可以登臺,剛挑起大梁沒兩年,柳城人卻不講究了。

仿佛一夜之間,流行音樂充塞了大街小巷,震耳欲聾。人們改了愛好,像當年迷戀戲曲名旦一樣,茶余飯后,男人女人圍坐在電視機前,追逐著連續(xù)劇,嘴里哼唱的,不再是經(jīng)典唱段,而是各類主題歌、流行曲。臺商的投資最終流于形式,止于空談。對于郭建中的那場演出,柳城人也閉口不談,好像從沒發(fā)生過。曾寄予厚望的戲校,也僅辦了六屆,就因資金短缺,無以為繼,被迫與其他學校合并,成了無人問津的小專業(yè)。除了首屆,畢業(yè)后從事戲曲工作的學生屈指可數(shù)。劇團更不樂觀,除了黃元等幾個老戲骨上躥下跳,腆著老臉找領導哼錢,變著法兒拉贊助外,其他演員有的背靠大樹,得過且過,有的趁機下海走穴,想方設法追名逐利。整個劇團人心浮躁,一盤散沙,一年也推不出一臺像樣的戲。

建中,這段時間你要注意影響,別再往外跑場子。一天傍晚,即將退休的劇團團長黃元將徒弟堵在屋子里,語氣格外的柔和:認真準備準備,這次競選,我認為你的希望最大。

師傅,您就別操心了,這個團長我真的做不了。劇團全員競聘上崗,老團長想讓徒弟接班,可年輕氣盛的郭建中更喜歡走穴:我五弟剛找了個對象,他們正等著我賺錢買金戒指結(jié)婚呢。

當上了團長,你五弟結(jié)婚不是更有面子嘛!黃元一反過往的威嚴,滿臉堆笑:大伙都希望你能挑起這副擔子,劇團也指著你帶領大家走出困境呢。

不是有楊副團長嘛。郭建中一邊清點演出的行頭,一邊和師傅嬉皮笑臉:楊師兄年輕有為,大氣穩(wěn)重,肯定能帶大家過好日子啊!

黃元一聽就惱:快別提楊德福,劇團交到他手里,不出一年,怕是連招牌也會讓他給賣掉。

要是我,可能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郭建中也不含糊,緊緊抓住這個話題不放,語氣也有點沖。

黃元感覺徒弟心中有怨氣,話鋒一轉(zhuǎn):別怪師傅狠心,如果當初扶持你當團副,別人會怎么說,又整一個黃家班?還是裙帶幫的?趁著郭建中沒有反應過來,他又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架勢:我對你的期望畢竟與他人不同,也想著要敲打敲打你,磨磨你的脾性,別再那么沖,改掉恃才傲物的毛病嘛。

徒弟一輩子感恩師傅的教誨。郭建中絲毫不領情,抱著跑場子的行頭,側(cè)身一扭,就要出門:師傅,我們幾個師兄弟八點半在華都夜總會有個開場演出,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

哪里走!黃元急了,一把抓住徒弟的行頭,十八板的腔調(diào)都出來:郭建中,你吃了這么多年的苦,難道就是為了賺錢?

不為錢?那為什么???郭建中不想廢話:我得養(yǎng)家糊口啊!我的好師傅!

那你說說,這昏天黑地地趕場子,能有多少進項啊?黃元還是不放他走。

一場好幾十呢,師傅。郭建中實在不想再磨嘴皮子:遲到不僅沒工錢,還要雙倍罰款呢!

這錢我出!黃元激動起來,松開手在口袋里左摸右掏,結(jié)果才撈出幾張毛票,直接砸進郭建中的懷里??裳垡娭敲骖~有點小,實在太寒磣,他又補了一句:這是定金!

師傅,您是團長,一個月工資不到200塊。郭建中一笑,抖了抖手中的行頭,故意放低了聲音:我一個夜場最少30元,每晚可以跑7個場哩。

那又怎么樣,這點兒小錢我還是出得起的!黃元脖子一硬,海話沖口而出。又自知是空話,他手一揮,把話頭拉轉(zhuǎn)180度的彎:跑夜場非長久之計,回來唱戲才是根本!

有沒有搞錯,回來唱戲?呵呵呵,唱什么?郭建中一串怪笑。

你只學會了《醉打山門》和《蘆花蕩》幾部戲。黃元不理會徒弟作怪,扳起手指,自顧自說,如數(shù)家珍:三國戲、水滸戲、封神戲、說唐說岳戲、包公戲、楊家戲、薛家戲,哎喲,我還有好多戲沒有教你呢。

還要學戲?郭建中沒好氣地反問:學會了給誰看?

藝多不壓身啊,建中。黃元抓住徒弟的肩頭,滿眼熱切:師傅老了,劇團還要靠你們幾個師兄弟撐起來呢。見郭建中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又加重語氣:放心!為師保證會毫無保留把所有手段套路都傳給你。

我不學!郭建中雙肩一抖,甩開師傅的擁抱。

凈講些耍性子的話!黃元舉手輕打了一下徒弟,還是熱情洋溢,甚至有些輕佻:三小,放心,有前面的底子,后面這幾部戲好學得很。

師傅,咱別鬧了行么?郭建中看著黃元在那里表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師傅的心事,可他沒辦法。師傅老了,可以任性,可以裝糊涂,他還年輕,得面對現(xiàn)實:師傅,您睜眼看看,現(xiàn)在還有誰看戲!

我知道現(xiàn)在人們不待見老戲。黃元話鋒一轉(zhuǎn):但我想到讓觀眾再回到劇場的法子了。

什么呀?郭建中一臉不耐煩。

改良!黃元一臉笑容,眼睛放光,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改成爹也沒人看。郭建中還是想走。

怎么沒有?黃元又抓住徒弟的手:那天在夜總會,你唱的那個叫什么歌,大家都喜歡看啊。

《好漢歌》。這個話題好,郭建中一笑:我唱流行歌好聽吧?

上個星期,劇團排節(jié)目,過了點兒還沒幾個人來,主角配角差了一大截。戲排不下去了,劉天賜就找團長訴苦,說劇團有人正事不做,就喜歡走穴撈錢。在夜總會跳光屁股脫衣舞,郭建中就是領頭的。黃元臉上下不來,當場操起家伙就殺了過去,發(fā)誓要清理門戶。

一進場,正好郭建中就在臺上,穿著戲服,畫著大花臉: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嘿嘿嘿嘿,參北斗哇……

黃元站在場邊,手里提著一根三尺長的竹片,看著徒弟在T臺上一邊唱,一邊踢腿、放腰、一字馬,忙個不停。這讓他很驚訝。最絕的是,郭建中手拿話筒,一長溜跟頭,從T臺背景墻一直翻到臺前邊緣,口中“嘿兒呀,咿兒呀,嘿唉嘿依兒呀”,竟然沒有斷曲走調(diào),引得全場一片尖叫,也把師傅一肚子怒火翻過去了十萬八千里。

不對!那不是流行歌!那天你唱的就是高腔哩!黃元抖著徒弟的手,激動地說:還有那些架勢、筋斗,都是荊河戲的套路?。?/p>

這都哪跟哪??!郭建中一臉鄙夷:荊河戲能唱出流行歌的味道,我們早紅遍全國了!

黃元眼里發(fā)著光:這幾日我想出一個好法子,如果我們編寫現(xiàn)代人的故事,借鑒曲牌調(diào),再輔以“內(nèi)外八塊”的功夫,肯定有人喜歡看!

看爹?還是看娘?郭建中還是一臉調(diào)侃:那不還是老戲嘛,誰看!

這是我替你寫的競選提綱。黃元不理會徒弟的挖苦,指指桌上的一疊文稿紙,仿佛宣示著無價之寶,雙手來回比劃,一臉通紅,聲音越說越高:我敢肯定,只要吸取傳統(tǒng)戲的精華,古為今用,劇團肯定有戲!

師傅,您別騙自己了好嗎?終于聽明白了,當徒弟的就有些不耐煩,直接打斷黃元的話頭:別的不說,你看咱劇院,只有周末放電影,劇場里還能坐上幾個人,其他時候,就連鳥都看不到一只。見師傅一臉尷尬,郭建中繼續(xù)發(fā)揚挖苦之能事:除了門頭那老梨木招牌被你天天擦得油光雪亮外,劇團其他地方都長毛發(fā)霉了。

那只是暫時的!黃元滿不在乎徒弟的熱嘲冷諷,又將話題拉回來:只要創(chuàng)新,老腔調(diào)肯定能重放光華!

現(xiàn)在柳城還有幾個看戲?又有幾位懂戲的?郭建中一臉不在乎:您再看看咱們團里,一個個大爺當?shù)?,架子擺得天大。郭建中越說越起勁兒,越說越放肆:照這樣下去,別說是其他人了,怕是您這200塊的養(yǎng)老金都會沒了著落!

最后這句話點到嗓子眼了。

你就只知道錢!錢!錢!黃元有些氣惱:以前沒錢,餓著肚子,我和你幾個師叔伯還不照樣唱戲,還不是靠著真本事,紅遍澧水兩岸?

餓著肚子唱戲不也是為了錢嗎?郭建中也毫不示弱,再次打斷師傅的話:沒錢,誰有閑功夫聽你唱戲?喝西北風啊!

黃元也急了:狗崽子,你,你,你這是要忘本?。∫姽ㄖ泻敛辉谝?,他倔著頭,指著同樣倔著的徒弟,氣急敗壞地說:照這樣下去,你也只能是一個甲街草頭王的能耐,鼠目寸光,做不成大事,成不了大氣。

我就是個草頭王,你讓我自甘墮落,混世度日吧。說罷,趁著師傅分神,郭建中再次將腰一扭,側(cè)身越過黃元,逃也似的飛出門去。

6

郭建中,你認為當前形勢下,地方劇團如何發(fā)展?

假如我是團長,我會首先考慮生存,再謀發(fā)展。在競聘會上,剛剛把師傅精心準備的競聘報告念完,郭建中意猶未盡,評委席劉天賜的問題正當其時,切合胸臆。他抓住這個話頭,侃侃而談:肚子都不能填飽,哪里還談什么傳承和發(fā)揚?

那么,你認為楊德福的堅守底線和追求德藝雙馨的長遠規(guī)劃只是空談?主評委是有生殺大權(quán)的文化局領導,也是個練家子出身,原本不打算開口的:我聽說,你現(xiàn)在各個夜總會跑場子?不等郭建中回應,領導又說:為了錢,為了迎合市場,咱藝人真的只能不要臉,去跳脫衣舞?領導就是領導,即使情緒已達沸點,也面不改色,音不高。

呵呵,領導說話比我還猛?。」ㄖ羞€想借題發(fā)揮,可見著師傅怒目橫視,知道自己說的有些過,就想往回拉:我的意思是,劇團要主動求變,適應市場需求……

好了,你的競選理念已表述得很清楚了,你可以下去了。領導還是面無表情,拿起臺面上的名單,直接喊了下一位競聘者:王國忠!

這次競聘會上面動了真格的。不僅是全員監(jiān)督,現(xiàn)場打分,還現(xiàn)場亮分,現(xiàn)場任命。散會后,黃元一臉鐵青,只是簡單地交結(jié)后,便簡單地收拾私人物品,直接回家。劉天賜和楊德福再三挽留,請求出席慶祝晚宴,他也一口回絕。

他哪里還吃得下飯!

在那個深秋的傍晚,黃元漫無目的地游走在柳城的大街小巷里,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木然地抬著手,回應著沿路打招呼的熟人。剛剛過去的大風暴雨將街面沖刷得一片狼藉,路人行色匆匆,昏黃的街燈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短短,忽隱忽現(xiàn)。他步履蹣跚,大腦一片空白。他有點兒累,也有點兒鬧心,他感到空前無助。他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在家門口,黃元見到一臉媚笑的失敗者,氣不打一處來:你傻呀!叫你別沖動,你偏要頂雷!又一把推開想要跟進屋來的郭建中:我沒你這樣的徒弟!

師傅,我已經(jīng)按您的指示辦了,但是領導看不上,這不能怪我啊。郭建中耍無賴,先是拉胳膊,又扯衣服,最后,竟然一把扳住房門框,死活不松,一臉媚笑:再怎么想當團長,您總不能讓我睜眼說瞎話吧?

說話之間,屋內(nèi)的燈光透射出來,打在郭建中的臉上,黑白之間,張飛臉譜隱約可見。

黃元有些恍惚。

你,你可以不說那些話?。∷D(zhuǎn)身走進堂屋,將手中的提包往八仙桌上一丟,這才回過神來,又罵道:臭小子,本來都商量好了的,怎么就是不聽呢?拿起雞毛撣子,反手一揮:我怎么就教出你這么個蠢徒弟!

郭建中身子一扭,躲過撣子,還是笑呵呵:對不住,師傅,徒弟不爭氣,給您老丟臉了。

丟臉?這是丟臉的事嗎?黃元心里一痛: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老祖宗留下的寶貝,不能斷送在我的手里啊!

你怎么就不擔心這些寶貝會不會斷送在我的手里?郭建中一拍腦門:哎呀!幸好沒選上,這團長的擔子太重了,我擔不起?。∫妿煾蹬e起撣子又要打,郭建中繞著桌子快走幾步,一邊躲閃,一邊又不解地問:按理說,楊師兄也是您的學生,您怎么就不相信他呢?

倭瓜藤上結(jié)不出南瓜。他和劉天賜一個德性,敲敲邊鼓還行,當家理事,哼哼。黃元哼了兩聲,沒有往下說。

快別這樣說,人家現(xiàn)在行的是及時雨的令,小心他拿正堂大鼓敲你。郭建中還是嬉皮笑臉。

我先敲敲你!黃元跳起腳,奮力追趕,無奈打不著人,就朝著桌子狠狠摔了幾撣子,又心疼老梨木八仙桌,便拿撣子指向郭建中:過來,狗崽子,你給老子過來,讓我抽幾下!

郭建中腆著臉,歪著頭,連聲討好:來了,來了,只要您能順了這口氣,您打死我算了!哎喲,還真打呀。他一連挨了幾下,也強忍著安撫發(fā)飆者:師傅,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您老坐在這里,我保證一流、二流的南北路就不會丟,這老腔老調(diào)也就會開枝散葉,生生不息。

這地都快沒了,哪還指望著種莊稼?黃元氣喘吁吁,已經(jīng)住手了,又忍不住揮上一撣子:狗崽子,就只知道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如果世間上的事都如你想的那般簡單,哪里還能衍生出這些揪心的戲呢?

師傅,您放心,劇團這塊地不會丟,我還會給您再開一塊新土地出來!郭建中一邊躲閃,一邊討好師傅:到時候,新土舊地,您想種什么莊稼都行。

黃元氣不喘了:什么地?怎么弄?

郭建中的意思是停薪留職,帶著幾個師兄弟到廣東的沿海城市“打場子”,弄得好,紅火了,甚至可以到全國各地巡回演出!

歌舞團?黃元情緒有些低落:能唱戲嗎?

主要是唱歌跳舞,如果有需求,當然也可以唱唱戲。郭建中見師傅面色凝重,以為也有此念,就徹底露了底牌: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皇家歌舞團,和您的姓同音。徒弟們的意思,還是您來當這個團長。

那然后呢?黃元不動聲色,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臉肅殺。

等賺足了錢,咱們再殺將回來,直接將這個破劇團買下來,整體改造,創(chuàng)新發(fā)展。到時候您實實在在當家做主,《醉打山門》《斬雄哭頭》《捉放曹》,您想演什么就演什么,想怎么樣編排就怎么編排……十年規(guī)劃,百年偉業(yè),郭建中指點江山,說得眉飛色舞,也忘乎所以。

狗崽子,皇家歌舞團,你還真敢想啊!黃元再次揮起雞毛撣子,奮力一抽,只一下,郭建中的手臂便起了一道紅印子:你還真敢露出屁股當臉使??!這回是真打,指哪兒打哪兒,一打一個準兒:狗崽子,這人你丟得起,我可丟不起!

我們靠手藝吃飯,憑本事賺錢,哪里丟人啦!郭建中一臉委屈,一邊起跳躲閃,一邊爭辯:都什么年代了,還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天的競聘會你就是故意的。我正納悶,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黃元怒目圓睜:狗膽包天的家伙,翅膀剛長出兩根毛,就想拉隊伍,搞單干,你這是搞破壞,鬧分裂,我第一個不答應!

我明天就帶著他們走!郭建中也不示弱。

你敢!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黃元揮舞著雞毛撣子,一臉兇神惡煞的樣子:告訴你,想跑出去“打場子”,除非我死了,否則,你想都別想!

郭建中落荒而逃。

7

歲月是把殺豬刀。

許多年之后的一個早春的下午,在淅瀝的細雨中,郭建中看著劇團那塊老梨木招牌,有些恍惚。他沒有想到,自己還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回來了!郭建中推門進來的時候,楊德福艱難地從大班臺后站起來,伸出一雙肥厚的手想要表示一下親熱,無奈啤酒肚頂?shù)脚_桌邊上,又把他彈回座椅里:師弟,要找到你還真不容易呢。

你怎么長成這副德性了?郭建中倒還冷靜,只是一臉詫異。

你怎么還是這副德性?楊德福不以為意,重新站起來,慢慢挪過身體,一把抱住郭建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瞧這身板,講究!又說:怎么保持住的?哥哥我現(xiàn)在喝涼水都長肉!一臉的橫肉,一臉的無奈。

郭建中受不了這個,便稍稍用力,將楊德福推開:師兄,你這金鑾殿變化可真大,要不是門口那塊老牌子,我還真不敢進來。

怎么,迷路了?不應該呀!楊德福咧開嘴,哈哈直笑:前年舊城改造,我找了許多人,托了多少關系,才爭回這份家業(yè)。

不等郭建中回應,他又推開窗:你看,那棟矮樓就是當年劇院的原址,一、二、三層夾空,用作劇場,四樓是排練廳,里面都是清一色的現(xiàn)代化設施。

回頭見郭建中不做聲,又一笑:呵,瞧你那表情,我猜得沒錯的話,現(xiàn)在你心里一定在罵我吧。楊德福肥手一揮:你罵得對,我就這樣,圖光鮮,愛顯擺,都是虛路子。

郭建中也一笑:你變了,實誠了許多。

哎——還不是黃老師逼的。話沒說完,楊德福瞟了郭建中一眼,見他沒有反應,就大聲說道:不光是我,那些年,老頭兒逼迫著劇團所有人。他走過來,觀察著郭建中的臉色,又說:知道么,有一次晚上演出,說的八點開演,到了七點五十,還只有三個觀眾入場。我好奇,下去一問,原來這三個人一個是賣茶葉蛋、兩個賣香煙瓜子兒的。即使這樣,黃老師硬是逼著我們把那臺戲唱完了。哎喲,那叫一個悲催!

郭建中沒有笑,也沒有出聲說話。

也幸虧黃老師堅持,不然,劇團哪有今天。楊德福放低了嗓門:上面本來是要裁撤的,紅頭文件都準備好了。呵呵,到現(xiàn)在都沒發(fā)下來哩。

郭建中正了正臉色:這都是你的功勞。

哪里!都是黃老師在頂牛!楊德福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也知道老頭兒那脾氣,他在世那會兒,我就掛了個名兒,劇團的大小活兒他都是大拿。

他當年還擔心你會把門口那牌子賣了當酒喝。郭建中嘴角上翹,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

沒有黃老師在那兒盯著,還真說不好。楊德福還是呵呵直笑:不瞞你說,當年競聘,別看我面上說得光鮮,其實跟你的想法一樣。那會兒,人人都做生意,是兩條腿走路的都想著賺大錢,誰還在意這塊破玩意兒。

見郭建中沉默著,楊德福收了話頭,招呼他到沙發(fā)前坐下,再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自己一屁股坐在茶幾上,掏出一包煙,看了看對方,見他擺手,也不多話,拿出一根點上,長吸一口,又徐徐吐出。

不扯這些糟心事了,說說你吧。楊德福從茶幾下掏出一個煙灰缸,磕了一下灰:去年,達生師弟回來,說你在深圳都買房了,看來是扎下了?這些年賺大發(fā)了吧?

哪里,混口飯吃而已。郭建中臉色很淡然。

咳咳!楊德福猛地咳嗽起來,稍稍平靜,將煙放回煙灰缸,又清了清嗓子,定定地看著郭建中,說:回來吧!

什么?郭建中不是沒聽清,是不確定。

不和你兜圈子了。楊德福又拿起煙,猛吸了一口:這幾年我們都在找你。

找我?郭建中還是不能確定。

瞧你那樣!楊德福一笑,重重拍了一下郭建中的肩,吐出一口濃煙:最初是黃老師的遺愿,這兩年,我也特別想你能回來。

郭建中一聽,頓時警覺起來:干嗎?

黃老師說得沒錯,我這人吧,就會弄點兒表面功夫,平時玩點兒虛的也就罷了,這臺面上的事,夠嗆!楊德福一臉認真:這幾年,劇團運營情況有所好轉(zhuǎn),上面的扶持力度也大。要不,你回來?

郭建中還是狐疑,說出來卻是:讓我來摘桃?這不是你的風格啊!

滾!楊德福胖手一揮,嘴里隨之吐出一股濃煙:我知道你心里頭還頂著一個雷,不過,都這么多年了,你還舉著它干嗎,累不累??!

郭建中寡著臉:我是被掃地出門的人,哪還有臉回來!

別怨恨黃老師,他不容易!楊德福沒容他再往下說:雖然他說了斷絕師徒關系的狠話,可那都是有苦衷的!哎喲——煙屁股燙手,楊德福將煙頭丟進煙灰缸:老頭兒5歲就在江湖上行走,知道“打場子”不容易。他還不是想讓你們知難而退,莫沖動。你倒好,當真了,臉不露,屁不放,竟一直憋著,香的臭的獨個兒私吞!

連珠炮地說到最后,楊德福把自己給說笑了。

郭建中沒有笑,也不做聲。他不敢回想當年的情形,那決絕、那義無反顧,這些年來,一直是他的夢魘。

回來吧,兄弟!楊德福收起笑,再次伸手拍了拍郭建中的肩:給我一個面子,算師哥求你了。頓了一下,又說:對了,你的編制劇團還留著呢。

怎么可能?郭建中一臉詫異。

主要是黃老師的功勞,當然,我也有份兒。楊德福一臉得意。他重新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黃老師跟上面的人說,柳城是文化名城,得把人才留住。徐徐吐出濃煙之余,他又咳嗽著說:咳咳!老頭兒說,你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不容流失!

奇才?天天跑夜場,朝不保夕的,沒有餓死算是奇跡了。郭建中一臉苦笑。

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和老頭兒一個德性。硬扛!楊德福指著郭建中,一字一句地說:黃老師臨終前,嘴里還在罵狗崽子,咬牙切齒的。見對方睜大了眼睛,他嘆息道:滿屋的孝子賢孫在床邊跪著呢,老頭兒眼角都沒斜一下。

郭建中有些坐不住,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外面的雨如絲如帶,飄灑在窗前的玻璃上,形成一條條細細的雨痕,悄無聲息地往下流淌。樓下街道上五顏六色的花傘,來來往往,匆匆忙忙,雜亂無序。遠處,有幾棟高樓聳立在煙雨中,靜默無聲。

沉默良久,還是楊德福開口:聽達生師弟說,你在那邊是有名的筋斗王,高臺之上,方寸之地,你能翻100個?他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

?。抗ㄖ羞€沒回過味來:哦,還行吧。

我記得你以前滴酒不沾的,聽說現(xiàn)在一口氣能灌三瓶啤酒了?見對方一臉沉重,楊德福繼續(xù)調(diào)侃。

沒辦法啊,生活所迫。郭建中終于回過神來,不過話語之間,還是沉重:這些年,錢沒賺多少,倒把這嗓子給唱瞎了。

???黃老師當年巴肝貼肺保護的寶貝給廢了?!楊德福本想再挖苦幾句,見對方一臉沮喪,又故意逗笑:老頭兒要是知道你拿他的手藝用來翻跟頭取樂,非得從骨灰盒里爬起來,拿竹片子追著抽你!又見郭建中臉色難看,知道過了火,便想著往回拉:都老胳膊老腿了,還翻得利索,功夫沒丟,不容易。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窗欞上,急促而又熱烈,樓下的花傘和遠處的高樓大廈都隱在迷蒙的雨霧中。郭建中望著玻璃上越來越粗的雨痕發(fā)愣,大腦一片空白。

哎喲,有個事,差點兒忘了。楊德福一拍腦門:黃老師給你留了些物件,放在劇團的倉庫里,足足有幾麻袋呢。

什么東西?郭建中還是望著窗外的雨。

楊德福告訴郭建中,黃元最后幾年天天呆在家里,整理老戲本,撰寫綱要,夜以繼日。每一部戲的曲牌、出場、唱腔、動作、招式以及每次演出心得、觀眾反應都記在里面。分門別類。

每部戲都有!楊德福又有些不好意思:前幾年舊城改造,劇團搬來搬去地挪了好幾回地方。東西實在太多,只能用麻袋裝著,和道具放在一起。

哦!郭建中雕塑一樣立在窗前,沒過多言語。

楊德福有些拿不準,望著師弟的背影,想了想,說:要不,找個時間,去看看黃老師?

郭建中扭過頭來,看著茶幾上的那尊彌勒佛似的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8

早上出發(fā)的時候,天還陰沉著臉,不時飄著幾束雨絲。還沒進公墓,老天爺就收起了委屈,還露出幾片彩云。等到了這會兒,太陽也似乎要來湊熱鬧。

楊德福告訴郭建中,黃老師很好找,墓園最高的那個片區(qū),第二排最中間那個位置。老頭兒不寂寞,還在那兒給大伙兒唱戲呢。還是老樣子,最后收尾,楊德??傄f句題外話。

原本說好一起來的,臨了,楊德福又說有個會要開,讓劇團送道具的司機開車送他過來。司機是個年輕人,很機靈,一路上見乘客臉色暗淡,也就沉默不語。到了停車場,小伙子熄了火,說,昨晚上送戲進社區(qū),收工晚,熬了夜?,F(xiàn)在想在車上瞇一下,補補覺。郭建中舒了一口氣,提起背包,揚了揚手,便提腳朝墓園走去。

從密密麻麻的碑林中穿過,望著碑銘上陌生的照片,讀著相似的碑文,郭建中心里揪得繃緊。小時候他常在牛望嘴的義地邊打野戰(zhàn)游戲,長大后曾多次出席過不同習俗的葬禮,但在這樣大規(guī)模墓園中行走還是第一次,只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外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墓園內(nèi)少有人跡,原本是想慢慢走,平復一下情緒的,可園區(qū)實在是太大了,也許是爬坡上臺階的緣故,人越往前走心跳越快。走到最高處時,郭建中心潮已然澎湃。

在第二排,離中間還有兩個墓位,郭建中停下了腳步。他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了看,除了碑,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他無端地緊張起來,不敢朝前邁步。正猶豫間,遠處,似有哭聲傳來。他一驚,四下環(huán)顧,右前方第二塊大理石碑上,一個熟悉的面孔突然跳入眼簾。一瞬間,郭建中覺得有物迎面襲來,重重擊中了自己心臟的部位,并穿胸而過。他一個趔趄,心慌意亂之下,幾欲轉(zhuǎn)身奔逃。

最終,郭建中還是定住了心神。他先是正了正衣冠,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鑲嵌著的照片,緩步走過去,立定,站直,雙肩下垂,手臂緊貼褲腿,再低頭。

良久,他抬起頭,那照片里的光頭人闊嘴,環(huán)眼,蒜頭鼻,印堂飽滿,劍眉高揚。郭建中長出了一口氣,心情頓時平復了不少。

他卸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一碩大玻璃茶杯,緩緩舉過頭頂,雙膝跪地:師傅。聲音有些喑啞,郭建中提高了音量:師傅,這是您最喜歡的石門銀峰,加了甘草的。您請喝茶!

雙手捧至墓前,輕輕放下。

然后,三拜,九叩。

俄爾,他又俯身仆地,口中喃喃自語。地上的積雨浸透衣衫,他竟渾然不覺。

約摸一盞茶的光景,郭建中起身,又立定,站直,低頭。

有鼓樂聲從管理處那邊傳來。哀哀的音樂由遠而近,越來越響,還夾雜著吆喝聲、哭泣聲,從管理處轉(zhuǎn)到坡下,再轉(zhuǎn)到對面山坡。郭建中立定垂首,始終沒有動彈。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然掛在中天,明晃晃的光照下,郭建中渾身暖洋洋的,如溫情環(huán)抱,整個人神清氣爽,眼明心亮。

大約半個小時過后,對面終于安靜下來,浸濕的衣服也干透了。

師傅,我給您唱段戲吧。郭建中望著鑲嵌在碑上的那個人,雙手抱拳,輕聲說道:《醉打山門》,請師傅指教!

郭建中脫下外套,又松了松運動褲的腰帶,略略醞釀一下情緒,張口就來:哇呀呀!好酒!好酒哇!聲如洪鐘,驚起四野寧靜:咣嚓!咣嚓!灑家魯智深,自到五臺山以來,未曾耍拳,看這兩邊的十八羅漢,塑造得形象不一,今日何不趁此酒興,學他一學,也好將身子松動松動……

師傅,弟子要給您說聲對不起!演到這里,郭建中停了下來,又站定立直:自此余下的表演,在您教的基礎上,我加了一些自創(chuàng)的醉拳套路,還借鑒了京劇、昆曲等國內(nèi)名家的絕活兒。頓了頓,又說:請您看看,徒弟加得對不對?

說罷,右腿一挺,獨立正中,左腿前提至腰,左拳朝前一插,右手單掌后擺上舉,身體前傾,怒目圓睜:降龍!緊接著,左腳立直,右腳提蹬,雙手握拳前壓,伏身側(cè)撲:伏虎!

在墓前這方寸之地,郭建中擺手提足,身如游龍,忽高忽低,亦左還右。演到激烈處,有風拂過,四下樹影涌動,松葉婆娑,似乎應和著什么。還有那萬千石碑,個個肅然而立,屏息觀賞。

幾個招式下來,身上發(fā)熱,郭建中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演越起勁:打坐羅漢!只見他左腿搭于右腿,金雞獨立,雙手合十,整個身體筆直,再徐徐下蹲,平膝方停,略略停頓,身體又慢慢上提。睡羅漢!郭建中右手握拳,虛空抵于右耳邊,右腳向前抬高至腰,左手附于右膝,雙目微閉,身體向右傾斜約15度。

四下一片寂靜,陽光溫潤,普照大地,萬物回春,和風吹拂,沙沙作響,偶爾鳥鳴蛙聲,清脆悅耳,響動四方。遠山黛墨,綿延不絕,樹木崖巖,隨勢起舞,呈欣喜之態(tài)。

演到擎天羅漢時,郭建中提起左腳于前,雙手托住,慢慢抬高,攀升,過肩,過頭,至于腦后緊貼,把整個身體立直,扳成粗大的一字。右腿獨力支撐,微微戰(zhàn)栗,腳掌緊貼于地,卻紋絲不動。獨立片刻,又徐徐下蹲,左腿始終保持筆直,臀部離地一尺方止。左手抱腿膝,右手單掌朝佛。只是稍作停頓,右腿又迅速立起站直,一柱擎天,呈氣吞萬里之勢。如此再三。

最后下蹲時,郭建中豹眼圓睜,嘴里連聲叫道:不肖弟子郭建中叩拜師傅!

淚如泉涌。

9

這里就我們倆,你說吧。楊德福再次坐在茶幾上,氣都沒喘順,就從兜里彈出一支煙:我知道,剛才在排練廳,你給我留面子呢。

劇團排了一出反腐大戲,導演楊德福有野心,想?yún)⒓尤∩踔寥珖恼寡?。吃過晚飯,他就拉著郭建中直奔劇院看彩排。一個多小時排下來,客人只說了兩句話:戲好。熱鬧。然后就望著汗流浹背的導演笑,不再出聲。

楊德福不笑,拿過毛巾擦了一把汗津津的肥臉,回頭又看了看滿場的姑娘小伙,突然咧嘴一笑:收工!

回到辦公室,楊德福給郭建中倒上一杯茶,滿臉熱切:說說看。

知道剛才第一眼看見那舞臺時,我是什么感覺嗎?郭建中答非所問。

早就不是當年的老臺子了!楊德福有些擔心:前年才裝修好的,這舞臺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

那感覺還是和過去一樣的。郭建中認真地說。

怎么啦?楊德福也一臉嚴肅。

一踏在上面,我的手腳幾乎都要抖動起來了!郭建中兩眼放光:雕梁畫棟,舞榭歌臺,多少回夢里神游??!

你呀,天生就是這命!楊德福松了一口氣,沒好氣地拍了他一巴掌,笑罵道:戲子的賤命。

我認!郭建中也跟著傻笑,一臉呆樣。

還是說說剛才那戲吧。楊德福硬生生將話題扳了回來:別藏著掖著,說吧,師兄我經(jīng)得住的。

還是那句話,戲是好戲。郭建中收起笑容:只是不是荊河戲。

具體說說。楊德福猛吸了一口煙,一臉緊張。

多媒體效果是好,可舞臺燈光、投影、光電太多,尤其是舞美,一大群青年男女,花蝴蝶似的,看得我眼花繚亂。郭建中還是留了點兒情面:看得出,你是花了大力氣的。

主創(chuàng)演員有些單薄,我這不是擔心架不住臺面嘛。楊德福有些尷尬:我看著別的劇團也都是這么弄的。說到最后,自己也沒有底氣。

正因為大家都是這么個調(diào)調(diào),你才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回歸本真,定能將那頭牌斬獲!郭建中手一抬,也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看好這個戲!

怎么弄?楊德福還是一臉緊張。

郭建中稍稍坐正:一個建議,這臺戲可以借鑒一下《鍘美案》的基調(diào),用《斗鵪鶉》《紫花兒序》《調(diào)笑令》《天凈沙》等曲牌,北路一流、二流的唱腔。我預估,高亢剛勁的唱白應該能鎮(zhèn)得住場面。

講究!楊德福一拍巴掌:我老覺得差點兒意思,原來癥結(jié)在這里。好!好!好!

兄弟,這部戲你來導吧。一連三個好字下來,楊德福露出了底牌:我負責后勤保障,拉關系,搞宣傳。這個我最在行。

郭建中連連擺手:那我真成了孫猴子,偷吃仙桃不說,還占山為王。

那,那就藝術指導吧。楊德福將手中的香煙往煙灰缸里一按,一臉歡笑。

那,我試試?郭建中沒有推辭。

不承想,郭建中的藝術指導在排練場碰了釘子。

主演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也許是年少成名,有些脾氣。郭建中在劇中高潮部分加了一個騙馬,小伙子試了幾次,動作總做不到位,還差點閃了腰,便又發(fā)起飆來:改來改去的,這戲還怎么排?

郭建中笑了笑,說:這個動作并不難做,你只要注意一點,起跳時,胸要挺直,腰部用力,這腿就能抬起來,擺過去。見他一臉迷糊,郭建中又笑著說:還記得前天我跟你說的那個“三眼”的哼唱方法么?騙馬和“行腔把調(diào)”一樣,只要抓住要領,這個動作一點兒都不難學。

對方還是一臉不待見,郭建中便拍了拍手,說:要不,我跳一個,你注意觀察,體會一下動作要領。

說罷,郭建中直接原地起跳,高高躍起,在滯空的同時,挺胸,擺腿,飛躍。整個動作干練飄逸,自然流暢,視覺沖擊力極強,引得旁邊的姑娘小伙一片喝彩。

主演臉上掛不住了:我們排的是現(xiàn)代戲,加這些虛招子、爛曲調(diào)有什么意義?

郭建中還是笑:不要小看這些虛招子,它可是一部戲的“戲扣子”,扣得嚴,解得妙,這戲味也就出來了。

以前演的戲也沒這么多假扣子臭規(guī)矩,也沒按照那些老曲牌唱,我照樣拿金獎。主演一臉蔑視:請問您演了這么多年的戲,獲過什么獎?得了哪些榮譽?

也是個心急的人。郭建中心里暗自嘆息。排練廳太大了,主演的聲音輕飄飄的,蕩在空氣里,成了嗡嗡聲,舞臺的射燈太亮了,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有那么一刻,郭建中也想讓自己的笑容更柔和一點兒,好想讓這些姑娘小伙子們放松一些,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楊德福說得對,這不是過去的老劇場了。郭建中有些為難。

我從沒得過什么榮譽。郭建中收起笑容,抬起頭環(huán)視眾人,一臉嚴肅:得不得獎不重要,戲是否立得起來,是否流傳得下去,才是關鍵。不等對方回嘴,他又加重了語氣:那些媚俗的花里胡哨,今天編,明天演,后天就丟了,得再多的獎又有什么意義呢?

那什么是有意義的呢?小伙子故意瞪大著眼睛,嘴角一撇,雙手一攤,朝著藝術指導做了一個鬼臉,大聲問道。這個反擊點好不容易才抓住,怎能輕松放過。

郭建中還是想了想,認真說道:演一出能讓觀眾看得起勁,拍手叫好的戲。

你是說那些老掉牙的陳腔濫調(diào)?主演還是一臉不屑。

郭建中兩眼暴睜,兇光畢現(xiàn),可話到嘴邊,他還是隱忍了:別這么說話!至少,我們應該對這些老物件要有敬畏之心。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背麻袋?挑釁意味越來越濃。

郭建中一愣,臉色頓時肅殺起來:老祖宗傳下來的麻袋有800斤,傳到如今只剩下80斤了。你倒好,一下子全扔掉,只披張皮就敢上場。郭建中越說越快,音調(diào)越說越高。他有些年頭沒這么激動過了:你就不擔心鬧笑話?

那,那你不也是披了張皮就跑出去,還連累了幾個師兄弟死的死,坐牢的坐牢,病的病。小伙子真是急了,人到底年輕,沒輕沒重:就是你自己,不也是鎩羽而歸,還好意思在這里指指點點。

這話有點兒狠。

郭建中怔住了。

的確,他無言以對。

王八蛋,你放什么狗屁呢!不知什么時候楊德福走過來,一聲怒吼:曲牌都分不清楚的蠢物,也配在這里唱戲?給老子滾!戲重新開排后,他都待在辦公室,很少到排練場來,今天是聽到聲音不對,才跑下來,抬腳就是一蹬,將那小子掃翻在地。

你來搗什么亂!眼看著楊德福還要打人,郭建中一把拉?。何覀冞@是在探討,你得允許有不同觀點。

他這是人身攻擊!楊德福還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不要因為得了幾個獎,就忘記了自己是誰了。他又指著趴在地上的小伙子,狂吼怒罵:實話告訴你,你那獎是我找人托關系弄來的,不是老子出錢出力,你狗屁不是!

你還讓不讓人排戲了?郭建中再次拉住楊德福: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還有潑婦罵街這本事?

要不,咱換人?楊德福觀察著郭建中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這小子太壞了,不給點兒顏色,他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不是說好了,排戲這一塊兒交給我了嗎?見他沒完沒了的樣子,郭建中一笑:怎么,怕我砸了你的場子?

那,那行,你來吧。楊德福一愣,悻悻地往回走,邊走邊指著地上的人罵道:臭小子,等會兒再收拾你!

郭建中扶起主演,見他沒有受傷,便問:要不,咱們接著來?

對方一臉狐疑,郭建中便坦然對眾人說道:主演剛才說的沒錯,我是一個失敗者。我之所以站在這里指指點點,就是想用自己的經(jīng)驗告訴大家,怎樣少走彎路。頓了一下,又說:當然,如果可能,我也想帶領大家試著闖出一條新路。

見眾人靜穆聆聽,郭建中又趁勢說道:我不管你是誰,是主角,還是配角,或是跑龍?zhí)椎?,平時你怎么亂來都行,甚至可以騎在我頭上拉屎。但是,一旦走上了這臺面,你就是角兒!你得擔起這個角兒!停了一下,稍稍加重語氣:這不僅是對舞臺的尊重,更是對自己的尊重!

這是規(guī)矩。

郭建中最后又加了一句。

10

那天,郭建中走進劇團,楊德福正送記者出門,回頭一把抱住他:這段時間干嗎去了,怎么沒見你人影?不等師弟說話,他又興奮地說:沒想到這部戲反響如此強烈,明天還有一撥記者要采訪,你看我是不是應該減減肥?

你偉岸的身軀,正好配得上你現(xiàn)在的地位和名望。郭建中受不了他的熊抱,便笑罵道:花錢買來的獎,值得你這么認真?

哪有?楊德福放開他,一臉得色:這次我可沒花一分錢,關系是找了,人家一看,經(jīng)典??!反倒是這關系白找了。

這是你和全劇團應得的!郭建中由衷地說:大家的努力沒有白費。

哪里,這都是你的功勞。師弟,這次真的謝謝你!楊德福拍了拍郭建中的肩,話鋒一轉(zhuǎn):當然,也有人說,這次獲大獎,我楊德福名利雙收,你小子又被我利用了。

郭建中打斷他的話頭:那證明我還有被利用的價值啊。有何不可?

楊德福一怔,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師弟,你這叫我情何以堪啊。

這是大實話。郭建中雙手一擺,笑著說:只要需要,一切都可以被利用。

講究!楊德福原本還有一大堆話想要說,這會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白準備了:師弟,我就喜歡你這么講究的人。

有我一個就行了,你就別講究了吧。郭建中不笑了:對了,有一個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說。楊德福也是一臉認真。

上下河街的走馬樓你知道吧?

那地方我知道,旅游開發(fā),好地界兒。

我盤下來了。

?。勘P那做什么?

唱戲啊。郭建中見楊德福一臉緊張,故意輕松一笑,說:我一直想找個地方,專門唱傳統(tǒng)戲。

劇院也可以唱啊?楊德福有些不解。

走馬樓是個老碼頭,地方不錯,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市場前景應該不會差。郭建中還是笑著說:我和旅游局的人談了,合作雙贏。

我沒有聽明白。楊德福有點蒙。

這是個大產(chǎn)業(yè),得長遠規(guī)劃。郭建中拍了拍楊德福的肩:到時候,你得幫我啊。

楊德福徹底蒙了。

責任編輯 ?韋健瑋

猜你喜歡
德福劇團師傅
師傅開快點兒/你笑起來真好看
歡迎加入“藍狐貍小劇團”
歡迎加入“藍狐貍小劇團”
厚德福醬肉為什么那么火
歡迎加入“藍狐貍小劇團”
歡迎加入“藍狠狠小劇團”
華德福,它僅僅是一個教育選擇
華德福:用愛與自由滋養(yǎng)孩子
華德福幼兒園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