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淺

01 ?太陽是天氣的創(chuàng)作者

“為什么是我？”隔著一張桌子，阮稚拿著唯一一張社長助理合格單，忍不住問。

對面這張臉是看慣了的，眉濃眼凜，神色淡淡，過于俊秀，只可惜是個面癱，阮稚遺憾地在心里“嘖”了聲，便聽到傅朝辭的回答：“順手?！?/p>

他說話一貫簡明扼要，仿佛多說一個字會天塌地陷，裝酷這手二十年不變。不過阮稚何許人也，盡管傅朝辭絕不承認(rèn)，可畢竟小時候也是一同穿過小裙子的青梅竹馬，他的心思她再明白不過。

阮稚從“順手”兩個字里立刻分辨出傅朝辭選她做社長助理并不為她的才華，僅僅是因為兩人太熟，他奴役起她來可以毫不手軟。

只要能進(jìn)氣象社團(tuán)，她忍了！阮稚咬咬牙，面上做出一副乖巧狀，笑容甜得滴蜜，沖他拱手：“得嘞，任憑您差遣。”

這是C大第一年成立氣象社團(tuán)，傅朝辭出任社長。平時深居簡出的傅學(xué)神竟然為了一個什么氣象社團(tuán)拋頭露面，消息一傳出，雖然搞不清楚這個社團(tuán)到底是干什么的，可來應(yīng)征的人依舊絡(luò)繹不絕，其中當(dāng)屬社長助理最為熱門。

“就是多看看社長那張臉，也能延年益壽啊?！辈恢朗钦l說出如此“虎狼之詞”，排成長隊填報名表的小花、小朵們笑作一團(tuán)。

傍晚，報名結(jié)束，周瀟把厚厚一沓報名表收進(jìn)檔案袋，拿來給傅朝辭過目，感嘆不已：“我說老大，離您封神已經(jīng)三年過去了，可風(fēng)采依舊啊，報名的大部分是小姑娘，你看看貼的這些證件照，一個個唇紅齒白的，怎么看都招人喜歡，全是奔您來的，您不趁這個機(jī)會開開花？”

寢室里的幾員虎將都在，聯(lián)機(jī)打游戲玩得正酣，耳朵倒伶俐得很，聽到能講上兩句老大的八卦，一個個趕緊摘下耳機(jī)附和，被傅朝辭輕飄飄地堵回去：“無聊，閉嘴?！?/p>

幾員虎將趕緊戴上耳機(jī)，專心致志地對著筆記本屏幕按鼠標(biāo)。

傅辭遠(yuǎn)的筆記本也亮著，視頻播放中，周瀟瞥過一眼，老大聚精會神看著的節(jié)目，是……天氣預(yù)報。

什么“暖濕氣流”“晝夜溫差大”，聽得周瀟直翻白眼，心里唯一有點安慰的是預(yù)報員還挺漂亮，眼睛特別靈，會說話似的，嗓子也甜，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忍不住伸頭想仔細(xì)看看，“啪”的一聲，傅朝辭把筆記本合上，語氣不悅：“看夠了嗎？有什么好看的？”

是沒什么好看的，有本事老大您別看得這么投入啊，碰了一鼻子灰的周瀟腹誹。

“面試安排在明天，”傅朝辭抽出那沓報名表，一張一張翻看，“如果人多的話，分組面試吧?！?/p>

傅朝辭手指微頓，在某張報名表上停下，然后抽出來放在最上面，遞到周瀟手里。周瀟低頭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照片上的小姑娘小臉盤、一對大眼睛水靈靈的，格外引人注目，名字也朗朗上口，叫阮稚。

入社宣言很有意思：“在太陽系中心熊熊燃燒了幾十億年的太陽是天氣的創(chuàng)作者，而我的目標(biāo)是成為太陽?！?/p>

年紀(jì)不大、野心不小，有意思，周瀟看得起勁，忽然有什么涌入腦海，他想起來了，這位阮稚同學(xué)，不就是剛才那個漂亮的天氣預(yù)報員？

02 ?空氣流動成風(fēng)

面試地點定在鋼琴室，這里足夠?qū)挸ǎh(huán)境也好，窗臺上綠植蔥蘢，銅色的窗框似乎鑲上了一道深綠的絨邊。

傅朝辭有些后悔選擇自己來當(dāng)主面試官，這一上午被五花八門的才藝表演搞得頭疼。他靠在椅背上，右手拇指按住太陽穴，余光掃向后排，阮稚在后門位置，白嫩嫩的小姑娘站在那兒，很是顯眼。

阮稚排在最后一組，她不時拽拽自己剛過膝蓋的蕾絲裙邊，站得筆直如松，嘴里念念有詞。

本來該是在第一組面試，怪就怪舍友過于熱心，聽說她要面試心儀的社團(tuán)，特地把她精心收拾了一番，還被硬套上條百年難得一穿的裙子，導(dǎo)致她誤了時間。好在那位叫周瀟的學(xué)長人特別好，還沒等阮稚解釋清楚情況，就爽快地再給一次機(jī)會，把她編進(jìn)了最后一組。

不是沒聽說這個新生社團(tuán)人氣火爆，但今天眼見為實，阮稚還是驚得合不攏嘴，在等待期間，她看著眾多獻(xiàn)藝的申請者，還真有點兒自慚形穢了。

簡單的自我介紹后是自由展示環(huán)節(jié)，琴棋書畫已經(jīng)不新鮮，阮稚看著婀娜多姿的古典舞，聽著清亮婉轉(zhuǎn)如黃鶯的歌喉，腦子飛速轉(zhuǎn)動，不知道一無所長的自己該表演些什么才能力挫群雄。

胸口碎大石？太彪悍，阮稚搖頭否定，變個魔術(shù)？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還不如碎塊大石。

還在糾結(jié)不定，已經(jīng)輪到她上場，阮稚穿不慣高跟鞋，短短十幾米崴了三次腳，終于在傅辭遠(yuǎn)面前站定。

“叫阮稚？”傅朝辭拿起她的報名表看了看，上下打量，點評道，“還是照片好看些。”

這個人！阮稚配合他將素不相識的戲碼演到底，端起笑容：“學(xué)長真會開玩笑，身邊的朋友常惋惜我不上鏡?！?/p>

一來一回，刀光劍影，傅朝辭旁邊的周瀟差點笑出聲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唯獨對上阮稚，傅朝辭的話才多了幾句：“有什么特長？”

阮稚誠心誠意地問：“爬高爬得特別快算嗎？”

“不算?！?/p>

“吃飯吃得特別多呢？”

“也不算?！?/p>

“那好吧，”阮稚有些沮喪，清了清嗓子，說，“下面我給大家?guī)硪欢尉实睦收b——《早發(fā)白帝城》?！?/p>

的確是段“精彩”的朗誦，四句詩一共二十八個字，阮稚搖頭晃腦，背得抑揚頓挫：“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p>

周瀟一口可樂噴了出來，傅朝辭也捏了捏眉心，對這個才藝不知道從哪里評起，他清楚地看到，在背完最后一個字時，她輕輕地沖他眨了下眼睛。

傅朝辭明白，這是阮稚向他示好的暗號。

真是長大了，傅朝辭的目光定在阮稚身上幾秒，看她披著軟緞似的長發(fā)，穿著極其淑女的裙子，露出筆直細(xì)長的小腿，明眸皓齒，和記憶中那個瘋癲小丫頭似乎不是同一人。

“既然想加入的是氣象社團(tuán)，那么給大家出最后一題，”傅朝辭略略挑眉，“誰能演示一個簡單的氣象現(xiàn)象？”

要不怎么說上天寵愛聰明人，在身邊人還在審題冥思之際，阮稚眼明手快，抓過墻上掛著的一把扇子沖到傅朝辭面前，殷勤地幫他扇風(fēng)，還振振有詞：“扇子使空氣流動，空氣流動成風(fēng)?！?/p>

時至正午，太陽光烈了些，涼風(fēng)襲面，阮稚像只黃鸝鳥，在他耳畔嘰嘰喳喳。傅朝辭剛才的煩躁一掃而光，看她還忽閃著眼睛，貼心詢問：“學(xué)長，風(fēng)速怎么樣？風(fēng)力呢？還滿意嗎？”

“好，就你了，小助理?！备党o一錘定音。

阮稚急忙壓低聲音：“我不想做社長助理，只求做個普通社員。”

“不行?！备党o拒絕得干脆。

在傅朝辭的一錘定音后，周遭頓時一片嘩然，隨即兩人的“美名”也就此傳揚。

“你別看阮稚這么好看，溜須拍馬的功夫絕對在美貌之上?！?/p>

“你別看傅學(xué)神這么高冷，我看對阮稚的殷勤根本是樂在其中?！?/p>

周瀟有些猶豫：“老大，為什么非選阮稚，我們這樣會落人口實的，畢竟她連這么簡單的詩都能背錯?！?/p>

傅朝辭反問：“你難道不覺得這恰好顯示了她極有創(chuàng)造力，不墨守成規(guī)嗎？”

“……”

老大，您要是這么護(hù)短，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03 ?水蒸氣遇冷凝結(jié)成小水滴

拿到了助理合格單，超額完成任務(wù)的阮稚踩著她的高跟鞋、崴著腳準(zhǔn)備勝利返回。

傅朝辭眉頭微蹙，看著她小心走路的樣子，忍不住道：“穿什么高跟鞋，安心做個矮蘿卜不也很好？”

阮稚忍住要翻白眼的沖動，臉上揚著笑：“傅學(xué)長，你還是少說話的時候更加英武不凡。”

“哦？”傅朝辭的耳朵開啟自動抓取關(guān)鍵詞和過濾無效信息的功能，眼尾一抬，掛起一抹極淡的笑，“你終于承認(rèn)我英武不凡？”

“傅朝辭！”

“我還以為你要繼續(xù)假裝不認(rèn)識我?！泵嬖嚱Y(jié)束，偌大的鋼琴教室很快被周瀟清了場，日光西斜，沒了剛才的氣勢，暖暖地在兩人之間投下一排窗格的影子。

阮稚反駁：“是你先裝作不認(rèn)識我的?！?/p>

傅朝辭突然起身，走到阮稚面前，他比她高了一個頭還不止，垂下眸和她對視：“從新生報到一直到今天，阮稚，同在一個學(xué)校，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p>

阮稚心虛了，眼睛左看右瞥，不敢和他對視。

他冷冷一笑：“翅膀硬了?！?/p>

“也不是很硬。”阮稚小聲地補充。

傅朝辭想得沒錯，她的確是故意避開他，這么多年活在他的陰影之下，好不容易上了大學(xué)，竟然還進(jìn)了同一所學(xué)校，阮稚堅信，要想重新煥發(fā)人生光彩，就要從遠(yuǎn)離傅朝辭開始。

畢竟每個人小時候都討厭過“別人家的孩子”，傅朝辭就是這種令人討厭的存在。

傅朝辭和阮稚緣分不淺，兩人的媽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摯友，連名字都合襯，阮稚的媽媽叫周錦，傅朝辭的媽媽叫郁繡，友情也幾十年如一日般錦繡，親如姐妹。

阮稚不知道聽媽媽講過多少遍她們的青春往事，媽媽和郁繡阿姨讀書時是同桌，當(dāng)時郁繡阿姨家是辣椒大亨，掌握著全村的辣椒命脈，而媽媽家做的雜糧小饅頭遠(yuǎn)近聞名。

“我們約好，我?guī)э?，你阿姨就帶獨家秘制的鮮辣椒醬。求學(xué)辛苦，我們就是那樣堅持下來的?！敝苠\感嘆。

后來畢業(yè)，周錦分配到當(dāng)?shù)仉娨暸_做新聞，后來轉(zhuǎn)到《天氣預(yù)報》組做制片人，郁繡因為姣好的相貌和有辨識度的聲音做了主持人。

再后來，結(jié)婚生子，閨密兩人變成了兩家人，住在樓上樓下。傅朝辭先落地，大阮稚兩歲，完全遺傳了媽媽的美貌，腦子聰明，打小就出挑，就是性子冷，不愛說話，摔倒了也不哭，父母工作忙，沒人陪也不鬧。

阮稚出生后，周錦“有女萬事足”，不再拼事業(yè)，放棄了進(jìn)修晉升的機(jī)會，陪伴女兒成長，順便也照看傅朝辭。

傅朝辭成了阮家的?？?，他很乖，小小年紀(jì)，只要有一盒拼裝玩具就足以打發(fā)大半天的時光。阮稚走路晚，說話也晚，傅朝辭一來，她就愿意黏著他。她磕磕絆絆地?fù)涞讲鑾咨?，笑瞇瞇地看他：“格格?！?/p>

“是哥哥?！备党o一字一字地糾正她。

“格格?！毙∪钪砂侵鑾走吘?，終于如愿扎進(jìn)傅朝辭的懷抱里，傅朝辭一向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忽然慌亂，他對這個渾身散發(fā)著奶香味的家伙束手無策。

小阮稚愈發(fā)得寸進(jìn)尺，她手腳并用，爬到傅朝辭的腿上，不料卻一腳蹬翻了他拼了三個多小時還差一個屋頂就完工的城堡。

“嘩啦”一聲，世界安靜了。

小阮稚吮著手指頭，呆呆地看著傅朝辭，像是在安慰他，她抱著他的脖子，也聽不清楚說了什么，反倒是涂了傅朝辭滿臉口水。

傅朝辭使勁兒壓住內(nèi)心情緒，終究是沒成功，哇地哭出聲來。

“這輩子有幾個人能有讓你落淚的本事？”十五歲的阮稚在白紙上畫漫畫，冷臉小男生頭上頂著一大片烏云，云彩的體積有大有小，它的降雨量也有大有小，就像男孩兒傾盆而下的眼淚。

她得意揚揚：“我阮稚算一個?！?/p>

04 ?朝辭白帝彩云間

一轉(zhuǎn)眼，兩人上了小學(xué)，阮稚的噩夢也隨之拉開大幕。

明明一起學(xué)了珠心算，傅朝辭已經(jīng)捧回好幾個獎杯，阮稚還在偷偷數(shù)手指;周錦教他們背古詩，傅朝辭對《木蘭詩》和《長恨歌》張口就來，阮稚背首七言絕句還“張冠李戴”;每次考試，不管多難，他卷子上總是鮮紅的一百，而她悄悄在自己試卷得分處的10后面多加一個0，差點被媽媽擰掉腦袋。

“媽，這可是奧數(shù)題??！”阮稚抱頭喊冤。

“人家朝辭做的不是奧數(shù)題？怎么能得滿分？”周錦拿著拖把桿攆得阮稚到處亂竄。

傅朝辭，傅朝辭！都是因為他，她的人生才水深火熱！

阮稚恨恨地想，更何況他還總管著她，這不許那不讓，穿短裙要管，喝飲料要管，在學(xué)校里和故意找碴的男同學(xué)大比武更要管，比她媽還煩。

偏偏還得同學(xué)的羨慕：“阮稚，你可真幸福，有個這么帥的哥哥，對你又好?！?/p>

“我不是她哥?！?/p>

“他不是我哥?！?/p>

兩個人異口同聲，傅朝辭每天等她放學(xué)，路上通常不發(fā)一言，只聽她和同學(xué)侃天侃地，還是頭一次這么心有靈犀。

剛才還滿臉欣羨的同學(xué)一臉茫然。

傅朝辭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偏過臉去，加快步伐。

時隔多年，阮稚重新審視傅朝辭，他從小就干凈清秀，像個漂亮的小姑娘，她從來沒把“英俊”“帥氣”這樣的詞往他身上用過，現(xiàn)在仔細(xì)看看，還真挺帥。

到了中學(xué)，傅朝辭的人氣更是見漲，同樣是平平無奇的校服，他就能穿得挺拔筆挺，背著雙肩包走在校園里，哪怕人潮涌動也鶴立雞群，成績好，人又高冷，正是那個時候女孩兒心目中的完美白馬。

阮稚那段時間癡迷臺劇，對“冷酷霸總”類型的男生充滿少女心，搜羅來搜羅去，身邊也就只有一個傅朝辭能夠勉強一看。

洗完澡，阮稚和媽媽擠在沙發(fā)上看偶像劇，頭發(fā)濕漉漉的，媽媽連好吹風(fēng)機(jī)，一縷縷地幫她吹著。

“媽媽，你看電視劇里老演什么婚約啊、娃娃親啊，”阮稚趴在沙發(fā)扶手上，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你和郁繡阿姨那么要好，就沒有過這種想法？”

周錦笑了：“當(dāng)然有過，我們也曾商量如果以后生了女兒就結(jié)為金蘭，生了兒子就是兄弟，如果一男一女可以定個娃娃親，但我們是接受過教育的人，封建思想要不得，也就是個玩笑罷了?！?/p>

怎么能是玩笑呢？阮稚眼前浮現(xiàn)出傅朝辭那張有如神賜的臉，有些不甘心：“有時候傳承中華傳統(tǒng)，弘揚民族文化也是好事一樁嘛?！?/p>

雖然被傅朝辭在智商上處處碾壓，但好在他并不以此為傲，大概是為了還阮家的情，處處看顧她，阮稚偶爾會和他作對，他既不急也不氣，總有辦法把她治得服服帖帖。

周錦感嘆過好幾次：“沒想到我家托塔女天王也有被降住的時候，還是朝辭有辦法。”

久而久之，阮稚掌握了求和密碼，也不怕他，每當(dāng)傅朝辭冷下臉，阮稚都會抑揚頓挫地背詩，翻來覆去就是那兩句：“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p>

前兩個字被她咬成重音：“朝辭，朝辭?！?/p>

“行了?！备党o擺手，“知道錯了嗎？”

“知道，”阮稚向來沒有硬脾氣，嬉笑著應(yīng)答，又問，“那可以陪我去做風(fēng)向袋了嗎？”

因為周錦工作的關(guān)系，阮稚從小看天氣預(yù)報長大，對風(fēng)雨雷電這些氣象特別感興趣，再加上媽媽有時候會帶她做個小實驗，還教她看氣象信息綜合分析處理系統(tǒng)，這種興趣與日俱增。

可惜動手能力差了些，每次阮稚從書上看了些有意思的新東西，總?cè)滩蛔∫囋?，自己手拙，就拉上心靈手巧的傅朝辭幫忙。

“薄綢子，鐵絲圈，竹竿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阮稚拉著傅朝辭來到她的小小實驗室，指著材料一一介紹，“我們做好風(fēng)向袋可以固定到屋頂上去，這樣每天就可以觀察風(fēng)向了，如果頂風(fēng)，我就不騎車去上學(xué)，騎起來費勁?！?/p>

傅朝辭有些警覺：“那你怎么去？”

這里到學(xué)校沒有直達(dá)的公交車，按阮稚那個惰性，倒三班公交車去上學(xué)她肯定不愿意。

阮稚理直氣壯地說：“你載我去嘛?！?/p>

他就知道是這樣。

訛人精。

05 ?年年四季周而復(fù)始

“如果我說不同意呢？”傅朝辭淡淡地看她。

阮稚早有準(zhǔn)備，壞笑著說：“你可不能不同意，畢竟咱們倆可是一起穿過小裙子……”

“閉嘴，”傅朝辭匆忙打斷她的話，順便岔開話題，“給我做風(fēng)向袋的步驟。”

這招真是屢試不爽。

那是幾年前，阮稚和傅朝辭背了很多關(guān)于月亮的詩，他已經(jīng)能將《春江花月夜》倒背如流，她還在那里念叨著“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阮稚背詩不擅長，天馬行空的想象卻很擅長，她硬拽著傅朝辭說要一起去尋月。

月在哪里？月在園子角落的一口大缸里，阮稚率先尋到。

阮稚個子矮，缸又高，她踩著石頭好不容易攀上水缸邊沿，伸頭一看，果然一輪圓月掉進(jìn)了水缸里。

她趕忙伸手要把漂亮的月亮撈上來。

目睹此景的傅朝辭驚得出了一頭汗，他只不過是晚來片刻，她已經(jīng)快要扎進(jìn)水缸里去了，上周下了幾天雨，缸里的水肯定積了不少。

一向頭腦冷靜的他不知為何慌了神，連思考也來不及，快跑過去想把她抓下來。阮稚正撈得起勁，冷不丁地被人一拽，下意識地?fù)]手反抗，她另一只手在水缸邊沿扒得結(jié)實，傅朝辭關(guān)心則亂，最后扎進(jìn)水里的反而成了他。

傅朝辭全身濕透，被大呼小叫的周阿姨從缸里拎出來，家里沒有合適的衣服換，周錦怕他感冒，先找出阮稚的一條裙子不由分說硬讓他換上。

阮稚本來滿懷愧疚，看著穿上裙子的傅朝辭，興奮得臉都紅了，嘰嘰喳喳地圍在他身邊，捏著裙邊，小聲說：“喂，傅朝辭，以后咱們就是一起穿過小裙子的青梅竹馬了?！?/p>

穿小裙子的傅朝辭特別不開心，但是因為那句“青梅竹馬”，似乎又感覺沒有那么糟了，別扭地“嗯”了聲。

因為短暫地穿過小裙子，讓手握絕密的阮稚在傅朝辭面前挺直了腰桿，即便他再不愿意，風(fēng)向袋還是要做的，趕上逆風(fēng)天氣，苦力也是要出的。

不只是出苦力，傅朝辭為阮稚的學(xué)習(xí)也操碎了心。

在他人眼里，很難把傅朝辭和“操心”兩個字聯(lián)系起來，他看起來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當(dāng)時有男生為阮稚出頭，也只問了一個問題：“阮稚怎么樣，關(guān)你什么事？”

其實對方也不是真找碴，只是覺得阮稚漂亮可愛，想引起她的注意，沒想到被收拾了，慌忙解釋，傅朝辭揪住男生衣領(lǐng)，不咸不淡地問：“關(guān)我什么事？”

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傅朝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阮稚的事就成了他的事。

阮稚的成績并不糟糕，她愛動腦筋，可背誦能力欠缺，尤其在背詩上非常擅長胡編亂造，每當(dāng)傅朝辭糾正她的錯誤，阮稚總是無理辯三分：“別跟古人太較真，他們?yōu)榱搜喉嵤裁炊紝懙贸鰜怼！?/p>

“他們寫出來可以，你去裁剪拼接就是錯的?！敝锌嫉墓旁娢囊嫉绞郑党o那時開始競賽培訓(xùn)，不常去學(xué)校，也有了充足的時間接送她，雖然周錦常說讓阮稚自己步行回家，女孩子家不要慣得太嬌氣。

可傅朝辭想，嬌氣點兒也沒什么不好。

為了訓(xùn)練古詩背誦，阮稚驚訝地發(fā)現(xiàn)傅朝辭想到了絕世妙計。他常年穿純白的T恤配黑色外套，某天接她放學(xué)，傅朝辭把外套脫下來丟在她手里，阮稚瞬間瞪大眼睛——他的T恤后面寫滿了古詩詞，全是選自中考必背。

“快背，不要浪費時間?！备党o依舊面無表情。

“傅朝辭，我要授予你最佳發(fā)明獎！”阮稚不吝夸獎，不能辜負(fù)他的用心，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她都一遍一遍默默地復(fù)習(xí)著詩句。

“C大的大氣科學(xué)系很好，你既然喜歡，就要多努力?！彼銊钏?/p>

還有三個字藏在心里沒有說。

阮稚看著他衣服上熟悉的字跡，風(fēng)從耳邊過，笑從唇邊過。

有的人看似像冰山一樣料峭，或許他內(nèi)心也有星火降落。

06 ?四時皆是夏，一雨便成秋

傅朝辭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始終以學(xué)霸之姿前進(jìn)，競賽不負(fù)眾望贏得金獎，在學(xué)優(yōu)生冬令營中也表現(xiàn)矚目，多家名校向他拋來橄欖枝，傅朝辭選擇了C大。

那時有個百科答題節(jié)目正火熱，有一期的錄制地點在南城。阮稚是這個節(jié)目的粉絲，非要去報名參加海選，她做沒把握的事情一定要有傅朝辭作陪，不然會膽怯，這一陪，她沒海選上，傅朝辭倒連戰(zhàn)幾期擂主，在決戰(zhàn)中打敗熱門選手，一戰(zhàn)封神。

上天真是不公平，有不少觀眾留言——這么學(xué)霸就算了，還長得這么好看，里外都占全了。

“還說你完美，”阮稚瀏覽留言，興致來了讀上兩句，又撇嘴，“那是他們不知道你這么難搞的怪脾氣?！?/p>

還沒等傅朝辭說什么，阮稚又壓低聲音，悄悄哄他：“不過我不嫌棄你?！?/p>

他的笑意直達(dá)眼底，嘴角稍微揚了點弧度：“那真是謝謝你了?！?/p>

阮稚更加發(fā)憤圖強，周錦看見女兒上進(jìn)，十分欣慰，暗自慨嘆是傅朝辭這個榜樣力量強大，才把瘋丫頭帶到正軌。

她本就聰明，用點心學(xué)習(xí)根本不難，再加上即便相隔兩地，傅朝辭對她的學(xué)業(yè)也從未放松，每天都要打電話抽查背誦，還有“死亡五連問”，用來檢查阮稚是否足夠努力。

終于熬過高考，阮稚昏睡兩天，整個假期像匹快樂的野馬，連志愿都交給傅朝辭幫她填，還專門跑到C大逛了一圈，想給他一個驚喜，等他放假一起回家。

看見翟秋雨實屬偶然，那是一場淅瀝小雨，圖書館外，傅朝辭舉著傘，將那個溫柔的身影納至傘下，甚至順手接過了她手里的包。

“那是傅朝辭和翟秋雨吧?！眱蓚€人在學(xué)校里都是名人，被人注意也很正常，阮稚豎著耳朵聽八卦，“他倆看樣子是在一起了，我的天，真是強強聯(lián)合啊，果然我們這等凡人還是不要肖想了。”

老鐵樹竟然也有開花的時候，阮稚有些幸災(zāi)樂禍，看傅朝辭從小到大六根清凈、紅塵不入的樣子，還以為這輩子他只能孤獨終老，沒想到老天無眼，能讓他尋得如此佳人，可靜下來想想，心里又空落落的。

為什么空？她說不出，天是灰的，眼前雨霧交織，一片霧蒙蒙，阮稚突然覺得有點難過。

她在一個網(wǎng)播的小氣象預(yù)報部門做播報員，介紹到我國嶺南的天氣，按照氣候?qū)W上的標(biāo)準(zhǔn)，這里少有冬天，只有下過一場雨后才會覺得由夏轉(zhuǎn)秋。

無疑，這場雨下在了她的心上。

夏日雖好，可她的心已經(jīng)是秋天。

07 ?色彩繽紛的虹霓

阮稚在外整整玩盡了暑假時光，其間傅朝辭來過幾次電話，兩人也不知道該聊些什么，直到錄取通知書來了，她正式被C大的大氣科學(xué)系錄取，傅朝辭的聲音里有極少能夠感受到的開心，他問：“阮稚，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我說過C大的大氣科學(xué)系很好，你要努力？”

阮稚愣怔了下，老老實實地回答：“不記得了?！?/p>

“……”

即便是從小一起長大，阮稚既然知道傅朝辭已經(jīng)名草有主，她也是有原則、有底線的，實在不方便再去打擾他，所以報到、領(lǐng)書本等等一系列事情，哪怕在同一所學(xué)校，她也沒有知會傅朝辭，自己一個人全部搞定。

阮稚承認(rèn)她說了謊，她不是因為人生想要重新煥發(fā)光彩才避開他，而是不愿意帶給他哪怕一絲一毫的困擾。

太驚艷的人不能夠靠得太近，否則會徒增傷心。

唯獨氣象社團(tuán)確實吸引她，據(jù)說還會邀請省臺《天氣預(yù)報》的幕后專業(yè)團(tuán)隊來交流經(jīng)驗，機(jī)會難得，阮稚必須爭取。

她可不想做社長助理，偏偏怕什么來什么。

定下阮稚做助理，傅朝辭神清氣爽，他明白她在鬧脾氣，卻想不出為什么會鬧脾氣。阮稚小時候就是這樣，正如六月天，一會兒晴，一會兒雨。

阮稚有一塊小黑板，專門播報明天的天氣情況。

周錦以前告訴過她，在20世紀(jì)80年代以前，人們想要了解天氣，只能通過廣播和報紙，現(xiàn)在通信發(fā)達(dá)，想怎么了解都可以，阮稚還是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忘本。

如果阮稚的心情不好，立在書柜上的小黑板上的天氣播報就會變化，哪怕明天晴空萬里，也只會寫著“明日多云轉(zhuǎn)陰”“明日多云轉(zhuǎn)小雨”“明日多云轉(zhuǎn)小到中雨”“明日多云轉(zhuǎn)大雨”。

看她這陣勢，見他像老鼠見了貓，恨不得避而不見，應(yīng)該是“明日多云轉(zhuǎn)暴雨”了。

社團(tuán)每周都有例會，阮稚盡心盡力準(zhǔn)備材料，社員大多是門外漢，她還要每期為他們講解一個氣象常識，這期講解的是虹霓。

“虹和霓色彩是有區(qū)別的，”阮稚配以圖片說明，“虹的色序是外紅內(nèi)紫，而霓的色序是外紫內(nèi)紅，虹的色彩鮮艷程度和虹帶的寬度與空氣中水滴的大小有關(guān)，水滴大，虹就顏色清晰，水滴小，就可能沒有虹。”

阮稚已經(jīng)盡量講得淺顯易懂，大家仍然一臉茫然，還是傅朝辭提議：“出去實踐，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能看到?！?/p>

社團(tuán)一行人說走就走，坐上大巴車去爬南山，社團(tuán)成立月余，這是第一次外出實踐，阮稚背著相機(jī)，腳步有力，表現(xiàn)出過人的精神勁兒。

“你慢慢走，急什么?！备党o始終跟在她左右。

“為什么要慢慢走？”阮稚不解，狐疑地打量他，“社長，該不是你走不動了，想讓我背你吧，我可只是個瘦弱的小女孩兒，背不動。”

整個登山過程她都健步如飛，還標(biāo)榜自己瘦弱、力氣小，傅朝辭無奈地?fù)u頭，一眼沒看見，阮稚已經(jīng)利索地爬到樹上去了，舉著單反激動地說：“傅朝辭，你看天上是透光層積云。”

灰白色的云體疏松，形狀很不規(guī)則，云塊之間有明顯的縫隙，邊緣也比較明亮，的確是透光層積云，一旦云層累積到較厚時，會出現(xiàn)短時間的降雨。

小雨說來就來，樹低矮，傅朝辭一只手抓住阮稚的后衣領(lǐng)，另一只手環(huán)腰把她抱下來：“躲雨?！?/p>

路邊有搭的草棚，今天游山的人很少，這個棚下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在躲我？”他開門見山。

“哪……哪能啊……”阮稚訕訕地笑，“你這么好看，我躲你干什么？”

“那為什么暑假不回家？我給你準(zhǔn)備的禮物也不要，開了學(xué)對我也熟視無睹，阮稚，”傅朝辭深吸一口氣，“我辛苦把你帶大，你倒好，剛長大就開始嫌棄我?！?/p>

這哀怨的語氣是怎么回事？

“誰嫌棄你了？”阮稚嗓門揚了上去，“我這不是為你考慮嗎？翟學(xué)姐要是知道你辛苦把我?guī)Т?，她能高興？”

傅朝辭皺緊眉頭：“翟學(xué)姐是誰？”

“……”

真是薄情寡義的人，阮稚幫他回憶：“之前你倆還在圖書館門口共撐一把傘呢，你給她拎包，現(xiàn)在倒問我是誰。”

“包？”傅朝辭忽然想到什么，“你說那個女同學(xué)？我不太認(rèn)識她，只是托她給你買一個包當(dāng)作長大的禮物?！?/p>

這回輪到阮稚愕然：“你的意思是，人美條順的翟學(xué)姐，其實是個代購？”

傅朝辭和阮稚面面相覷。

“你不會誤以為我和她有什么吧，”所有的疑點都消除，傅朝辭瞬間了然一切，“阮稚，三年前我告訴過你，C大是個好地方，但是有三個字我那時沒有說出口?！?/p>

“我等你?！?/p>

他定定地看著阮稚，目光深沉：“我傅朝辭，一生最重承諾?！?/p>

不管是在C大，還是在未來，我等你。

多年的朝夕相處，她早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與她同喜，同憂，同樂，同愁，怎么會有別人，又怎么能有別人。

阮稚呆呆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她摸了摸衣領(lǐng)，似乎還有殘留的溫度：“傅朝辭?！?/p>

“嗯？”

“我好像被命運抓住了后脖頸?！比钪稍趺匆膊幻靼?，被傅朝辭抱下來，樹上樹下，突然變成了兩個世界。

“那你還要被我抓住余生?！备党o環(huán)住阮稚的肩膀，將她攬進(jìn)懷抱。

小雨短暫，淅瀝灑過，空氣中混合著泥土的氣息，沒多久，遠(yuǎn)處天空忽然掛上一道五彩繽紛的彩虹。

“彩虹！彩虹！”阮稚拍著手歡呼。

傅朝辭看著她，輕笑道：“天氣預(yù)報員小姐，請問明天是什么天氣？”

“明天嘛，”阮稚面向他，清澈的眼睛晶亮，笑盈盈地回答，“我掐指一算，多云轉(zhuǎn)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