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只想被你一個人聽到?!?/p>
(一)
“請問,這種金魚能活很久嗎?”
魚鳥市場里人聲喧嘩,卻不合時宜地插進一道清冽的女聲。好不容易等到生意上門,陳詞將匆匆扒了幾口的盒飯放下來,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只見魚缸前站著個少女,冷白皮,杏子眼,尖尖的下巴,手里抱一只漂亮的波斯貓,干凈的白襪黑鞋踩在污泥之上。
幾乎是第一眼,陳詞就認出她是誰。
華淼,是華氏企業(yè)唯一的掌上明珠,也是弦樂團里耀眼的小提琴首席。開學晚會時,他匿在遙遠的人群里,見她一襲白裙,大方優(yōu)雅地拉動琴弓。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她,細瓷般的肌膚近在咫尺,像是九天神女降臨人間,陳詞的心飛快地撞擊著胸膛。
“我不能來這里嗎?”華淼捕捉到他變幻的眼神,笑瞇瞇地問他。
“沒有,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标愒~被她的反問噎住,磕磕絆絆地解釋。
空氣里涌動著令人尷尬的沉默,還是華淼重新找到話題。
“它們不會擁擠嗎?”
少女的纖指伸進池水里攪動,金魚都爭先恐后地去吻那只漂亮的手。
“不會的。”陳詞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她問一句,他答一句,除此之外的其他時間,他便安靜地跟在她身后,任她挑選。
“我沒有買這么多呀。”華淼選好了,卻看見他抓起一大包魚食就往袋子里塞,疑惑地看他。
“是贈送的?!标愒~的聲音降下來,低頭沉默地整理,選了個提手最寬的塑料袋遞給她,“魚食一天喂半袋,三天換一次水。”
“知道了,謝謝你!” 華淼的頰邊浮起淺淺的梨渦,聲音又甜又脆。
“誰???”
陳父回來,正好跟離開的華淼擦肩而過,隨口問了兒子。
“華淼,是同校的同學。”
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沒想到卻激起父親的抱怨。
“你真是傻,那個女孩一看就有錢,又是同學,你沒把那個魚缸賣出去?”
恒溫魚缸被其他店主戲稱為他們的鎮(zhèn)店之寶,陳父高價買來,卻怎么都推銷不出去。
“你怎么知道她有錢?!标愒~低聲爭辯。
陳父恨鐵不成鋼地數(shù)落他:“還要跟我犟,你看她手腕上那個翠玉鐲,都夠買好幾個魚缸了?!?/p>
他沉默不語,父親成天異想天開,最近又不知找到什么門路說要做玉石生意,前幾次都賠得血本無歸。
陳詞再見華淼,是老師通知他勤工儉學的崗位分配在弦樂團,讓他即刻去報到。
訓練室空空蕩蕩,角落里的臺子上卻坐著個熟悉的人。
“我記得你呀。”余暉細碎地灑在少女白皙的臉上,她開心地朝他揮揮手,“今天的訓練已經(jīng)結束了,正好我有事要找你幫忙?!?/p>
華淼一雙筆直的長腿晃晃蕩蕩,眉眼也跟著彎成月牙:“我的譜架壞了,你能幫我托著嗎?”
華淼的要求讓人太難拒絕。于是陳詞好心地充當人形譜架,將樂譜捧在胸前,胳膊酸了,也一聲不吭。
“我會用眼神告訴你要翻頁了。”
蝌蚪般的音符密密麻麻,他靠自己也分辨不清,就點頭說“好”。
少女凝神拉弓,清泉般的旋律在陳詞的耳邊流轉,卻不及她杏眼桃腮,長睫微卷。
他看著她失神,錯過了她翻頁的提示。
“我已經(jīng)拉到下一頁了呀。”
華淼發(fā)覺,湊近了確認自己沒有看錯譜,又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在看我嗎?”她突然仰頭,杏眼里有些許狡黠,“是不是偷偷喜歡我很久了?”
她分明是在開玩笑,陳詞卻緊張得有些喘不過氣,“啪”的一聲,手中的樂譜摔在地上。
他隱秘而卑微的心事,就這么被她一語中的。
(二)
上次見面以他矢口否認為結束。她第二次來花鳥市場時,陳詞在門口遠遠望到,瞥了一眼臟亂的地面,迅速低頭收拾。
“趕什么,趕著去投胎啊?!笔帐皶r,碰倒的簸箕不小心砸到父親的腳,陳父看見門外的倩影,眼神里有點微妙。
“魚死了?!?/p>
站在面前的華淼有些沮喪。
“小美女,那是因為你家的魚缸有問題,看看我們這個,二十四小時恒溫的?!标惛笣M臉堆笑,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
“好啊,我買下了。幫我送到家里吧?!?/p>
華淼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唰唰唰地寫了個地址。
陳詞去送魚缸。華淼家是獨棟別墅,掩映在花影中。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水洗牛仔褲和白襯衫,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放心進來吧,爸爸媽媽最近都去國外了,家里除了用人,只有我一個?!?/p>
華淼從門后探出一張白皙精致的小臉,不由分說地將他拉進來。
客廳也富麗堂皇。水晶吊燈之下,是瑩潤透亮的玉器擺件,一看便價值不菲。陳詞蹲身斂目,專注地做自己分內的事。
魚缸裝好了,金魚在水里靜默地游動,他一回身,卻看見華淼趴在沙發(fā)上,專注而迷戀地凝視著這里。
“為什么喜歡金魚?”
“因為感覺自己跟它們很像。”
她被父母的期許圈養(yǎng)起來,養(yǎng)在玻璃魚缸里,孤獨地擺動魚鰭,沒有等到外界的回應。
“你不快樂嗎?”陳詞掙扎了許久,終于問出口。
雖然她會笑,可陳詞卻感覺到,她不開心。
“我三歲學琴,每天五個小時,不分寒暑,沒有人問過我喜不喜歡。”華淼輕聲喟嘆,“可我現(xiàn)在喜歡搖滾,想去Livehouse演出,每個人都堅決地反對我。
“淼淼啊,學搖滾沒有前途,媽媽都是為你好。”她捏尖嗓子學自己的母親,又被自己逗笑倒在沙發(fā)上,起身時眼里卻有落寞和苦澀。
陳詞斟酌著字句,卻不知該怎么安慰她。
“啊,說到這個,你愿意當我的助理嗎?”話鋒一轉,她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期盼。
助理?他抬頭,思路跟不上她的大轉彎,有些茫然。
“我偷偷跑到Livehouse面試成功了,”小姑娘的興奮里有點苦惱,“但演出太晚,所以想找個人陪我一起去。
“我會給你很多錢,可以與你簽合同,比勤工儉學的報酬還要多?!彼龑⑹[白的食指舉在唇前,“只要你幫我保密?!?/p>
他答應了,只是分文不要她的報酬。
“最近學校加了晚課,我不回來吃晚飯了?!比A淼的演出在每周四,陳詞給父親留了張便條,就匆匆去赴約。
Livehouse里的華淼,依然是眾人視線的焦點。和拉小提琴時的端莊不同,她放聲歌唱,像是自由的風,眼妝點綴了顆星星,閃閃發(fā)亮。
“怎么樣,我唱得不錯吧?!比A淼結束了表演下來,額角掛著亮晶晶的薄汗,眉眼彎彎,陳詞遞上紙巾,她卻主動靠過來,用前額挨到他墊著紙巾的掌心。
他是個俗人,搜腸刮肚也尋不到華麗的辭藻稱贊,只是見到明艷的她,就不可抑制地開始動心。
表演很順利,但偶爾也有意外發(fā)生。
華淼被觀眾喜歡,卻奪去了Livehouse原本駐唱簡溪的光華。簡溪嫉妒心作祟,以為她不過是賣唱謀生的貧窮女學生,就咬定她偷了自己丟的項鏈。
“沒有證據(jù),麻煩不要血口噴人?!?/p>
華淼說話直率,簡溪辯不過,惱羞成怒,拎起水瓶就往她的方向砸。
千鈞一發(fā)時,陳詞挺身而出,水瓶從他的額角劃過去,倏然一陣劇痛,有黏稠的液體滑落下來,視線也跟著模糊。
他卻努力撐著,想去看身側的人是否無恙。
陳詞抗拒去醫(yī)院,因為檢查又是一筆額外開支,華淼只好領他回家包扎。
她笨拙地用酒精消毒,湊在他的額角輕輕地吹氣,溫柔而濕潤的呼吸撲面而來,讓他渾身戰(zhàn)栗,耳尖也燙起來。
“不疼嗎?”
“疼,但你沒事就好了?!?/p>
陳詞咧嘴笑了笑,漆黑的眼單純又認真。
“你救了我,我們就是朋友了?!?心口的小鹿微微亂撞,華淼拽他的衣角,又輕聲補充,“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p>
他知道她從小就被嚴格限制,唯一的陪伴只有不會說話的小提琴。
“嗯?!?/p>
陳詞垂眼,碎劉海將深沉的眸光遮住,左胸膛像是被薄薄的刀片劃開,有尖銳的疼痛,也有溫熱的悸動。
(三)
華淼在Livehouse一場一場地演,積累了不少粉絲。不少人也注意到角落里始終站著的那個修長的身影,眉眼含笑地安靜看她。
他就像個百寶箱,小濕巾、礦泉水,無論華淼伸手要什么,他都早就準備好。于是眾人歆羨,理所當然地就以為他是華淼的男友,連樂手也開玩笑調侃:“不愧是我們駐唱,事業(yè)愛情雙豐收啊?!?/p>
華淼小臉微紅,余光悄悄往臺下瞥,果真撞上他專注又溫柔的目光。
可事情沒有一帆風順,在關鍵的周年演出時,華淼留在后臺的服裝卻不知何時被剪碎。
她第一個便懷疑簡溪,去質問時,因為沒有監(jiān)控,華淼想追究,也無可奈何。
短裙是她特地找國外的設計師定制,明天就該上臺演出,她心急如焚。
“不如問問你的萬能男友,看看他能不能幫你解決?”簡溪靠墻站著,說風涼話。
沒想到陳詞還真能辦到。
“你從來沒問過,我的專業(yè)是服裝設計呀?!彼粗@喜的眼神,第一次開心自己學了這個專業(yè)。
在金魚店的上方有個小小的閣樓,被陳詞改造成了一間工作室。
他打版作圖,在自己擅長的領域游刃有余,光源下的雙眼明亮而銳利。
“你的腰圍是多少?”陳詞抬頭問她,料想她也不知道,就將軟尺遞給她。
可她沒有接過去,猝不及防,下一秒就撲進了他的懷里。
“既然不知道,親自量一量就好啦?!鼻遒臍庀⒖M繞在鼻尖,陳詞偏過頭,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通紅的臉。
她總喜歡這樣惡作劇,讓他慢慢變得像金魚一樣貪婪,妄圖大口大口吞食她的美,最后撐破肚皮。
總該有人提醒他自己的位置。
那天陳詞給華淼送去禮服,折返時卻感覺有人尾隨,他敏銳地抬頭,卻不期然在門口遇到自己的父親。
“還是找華家那女孩?”
他沒問父親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卻先被問得措手不及。
陳父嚴厲地掃了他一眼,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離華家遠一點,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父親早用親身經(jīng)歷告訴他跨越階層的愛會有什么后果:母親出生富貴,早年不惜斷絕關系也要與父親成婚,可貧賤夫妻百事哀,最終她狠心舍下家庭,從此杳無音信。
可陳詞不想把華淼據(jù)為己有,拼盡全力,只想要給她快樂。
陳詞的確做到了,給華淼乏善可陳的生活注入了新鮮氧氣——他帶她去從未踏足的街邊小店,嘗一碗地道的蔥香拌面;或者陪她去逛燈火通明的夜市,人聲鼎沸,少女的臉頰紅撲撲的,將第一次砍價成功買到的發(fā)卡別在劉海上。
他還會折紙,不多時就將廣告紙變成一只栩栩如生的青蛙。他按了按青蛙的尾部,青蛙便跳起來。
“這是什么?”
“紙青蛙?!?/p>
“你能不能教我做一只?”她拉著他的手撒嬌,讓他無法不答應。
那是尋常人小時候就會玩的折紙,只可惜她的童年被鎖在水晶屋里,一刻不停地拉琴。
“你看,是不是這樣?” 華淼幾次失敗后終于成功,回身過猛,一下撞在了他的鼻尖。
少年的臉微微發(fā)燙,心上的弦崩斷,偏頭去掩飾自己的臉紅。
他們將紙青蛙放在一起比賽,陳詞從余光里看見她認真的神情,故意輕了手里的力道,讓華淼的那只跳得更遠。
“我的青蛙贏了!”
然后他如愿以償看見少女獲勝的笑。
紙青蛙蹦蹦跳跳,帶起一起玩樂時的歡聲笑語,將她充滿缺憾的童年緩慢補齊。
“我們下次去海邊好嗎?”廣告紙上是藍天沙灘的宣傳畫,華淼心血來潮,帶點蠱惑人心的魔力,“下周四,我們一起去逃亡吧。”
(四)
周四很快就到,勇氣像是藤蔓一樣在陳詞的胸腔瘋長,那天他原本應該開著父親的皮卡去進貨,卻臨時改道,停在學校門口。
小公主如約而至,眼睛里有閃爍的星星,一笑就碎落下來,全都落進了他的心里。
說是逃亡,他也沒有去過太遠的地方,姜城原本臨海,他就把車開到了最近的那一片海灘。
水天一色,他們肩并肩走著,恰好撞上海邊有情侶在自己拍婚紗照,三腳架無法固定,看見他們,就請求來幫忙拍一張照片。
他點頭應允,將甜蜜的愛情定格在鏡頭里。歸還相機時華淼還依依不舍。許是華淼的目光太過歆羨,被新娘發(fā)覺,大方地將那頂頭紗借給她拍照。
“好不好看?”
日光溫暖,她頂著潔白的頭紗,眉眼像是掛起一道好看的彩虹。
他點點頭,心弦又被撥動。
“我也好想穿婚紗。”
告別那對情侶后華淼依然嘀嘀咕咕,說自己心中的愿望。
“回去跟家里說,你家里要什么沒有?!焙退谝粔K久了,他也學會開玩笑,細心地整理她因為戴頭紗弄亂的劉海。
“那不一樣?!比A淼乖乖站著,卻認真地搖了搖頭,“只有喜歡的人送給我才算數(shù)。”
他被她盯得心跳加速,也鬼使神差地幻想在不遠的將來,能送心愛的女孩一場完美的婚禮。
眼前人是心上人。她穿著碎花裙,搖搖晃晃地站在潔白的沙粒上,偶爾撿起幾顆貝殼,獻寶似的捧到他眼前。
可海岸線蜿蜒而曲折,她蹦蹦跳跳沒多久便累了,說什么都走不動道。
“你不想走,那我來背你好了?!?/p>
華淼等這句話很久了。
他的背寬厚堅實,手上還替她拎著高跟鞋,走得緩慢卻堅定。
“你喜歡我嗎?”
濕潤的海風帶來少女清潤的聲音,陳詞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
“原本想等著你先說出口?!?她讓他放自己下來,眉眼展開,笑意盎然,“既然你不主動,那就讓我先來吧。”
“我——喜——歡——陳——詞?!本o接著,她對著遙遠的海平線,將雙手攏成喇叭狀,聲音清脆而熱烈,“我要說給全世界聽?!?/p>
雪白的浪花載著她的聲音奔涌又回環(huán),一字一字地撞擊著他的胸腔。
他貪心了,現(xiàn)在好想她只屬于自己一個人。
陳詞克制住失控的心跳,終于鼓起勇氣轉向華淼,將她擁入懷中,聲線清冷而溫柔,像是搖碎的風鈴:
“我喜歡你,只想被你一個人聽到。”
他從未相信過貴公主和窮小子的童話??蔀榱怂?,愿意努力一次。
后來海邊成為他們的秘密基地。他們有時去釣魚,有時又窩在車上看電影,那天華淼選了舒淇的《千禧曼波》。
畫面光怪陸離,女主和她一樣明艷,他分析不出所以然,只有男主說的那句臺詞讓他感同身受。
“你從你的世界掉下來,掉到我的世界來。”
她像是閃亮的星星,明晃晃地掛在天空中,如今墜入他平凡的世界。
(五)
可他卻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將她穩(wěn)穩(wěn)地接住。
沒想到那次約會,卻撞上她的父母提前回國,想在演奏會上給她一個驚喜,結果卻沒見到女兒的身影。他們興師動眾地去尋,終于在海邊發(fā)現(xiàn)了互相依偎的少男少女。
水晶燈散發(fā)著冰涼的光,氣氛壓抑,他坐在沙發(fā)上,沉默地等待一場審判。
“就為了這樣的一個人,值得你放棄大好的前途?”
陳詞這才知道,華淼這次毫不猶豫地逃掉一場重要的演出,去赴他們的約定。
原本雍容端莊的婦人,現(xiàn)在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語氣激烈,翡翠耳環(huán)在耳朵上來回搖擺。
華淼低著頭,細碎的劉海將臉上的神情遮住了,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她不吭聲,華母又將矛頭對準陳詞:“我為女兒付出了這么多的精力和心血,就被你這樣毀了?”
這句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進陳詞的心。
華母繼續(xù)說著:“她現(xiàn)在覺得跟你在一起新鮮,是不懂事,讓她一輩子跟你過那種苦日子,問問她還愿不愿意?”
華母口中的他是隨時可以丟棄的替身,她通過他呼吸自由的空氣,玩夠了,就會回到屬于自己的生活。
“媽媽,是我要跟他在一起的?!?/p>
乖順的少女終于爆發(fā),此時大門卻忽而打開,陳詞看見自己的父親,臉上滿是山雨欲來的神色。
“你是男孩的家長吧,”華母冷淡地抬頭,“還麻煩你好好管……”
兩人視線相接時,華母戛然而止。
“我沒想到這輩子還會見到你。”她的嗓音一下拔高,“你毀了我的妹妹也就罷了,現(xiàn)在還要來禍害我的家?”
“你……”華母還想再說什么,一時氣急攻心,突然暈倒,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她送去醫(yī)院。
原來這就是父親當初徘徊在別墅區(qū)的原因,因為華淼的母親便是他母親的親姐姐。
小時候他責怪母親從不曾探望過這個兒子,殊不知她離家時出了場車禍,意外身亡。她的家人將一切歸咎于他的父親,也是人之常情。
陳詞在醫(yī)院的長廊上陪伴華淼,將她冰涼的手指攥在掌心,輕聲慢語地安慰她。
“你不要擔心,阿姨會平安無事的?!?/p>
華母住院休養(yǎng)時,陳詞卻在努力從華淼的世界抽離。
此后在校園里,他開始躲著華淼,小心翼翼地繞開所有可能碰到她的地方。之前華淼忙著陪住院的母親,幾次以后才發(fā)覺不對勁,她堵他,他便躲。華淼去金魚店里找他,他都神情冷淡,再也沒有平時的溫柔和耐心。
是華母的話將他美好的期望戳穿。
他原本準備了雞湯想帶給華母,卻在病房外聽見她拽著華淼的手說:“淼淼,只要我在一天,就決不允許你跟他在一起?!?/p>
他們生長的環(huán)境天差地別,那些人間煙火氣,淺嘗即止是美的,可經(jīng)年累月地浸泡在其中,就泡成了黏膩惡心的污泥。
再加上家庭的糾葛,抹殺了最后一絲希望。
她需要一個門當戶對的王子,可他卻僅僅是一個騎士。
他想,少女的新鮮感慢慢被消磨,又被冷處理,對他大概就沒有興趣了。
(六)
可陳詞卻低估了她的執(zhí)著。
午后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華淼卻站在金魚店門外,任憑冰涼的雨滴砸在她的身上,佇立在原地紋絲未動。
他隔著玻璃窗看見雨幕中的她,還是狠不下心,撐著傘走了出去。
華淼要被淹沒在傾盆大雨中,濕漉漉的發(fā)貼在前額,在大雨下她的唇色蒼白。
“他們不喜歡你,可我喜歡你啊?!笨匆娝鰜恚倥难凵衩髁炼鴿L燙,猛地一下就撲進他的懷里。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掙脫開,她說,“我就和他們慢慢耗下去,從小到大,我都聽我爸媽的話,可是這件事我要自己做主?!?/p>
他心如刀絞,只好先哄她,讓她愿意回到明亮干凈的地方談話。
“有什么話進來再說吧?!彼膺M店躲雨,陳詞找來干凈的毛巾,幫她擦頭發(fā),又燒了水,倒在水杯里遞給她。
華淼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只受傷的小獸,讓他的心驀然一疼:“阿詞,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是來陪你過生日的。”
他還記得去年的生日,那時的華淼“十指不沾陽春水”,卻為他特地做了個千層蛋糕,上面插著搖搖欲墜的蠟燭。
看見她端著蛋糕出來,那副狼狽模樣,讓陳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從此以后每個生日我都陪你過,你多笑一笑,笑起來很好看。”她用纖指去掐他的臉頰。
可下一個生日,他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了。
“淼淼,我們還是分開比較好?!标愒~下定決心,終于將自己一直回避的話說到明面上來。
陳詞就連說分手時也是溫柔平靜的,好像在問她明天要吃什么一般。
就讓他在看不見的地方,安靜地守護她就好,她本就在云端之上,不該因他墜入凡塵。
“是我爸爸又逼你了,還是媽媽找你的?”華淼瘋狂地猜測著一切可能的原因,都被他一一否認。
“淼淼,”陳詞看著她的眼睛,試圖說服她,“不做戀人,我依然是你的朋友啊?!?/p>
“我不要?!比A淼的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試圖用最后的秘密讓他改變主意,“阿詞,阿詞,你聽我說,其實我不是爸媽的親生女兒,我跟你一樣,只是個普通人?!?/p>
她毫不避諱地坦白自己的身世,歇斯底里,最后也逼紅了他的眼眶。
陳詞拼盡全力克制自己,牙齒將唇咬出血都渾然不覺,才忍住將她擁入懷中低聲哄慰的沖動。
見動搖不了他的決心,她也慢慢變得安靜。
雨停后,他沉默地送她到路口,街邊店鋪的光明明滅滅,映在她眼里。
“我會再來找你的!”
告別時少女揮揮手,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活力。
可她卻再也沒有糾纏他的機會了。
第二天報紙的頭版頭條,是華父因經(jīng)濟犯罪伏法的重磅新聞,華氏集團也隨之破產。
她一夕之間跌入谷底,再也沒有任性的權利。
陳詞知道,他終于失去了她。
(七)
從那以后,陳詞就再也沒見過華淼。
她整個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一般——打電話關機,沒去上課,就連她家的那棟別墅都被查封,只有警方人員進進出出。
很久以后,聽說她的母親帶著她處理財產后,就輾轉移民到國外了,陳詞那顆懸著的心便也放了下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不如從前富貴奢侈,但日常開銷應該負擔得起。
以她精湛的琴技,陳詞以為他會時常在電視新聞上看見她在小提琴大獎賽中奪魁的消息,卻杳無音信。
他開始按部就班地生活,畢業(yè),求職,走上正常人的生活軌跡,最后開了家獨立婚紗工作室,一層是門店,二層是工作室和倉庫,不知是不是潛意識中為了彌補年少時的遺憾。
某天他在二樓時,聽見員工上倉庫來找樣圖,嘀嘀咕咕。
“那個女生真的很好看啊。”
“別說,人家未婚夫也很寵她,剛剛說想吃黃桃布丁,他立刻就去對面的商店買了?!?/p>
閑言碎語落在耳間,從來不八卦的他,不知為何起身從二樓走到一樓。
沒想到準新娘轉過來,卻是那張讓他刻骨銘心的臉龐。
華淼的眉眼間褪去了青澀,有一種成熟的美。那分明只是一件普通款式的禮裙,卻襯得她身段窈窕,玉潔冰清。他以為自己見慣了新娘穿各種樣式婚紗的模樣,就不會為她的模樣心動。
可那些塵封的往事,突然又像金魚似的冒出了氣泡。
“淼淼?!彼_口,嗓音艱澀,自己也不知道問了什么,“一切都好嗎?”
華淼看起來卻只像見了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還能輕松地開玩笑:“挺好的,不然我也不會來這里?!?/p>
客套地寒暄幾句,華淼平靜地問他愿不愿意一起吃個飯,陳詞卻明顯地愣了一下。
“我們不是朋友嗎?找你吃個飯都不行了。”華淼神色平淡,好像之前從未發(fā)生過那些不愉快。
“既然你是客人,這頓飯還是我請你吧?!?/p>
餐廳里燭火幽暗,氣氛安靜。陳詞想起從前她帶他去高級的西餐廳,自己連刀叉都拿反,丟臉至極。
如今時過境遷,他竟也從容地坐在這里,吩咐侍者菜品咸淡,覺得有些恍惚。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之間的差距慢慢縮短,感情卻煙消云散。
“不是我想嫁人,是媽媽想要我嫁的。”燭火搖曳,華淼聊起自己的未婚夫,“他對我也很好,幫家里還清剩下的債務,我說我想回家鄉(xiāng)舉辦婚禮,他也答應了我?!?/p>
華淼原本也只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從華家拿走了那么多,理應作出一些犧牲。
眼看著他的杯子空了,她端起茶壺想要倒水,纖長的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
“你的手。”他脫口驚呼。
“抱歉,還得麻煩你自己倒一下水。”
在國外的日子沒有那么好過,樹倒猢猻散,她人生地不熟,一個人打幾份工。卻照樣有債主追上門,揮著刀威脅,她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不小心被利刃劃到了手。
那時候她強忍著眼眶中的淚,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追問,那個說好要保護我的陳詞在哪里呢。
是他親手推開自己的啊。
可她卻總也恨不起來,打聽到他在家鄉(xiāng)經(jīng)營一家婚紗店,所以特地回來,積攢的心緒又翻江倒海而來。
坐在他面前,華淼卻將一切都輕淡地一筆帶過:“現(xiàn)在媽媽終于不逼我拉小提琴了,我也拉不了了?!?/p>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手指哪怕有一絲的不便,都會影響到拉琴。
那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陳詞不知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回到店里,他在漆黑的設計室內翻箱倒柜,最后翻出那份染上厚灰的設計稿,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是十八歲的華淼在海邊說的愿望。他熬夜畫完了婚紗的草圖,一筆一畫都精雕細琢,將他對她的每一寸的歡喜和愛戀都傾注進去。
同她在一起的瞬間開始,他就在心里幻想過兩人結婚會是什么模樣。
后來那樣的場景,便只在夢里出現(xiàn)了。
(八)
陳詞之所以堅定要離開她,背后還有深藏的秘密。
華家變故許久后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是警方的線人,不動聲色地在鬧市中潛伏多年。華父從邊境非法倒賣玉石已有很長時間,他慢慢被華淼吸引的同時,自己的父親也在暗中觀察她父親的一舉一動。
原來他曾以為不務正業(yè)的人是英雄,可成就這個英雄的代價,卻是華淼。
當初陳詞親手去安裝的那個魚缸,里頭放著竊聽器。在關鍵時候搜集到一份證據(jù),送華父鋃鐺入獄。
“當初我提醒過你,你和她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标惛刚Z重心長,將手放在自己兒子的肩上。
“我知道。”他沉聲回答,肩膀卻忍不住微微顫抖。
他將她的家毀了。
這件事像是一根細長的刺,慢慢插進他的心臟,讓他耿耿于懷。
時過經(jīng)年,他想將一切坦誠相告時,卻聽說她的手受傷,又將更深的內疚和自責灌入自己心中。
最后是華淼主動將結婚請柬送到他手里。
“我可只有你這一位朋友。” 華淼的眼里依舊有好看的笑,似乎期待在他的臉上看見什么別的反應。
他最后還是食言了。
“掉頭吧?!?/p>
陳詞將出國深造的計劃和婚宴安排在同一天,本想結束婚宴后再離開這里。出租車已在往婚宴所在的方向上奔馳,他在最后時刻吩咐司機掉頭,提前幾個小時去機場。
他已經(jīng)將最后一件禮物親手送給她,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好,自己還有什么理由在婚禮上出現(xiàn)呢?
“先生,我們即將起飛,請將手機關機?!?/p>
空乘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合上手機,將擋光板拉下來,遮住刺眼的光線,將自己沉浸回黑暗之中。
思緒翻涌,陳詞忽而想起那首關于太陽的詩。
當初元旦晚會,班級出了個詩朗誦的節(jié)目安排給他,不知為何被華淼知道。
那首小詩是艾米麗·狄金森的《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Had I not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But light a new Wilderness/My Wilderness has made)
(假如我沒有見過太陽/我也許會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
她朗聲閱讀,恰好有陽光從窗外鉆進來,明亮且溫柔,全數(shù)落在那張白皙的小臉上,讓他一時間心神搖曳。
他曾見過太陽,荒涼而貧瘠的心田上,也曾有過那一束光。
(九)
可那顆太陽卻墜落了。
婚禮沒能順利舉辦,因為新娘逃婚了。典禮前夕,她換上平底鞋跑到海邊公路,攔了一輛出租車,那輛車卻因躲閃不及對面沖出的卡車,撞破護欄,墜入海中。
司機被救回來,蘇醒之后訴說了這個慘劇——海水灌入車窗,他讓新娘將婚紗脫掉逃生,她無論如何都不愿意。
公路不高,海灣很淺,生還的機會原本很大。
婚紗上鑲著他精心挑選的珍珠和貝母,精致美麗;材質是他多次對比過,選出最親膚的,最致命的缺點是會吸水。
遠處的曙光亮起來,陳詞乘坐的飛機平穩(wěn)地降落在大洋彼岸。
無人知曉,華淼為什么始終不肯脫下那件婚紗。就像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在希思羅機場痛哭跪地的年輕人,究竟是不是失去了心中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