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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奶的城市生活

2020-09-08 06:21:50陳天佑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冬梅五爺老頭子

陳天佑,生于1971年,甘肅山丹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飛天》《北方文學》《青年作家》《時代文學》《綠洲》等刊發(fā)表小說70余萬字,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并進入多種選本,曾獲第二、四、五、六屆甘肅黃河文學獎、飛天十年文學獎、金張掖文藝獎等多種獎項。

五奶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說是心口子疼。五奶一哼唧,整個屋子都暗下來了,屋子里的桌子呀床呀什么的全都噤了聲。五奶一哼唧,就要五爺給她揉揉。五奶年輕時就這樣,一生氣就犯病,心口那兒疼,就要五爺給她揉。其實五奶在很多事情上都愛折騰一下五爺,說不清是什么想法和動機,反正想一出是一出,而且,稍不如意,就不高興,就給五爺甩臉子看,五爺早已習以為常。

五奶生氣是吃晚飯的時候,兒媳婦先是嫌她沒有把床單洗干凈,接著又嫌她做的飯菜鹽淡了,菜也炒得太軟了。老兩口牙齒都不怎么好,因而飯菜都要做得軟活,老兩口才能輕松咀嚼。但兒子兒媳婦不喜歡,兒子呢,不說,兒媳婦就不行,裝不住,說了幾次了。這一次,吃了一小口桌上的飯菜,皺了皺眉頭,索性把碗一推,說是胃不舒服,不吃了,回去睡覺了,身后帶著一股子罡風,呼呼呼地像掃把迎面朝五奶臉上掃過來。

五奶哪里受過這等氣,剛開始的時候,還想擺一擺婆婆的威風,但幾個回合下來,她就知道,她不是兒媳婦的對手,這個兒媳婦三兩招,就把她拿住了。

兒媳婦的招確實很管用,她從不和五奶正面較量,只和她男人鬧,直鬧得男人灰頭土臉,精神倦怠。五奶心疼兒子,只好忍個肚兒疼。

遇到對手了。也許是自己種下的因,才會有今天的果。自己剛進家門時,不也是和婆婆事事明爭暗斗么。五奶常常暗自思忖。

五奶的兒媳婦叫王冬梅,是縣醫(yī)院的牙科大夫,最擅長的就是拔牙。當初,王冬梅與兒子潤生戀愛的時候,潤生剛從鄉(xiāng)里考到了縣文化局,對冬梅,五奶是滿心歡喜的,冬梅長冬梅短的。五奶對旁人講,她可是把冬梅當自己的姑娘看待的。冬梅心里也暖得仿佛懷里一直揣著個熱水袋,上街的時候,總是挽著五奶的膀子,不知道的人看了,還真以為是母女倆呢?,F(xiàn)在,當初的融洽就如春天溪邊的薄冰融化在了草叢中,藏進了各自層層疊疊的皺紋里。

對于王冬梅來說,現(xiàn)在,婆婆柔軟的胳膊變成了一條蟒蛇,再也無法想象相挽的樣子。婆婆在她眼里,成了一個愛嘮叨,只顧自己感受的自私的人。最讓她可笑又可恨的是,婆婆居然自不量力地一心想按照對待公公的辦法改造她,簡直可笑透頂!她們?nèi)谇㈥P(guān)系的打破,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與此同時,王冬梅聽到了關(guān)于婆婆在當?shù)氐囊恍┦?,這加劇了她對婆婆的本能對抗。天下的婆媳關(guān)系,可能都有這樣一個轉(zhuǎn)化的過程。

五奶年輕時,可是遠近聞名的厲害主。公公性子軟,家里的事,自然都是五奶作主,公公只是點個頭表示贊同而已。在外面,五奶依然表現(xiàn)強勢,像頭隨時準備向侵犯者發(fā)起攻擊的獅子。那時候,為了給家里分上好地,為了給窩囊的五爺出氣,為了爭這爭那,五奶隨時都可以豁出去,簡直就是一顆裝在炮膛里隨時準備射出去的炮彈。多年后,村里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還常常提及五奶當年為了爭一口氣,喝了農(nóng)藥,拉到醫(yī)院洗胃的驚心動魄的事。

這樣反復斗爭的結(jié)果,就是五奶贏得了沒有人敢隨便惹的名聲。

五奶躺在那兒,那只貓溫順地臥在她的臂彎。五爺揉了一陣,五奶說好些了,不揉了,讓五爺給她買瓶酸奶去,她想喝。五奶仍然躺在床上,她穿著一件紫紅的罩衣,深藍褲子,燈光下,紫色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和藍色混在了一起,映著一種混沌的色調(diào)。五奶打年輕時,穿衣就穿那種深色的,很少見她穿過淺色的衣服,里面貼身穿的,也是非紅即紫,周身時時鋪張著一種喧鬧的充滿爭斗的氣息。五爺起身到樓下小賣部,買了酸奶,五奶愛喝的那種,酸得倒牙,但五奶愛喝,覺得只有這種才過癮。五奶是個追求過癮的人。樓下的小亭子里,幾個老漢老婆子坐那兒納涼,像泥塑的佛一樣,各自枯坐著。旁邊一伙人圍在那兒下象棋,幾個人坐著,更多的撅著溝子看。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吵起來了,有人掀翻了棋盤,棋子兒像打碎的干糧散了一地,結(jié)果不歡而散。

這個小區(qū)是縣城最大的一個小區(qū),住戶大部分是近年搬下來的鄉(xiāng)下人。這兩年時興進城,離城遠的鄉(xiāng)里人都在城里買了樓房。五奶也是去年才進城的,村子里八成的人都進了城,不進不行了。鄉(xiāng)里沒幾個人了,小賣部也沒了,住鄉(xiāng)里,不方便不說,最主要的是會讓人看不起。五奶又是好強的人,豈有落后于人的道理,于是就下來了。五奶下來,比別的人更有道理,兒子在城里工作,不下來反而讓人說三道四,有些人還不知道怎么猜測呢。

別人還在城里沒地落腳的時候,五奶因為兒子的關(guān)系,往城里跑就是小趟兒,來了一住就是好幾天。五奶覺得,要說生活的方便,還是城里好,再說,城里也熱鬧。五奶喜歡熱鬧。

說起熱鬧,五奶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鄉(xiāng)里安靜,聽見的,無非是雞鳴狗吠,鳥雀的叫聲,牛羊的叫聲;到了城里,車的聲音,喇叭的聲音,人的聲音,到處都是聲音的海洋。別的人說起城里的熱鬧來,仿佛都受不了,簡直就是如芒在背,如鯁在喉。而五奶呢,表面是抗拒的,內(nèi)心卻又是歡喜的??咕苁且庾R里的隨大流,喜歡卻是潛意識的真實感受。熱鬧有什么不好呢?剛下來的時候,村子里的人一下子還不大適應城里的生活,到了傍晚,還喜歡東家串西家走,又都裝修了房子,新置辦了家具,互相看的愿望都很強烈,少不了相互比一比。這個時候,大家喜歡談的一個共同話題,就是到底鄉(xiāng)里好還是城里好。討論基本分成了兩派,這當中,城里有人工作的,都說還是城里好,城里沒人的,都說還是鄉(xiāng)下好。兩派都能說出些各自的好來,誰也說服不了誰。五奶打心眼里覺得城里好,旁人再和她說起受不了城里鬧哄哄的時候,她就說,你是城里來得少,不習慣,習慣了就好了。

在鄉(xiāng)下人看來,城里的諸多不好中,最讓人不堪的,就是沒個人說話。在鄉(xiāng)下,哪個村子里能沒有白話臺呢?哪個地方?jīng)]有一兩處墻皮被磨得光溜溜的南墻根?那里永遠是傳播新聞的地方,東家的貓兒西家的狗兒,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題。楊樹下、井臺邊、屋檐下,抽煙的爺們、打毛衣的女人、打鬧的孩子,哪里沒有流淌的濃濃的鄉(xiāng)音?在鄉(xiāng)里,可以對牛說,對羊說,對雞說,對著自家長長的墻說,在城里,你對著馬路說對著空氣說,馬路空氣又不是你的,不會理你的茬。

五奶因為厲害,和她交心交肺的人就少。村子里少得可憐,親戚們當中,大多領(lǐng)教過她的厲害,也都斷了和她的交往。時間越長,就越發(fā)生疏了。五爺又是個沒嘴的葫蘆,和五奶能說話的,實在沒有幾個。那個人,張皮匠,早已經(jīng)走了。真正想起來,那個人也不是和她說話的人,不過是懂得她的心而已,不認為她多么厲害。五奶記得,那個人曾經(jīng)給她說過,她其實是世上最孤單最軟弱的人,你越是厲害,越說明你孤單軟弱。五奶嘴上不承認,心里卻暗暗驚奇這人眼光的毒。后來他們就偷上了,她給他講她的內(nèi)心,他聽著,接她的話茬,給她講外面的趣聞。過后,五奶又后悔給他講了自己真實的想法,把自己暴露給了他。但下次完事兒的時候,她睡在他的胳彎里,卻忍不住再一次地重復她的內(nèi)心。

五奶再一次生氣,是一月后的一個周日。這次,她生的是兒子的氣。這一個月當中,潤生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他們老兩口,只打過兩次電話,一次是問他們見他手機充電器沒有,一次是問一個老親的電話號碼。問電話號碼的時候,五奶忍不住問了句,你要他的號碼有啥事嗎?問完就后悔了,果然那邊說,你問的干啥?五奶最喜歡聽兒子說新聞了,可惜兒子只有和別人說的時候,才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好像天南海北,知道挺多。和他們老兩口在一起的時候,連個響屁都不放。有時候他們繞上彎子問,潤生總是淡淡一句,要么是不知道,要么一句,你們打聽那些干什么。這么一來,老兩口就不怎么主動向兒子打聽那些社會新聞了。但兒子和別人聊天的時候,他們卻支著耳朵聽,然后,再把兒子喧的喧給別人聽,哪怕只是換取別人的感嘆也好。

后來和五奶能說話的,村上就兩個,一個是村南的強奶,一個是村北厲二家的。強奶是心臟病,今年春上走了;厲二家的領(lǐng)孫子,半年見不上一次面。

強奶和五奶能說話,是因為多年前五奶幫過強奶的腔。強家在村子里是獨戶,勢單力薄,難免受到各種欺負。強奶年輕的時候偏又有幾分姿色,隊里的干部都找各種機會下手,強奶的男人因此不是被派去修水庫,就是派去下煤窯。強奶先是不依,但隊長有的是辦法,給她派最重最臟的活,記的卻是低工分,雞蛋里頭挑骨頭,到處摳她的疤,軟刀刀,細繩繩,強奶最終只能就范。后來,村上的保管也對強奶蠢蠢欲動,要用五張上好的羊羔皮子換一次,強奶將這事告訴了隊長。不幾日,保管就被隊長借故換了。羊肉沒有吃上,反倒惹了一身騷,保管就在她的男人跟前吹風。就在強奶的男人和強奶扭打在一起的時候,五奶幫強奶解了圍。五奶喝住了她男人,拍著胸脯為強奶作保。五奶眼里揉不得沙子,她說話人信。五奶為強奶遮住了丑。

強奶挺感激五奶的,自此兩人無話不談。五奶鍋上好,做飯蒸饃都是一把好手,油糕炸得尤其好,酥軟適口。強奶把隊長送她的清油送五奶,五奶炸了油糕和強奶一起吃,強奶偶爾也拿給隊長吃。強奶知道了五奶和張皮匠的事,兩人說到了一起。強奶說,也不是說喜歡不喜歡哪個,也不是喜歡錢財,男人都一樣,褲子一提就認不得人了,但女人離了男人,還是受不了那個寂寞。你怪五爺是個沒有嘴的葫蘆,我們那個,也是個木頭,又長期不在家,就是在家,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我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隊長吧,挺會說話的,知道的也多。幾天不聽他說話,還怪寂寞的。兩人有時聊起來,都把男人喧的謊喧給對方聽。五奶呢,喧得多的都是哪個公公爬灰,與兒媳婦有一腿,誰的姑娘就出嫁呢,卻懷上了野種;強奶喧的呢,多是今年隊里準備買幾頭牛,過年的時候要分幾斤肉,明天公社里有個啥領(lǐng)導要來,等等。但不論怎么喧,結(jié)束時的話題是一樣的,總會喧到兩個男人身上。有時,兩人少不了相互揶揄一番,相互笑話對方,但內(nèi)心是歡喜的。

晚飯的時候,潤生兩口子回來了,王冬梅一進門就打開窗戶,說一股什么氣味。潤生呢,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王冬梅坐沙發(fā)另一端,拿了手機看。五奶看一眼潤生,問,今兒個啥風把你給刮來了?潤生愣著頭瞪大眼睛盯著母親看,不明白母親的意思。王冬梅抬起頭來,道,你們也要管管你們兒子哩,這些天,天天往外跑,不是加班就是喝酒玩牌,家里倒像個旅館了。王冬梅數(shù)落了一頓潤生的不是,又對比別的男人的好,越說越來氣,臉漲得通紅,胸脯那兒一起一伏。這樣的數(shù)落基本上過一段就有一回,次數(shù)一多,老兩口心里就不是個滋味,誰愿意別人這樣說自己的兒子。兩老口都沒有說話,心里的氣卻像火上熱鍋里的汽一樣升騰起來。過了一會,五爺嘆口氣,悄聲說,我就不知道手機里面有個啥看頭,一進門就拿個手機看,也不說搭個手做飯,哪里像個過日子的女人!

本來是生兒子的氣,現(xiàn)在,五奶開始生兒媳婦的氣了。

現(xiàn)在想起來,自從這個兒媳婦進了家門,五奶就沒有舒心過幾天。好多事情和她意見不合不說,更讓五奶無法釋懷的是,自從有了她,自己在兒子身上就使不上什么勁了;偏偏自己又處處看不上她對待兒子的一舉一動,看哪兒都不妥帖。兒子似乎本能地離他們老兩口遠了,兒子天天和她睡一個被窩里,與他們那種親密感自此就隔了一層。這種疏遠呢,又說不清楚,但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讓人想起春天玉米種子上的包衣,讓人想起月光照在樹杈間的光帶。五奶覺得,兒子不來看他們,主要是由于王冬梅,沒有王冬梅,兒子天天都會和他們在一起。她對王冬梅的時時的那種恨,主要是因為這個—她從她身邊沾走了兒子與她的那種天然親近的氣息。她甚至暗自捉摸,總是王冬梅說了什么話,使了什么招,兒子才這樣的,這個貨!

老兩口開始做飯,五爺擇菜、洗菜,剝蔥、剝蒜,五奶開始炒菜,五爺知道,只要兒子來,五奶做飯,一切依兒子的喜好來,別的人是全然不考慮的。菜,一個是酸辣土豆絲,一個是青椒肉絲,一個是酸菜粉條肉,外加一個麻婆豆腐,飯是灰堿面。鹽使得比平時大,菜也不能炒太軟。

吃飯的時候,王冬梅說她最近給縣上一個重要局的頭兒看牙,拔了兩顆牙了,聽說那個局長挺厲害的,縣上的領(lǐng)導都不敢輕易惹,但那個局長的牙卻不行,大牙基本都不行了,得種牙。過了一會兒,又說,那個局長還委托她給他的兒子找個對象呢,說了幾次了,他兒子在人社局工作,年齡快三十了。我打聽了一下,條件相當好,有兩套房子,最重要的是他家原是城里人,現(xiàn)在那塊地方要拆遷,聽說可以補好幾個鋪面呢。那地方的鋪面一個就值幾十萬。王冬梅一臉的羨慕,恨不能自己立即嫁過去。她接著說,將來局長去世了,就都成了兒子的了,局長只有一個兒子。家底子不一樣,日子差距大了,我們一個同事,公公婆婆去世得早,沒有負擔,現(xiàn)在人家在海南都買了房子了。

公公不說話,眨巴著眼睛望著五奶,五奶一筷頭飯剛吃嘴里,差點兒吐出來。窗臺上落的一只麻雀聽不下去了,撲棱棱飛走了。潤生呢,裝作沒聽懂,邊看手機邊吃飯,一聲不吭。這樣的場景仿佛已經(jīng)演繹過多次了,這不過是多次之后的又一次。五奶氣得臉色發(fā)青,但她很快又平靜了。她知道,這樣的事,鬧,怎么鬧?哭,吃藥,還是上吊?在別人那兒的好手段,一樣都用不上。鬧出去,一來丟人得很,二來也是和兒子過不去,讓兒子難為,總不能讓兒子和她離了吧。

一想到兒子,五奶立即英雄氣短。想當年,自己也是說一不二的主,現(xiàn)在卻只能忍氣吞聲,這是五奶當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五爺有時笑著問五奶,你不是厲害嗎?現(xiàn)在脾氣跑哪兒了?我看啊,你也就是在我跟前使性子行。五奶長長嘆一口氣,那氣都流到門外去了。五奶說,現(xiàn)在處處靠人家,總得看兒子的臉吧。許是自己年輕時太強勢,老天爺要罰我哩吧,老古人說,廊檐水下來窩窩里掉,一點兒都不差啊。

五奶進臥室拿件衣服,見兒媳婦在床上,呵呵地睡著了,嘴巴洞開,像隨時準備攻擊的蛇,嘴角拉著一絲涎水。窗外的陽光從格子里射進來,映在王冬梅的身上,那些線條像潮水一樣層層漫向五奶,一股悔意從五奶心里撞出來,心卻像墜著個石頭往下沉。她怎么也看不上這個兒媳婦。這種感覺,她其實早就有了,這一次,不過是又強化了她的看法,這個兒媳婦,確實配不上自己的兒子。五奶想不起來,從啥時起,她們就基本不在一起上街了,偶爾有事一起出去,也是老兩口走一起,小兩口走一起。王冬梅再也沒有了當初小心地收著臀,小步輕腳的樣子。走在街上,總是大步流星,胯扭得很夸張。五奶看在眼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人一旦看不上一個人,就左看不順眼,右看不順眼,一聲嘆息砸得肚子咚咚響。她覺得真的是上了當了,是她們老兩口子這一輩子上的最大的一次當,仿佛花了大價錢,一不小心,買回了一件低劣的贗品。

這天晚上,五奶心口子疼的毛病又犯了,讓五爺給揉了半晚上才睡。剛迷糊,五奶又說,剛才夢見厲二家的了,夢見厲二家的說自己先走了,活不下去了,自己在人世間孤零零沒個人可憐,急得找自己的老漢去。五奶醒來后心口那兒跳得厲害,她嘆道,聽說厲二家的早和兒媳婦過不到一起去,那霉鬼總不會尋短見吧。厲二家的男人本來給一個搞建筑的遠親看料場,一個月給兩千塊錢,前年夏天出門被一輛貨車撞死了。偏偏司機是個窮鬼,要命有一條,要錢沒有。親戚呢,說他是自己出門撞死的,又沒有死在自己料場,只給了幾千塊,就這,還是看在親戚的份上。老漢就這樣白白死了。大兒子在新疆打工,年前家也搬過去了,不打算回來了。她和二兒子生活在一起,二兒子在城里打工,生了二胎,她主要帶孫子。兒媳婦也是個厲害的主兒,三天兩頭鬧一次,把個厲二家的整得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厲二家的前段時間來,和五奶喧了半日,只說活得沒意思,不想活了。五爺睡意正濃,沒有心情聽五奶的,又不敢直接拗五奶,只勸她,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睡吧。

第二日一大早,就傳來了厲二家的死了的消息,說是吃了耗子藥沒救過來。五奶想起厲二家的曾經(jīng)給自己說過,自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孫子呢,太小。別的人給孫子講故事,她沒有故事講給孫子聽,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她把怨恨講給孫子聽,孫子聽不懂,她就開始咒罵他的娘。罵著罵著,孫子看著她怨恨的表情,哇哇地哭起來,孫子哭,她依然說,依然罵。罵過之后,心情就會好一些。

盡管厲二家的每次都會給孫子洗臉,但無論洗多么干凈,兒媳婦每天回來,都會從兒子臉上發(fā)現(xiàn)他哭過的痕跡,她的眼睛像顯微鏡,能窺測到她孩子的每個毛孔。她就變本加厲對待婆婆,不給她吃飯,不準她睡覺。厲二家的又不敢給兒子說,只能自己默默忍受。五奶每次去,厲二家的都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舍不得讓五奶走,給她沒完沒了地喧兒媳婦是如何變著法子虐待她的,讓五奶想想辦法。五奶有什么辦法呢,老的辦法,年輕的時候用過的,怕是早派不上用場了。五奶也早沒那個心勁了,自然出不了什么主意。后來想起一個來,跑去找厲二家的,讓她養(yǎng)只貓,和自己作個伴。厲二家的沒那個心勁,說她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有好幾次,厲二家的對五奶說,只待孫子再大一點,能離開懷了,她就不活了,這日子,她過得夠夠的了。五奶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更管不了厲二家的事。厲二家的感嘆,五奶你是多么厲害的人,都沒有辦法,看來我只有死這一條路了。

五奶只當厲二家的說說,沒承想那老霉鬼真尋了短見。本來,厲二家的是很迷信的一個人,相信尋了短見是要下地獄的。五奶趕緊去看厲二家的,人很多,因為是尋了短見,屋里就充滿了一種灰蒙蒙的怪異的氣氛。人的表情也各異,陽光射進屋子來,飄蕩的塵土像群魔亂舞。有憤怒的,有悲傷的。厲二家的娘家沒有什么人為她作主,幾個兄弟都是軟柿子,不敢說話。其他人呢,只能嘆息。在亂哄哄的屋子里,五奶看見了蜷曲在炕上的貓,貓兒也許知道主人不在了,半瞇著眼睛,很無助很害怕也很悲傷的樣子。五奶突然說,貓怕是幾天沒吃東西了,給喂點吃的吧。很快有人拿來了吃的,但那貓只是嗅了嗅,伸出舌頭洗洗臉,瞇上眼睛打瞌睡。

五奶出來的時候,帶走了那只貓,她答應過村子里另一個沒地方說話的人,要給她找只貓作伴的。

五奶再一次生大氣,是秋后。說好五爺回老家去一趟,最多三天就下來。五爺回去,一是今年秋雨多,回去看一下屋子漏雨了沒有,二是園子里的蘋果成熟了,摘些拿下來吃。五爺?shù)搅死霞液?,每天都會通過手機給五奶報告當日的見聞和情況,五奶最愛聽那些了。五爺說,院子里草長滿了,我花了半天時間才鏟了。五奶笑笑說,有牲口的時候沒處尋草去,害得你經(jīng)常要到山上去割草。五爺說,西屋漏雨了。五奶忙問,哪兒漏了?五爺說,就貢桌上頭那塊,不厲害,貢桌上濺了點泥水,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五奶如釋重負,說,那就好,你再檢查一下灶房漏了沒有。五爺說,好。五奶又問,還有啥沒有?五爺說,老隊長的孫子考上四川大學了。五奶“哦”一聲,強奶的影子在眼前閃了一下。頓了頓,說,沒想到他倒命好,孫子一個一個都出去了。五奶嘆一口氣,又道,四川的大學好是好,就是那地方聽說熱得了不得,還經(jīng)常地動。

第四天,五爺一天都沒打電話來,五奶打過去,也不接,五奶就生氣了。五奶想肯定是誰喊上喝酒去了,老頭子就喜歡那口。一會兒又想,肯定是到誰家喧謊去了,在城里沒地方喧謊,憋得慌慌的了。一會兒又想,可能是和泥干活呢,老頭子干活從來都不馬虎。五奶愛這樣捉摸,越捉摸越生氣,再怎么也不能不打個電話回來啊。到了晚上打,還是沒人接。五奶的心就揪到嗓子眼上了。她慌忙給兒子打電話,又打電話讓村上的人去看。一會兒消息就來了,五爺躺在院子里,好像是從墻上掉下來的,人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他們找車往縣醫(yī)院送,讓他們趕緊找醫(yī)生。

這邊就忙起來了,打電話問情況的問情況,找人的找人,潤生一邊安頓一邊準備往醫(yī)院里趕。

五奶雙眼通紅,緊張得雙手微微發(fā)抖,嘴唇也抖。她突然想起來了,本來先前是想讓潤生去的,正好王冬梅娘家有事,潤生就沒去成,才讓老頭子去的。

五奶就開始在心里恨王冬梅,就她娘家的屁事多,要是她娘家沒事,潤生就去了,潤生去了,老頭子就不去了,也就不會出事了。潤生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眼睛上拴著個繩子,睫毛那兒抿在一起,眼睛就顯得格外大。她跟在潤生身后一次次抱怨王冬梅,抱怨她的娘家,反復那幾句話。潤生安慰母親,這會兒抱怨有啥用,老子不會有事的,醫(yī)院那邊,王冬梅都已經(jīng)說好了。五奶這才緩過神來,想起五爺要住院,趕忙準備衣服、床單、飯盒、毛巾、衛(wèi)生紙等。

王冬梅也回來了,她擔心公公這次兇多吉少,平日對他們老兩口的不好,讓她不安,心里自是過意不去,又迷信公公真要是去了,對自己不好。趕忙幫忙準備東西,左一聲媽又一聲媽,顯得格外親切。她看見五奶準備的飯盒蓋兒破了,說,快扔了,媽。一面問潤生,家里那個新飯盒在哪兒?我去取。五奶心里一熱,淚水就下來了,王冬梅拿了餐巾紙,一邊擦婆婆的淚水,一邊勸,媽,你不要擔心,公公那么好的人,一定會看好的,有我和潤生呢,你別擔心。我已給神經(jīng)外科的主任打了電話,那兒還有我?guī)讉€同學,都是骨干,我給他們都說了,沒問題,你放心好了。五奶聽了,感激地望著王冬梅,心想,咋說也是一家人。

一行人趕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來早了,送人的車才到半路。王冬梅就讓大家先到自己的辦公室,給大家倒茶。樓道里到處是人,大多像無頭的蒼蠅亂撞,幾撥人探進頭來,要么找人要么問地方。冬梅索性關(guān)了門,再來人問,她就讓問導診臺去。五奶看在眼里,熱在心里,覺得家里有個醫(yī)生真好,心里又生出一絲對冬梅的好感來。冬梅穿著白大褂,下面露出半截圓潤的腿肚子,從前面可以看見她穿著一件湖藍紅花的連衣裙,五奶突然覺得,冬梅挺洋氣的。五奶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絲愧意,覺得自己平日對冬梅是不是苛了點。她站起來,讓冬梅坐一坐,她說她坐久了,想站一站。

送五爺?shù)能嚨搅撕?,醫(yī)院趕忙安排檢查,王冬梅的幾個同學都來了,一面幫忙作CT,做各種檢查,一面安排辦住院手續(xù),一路順利。冬梅跑上跑下,又要解決難題,又要照顧婆婆,媽長媽短的,當著外人的面,五奶心里真的熱乎乎的,她的眼淚都下來了,覺得自己真的是對不起冬梅。別人以為她僅僅是因為擔心,紛紛又勸她。

檢查的結(jié)果是顱內(nèi)出血,住院手續(xù)早已辦好,很快就住進了病房,安排治療。幾個人認真地看了片子,看了各項檢查,又和主治大夫商量治療方案。五爺像睡著了一樣,身體上一下子多了很多管子。五奶嘴湊在五爺耳邊輕聲喊了幾聲,大家都看見五爺沒有任何動靜,五奶卻說,她分明看見五爺?shù)难劬恿艘幌?,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一切安排妥當,大伙勸五奶回去,不要擔心。王冬梅掏了毛巾,給五爺擦手臂和臉。潤生和大家說著話,詢問村里來人當時的情況,老子果然就是上房去看房頂時從院墻上掉下來的。五奶后悔讓老頭子回去,對冬梅和她娘家的恨意早消失了,只一迭聲地說,不回去啥事都沒有,又抱怨老頭子一輩子啥都放不下,就那么個破氈襖都要放梁上,啥用都沒有。別人勸道,別抱怨了,抱怨也沒用,世上的事,哪能知道呢,要是事先知道,就不會出事了。冬梅過來挽住五奶的膀子,勸五奶回去。多年之后再次挽這個熟悉的膀子,仿佛觸摸老屋貢臺上的神柱。婆婆的胳膊感覺比以前更松弛了,兩人都有點不自然,冬梅臉也紅了。

五奶回到了家里,心神不定,本來是想倒杯水喝,卻到了臥室,打開了柜子,找出了五爺?shù)囊患刈哟笠?。這件呢子大衣是潤生結(jié)婚時兩口子特意給五爺買的,五爺一直舍不得穿。五奶展開來,抖了幾下衣服,沒想到從中掉下幾片黃表紙。五奶拿起來一看,紙上畫了很多古怪的圖案,像道家先生畫的那種鬼符。有片紙上,好像寫的是字,但五奶一個也不認得。五奶站在那兒,半晌才回過神來,老頭子這是在干啥,從來沒有給自己說過。

剛回過神來,五奶覺得口干舌燥。要是老漢在,只一句話,給我倒杯水,老頭子屁顛屁顛就倒了,要是燙,還要用碗來回倒幾次。這會兒沒人使喚了,只能自己倒。就在這當兒,電話響了,是一個親戚知道了,打來問情況,事無巨細。五奶不知道怎么回答,應付了幾句,掛了電話,自言自語,又幫不上什么忙,啰啰嗦嗦的。卻又忘了喝水,拿起一塊抹布擦起了桌子。擦了一會兒,又想起剛才沒有拿老漢的掌中寶放音機,老漢沒有別的愛好,就愛聽秦腔,說是聽,其實就是聽那個調(diào),至于唱的是啥,并不關(guān)心。平日里,無論多么疲乏,只要秦腔的聲音一出來,老漢立馬就有了精神。

那個掌中寶,五爺喜愛得很,看掌中寶的眼神就如看自己的小兒子。操作起來像女人繡花一樣小心,別人動都不讓動。老漢曾經(jīng)對五奶說過,要是自己走在她的前面,掌中寶就是他的伴。那時五奶還為老漢這話不高興呢,這會兒想起來,心生悲哀。人一老,更孤單,老漢的話,雖說是玩笑,可也是心里話。老漢一聽秦腔,說不定就醒了,電視里不是常有這樣的事嗎?五奶這樣一想,越發(fā)覺得這是一個重大的事情,一時時都不能耽誤,她甚至有點興奮,拿了掌中寶就往醫(yī)院里趕。

到了醫(yī)院,五奶說了自己的想法,醫(yī)生笑了,說,病人需要安靜,哪能吵呢,再說,他也聽不見,你啊,是電視看多了。潤生兩口子也出來阻止,就是聽,也得好了才能聽。五奶有些失望,只好把掌中寶放進衣兜里。但五奶堅信自己的想法,萬一呢?別人不在的時候,她還是把掌中寶悄悄放在了老漢的枕頭下,她堅信老漢能夠感覺得到掌中寶的存在,掌中寶早把它來了的信息傳遞給老漢了,他們的心相通哩。放上后,她再觀察老漢的表情,竟然覺得老漢的表情舒展了些,仿佛正沉浸在秦腔高亢的唱腔中。

下午,五奶讓其他人回去休息,她來照顧老頭子。兒子兒媳婦已經(jīng)累得夠嗆,就回去了。五奶捋了捋老頭子的頭發(fā),坐床邊,抓住五爺?shù)氖?,想起那幾張奇異的黃表紙來,突然覺得老頭子可憐,自己也孤獨,不覺悲從中來,眼淚索索地從臉上流下來??粗项^子蒼老的臉,握著那粗糙的大手,她竟然發(fā)現(xiàn)她對老頭子其實陌生得很。平日里老是責怪老頭子不如她的意,總覺得他像木頭一樣,不會說話,沒有別的男人花翻,也不會來事,干啥都按部就班,也不懂得機巧,甚至,連個玩笑也不會開,但這會兒,想起厲二家的來,想起那些一輩子活在男人生活里的人,她心生愧疚。她發(fā)現(xiàn),和老頭子生活了幾十年,老頭子的耳朵里面,竟然長著幾根毛,下巴下面還長著一顆痣,自己都不知道。本來,五奶覺得,她對老頭子太了解了,他哪兒有個啥,她閉上眼睛都知道,他心里想的啥,她一眼就能看穿,她比他肚子里的蛔蟲都了解他。但實際上,她對他感到陌生。

五奶坐床邊,給五爺搓手。也沒啥能干的,只能搓搓手,讓血液流暢,頭上的淤血也許會流開,他的病就會好起來。五奶一有這個想法,便覺得理應這樣,帶著這樣的希望,她搓得很賣勁。搓了一陣,她向外面望望,悄悄摸出掌中寶來,打開秦腔,聲音放小,咚咚嗆,再放枕頭下,然后,又開始搓。她覺得,心誠則靈,這么做,五爺一定會睜開眼睛的。這么想著,她突然覺得,五爺?shù)氖种负孟駝恿艘幌拢@讓五奶興奮異常,甚至開始感動起來,老頭子還是對自己有感應的。

整個一下午,五奶都沒有挪窩,一直搓五爺?shù)氖?,五爺?shù)氖肿屗甑脻L燙。兒子、兒媳婦換她回去吃飯,她執(zhí)意不去,她怕她走了后,就沒人給老頭子好好搓手了,不搓血液就不流暢,老頭子的病就不會好。但她不告訴兒子兒媳這些道理,她知道,他們不會相信她說的。

手術(shù)是第二天做的,醫(yī)生們都說,做得很成功。但到了晚上,老頭子的病情開始反復,先是血不凝結(jié),后來多個器官有了問題,到了第六天,終究還是沒有醒過來,永久地睡著了。只不過,他睡著的時候,五奶發(fā)現(xiàn),他的頭微微傾向放掌中寶的這一邊,和他晚上放枕頭邊聽的姿勢一模一樣,很享受的樣子。

發(fā)送老頭子的時候,他穿過的衣服照例是全部要燒掉的,但那件大衣,五奶沒讓燒,蓋在了五爺?shù)纳砩?。拿大衣的時候,五奶流著淚悄悄地把那些黃表紙拿給潤生看,問,你看你老子畫的這是啥?潤生看了,也不懂,那些字符,他一個也不認識,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是哪兒見過。潤生看的時候,也是一臉的驚詫,老子是個簡單純粹的人,從來沒有過這些舉動,怎么會突然間畫了這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呢?五奶坐床上,抹一把淚,悠悠地說,說明你老子心里有事,沒地兒說,才這么做的。

那些黃表紙,潤生也拿去,同衣服一起悄悄地燒了。

但這件事,使?jié)櫳纳话玻哪X海里,時時飄蕩著那一撂黃表紙,飄來飄去,就幻化成父親去世前金黃的臉。那些字符,也像一個個長著尖爪的怪物,時時撓著他的心。平日里,只知道讓他們吃好,喝好,覺得只要有吃有喝,穿暖沒病,就好了,很少關(guān)注他們的想法。父親去世后,潤生想起來,自己自從工作以后,都沒有和父親酣暢淋漓地好好聊過一次天,他和別人動不動海闊天空,張家的貓兒李家的狗兒,張?zhí)熳永畎酝?,喧頭多得不得了,可到了父親那兒,總是沒有話說,總是吃完飯就走。父親有時候帶著一種巴巴的表情,希望他說些什么,父親最愛聽他說外面發(fā)生的事兒了,但他仿佛故意抵抗一樣,偏不說,他的心底里生出一股拗勁來。小時候就是那樣子,父親讓他干啥,他就偏偏不干,父親讓他這樣做,他偏就那樣做,這股拗勁,每每讓他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感來。他給自己的提示是,你一個農(nóng)民,聽那些干什么。這個提示,仿佛是合理的,因而,潤生也不覺得有什么。這個家,仿佛就是他們歇腳的一個店,他們像候鳥,來去匆匆。父親留給他的印象,越是自己小時候的,越深刻,越往后,越模糊。

事情過后不久,一切按事物的規(guī)律回歸原位。

所不同的是,潤生再回家看母親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冷清了一段時間后,慢慢變得熱鬧起來??傆腥?,有時候是原來村子的熟人,有時候是某個親戚,有時候,是鄰村他并不熟悉的人,也有好久不怎么往來的老親,不知怎么,都突然上他家的門來了。潤生有些感動,到底是親戚。潤生想,也許是父親不在了,親戚鄰里們來看母親的。母親喜歡熱鬧,家里一來人,母親表現(xiàn)得很高興,像小孩子一樣歡天喜地,她拿出他們兩口子給她買的衣服讓他們看,拿出好吃的讓他們吃。

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對于家里的來人,不論是誰,五奶都頑固地不讓走。只要人來了,她就會想方設(shè)法地留下來,讓他們住在家里。那次潤生的舅母來,潤生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場景,舅母執(zhí)意要走,說是她不在,家就背走了,家里的豬啊狗啊的都沒人喂。五奶立即說,她給舅母的鄰居某某某打個電話,讓她幫忙照看幾天。舅母又說,還要給上中學的孫子帶鞋子回去呢。五奶馬上說,樓下就有賣鞋子的,她掏錢買上,帶班車上。舅母見五奶這樣,不好意思再拒絕,先是答應了,后來想來想去,還是要走,站起來拿了包就準備走。五奶見了,急了,死拉住包,把包搶過來,放里屋里,一迭聲地說,你快快坐下,今兒個你不能走,說啥也不能走。我還要和你好好喧喧呢,下午我們包餃子吃,我這就稱肉去,你不能走,不能走,你走了,我可要留心了。這邊舅母寧要走,這邊五奶像母雞斗老鷹一樣伸開膀子攔著不讓走,你推我搡,來來回回,直到倆人都筋疲力盡。

五奶奇怪地生了一種走人恐懼癥。家里只要來人,她就生怕那些人走。她賠著笑臉,不斷地和他們說話,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他們,惟恐怠慢;她早早準備做飯,拉開不讓走的架勢,仿佛虧欠了人家什么似的。有時候,人家寧要走,說出一個理由來,五奶立即就會反駁,說出幾個解決的辦法來,她的辦法很多,甚至不惜把人家的事情攬在自己頭上,她給潤生打電話,讓他想辦法解決。

五奶的這種離奇表現(xiàn)在外面都有了名聲,這種名聲,當然先是在親戚們間傳播,很快就傳了出去。王冬梅聽到了,氣乎乎地對潤生說,你媽天天學雷鋒做好事你知道嗎?潤生驚訝地問,做了什么好事?王冬梅告訴他,有人看見,五奶天天拿了油糕等在車站,看見認識的人,便給人家油糕吃,然后拉著說上半天話,再拉家里,管吃管住,家里都快成車馬店了。王冬梅哼一聲,又說,人家都說,婆婆家就是你們村的辦事處。這下好了,你媽有了好名聲!

潤生這才想起,母親家的油這段時間用得非常費,他都買了好幾次了,他還納悶呢,多幾個人,也不至于這么費油。自己當時也沒多想,這會兒一想,對呀,母親家里,經(jīng)常有股油炸的氣味。

潤生去了母親那兒,她正在和幾個村里下來的人聊天,拿了自己新買的衣服給他們看,桌子上堆滿了果核、瓜子皮,中間放著一個碟子,卻沒有東西,碟底兒油汪汪的。桌子上面的餐巾紙,黃黃的,油浸開來,幾朵黃花綻開一樣。

潤生一一問候過,坐下。母親笑著說,還想給你打電話呢,你就來了,來了正好,你牛叔要給你牛嬸看病,今兒下來查了一下,明天準備住院,本來他們要回去取些用的東西的,來去花錢不說,麻煩的,就不回去了,床單呀、飯盒呀,洗臉盆、衛(wèi)生紙什么的,我這兒都有,你老子病了的時候備下的,他們拿去用就行了,你呢,讓王冬梅給他們醫(yī)院的領(lǐng)導說一下,找個好大夫給你嬸看病。潤生表面應著,臉卻僵僵的、紅紅的。

潤生回去后,母親的電話緊溝子就跟來了,她問,冬梅給醫(yī)院領(lǐng)導說了嗎?大夫找了嗎?潤生生氣,說,媽,你以為誰的事都可以麻煩人家嗎?自己老子的事,那是沒辦法,別人的事麻煩人家,人家會說的。你不知道,那些醫(yī)生天天不是這個找就是那個找,最煩熟人找了。母親的呼吸急促起來,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那你想想辦法?。?/p>

潤生掛了電話。

晚上,母親的電話又打過來了,潤生沒好聲氣地喂了一聲,那邊卻半天沒有聲音。好久傳過來的是那個牛叔的聲音,牛叔說,五奶病了,下午還好好的,不知怎么突然就不對了,渾身抽搐,眼仁往上翻,身上熱一陣,冷一陣,好像是感冒了,你們過來看看。

潤生趕忙趕過去,走路上,他想,要是父親在,肯定會給母親揉,母親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父親呢,很賣力地給她揉。

潤生想著,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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