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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時間在嘆息

2020-09-10 07:22六澤汀
花火彩版B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酒窖爸爸

六澤汀

作者有話說:認識一個弟弟,談及戀愛觀時他說,喜歡當(dāng)然要大聲說出來,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才行。當(dāng)時我說你再過幾年就不會這么想了。說完這句話我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離年少氣盛那么遙遠了。誰又不是從輕狂一步步蛻變?yōu)槌练€(wěn)呢?人生到了某個階段,該懂的道理自然有人會教你懂。沒有誰會永遠都是姜一誠,但我們都在小心地把他藏進心里最隱秘的角落。

01

飛機晚點落地,我一個人拖著行李走出機場時已近黃昏。叫了的士直奔目的地,七彎八拐地在小巷子里竄,終于找到了紙條上的地址。

這條街是這座城市有名的文化街,華燈初上時,小巷里已經(jīng)人聲鼎沸,擠滿了像我這樣的游客,但這間清吧由于位置太過偏僻,店里的客人寥寥無幾。我有些無法想象,他那樣張揚、愛熱鬧的性子,怎么會長待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

“推薦你點這杯哦,我們店的招牌?!狈?wù)員小哥哥看我一直盯著酒水單做不出選擇,干脆湊上來和我閑聊起來,“你別看我們店好像生意不好,但我們的酒味道絕對不輸別家,我們家的調(diào)酒師厲害著呢。”

我聽了他的建議。我等了二十分鐘,端上來的卻是一杯藍色的飲品。我跟酒水單上那杯紅色的招牌雞尾酒再三對比后,決定把那小哥哥叫過來,投訴他給我上錯東西了。

“女孩子一個人在外,喝什么烈酒?”

久違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暗自吸了一口氣,回頭做意外狀:“姜一誠,真巧呀?!?/p>

“我就說嘛,你怎么給人家亂調(diào)酒,原來認識啊?!狈?wù)員小哥哥拍拍姜一誠的肩膀就走了。

姜一誠細細打量我,好一陣了才說:“小阮冉,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p>

“我就是心血來潮跑來玩,走累了隨便找家店歇一歇,哪知道居然在這遇到你。姜一誠,這幾年你倒是消失得夠徹底的?!?/p>

姜一誠一時失語,目光轉(zhuǎn)移到我手中的袋子上:“買了什么特產(chǎn)?”

“也沒什么,這東西本來要送給另一個朋友的,他放我鴿子,送給你好了?!蔽冶荛_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端起那杯雞尾酒,一口入喉才想起自己是不能喝酒的,又忙放下。

“放心,這是果飲,特地為你調(diào)的?!?/p>

我只感覺口中有覆盤子、椰子和青檸檬的味道漫開,冰冰涼涼,甜度適中,讓人上癮,剛想喝第二口,姜一誠的話卻讓我覺得這果飲無端漫出兩分苦澀。

“這杯叫‘晴天’?!彼Z氣平靜。

我小心試探:“你還記著宋再晴呢?!?/p>

姜一誠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可我知道,他不可能無動于衷。

02

我第一次跟隨爸爸去姜一誠家拜訪,就見識了他們家那間奢華的酒窖。

酒窖的入口光線昏暗,樓上大人們的高談闊論微弱傳來,我坐在灰色大理石磚的階梯向下看,只覺得階梯的盡頭透著誘人深入的神秘感。

不知從何處來的風(fēng)拂過我的裙角,發(fā)出低幽的呼哨聲,我越發(fā)把這個地方跟腦海中某些恐怖電影的鏡頭聯(lián)系到一起,再沒有待在這里的欲望了。

一回頭,腳尖頂?shù)侥硞€物件,玻璃與大理石碰撞的聲音有些刺耳,剎那間,頭頂上一整排聲控?zé)羧亮恕?/p>

我低頭一看,地上平白多了支白葡萄酒的空瓶。

“嘖嘖,賊。”慵懶的男聲不知從哪兒傳來。

“我……我沒喝這東西,你少誣蔑人?!?/p>

“不請自來就是賊。難道我說錯了?”聲音漸近時,我聞到那人身上若有若無的酒香。

那人強詞奪理,我決定以退為進??赡_才剛邁出去半步,便被人拎住了可憐的小馬尾。

“想走?先把這個喝了?!彼鋈贿f給我一個小紙杯。

什么玩意?

紙杯里的液體分明透著一股酒精味,我皺眉,他卻說:“放心,是我調(diào)出來的果飲。你喝完,我就放你走?!?/p>

原來是拿我當(dāng)小白鼠。我咬咬牙,捏了鼻子囫圇灌下肚。

胃里一陣灼熱,我一邊捂著肚子,一邊指著他大罵騙子。

“小阮冉,現(xiàn)在咱倆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不如你就再幫我一個忙?!彼谖叶呡p聲道。

我這下總算醒悟過來,這廝明明就是自己偷喝了老爸的酒,還硬要拉我墊背!

大丈夫要有骨氣。我推開他:“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姜叔叔,看他是罰你還是罰我?!?/p>

但我的身體總是拖后腿,腹部的絞痛逼得我寸步難行。

“喂,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在里面加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接著我便兩眼一暈,向姜一誠直直倒過去。

03

這就是我得知自己酒精過敏的經(jīng)歷。

多虧了姜一誠,我住了三天院,也被老爸罵了三天。姜一誠總算還有點兒良心,鞍前馬后地給我買吃的,買喝的,還吆喝他那群小弟幫我抄作業(yè)。

我就納悶了,他在學(xué)校里人脈這么廣,怎么就有事求到我身上了?

姜一誠給出答案:“女生的事情還是得靠女生。”

他口中的女生指的是宋再晴。

我與宋再晴唯一的交集就是陶藝課。當(dāng)然,這也是在此之前,我與姜一誠唯一的交集。

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生,居然為愛報班學(xué)陶藝。于是我上課的日常就是看姜一誠花式刷存在感,又花式被無視。

“宋再晴,你看我這樣捏對不對?”

“宋再晴,你喜歡什么圖案?”

……

到了第三十七次,姜一誠終于成功地把宋女神逼到了我身邊。

宋女神選擇和我同桌沒別的原因——我倆對待姜一誠的態(tài)度都是一致的鐵面。只有一點她不知道,我爸還指望著姜爸爸提點升職,所以我鐵血無情的面孔下其實有縫可鉆。

所以姜一誠提出要我指導(dǎo)他捏件陶器送給宋再晴時,我便倒戈了。

我看著姜一誠拉胚拉了整整兩個小時還沒捏出一丁點兒意思,忍不住親自上陣,他嘿嘿傻笑,蹲在我身邊給我扇風(fēng)。

我說:“東西到底是我做還是你做?你這樣也太沒誠意了,好歹也意思意思吧?”

“哦?!彼麩o從下手,只能笨拙地把雙手覆在我拉胚的手上。

我頓感灼熱,把手抽出來,因力道太猛,剛成形的泥料又變成四不像。我低著頭說:“算了,你就想想瓶底刻什么圖案吧,別幫倒忙了?!?/p>

姜一誠直男式地決定在容器底部刻上宋再晴的名字。平時寫字筆畫都寫不明白,現(xiàn)在好了,一個“再”字練了十幾遍還是一樣丑。

我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再想想他平時叱咤風(fēng)云的神氣樣子,不厚道地笑出聲。姜一誠手一歪,立馬破功。

“給我重捏一個,這個廢掉了?!彼行┌脨馈?/p>

底盤上,一個差一筆完成的“再”字,歪歪扭扭得像是先天不良。

我又重新給他捏了個形,所有工序完成時,已經(jīng)過了我家門禁時間。他把我送到家門口,說如果宋再晴收下了,要請我吃飯。

可惜,我沒等到這頓飯。

04

宋再晴的生日很快來臨。那天結(jié)束了陶藝課,我告訴宋再晴一家新開的書店里出售她一直想買的習(xí)題冊。宋再晴被我一路帶到一處人煙稀少的操場空地,漸漸覺得不對勁了。她抓住我的手正想問個究竟,姜一誠的大嗓門從遠處傳來:“宋再晴,生日快樂!”

主席臺上擺著一堆粉色的小瓷碗,被人拼成巨大的心形,姜一誠就站在其中。

說起來這還是我的主意。我念的那些搞笑段子里,純情男大學(xué)生在宿舍樓下擺心形蠟燭陣表白,慘遭舍管大媽潑水滅火,姜一誠當(dāng)時很是不屑,到頭來他還不是土得渣地有樣學(xué)樣?

更甚的是,他連親友團都備好了。剛才還很僻靜的操場不知從哪兒蹦出二十多個大漢,都是姜一誠在學(xué)校里的弟兄,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把宋再晴圈在中間。

我有點兒后悔答應(yīng)姜一誠把宋再晴騙來這里了。這陣仗,怕是要把人家小姑娘綁進深山老林當(dāng)壓寨夫人。

宋再晴卻比我想象中的淡定,她看著帶著一臉憨笑慢慢從主席臺走過來的姜一誠,絲毫沒有一個女生被表白時的羞澀,眼底除了冷漠還是冷漠:“姜一誠,你別鬧,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生日,我們還能做同學(xué)。”

姜一誠愣住了,他仔細觀察宋再晴的神情,確定她沒有開玩笑。

這是一句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的回絕,言下之意是——你如果今天在這里跟我表白了,我們連同學(xué)的情面都沒得了。

這顯然和姜一誠設(shè)想的劇本不同,他變得手足無措,只能將身后那個刻有宋再晴名字的陶器藏得更緊。

“宋再晴,你就答應(yīng)了吧。你是不知道這小子為了準(zhǔn)備這些花了多少心思……”有好事者還想撮合,被姜一誠一把攔下。

“別說了?!彼袷窍铝撕艽蟮臎Q心,“宋再晴,我……不鬧騰。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能走?!彼卧偾缃z毫不留情面。

那天過后,在弟兄面前失了顏面的姜一誠沮喪了好一陣子,連帶著平日的訓(xùn)練都提不起精神。哦,對,姜一誠是學(xué)校跳高隊的主力,本來半個月后要代表學(xué)校出戰(zhàn)市級比賽的。現(xiàn)在他這個樣子,教練哪能放心?于是把他換下來了。

我再次跟著爸爸拜訪姜家,想著安慰安慰他,不想一進門姜爸爸就接了個電話,之后便帶著我們火急火燎往醫(yī)院趕。

姜一誠的一只胳膊纏著繃帶,事故起因是陶藝教室的電窯爐出了故障,一個女生下了課獨自折回教室拿書,發(fā)現(xiàn)不對勁時,教室已經(jīng)開始冒黑煙了。那女生想滅火卻適得其反,著火的窗簾將要砸向她時,是姜一誠推開了她,結(jié)果他自己的手臂卻蹭到了窗簾。

聽起來足夠驚心動魄,我一拳捶向他的腦袋:“你不要命了!逞什么英雄!”

姜一誠只是盯著我笑,沒心沒肺的。我瞬間反應(yīng)過來,那個女生不就是宋再晴嗎?

果不其然,等大人們都走了后,躲在病房外的宋再晴終于挪著遲疑的小碎步進來了。

“姜一誠,你疼不疼?”她小聲問。

姜一誠那叫一個心花怒放,臉上還沒皮沒臉地裝:“疼,可疼了!”

宋再晴這樣的女生最禁不住這套:“……那我明天給你帶藥。”

“哈哈哈哈,宋再晴,你忘了這里就是醫(yī)院嗎?”

05

劇情峰回路轉(zhuǎn),一直坐冷板凳的姜一誠就這樣上岸了。

雖然在學(xué)校里旁人依然看不出任何變化,但宋再晴遇到放學(xué)在校門口等她的姜一誠,不再像從前一樣故意躲開。陶藝課上姜一誠一如既往沒話找話聊,宋再晴也不再置之不理,必要時喊一句“安靜,姜一誠”,姜一誠立刻聽話閉嘴。

“絕了,親媽訓(xùn)兒子?!蔽尹c評。

“你會不會比喻啊你!”對于我的點評,姜一誠的回敬方式是把我關(guān)進酒窖小黑屋,逼我喝下他胡亂調(diào)制的一杯不知道放了什么東西的果飲。

我喝了一口就吐舌頭:“呸,我不喜歡藍莓。”

“可宋再晴喜歡。”

“那關(guān)我什么事?”

“我只是讓你嘗嘗味道怎么樣?!?/p>

宋再晴宋再晴宋再晴。

我哼哼:“放心,喝完以后保證分手。”

姜一誠伸手摸我的頭:“小阮冉,見不得哥們好?”

他溫?zé)岬氖终圃谖野l(fā)間磨蹭,像在逗小貓小狗。我忽然有所觸動,脫口而出:“姜一誠,你有多喜歡宋再晴?喜歡到能為她做任何事嗎?”

姜一誠怕是鮮少見我露出這樣鄭重的表情,先是一愣,隨即又露出那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盛夏,我握著錄取通知書坐在教室里,遠遠看到樓下跳高訓(xùn)練場地那兒,姜一誠不知道在跟他的教練說什么,說了很長一段時間,挺直著肩背,最后竟然恭恭敬敬地來了一個九十度鞠躬。

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

我飛速下樓,姜一誠已經(jīng)搭著隊友的肩走遠了,我只聽到有人戲謔:“你這次可真夠下血本的,為了宋女神當(dāng)真愿意放棄A大?!?/p>

我的腳步驟然停下。A大是國內(nèi)有名的體育學(xué)院,對于姜一誠這樣的體育特長生來說,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他不去A大還能去哪里?

沒過幾天,我就從爸爸那里探到了口風(fēng)。

“最近還是不要去姜家了,他們家里亂得很,還在氣頭上?!?/p>

聽爸爸說,姜一誠好好的A大不讀,非跑到東三省最偏遠的Z城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破學(xué)校。

得知姜一誠先斬后奏,私自改了志愿后,姜爸爸一怒之下,把他關(guān)進了酒窖。

我一想到那個陰冷寂靜到與世隔絕的小黑屋,就覺得把姜一誠這樣的人關(guān)在那兒實在太遭罪了。

我隔天就去了姜家。姜爸爸把我領(lǐng)到酒窖外邊,跟我說:“你幫我問問,他到底為什么改志愿?”

姜一誠的耳朵何其靈敏,隔著一堵墻,在里邊懶懶地喊:“不用問了,我就是想去那邊玩雪?!?/p>

“你就玩吧,以后別哭著求我養(yǎng)你?!苯职掷浜咭宦?,扭頭走掉。

我趴在門邊聽里面的動靜:“姜一誠,里面冷嗎?”

“你忘了?現(xiàn)在是大夏天,我正好避暑?!彼€是那樣嘴硬欠扁。

我有些生氣:“就這樣你還沒把宋再晴供出來?。磕憔瓦@么喜歡她?你是為了跟她在一起才選擇去那個學(xué)校的吧?”

“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么選?”他又是懶懶一笑,“小阮冉,有空替我跟她帶句話:我們開學(xué)見?!?/p>

“沒空!”我賭氣跑掉。

那個夏天我走得匆忙,沒有跟任何人道別,只身一人踏上行程。

行程的終點,是沒有姜一誠的A大。

06

報考A大,是跟姜一誠一起躲在他家酒窖納涼的某個夏日決定的。

我喝著他調(diào)配的不知名果飲,燥悶的時光就在門外流淌,在我的喉間流逝。我們就他老愛蹲酒窖的動機進行了激烈辯論。

我堅持認為這里一定是他的小金庫,并且列出論據(jù)一二三。比如我爸的小金庫里藏私房錢,把主人公換作一個青春期情竇初開的小男生的話,那么小金庫里藏的應(yīng)該是某些不可言說的東西,又或者……宋再晴的寫真集?

姜一誠湊到我耳邊,煞有其事道:“不得了,這都被你猜到了?!闭f完給我拋了個不可言說的眼神。

內(nèi)心的小惡魔立馬豎起角,我對酒窖進行了地毯式搜查。

結(jié)果令我大失所望。

姜一誠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揪回來:“喲,你腦瓜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心想,這個人真是狡詐,什么話都讓他說了去。

他又敲我的腦袋:“我說你們這些書呆子是不是念書念傻了?凡事都要講個原因一二三,累不累?我高興怎樣就怎樣,還非得有原因?很多事本來就不需要什么理由?!?/p>

這時,我竟然從姜一誠身上聞到了哲學(xué)的味道。

這讓我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姜一誠是與我截然相反的人,不瞻前顧后,不小心翼翼,想到什么做什么,喜歡什么要什么。

所以,他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在我的世界里如此鮮明。

我大概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想明白了一些事,想明白了一直以來,于我而言,姜一誠身上灼灼閃耀的光芒來源于哪里。

誰會不喜歡這樣的人呢?誰會不想成為這樣的人呢?

“就像我喜歡宋再晴,你要問我為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么多理由?”

嗯,喜歡就放手去喜歡。我看著姜一誠不可一世的模樣,淡淡地笑,選擇性地忽略掉他的前一句話。

在A大的日子里,我時?;叵肫鹉翘斓男某卑涤俊?/p>

沒有人知道,我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氣,就這么被現(xiàn)實啪啪打臉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我沒有聯(lián)系過姜一誠,是在跟他賭氣,更是在跟自己賭氣。

但我到底還是破功了。

放假回家,我從爸爸口中得知,姜一誠跟姜爸爸徹底鬧掰了,一整個寒假都不回來。父子倆一直為志愿的事情糾纏著,誰也不肯服軟讓步。

但是,當(dāng)?shù)氖冀K放心不下孩子。自己撇不下面子,只好求助旁人。我于是敏銳地領(lǐng)悟到了姜爸爸托我爸傳話給我的意思,也為自己的賭氣找到了臺階。

“我剛才整理東西,發(fā)現(xiàn)宋再晴有份作業(yè)本落在我這里,里面藏著她的小秘密哦?!?/p>

這是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開場白。我發(fā)現(xiàn)如果不聊宋再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開口。

等了很久很久,聊天框的那頭,姜一誠終于回復(fù)了:“嗯?”

我乘勝追擊:“她以前竟然偷偷暗戀四班的那個大胖子,就是走路會地震那個。”

姜一誠笑道:“小阮冉,你久不聯(lián)系我,一開口就說這個啊。嗐,誰還沒眼瞎的時候?她有了我,以后不會瞎了?!?/p>

看來他們倆感情很好。我隱藏好輕微的失落,話鋒一轉(zhuǎn):“今年省里的跳高比賽,你還回來參加嗎?”

“應(yīng)該不會回去了,她想去旅行,我得陪著她?!?/p>

他的語氣不帶任何猶豫,好似這些年的辛苦訓(xùn)練于他而言絲毫不值得留戀。

喜歡一個人,就別問那么多,不顧一切地為她付出。這是姜一誠的人生箴言。他執(zhí)行得如此徹底,讓我無言辯駁。

于是,我只好去找他的宋女神。

我說了姜爸爸的難處,說了姜一誠的決裂,說了他在跳高這件事上的天賦和付出。

“如果今年他能繼續(xù)參加比賽,姜爸爸會開心一些,他們的關(guān)系也許會得到緩和。可我勸不動他,他只聽你的了?!蔽艺f這話時,幾乎帶著一股哀求的口吻。

電話那頭,宋再晴沉默了很久,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我知道了?!?/p>

末了,當(dāng)我以為她要掛電話時,又聽她補了一句:“……我沒想這樣。”

07

幾天后,姜一誠聽了宋再晴的話,報名參加比賽。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姜爸爸,他依然不滿地念叨姜一誠:“兔崽子,整天就知道玩?!?/p>

但當(dāng)他看到姜一誠練習(xí)跳高的視頻——他在空無一人的訓(xùn)練場上高高躍起,身手一如既往地矯健,老父親嚴(yán)肅的嘴角藏著一絲欣悅。

再次見到姜一誠是在幾個月后,比賽前一周,他回家拿些證件,我們久違地在酒窖相聚了。

早春還是有些寒氣的,地下室有些陰冷。我打了個寒戰(zhàn),姜一誠便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給我披上。他自己呢,開了兩瓶紅酒,入胃暖身。我一邊咕噥著這一定是他為了偷酒喝找的借口,卻又一邊小心依戀著帶有他味道的外套。

可是我漸漸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了。

姜一誠起先只是淺嘗輒止,后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在他準(zhǔn)備打開第四瓶酒時,我一把按住他的手。

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再抬頭時,眼睛里竟流露出幾分委屈:“小阮冉,你也是女生,你能不能回答我?”

回答什么?沒頭沒尾的。

“我就是想知道,她在想什么。為什么有時候我覺得我離她很遠?”

我總算聽出來了,說的是宋女神。

“你知道嗎?那天聽你說她暗戀過四班那小子,我其實很害怕,害怕第二天醒來就會失去她?!?/p>

我有些震驚,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姜一誠。

原來他也會因為別人一句無心的玩笑而耿耿于懷,原來他的灑脫自在也不是無懈可擊。笨拙如我們,誰不是在晦暗的情愫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心前行?

東北的鵝毛大雪似乎下到了姜一誠心里。在那里,他拼命追逐宋再晴的步伐,卻越發(fā)無處發(fā)力。她的課表他背得比自己的還熟,每天去自習(xí)室?guī)退嘉蛔?,上晚課會接送她回宿舍,周末但凡她有什么社團活動也一定去捧場。

他努力走進宋再晴的生活圈子,卻始終等不到她向他邁近一步。

僅僅這一次,宋再晴開口勸他重拾跳高時,他欣喜若狂。

我的喉嚨似被勒住,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如果姜一誠知道這不過是我在推波助瀾,是不是會更失望?

我越發(fā)不敢面對姜一誠。

比賽前兩天,姜一誠聽說宋再晴病了,改簽了機票,說要早點兒回去陪她。在機場送別他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他身上曾經(jīng)灼灼閃耀的光芒正在逐漸暗淡。他似乎正在光速離我遠去,且大有一去不復(fù)返的趨勢。

我的直覺沒錯。很快,姜一誠跟別人打架的消息傳到我耳中。

就在比賽的前一晚,他送宋再晴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幾個搶劫的慣犯。姜一誠怎么可能讓宋再晴遇險?所以即使知道寡不敵眾,依然選擇了正面肉搏。

爸爸只是輕輕嘆息,卻在我心里敲下重重一錘:“聽說那些人手里有刀,劃到了姜家小子的韌帶,以后只怕當(dāng)不了運動員了?!?/p>

08

之后不久,姜家的宅子突然搬空了。

彼時,爸爸已經(jīng)升遷到別處任職,與姜爸爸的交往也淡了,姜家的情況我自然也不得而知,只聽說他們舉家遠走是為了求醫(yī)。

姜一誠的傷難道已經(jīng)嚴(yán)重到了這個地步?

我打不通姜一誠的電話,只能小心翼翼地點開他的對話框,問他怎么了。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我又點開宋再晴的對話框,依然沒有回應(yīng)。

事態(tài)的急轉(zhuǎn)直下,讓我措手不及。

我在心底無數(shù)次地復(fù)盤再復(fù)盤,到底是走錯了哪一步,才讓那個像夏夜里的星河一樣閃耀的姜一誠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這些年我從未認識過他一般?

是我忘了,我從未擁有過他,卻妄自插手他的人生,讓他去參加什么比賽。

也許此時此刻的杳無音訊,才是一直以來我跟他之間真正的距離。

這是自那以后,我一直告誡自己的話。

直到幾年后,我在畢業(yè)旅行時遇到了宋再晴。

彼時陪伴在她身邊的男生已不是姜一誠,是個憨憨的男生,倒是跟她當(dāng)年暗戀的那個四班的大胖子氣質(zhì)頗像,怎么看都不及姜一誠一半的神采飛揚,閃耀奪目??墒?,宋再晴站在他身邊時,神色中是從未有過地溫暖。

這份溫暖,就是姜一誠曾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東西吧。我想起那天,姜一誠在酒窖握著我的手時的郁郁不得志,一時有些恍惚。

宋再晴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樣,主動把話說開了:“我跟他早就和平分手了。”

其實就是在姜一誠傷到腿后不久的事。宋再晴每天在醫(yī)院事無巨細地照顧他,一如當(dāng)年,他把她從著火的陶藝教室里救出來那次一樣。

只不過,人卻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人了。這一次的宋再晴,變得更加理智清醒。

她自嘲:“怪我太容易把感動當(dāng)成喜歡??墒歉袆泳褪歉袆?。就像一杯果汁,再怎么調(diào)味也不可能變成酒?!?/p>

“他越是拼命對我好,我就越感到虧欠他太多,還不清了。”

“我不想再繼續(xù)這樣,繼續(xù)虧欠才是對他不公平。”

讓我猜一猜,姜一誠當(dāng)時聽到宋再晴這些話是什么反應(yīng)。一定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地保護她到最后一刻吧?

“分手是他先提出的,大概是怕我有負罪感吧?!?/p>

果然,是我了解的姜一誠。

在姜一誠出院的第二天,他們就斷了聯(lián)系。姜一誠的傷雖然讓他無法再繼續(xù)當(dāng)運動員,但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嚴(yán)重,至于為什么姜家舉家搬走,所謂的求醫(yī)又是為了什么,宋再晴解釋,真正重病的不是姜一誠,而是姜爸爸。

“我也是偶然才跟他重新聯(lián)系上,那時他已經(jīng)申請了休學(xué)。這些年來,他為了治好他爸爸的病一直四處奔波。后來手機和社交賬號先后被盜了,跟很多人都失去了聯(lián)絡(luò),他自己又忙著照顧家人,顧不上這些。”

我的腦子一時無法把那個總是嚴(yán)厲呵斥姜一誠的姜爸爸,和“病重式微”幾個字聯(lián)系起來,也無法把那個總是我行我素,不聽勸告的姜一誠,和“孝子”聯(lián)系起來。

這些年來,似乎所有人都在大步向前,只有我,像一滴浸入棉絮里的水,越掙扎,越無聲,越下沉。

“聽說他爸爸的病好幾次接近痊愈,又好幾次惡化了。這種大起大落的心情不好受,這些年來他應(yīng)該很辛苦,只不過安慰他的那個人,不應(yīng)該是我了?!彼卧偾缙届o地說。

不應(yīng)該是她,那應(yīng)該是誰?

應(yīng)該是我嗎?

我的思緒飄到?jīng)Q定報考A大的那天,姜一誠敲著我的腦袋說:喜歡就是喜歡,哪來那么多理由?

這么簡單的道理,他早已告訴過我了,不是嗎?

09

“后來我想了一下,自己除了跳高,還能做什么,好像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姜一誠繼續(xù)擺弄著手里的瓶瓶罐罐,嘴邊扯出一絲苦笑。

從黃昏到華燈初上,我們坐在清吧最安靜的角落。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聽他說他這些年來的種種經(jīng)歷。

“老爺子當(dāng)年聽說我的腳傷了,一時氣急攻心,爆出了并發(fā)癥。事情是因我而起,我當(dāng)然得帶著他把病治好。對不起,小阮冉,不是故意不跟你聯(lián)系,我這個人太粗心,忙起來什么都忘了?!?/p>

眼前的他,怎么看都跟當(dāng)年判若兩人。

曾經(jīng)肆無忌憚、不遺余力地走過那一遭,除了父親的病重,以及一個不可輕易提起的名字,這些年來,他似乎再沒有別的收獲。

我忍不住問:“姜一誠,你有沒有后悔過?”

他頓了片刻,隨即淡笑:“我從沒后悔過喜歡她。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再做那些事了。我曾經(jīng)認為,只要喜歡,就可以不顧一切地喜歡??墒俏彝丝紤]別人能不能承受得住我的不顧一切?!?/p>

“不顧一切的喜歡,未免太自私了?!?/p>

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我只覺得脊梁被人死死地按住。來時路上所有的憧憬和沖動,都被他這句話瞬時扼殺掉。

手中的袋子里,原本想裝作不經(jīng)意送給他的東西,被我拽得死死的。

我與姜一誠告別后,一個人回到住處,拆開袋子里的東西。

這是與姜一誠失去聯(lián)系的這些年里,我唯一保存的有關(guān)他的痕跡。

是一件其貌不揚的陶器,瓶底還刻著一個難看的“冉”字——確切地說,其實是一個差一筆完成的“再”。歪歪扭扭,先天不良的樣子,像極了我的愛情。

不顧一切的喜歡,終究等不到它見天日的那一刻。

我把它扔到垃圾桶里,轉(zhuǎn)身躺在床上。晚風(fēng)很清爽,拂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微微沾染上覆盆子、椰子和青檸檬的味道,叫人醉了。

閉上眼,我就成了一杯苦澀的“晴天”。

(編輯:白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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