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名思義,半夜起來寫的一本筆記(緊急事情白天也寫),是偶然的思緒、片段、事情、靈感、詩、賬戶密碼。即使自己親手書寫,有些亦如天書、鬼畫符,事后無論如何破解不了,就只好猜,再猜再猜。有一次把我猜氣憤了,撕掉一頁,留下一小截殘紙。
第一頁最不神秘,清楚得很,就是封面。
淡黃色格子,用英語在右邊豎著?。簄otebook。就是筆記本的意思。我又用黑筆在正中間寫了三個中等大小的字——筆記本。沒有寫日期。這不是多此一舉,我猜當(dāng)時買的時候很急,一個念頭出現(xiàn),立馬實施。專門跑到書店去買,可能是庫布里克,有幾年我愛去那里買書,路途不遠。還有幾張打折卡,留的電話全是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我還背得出號碼。買書時,背得出號碼也可以打折,不過,要回憶一會兒,說錯一個數(shù)字都不行。我現(xiàn)在還能記住。不知道誰在用那些號碼,總感覺互相間有一點牽連,我又不敢打去試試,怕好奇變成了騷擾,挨一陣臭罵,從此美好的念想變成無趣。
我有個毛病,愛換電話號碼,情緒一不穩(wěn)定,就把電話號碼換了,也不告訴別人,像在懲罰哪個。家里人抱怨經(jīng)常找不到我,換了號碼也不告訴一聲。朋友找不到我,親自上門也找不到我,只好留字條,塞在門縫里。寫:小安,你太不像話了嘛,找你幾次都不在家,電話也關(guān)機,都說你生重病,今日下很大的雨來看你,敲門無人應(yīng),窗戶打開的,只好留字條,看見后請回一下字條或打我電話。落筆是某某。這個人,我們原來是很要好的朋友,后來不好了,我腦子有問題她也有問題,總之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后來又好了,經(jīng)過實驗,道不同也可以相互往來。那時我到哪去了呢,真急死人。如果這是真的,當(dāng)時的我也太混球了。有兩年我確實是生病住院了,一個人住在醫(yī)院里,每天輸液吃藥,醫(yī)生說要排查癌癥,結(jié)果活檢穿刺都沒有找到癌細胞。醫(yī)生又說可能要查兩三年,受折磨,這樣哪里想見人,每天都傷感凄涼奔命,不過現(xiàn)在這些都過去了。根本就沒有癌癥,只是一個炎癥,完全錯誤的診斷和猜想。
總之,從書店買回來馬上寫了“筆記本”三個字,目的很明確,記錄一瞬間的想法和重要的事情,后來成了專門記錄半夜想法的載體。這個筆記本,剛好放在床頭。黑夜里,睡不著就要東想西想,什么東西來了,或做了一個夢,怕消失,有時來不及開燈,抓起來就寫。當(dāng)然還有一支筆。第二天一看,寫的什么,自己都不懂,一串線條,一團黑墨,有些也像字,字重字,猜測許久,以為對了,但真實的內(nèi)容可能是別的意思。
筆記本的封面之后是封二。我現(xiàn)在正在翻看,剛好翻過來,左手大拇指還留在本子的左下角,歪起頭看,或思考,我看到一條龍。
筆記本有封面封二,書也有封面封二,山有陽面陰面,我們每天看到的空間也有上下,天在上面,地在下面。人有女人男人。我想到這些彎來彎去的事情,頭有點暈,能量不足。我吃了一塊巧克力,香甜微苦好吃,瞬間把我融化,變成一種愉快興奮的感覺。
我有時愛瞎想亂想,時間太多又無事情做,就會想一些無用的東西,比如基因。現(xiàn)在人的基因發(fā)生改變,會得免疫系統(tǒng)方面的疾病,全稱叫獲得性免疫系統(tǒng)疾病。像癌癥、類風(fēng)濕、過敏、精神病,根本就沒得治。有些自行好了,有些會越來越嚴(yán)重,必須吃藥控制。我的面前出現(xiàn)一個年輕女孩的形象,她患類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不知原因,體質(zhì)很好,祖上沒人得過,20歲突然冒出來的病。每天吃藥,也只能控制癥狀。她給我們看她吃的藥片,方方正正,厚實粗糙,且難吃。她又給我看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有紅斑和紅腫,有時很痛,勞累之后行動緩慢,不能喝酒、狂歡、熬夜和勞累。結(jié)婚可以,最好不生孩子,如果要生孩子,懷孕就得停藥,停藥病情有可能反復(fù)。她24歲,聰明漂亮,但有個討厭的變態(tài)身體,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總之不能活得暢快。
以上全部都是我在瞎想,根本就沒有這些。
我轉(zhuǎn)眼又想到書,做書的人們?yōu)楹我跁虚g加個腰帶。
現(xiàn)在的紙書都設(shè)計有腰封,我知道是做廣告和裝飾用的,花哨、醒目。比如印上去說此書風(fēng)靡全球全宇宙等等。但是很煩人,拴在書上,讀書時還不得不扶著它。要是戴個眼鏡或墨鏡的人,要按著書腰(我也稱它書妖,書妖在我看過的微信公號“腰書極簡史”里稱其為妖書,以下只稱書妖),要扶眼鏡,又要翻到下一頁,還看不清楚,光線暗淡把墨鏡去掉會好些,思緒渙散,怎么能把書讀得好?急亂之中,一把扯下,扔了,房子里到處都是書妖,歪斜著躺在地上,不小心還被踩一腳。有時心生憐憫,拾起來,安到書上去,重新和書在一起,成為完整的一切,但是下次讀書時,病癥繼續(xù)出現(xiàn),最終拋棄,只留下書。
有些筆記本也有腰封,做得好吸引人。我知道那種麻煩,只欣賞,輕輕觸摸一下,不會買。就買最簡單不貴而實用的。比如我面前這一本。
想法跑太遠了,非常零亂,但我的身體沒動,還盯著封二那條龍。不是恐龍、地龍、神龍,是我自己畫上去的,沒有畫龍點睛,只是用鉛筆畫了一些龍的線條。頭對著我,尾巴在后。畫得絕不專業(yè),因為我沒有老師,也沒學(xué)習(xí)過。那天,寒冷得無聊,自己想當(dāng)然畫了一條龍。
我看了半個小時,看神奇了,手指被它咬了一下,好燙,皮膚都被燒焦了。龍在吐火。真酷,我說再吐,這冬天冷。龍聽我的話,噴了一大口火,天花板上都有一圈火焰,12月份的房間里溫暖又熱烈,我跳躍起來。我說,我們?nèi)ソo鄰居家也吐些火。我開開門,來到外面,寒風(fēng)朝脖子里灌,我喊了十幾聲冷。龍對準(zhǔn)鄰居窗戶,噴射火焰,把房間窗戶和墻壁都照得通紅。看見鄰居床上沒人,只有一只狗,白發(fā),毛茸茸的,兩只眼睛盯住火焰。我沒驚動狗,心想,這半夜,鄰居不在家睡覺,到哪里偷牛去了?難道又是喝酒醉倒在路邊睡著了?因為有一回,我接到電話讓我去領(lǐng)一個人,我到了那個地方,看見鄰居躺在路邊的草叢中,那草還很厚實,把鄰居的身體蓋住。打電話做好事的人卻不見了,鄰居已經(jīng)醒來,他伸個懶腰,說,走嘛,回家。我說,你自己可以回家,為什么喊我來接。鄰居說,我并沒有打電話,總有人見我躺在草叢里,心生憐憫想做好事,在我的手機里翻到一個電話號碼,那恰巧是你的,于是就打給了你。你接到電話后趕來,看見我躺在草叢里,已經(jīng)清醒了,穿戴整齊,抽著一支煙,眼睛不自然地盯著你看,并且根本不需要你的幫助,你就有點憤怒,轉(zhuǎn)身即走,然后我抽完煙自己回家。但我頭一天確實喝醉了,走不回家,躺在路邊睡覺,這個事情是真的,不騙人。我問,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他說不知道。我的電話你在哪里找的?問的。我在你手機里叫啥?鄰居。我贊揚他這個名字用得真好。后來,我在好幾個地方的草叢見過鄰居,每次都是這樣的情景。
我轉(zhuǎn)身面對夜晚,仰起頭說,龍啊,對著天空噴火吧。龍聽到命令,張大嘴巴,拉長身體,朝天空吐出火焰,火焰很快消失在夜的深淵中,它還想再吐大火,身體拉得更長了,通紅發(fā)燙。發(fā)出嘶啞的聲音。我發(fā)覺不對頭,龍想飛走,我飛速關(guān)上筆記本,里面發(fā)出“滋滋”的聲音。好險,龍差點跑了。我回到家里,緊閉門和窗,把筆記本壓在十幾本書下面,其中最厚的一本書,叫《中國通史》,龍終于安靜了。
那一晚我沒睡好,連續(xù)做夢,書妖、龍、天空、各種病癥、鄰居和鄰居的狗、巨大的火焰在夢中攪來攪去。我既是追捕者,又是逃跑者,還是膽小怯懦的惹是生非者。
真實的第一頁出現(xiàn)。
上面是一首詩??瞻滋帉懥艘粋€電話號碼。應(yīng)該不是同一時間寫的,電話號碼顯然潦草,0這個數(shù)字都沒合圓。排列高低不一。
詩卻字跡規(guī)整。上下左右對齊,沒一個字出了格。甚至稱得上漂亮。
寫的時候情緒隆重,窗子邊上光線充足,窗外有一顆大桉樹,筆直伸到天空。黑夜中,一陣一陣風(fēng)吹過,桉樹的葉子搖動,響聲從樹頂上依次傳下來,傳到房間里時,已經(jīng)很微弱了。我頭腦清醒,拉上窗簾開始寫詩。
因為是第一頁,一筆一畫,給自己留下一個好開頭。
為什么寫詩?從意思上看得出來,有人約我為地震寫一首詩,不能拒絕。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在哪里?
時間是5月12日,中午2點,我在一家賭場里打麻將,難得一次的運氣好。坐我上家的人倒霉,輸了兩個小時,脾氣大得很,罵罵咧咧,還踢我坐的椅子。我沒理他,知道輸了錢的人脾氣都大。但他踢了一次又一次,動靜越來越響,我有點坐不穩(wěn),忍不住說,你不停踢我椅子干嗎?那人立刻反駁,我哪里踢你椅子了?我腳放在我身下,動都沒動。我去看他的腳,看到他的椅子也在搖晃。我說你的椅子也在晃啊?麻將桌子也吱吱吱搖動。一個人說,地震了!然后每個人都說,地震了!媽呀,我們朝外跑,跑到空曠的地方去。
每棟樓房里都有人跑出來。有些午睡的男女只穿了內(nèi)衣內(nèi)褲,光著腳,有些裹著一條被單,里面光溜溜的。一棟棟樓房變得柔軟,左右搖擺。玻璃窗子“嘎嘎”響,然后碎裂。
每個人都拿起電話在打,每個人都打不通,擔(dān)心、哭泣、激動,也興奮起來,脫離了危險,又不知道該干什么,跑來跑去,柏油馬路也如波浪般,一起一伏,多柔軟啊。地球發(fā)怒,或其他仇恨人類的什么強大力量,把人的房子、橋梁、路、精神變得軟弱。
當(dāng)一切終于停止。那個倒霉鬼說,沒事了,我們繼續(xù)打麻將。我也惦記我贏的錢,它還留在桌子上,我說要的,接著打。賭場在一樓,不那么危險,跑起來方便,我們回到麻將桌上,繼續(xù)戰(zhàn)斗。
但經(jīng)過這場地震,我的運氣變壞了,把贏的錢全部輸出去了,還倒貼了一些。直到晚上,通信也恢復(fù)了,可以看電視,搞清楚了地震的中心。幾級地震。開始說7點8級,又說8點幾級,又說9級,還有的說10級。電視和廣播上說還有余震,人都睡在外面。搭帳篷,多令人興奮??!有些人被派去災(zāi)區(qū)救人,各種志愿者好像在某處等待這個時刻,突然了冒出來。大卡車一輛挨著一輛,裝滿救援物資,但行動緩慢。
像一個大節(jié)日,一個巨大的派對。
我們通宵賭博。不煮飯,不燒開水。酒館餐館擠滿了人,每個人都變成了地震專家——預(yù)測死亡人數(shù),受傷人數(shù),將持續(xù)多久??措娨暽系男侣?,被救出來的人,被鋼筋水泥壓在身上、等待被救的人,已經(jīng)死亡的人,都想把這恐怖說出來,說清楚,說給別人聽。
一個男人30歲,名字叫陳堅,鏡頭對準(zhǔn)了他,他的身體被埋在瓦礫之下,腦袋是好的,滿臉的笑,充滿希望。救援的人就在他身邊不到五尺距離,讓他耐心等待,要救的人太多,設(shè)備不夠,人手不夠。他說,沒關(guān)系,我有信心,我們都會活下去。他想活,想被成功救起??墒?,死神也在他身邊,我們都看見了,死神更強大,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他的表情。于是在某個晚上焦慮不安,寫了一首字體最整齊的詩紀(jì)念這些。
不管你是誰,請保佑他們。
天氣更冷。陰冷。就寫了這兩句話。具體不知道是哪一年冬天。
已經(jīng)四九了,三九四九,凍死豬狗。我在寒風(fēng)中低頭行走,看著干裂的地面、枯葉,幾十片葉子重疊在一起,里面有個什么東西在閃閃發(fā)亮。我踢開看,是一片彩色的玻璃,我低聲喊了兩句,誰的玻璃,誰的彩色玻璃。當(dāng)然沒人應(yīng),這不是誰的玻璃,根本就是被扔棄的玻璃。我也沒撿,我怕割傷我的手指,劃一個大口子,血朝外冒,止不住。我的身體起了雞皮疙瘩,心一顫抖,那種被玻璃劃傷的感覺太惱火了。我8歲時切南瓜,南瓜太大在菜板上滾動,我按不穩(wěn),一刀切下去,把左手無名指切掉一小塊肉,永遠沒有長出來。就是那天晚上,我姐姐怕挨打,不停地和我說話,在我左手無名指上包著一大團青布,血浸透了,她又纏上一塊,手指開始是鉆心的痛,后來變得冰涼麻木沒有感覺。我姐姐找許多話和我說,她問我痛不痛,我說痛,馬上又問我痛不痛,我說痛得不那么兇了。她說你不要哭得讓人聽見了,特別是媽媽,她必定會挨打。又問我長大了想做什么,我說當(dāng)工程師。她說好,當(dāng)個科學(xué)家。我用右手撫摸左手無名指的殘缺處,我當(dāng)時為何要說當(dāng)工程師?我完全不懂工程師具體是學(xué)什么做什么的。我姐姐認(rèn)為工程師和科學(xué)家是一樣的。而我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其實我什么都不喜歡,只喜歡在這個世界上走來走去。我繼續(xù)走,寒風(fēng)朝衣服里浸透,我該去買一件厚衣服,身上這件棉服太舊了,不保暖。以后我會經(jīng)常寫到寒冷和炎熱,我總是故意讓身體去感受。
我走在下班的路上,一個人右轉(zhuǎn)后再右轉(zhuǎn)去買菜。走8分鐘左右有一個菜市場,有時我走路走上癮了,走到很遠的另一個菜市場,那個市場小,人氣不旺。其中一家賣菜的女人說,她家的菜樣子不好看,都是她男人隔天去鄉(xiāng)下農(nóng)民地里收回來的,沒有打過殺蟲劑、催紅素那些東西。番茄是老味道可以生吃,這種菜數(shù)量少,經(jīng)常收不到。我相信她說的話,買了她的番茄馬上吃一個。還有一家賣油炸小魚小蝦和酥肉,鐵鍋架在門口,大半鍋油,魚蝦肉裹上面粉,女人炸魚,男人負(fù)責(zé)買賣,熱乎乎的,我會買十元錢的魚蝦,很香,就是炸魚的油不放心,反復(fù)使用。我還買了紅薯、蘑菇、蘿卜、辣椒、豆腐、各種青菜??戳丝此偸潜涞?,沒有吃的欲望。不買?;丶?。
回家關(guān)起門。脫外套鞋子,洗手換衣服,先開電腦,在里面逛,從星座到生肖,到淘寶,到京東,到亞馬遜,到豆瓣,到音樂,到電影,到新聞八卦,八卦不需要找,直接就撲過來,再到博客微博,不主動和人說話,也不留言和點贊轉(zhuǎn)發(fā)。
我的手腳都僵住了,這個是我自找的。我回家把襪子脫了,光著一雙腳幾個小時不活動,冷得不能再冷??照{(diào)在墻壁上面懸著,也不想開,空調(diào)味不好聞,再冷也不想開。到夏天再熱我也不想開。有故意受折磨的意思。
我站起來簡單做了一些運動,像深呼吸,踮起腳尖高舉雙手全身朝上拉。這些動作是一個同事教我的,她練了五年,減肥美體效果好,取暖也不錯。
運動時間雖然短,但還是很爽快。冷得沒那么厲害,我又貪婪起來,還想要火熱的那種感覺。要不要把我的龍喊醒,請它再吐一口火,像開始那天的晚上一樣,讓我的房間暖和如在春天和夏天之間。
我就想要火焰一般明亮的晚上。我翻開筆記本,和龍見面,龍還在睡,我沒立刻叫醒它??紤]了10分鐘我又合上了,算了,總?cè)デ笏缓茫鼤荒蜔?,會發(fā)脾氣逃走,或失靈。這個念頭讓我緊張,特別關(guān)鍵的時候再說吧。我最近在看佛教方面的書,說龍是畜生道里的東西,有特異功能,會噴火和飛翔。但在輪回中,命運還不如人。我簡直不能接受和相信。讓我的朋友繼續(xù)睡覺吧,睡個一千年一萬年。
我可以用太陽電烤爐,我有一個,就放在我腳下。我找到插座,打開電烤爐,慢慢熱起來,出現(xiàn)紅紅的火焰,熱氣從腳下朝上傳到心里。
我打開手機,和家人視頻??吹轿颐妹煤蛬寢屃?,我媽媽溫和地教訓(xùn)我,每天要吃飯,要早起早睡,要節(jié)約要存錢吶!我都應(yīng)了,除了吃飯穿衣服,一切都戒了,男女之情也戒了。我有意識戒的,有男人的生活更麻煩,整天吵吵鬧鬧,打架也打不贏,久了要生厭惡想逃走,更無能力為對方負(fù)責(zé)任。這樣一分神,手機晃動,媽媽和妹妹消失。我看到一個大商場,我在里面走,我背了一大包錢,也是幻想的許多錢,在里面逛。我想買什么,一棟房子?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一棟房子。
我在商場里至少逛了一天,不想停下。我總是這樣,換季節(jié)沒有衣服穿了,或沒有房子住了(房子不是真的,是想象中的)才臨時起意去買。一般我是一個人逛街,偶爾朋友陪我,逛到崩潰,然后逃走。我用各種法子,買高級手機殼、吃日本菜、裝可憐,都留不住她,堅決要走,說我太可怕了,這樣逛要累死。從此以后我就一個人逛街。天氣如此寒冷,我要買一件羽絨服和五雙厚襪子,我逛啊逛,商場快關(guān)門了,人越來越少,有些地方燈已經(jīng)關(guān)閉,黑黢黢的。天氣如此冷,我還沒買到羽絨服,總覺得某個店鋪我沒看過,我坐自動扶梯,又急匆匆地朝二樓走。二樓我已經(jīng)來過六次了,有件羽絨服我一開始就看上了,總要逛來逛去,到最后才著急起來。二樓更沒兩三個人,一個年輕人站立的地方依然燈火通明,許多穿黑衣服的人突然從四方冒出來朝他跑去,把他圍了起來。他在賣金銀珠寶,金銀珠寶堆成一堆,閃閃發(fā)亮,我看得驚奇了。年輕人使勁拍了拍我肩背說,快走,商場要關(guān)門了,背好你的包。他極不耐煩,把我朝一邊推。我很生氣,以為他不想賣東西給我。他又使勁推我,幾乎把我推倒在地。我猛然明白,他是在提醒我,那些人全是強盜。我回頭看他,伸出五指表示感謝。他正好也在看我離開沒有。強盜是要搶劫我還是搶商場?肯定是搶劫商場,那么多人來搶劫我一個,有何意義?他們要搶劫的是那些珠寶,啊,那個年輕人也是強盜,他只是想讓我趕快離開,不想在搶劫過程中多生枝節(jié),傷到人。我走到外面,天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路燈亮起,氣溫低,有霜有雪,我興奮得忘記有多么冷。我朝家的方向走,邊走邊推理——那個年輕人他既是強盜,也是指揮別人的強盜頭子,是他控制了整個商場,而且他穿著黑衣服、黑手套、白襪子。
只有兩個字,古鎮(zhèn)。
我本身太愛做夢,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夢到同一座古鎮(zhèn),古鎮(zhèn)的形狀比任何一座古鎮(zhèn)都復(fù)雜,是我見過的所有古鎮(zhèn)的自由組合,我叫它黃龍溪。
真正的黃龍溪位于川西平原偏南方,我去過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間隔二十年。第一次一起去的人,到底有幾個,是什么樣的人我都忘了。我當(dāng)時年輕、貪玩,頭腦也簡單,天天在外面混,別人說去哪里玩都覺得好,說走就走。有一次,我坐長途汽車,遇到一個人販子,外形普通。他突然走到我身邊,和我說話,我說什么他都知道,親戚朋友也認(rèn)識,我還怕說了謊話欺騙他。
我們中午到達的黃龍溪,快速走了一圈,感覺古鎮(zhèn)小,街道窄,當(dāng)?shù)厝硕?,外來人稀少。有座古廟。有一條河或溪水比較寬廣清澈,看不到盡頭。一起去的人說,河的那一邊通到成都市的九眼橋,以前有水上交通,人都是坐船來去的。我說,我們也坐船回去,看沿途的風(fēng)景。別人說,早就不通船了,你只能在黃龍溪里劃一劃。
我們落腳在河邊一家飯館,喝茶加吃飯,說的什么話一句都不記得。只記得河的樣子,有土岸,有水草,開一種粉白色的小花。我們租了幾艘船,船上兩個人劃木槳,開始配合不好,船歪斜著前行。其他人抽煙、玩水、拍照,劃到很遠了,有聲音喊我們吃飯,我們就往回劃。上岸時,要跳一下才上得去。有個人笨手笨腳的,沒有跳上去,就落到水里,幸好靠岸邊的水淺,他只是打濕了鞋子和褲角。他還是嚇了一跳,站在水里呆住。當(dāng)時沒有手機,不然拍攝下來很有意思。我們把他拉起來,幸好是夏天,不冷。菜擺了兩個桌子,拼在一起,敬酒劃拳,吃了幾個小時。吃完飯,那個落到水里的人褲子和皮涼鞋也干了。大家?guī)е鴿M身酒氣煙氣,去廟里磕頭燒香,說些保佑的話。廟子小,破舊,都沒看見一個和尚出來招呼我們。第一次去黃龍溪的印象,如在夢中。
二十年以后,某天我又突發(fā)奇想去黃龍溪玩。第二次去的人和第一次完全不一樣。我有不同的朋友。第三次去又不一樣。第四次,我要未來才會去,也許是下一秒下一個小時,或明天后天,我不能確定。第二次去,黃龍溪完全變了樣子,是完全新修過的,看起來非常美麗,游客多如過江之鯽。黃龍溪怎么是這樣的呢?鎮(zhèn)子變大了,一個變成幾個,河或溪被一些建筑隔離,變成一洼一洼的水塘。幾座石拱橋和修在河上的房子,用來做餐、民、書吧,你在其中繞來繞去,又繞到第一座石拱橋那里,站在橋上觀察你要去的地方,像迷宮一樣,不知道朝左還是朝右。幸好有手機,才找到目的地。第一次去的人,其中有兩個已經(jīng)死亡,癌癥晚期,沒有醫(yī)治好。而我認(rèn)為自己還年輕,實際上我年紀(jì)很大。這種感覺確實哪里不對,不只是我一個人,我見過像我這個年齡的很多人說自己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我認(rèn)為這是內(nèi)心浮躁和過度成熟的現(xiàn)象,當(dāng)然也沒什么不對,年老即等于失敗。我是一個討厭衰老的悲哀主義者。
我夢中去古鎮(zhèn)不是游玩,只是去買塊白豆腐。有時也買羊肉、蔬菜水果、樹木花草、布料,或是一個人,總之是尋找。特別是豆腐,我對人說過好多次,有段時間我吃素,戒了許多東西,不抽煙、不賭牌、不出門、不耍朋友。我就每天自己在家里做飯,這樣居然做上了癮。我愛豆腐,紅燒、白煮、海鮮、油炸、涼拌都好。當(dāng)然后來我又變回來了,一切都不戒了,但還是喜歡在家里吃喝,除非必須外出的活動。
我要買的那種豆腐在離我家約一公里的一個市場外面的一家自制豆腐商鋪里,自貢人開的,非常地道。我每次去買時,在下午6點左右,豆腐還是熱的,3塊錢一個,四四方方,有股豆腐的堿味香。站在那兒賣豆腐的人每次都不一樣,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母親,有時是兒子,有時是女兒,有時是媳婦。我站在鋪子外,賣豆腐的人問我要啥,我說買塊豆腐。豆腐是切好了的,她問我要中間的還是邊上的。我說中間的,看起來更好看。她從中間鏟起一塊放入塑料袋,遞給我,我付錢,沒有再說話。人家常年賣豆腐,口碑已經(jīng)很好,不需要我去夸一下,所以我轉(zhuǎn)身就走,如果騎了車,就騎上自行車走。他家也賣豆花、豆?jié){、辣椒蘸水料、白面紅糖鍋盔。我只買豆腐。去之前,我就想好豆腐要搭配的蔬菜,不要任何一種肉。我用豆腐燉菜,加橄欖油或其他調(diào)和油,然后鹽和一塊老姜。蔬菜常用番茄、蘑菇、香菇、白菜、胡蘿卜、白蘿卜,有時也用西蘭花。一層一層放上去,最先放番茄,蘑菇第二。白菜、蘿卜替換著用,先大火燒開后轉(zhuǎn)小火,等所有菜都燉好了,放粉絲。粉絲先泡軟,很容易煮爛。這是我愛的晚餐大菜。再配以酒,各種各樣的酒都行,我不挑剔,紅酒最佳。酒是我的第二愛好,慢慢地變成第一了,我警惕起來,害怕酒精中毒。碗、筷子、酒杯、美菜,一切準(zhǔn)備好了,我坐下來,一個人,不與人分享這種晚餐,吃、喝、看電視。有幾次,我喝酒看電影開心得很,哈哈哈大笑,笑得躺在地上。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開始是輕輕地敲了三下,我沒理,以為自己聽錯了。它馬上提高聲音,敲得急促,我不得不打開門。一見來人,六十多歲,不認(rèn)識,我說你找誰?她笑了,你不認(rèn)識我啊?我是社區(qū)的管事,來收清潔費。她站在門口,安靜地等著。我把錢給她,我說交一年吧,有時我不在家,你找不到我。外面黑,我請她進來坐,她瞄了一下我的房子,聞到一股酒味,說,你過得挺瀟灑呢。我不好意思地說,喝酒混日子。她又笑,我就不打攪你了。她轉(zhuǎn)身離開,我等她走遠了才把門關(guān)上,一是外面黑,開著門總有一些光亮,二是我怕她笑話我沒教養(yǎng)。我是見過她的,她丈夫賣花草樹木,我買過一盆萬年青、多盆綠籮和三角梅、銀桂樹、金桂樹、金玉滿棠、金銀花、發(fā)財樹,還買了一盆鐵樹,放在門口守門。我給植物取了個萬年青的名字,愿它永遠不凋謝。要是我姓萬,也一定取名字叫萬年青,其他姓不太適合,像張年青,李年青,就沒啥意思。即使父母沒有給我取這個名字,我也要拿過來作別名。所有植物現(xiàn)在都長得好,有的種在門外,綠籮和發(fā)財樹放在屋里。我繼續(xù)看電影,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那個晚上就很完美和滿足,11點上床睡覺,通宵不會做夢。如果有一天我想做豆腐大餐,沒有買到那種豆腐(店家休息或我去得太晚豆腐賣完了),那天晚上就不太順利,心情郁悶。當(dāng)然也不絕對,可能也有其他因素,家里有事沒處理好,白天上班時受了冤枉氣。我的工作是與人打交道,經(jīng)常有人無緣無故向我發(fā)火?;丶也怀酝聿?,喝些悶酒,收清潔費的女人也不來敲門打岔,我一直郁悶。我同樣在晚上11點上床,至少要到凌晨1點左右才能迷迷糊糊睡著,且開始做夢。在夢里我就會去古鎮(zhèn)尋找東西,東西當(dāng)然是始終買不成功的。
整個晚上我都在古鎮(zhèn)里瞎逛,重復(fù)一樣的路。進門時總要通過一個狹窄的通道,有個門框不知是石頭還是木頭,反正很窄。最早是一個很厚實傳統(tǒng)的木頭門,里面可以反劈住,晚上12點里面住的人會準(zhǔn)時劈上門,超過12點,回來的人就只好翻墻而入。我在戒掉一切之前經(jīng)常干這種事,在外面玩耍,喝酒打牌,沒有時間概念,回家早已經(jīng)過了12點。每次只好翻墻而入,次數(shù)多了,動作敏捷,黑黢黢的居然都沒跌落。幾年后,門壞了,換了鐵門,人越來越雜,有時鎖有時沒人管,可以隨意進出,心里反倒覺得不方便。
我在夢中經(jīng)過門框進入古鎮(zhèn)時,第一眼看到四個靜止不動的人,雕塑一樣永遠坐在一張桌子旁。我認(rèn)識他們,每周末都會見面,他們是我們這的四大小丑,他們見到我不說話,我也沒說話,我本來就不愛說話,他們不說我當(dāng)然也不會說了。于是我走過去,凝視他們的臉,一直凝視,看他們會不會起變化,因為他們是小丑,負(fù)責(zé)逗大家笑。他們沒笑,眉毛都沒動一下,我發(fā)現(xiàn)他們互相凝視,誰先笑誰輸?shù)舯荣?,輸者被踢出去,換上一個新人繼續(xù)比賽。
我做夢時,把他們四個搬進古鎮(zhèn)來,成為第一道風(fēng)景。我離開他們,朝古鎮(zhèn)里邊走,石板路黑乎乎的,潮濕、寬闊,長些青草。左邊是石頭梯子,一級一級向上,高高地懸起。石梯盡頭就是那座寺廟,有黃幡掛在寺廟頂上。我仰起臉望了望寺廟,想在下次或再下一次夢里去燒香拜佛。我又朝前走,兩邊就是街道、店鋪,按說應(yīng)該人流如織,黃龍溪就是那樣,店家、游客,人擠人,鬧哄哄的。這里沒有,一切是安靜的。我買東西買不到,就不停腳地走路和找尋??匆娨粋€蔬菜攤,幾樣單調(diào)的蔬菜,小白菜、平菇、紅薯擺在地上,賣菜的男人不說話,也坐在地上,眼睛沒看我,也不是我需要的蔬菜。它很快會消失,出現(xiàn)另外的場景,如賣羊肉、賣花布、賣毛線、賣玩具、賣玉石。沒有賣豆腐的商鋪。路沒有盡頭,河流一定就在前面吧?我右拐彎,是一個下坡路,我走下去,是另一條街道,有個小孩在我眼前跑動,一瞬間跑不見了。街窄得很,有點像日本電影里的街道。我再走,終于出現(xiàn)了活動的彩色的人,我看見一男一女,坐在街邊的長凳子上談戀愛,男的側(cè)起身體對著女人,女人正坐著,看著她的前方。他們是中年人,男的瘦削,戴著一頂棒球帽,藍色運動服,黑皮鞋,右手中指上有一枚金戒指。他臉向著女人,和她不停地說話,戴著戒指的手比畫著。他說,說什么?根本就沒有聽見聲音。他說,你也說一句話嘛,愿意的話我們今年十月份就結(jié)婚,住在一起生活。你單身這么多年,你女兒也長大了,有自己的事情做,她不會不同意的。我等了你二十幾年,你知道我的感情,我們又不是認(rèn)識一兩天,是二十幾年的青梅竹馬。我覺得你還是喜歡我的,無論怎樣我是非你不娶,你不說話就表示默認(rèn)了?他把手橫放在女人的肩背上,想要親吻她的臉。女人沒躲閃,繼續(xù)保持那種坐姿,臉朝著正前方,表情溫和,微笑,黑色短發(fā),藍色襯衣,戴一對金耳環(huán)。她沒說話,那么她真的是默認(rèn)了?他們坐了很長時間,不說話,男人依然側(cè)著身體,女人面向前方。河水也向這個方向流淌,漫過石板街,淹沒了他們的腳,身體也很危險。男人說,好冷,我餓了,我們?nèi)コ燥?。女人轉(zhuǎn)過頭,我看得很清楚,一道陽光照在她身上,滿臉驚喜,我覺得她的臉通紅。女人說,要的嘛,每年你都說一樣的廢話,都搞成節(jié)日了。我姑且聽著,我們?nèi)ァ懊钣洝背匝蛉馇嗖硕垢瘻?。她先站起來。而“妙記”羊肉湯在另一座古?zhèn)里,在幾十里外的元通鎮(zhèn)。元通鎮(zhèn)上有一個鐵匠鋪,鐵匠鋪門口一棵三角梅,開得燦爛久遠。
女人站起來時,她和男人一起遠離我,包括整個古鎮(zhèn),迅速朝遠處移動、瓦解、消失。我的夢也醒了,天光大亮,我必須要起床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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