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普
01
陳盼推開門時,宋岑源正窩在沙發(fā)里玩著游戲機。
聽見聲響,他懶懶地抬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陳盼一圈,嘴角的笑意辨不出真假:“你好呀,盼盼。”
宋太太叫她盼盼,本是親近的稱呼,換到他嘴里輕飄飄吐出來倒變得嘲諷。
“叫我陳盼就好,”陳盼坐到書桌前,看大少爺還沒有要動彈的意思,才轉過身去看向他,問道,“什么時候可以開始上課?”
一個游戲關卡正好結束,宋岑源短促地笑了下,這次沒再看著她說話:“等我游戲結束了唄。”
陳盼又問:“那游戲什么時候結束?”
“哎呀,你就待這兩個小時干自己的事唄。”
說實話,他今天見到她差點沒認出來,她仿佛用兩年時間蛻掉了一層皮,以前是干癟瘦小的黃毛丫頭,如今竟然白得有些晃眼,不過還是一樣瘦,薄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但這死板的性格還是沒變,宋岑源一聽她說話,熟悉的記憶全回來了,他挑了挑眉:“反正課時費還是會照樣給你的?!?/p>
陳盼握緊了手中的筆,臉上表情卻仍是平靜無瀾:“什么時候結束?”
宋岑源無奈地聳聳肩,轉頭看到書架上的棋盤,眼睛滴溜一轉,有了個新的主意。
他把游戲機扔進沙發(fā)里,想一出是一出:“陳盼,要不我們來下棋吧,你要是能贏我,我就乖乖地跟你上課,怎么樣?”
“五子棋?”
宋岑源挑了挑眉,伸手拈起黑子,狡黠地勾了勾唇角:“圍棋。”
他吃定這些年來陳盼一定“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啃書本,別說圍棋,可能連飛行棋都沒下過。
所以他完全有把握在這場棋局里獲得勝利。
黑子先手,陳盼沒有反駁他的提議,拈起白子落在棋盤上。越下到后面,他的表情越嚴肅,握著棋子的手心汗涔涔,不由自主地坐直起來。
她不僅會下圍棋,而且技術高超,白子步步緊逼。
“你輸了?!睕]到二十分鐘,陳盼就放下了手中拈著的棋子。
宋岑源盯著棋局想了兩分鐘,確定就算悔上兩步棋也會落敗時,他干脆把棋盤上的所有棋子都給拂亂,抬起眼看她時還有幾分無賴的得意。
“這下你有證據(jù)證明是我輸了嗎?”
陳盼平靜地抬起頭與他對視,淡淡地說了句:“你可真夠幼稚的?!?/p>
少年也不惱,手上反反復復地摩挲著一顆棋子:“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啊。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p>
宋岑源似笑非笑地看著陳盼,眼角掛著的卻是明明白白的冷霜。
02
十七歲那年的炎炎夏日,宋岑源被父母打包好送去了姨奶奶家。
宋岑源的姨奶奶家位于西城鄉(xiāng)下,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他在去的路上睡得七葷八素,因此在一下車聞到甜絲絲的新鮮空氣時,還不由得感嘆了一聲“鄉(xiāng)下好像也不錯嘛”。
可沒過幾天,他的想法就徹底改變了。
山水有什么好看的,全是硬邦邦的石頭山,清晨五六點就會響起的鳥鳴,兩天就聽煩了。
尤其是在發(fā)現(xiàn)游戲機和手機都被爸爸偷偷沒收之后,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城市里。
姨奶奶記著宋家父母的囑托,就是不告訴他回去的方法,他沒有辦法,打算到村子里找個人問問。
宋岑源到達村里三天了,整天待在屋里除了吃就是睡,為了打聽消息,這是頭一回出門。
他沿著村子里唯一一條大路走了個來回,看見的都是說著方言的老人。
宋岑源是滬城人,對西城的方言一竅不通,跑了一上午也是凈作無用功,愁得他一屁股坐在村口的石凳上嘆氣。
就是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刻,他瞧見了一個背著竹簍下到田里的身影。即使對方草帽壓得低,宋岑源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絕對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他抱著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的想法,飛快地跑到田埂邊上,對著她喊:“哎,姑娘,能問你個事兒嗎?”
宋岑源說話有滬城口音,咬字時會卷起舌尖輕輕抵住上顎,又沉又糯,在這里聽著特殊得很明顯。
彼時女孩正在田地里摘玉米,她抬頭看了一眼陌生的少年,用普通話回答:“好的,你問吧?!?/p>
宋岑源終于見著個會說普通話的了,便急急蹲下身問:“我想知道我該怎么去市里???”
她想了想,把路線詳細地說了一遍,聽起來十分復雜,給他記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想了想,又問:“你有手機嗎,可不可以借我打個電話?”
她點點頭,答應道:“可以的,但是我的手機在家里,等我干完活了回家可以借給你?!?/p>
宋岑源這才意識到他在打擾人家干活,難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爽快提議道:“謝謝你啊,這樣,我來幫你吧,多個人多份力嘛!”
女孩阻止的聲音還沒發(fā)得出來,他就瀟灑地跳進了田里。
可是他不知道,這里的田地是濕潤的,也不知道就這么跳下去,根本抬不起腳來。
為了不讓他摔個狗啃泥,她只好沖上去抱住他,兩個人翻身便在濕泥里狼狽地滾了一遭。
她怕玉米根部鋒利的莖葉會扎進他眼睛,就伸出一只手緊緊捂在他眼皮上,結果片刻后一拿開手,就對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你沒事吧,有沒有哪里受傷了?”她擦去他臉上的泥水,擔心地問。
宋岑源眼睛都紅了,他長到這么大,還是頭一次感受到被英雄救美的滋味。
她看起來瘦削,力氣倒是挺大的。
等被對方好心地送到家門口時,他才回過神來想起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趕緊扒著門框問。
“我叫陳盼。
“盼望的盼。”
最后宋岑源的電話還是沒打成。
酷夏天氣反復無常,一場大雨突如其來是很正常的事。
可沒有人告訴他,暴雨還能讓手機沒信號的啊!
宋岑源準備回到房間去絕望地面壁,就在他快要起身時,突然感覺到衣角被輕輕扯住。
“這里下雨打雷就會斷電,今晚應該是不會來電了,”陳盼指了指天,遞過一包蠟燭,“我覺得你可能會需要?!?/p>
他確實需要,姨奶奶平常都在晚上七點準時入睡,整個家里需要光亮的人只有他。
想著從城里來的孫子也許不能習慣停電,姨奶奶在回家時還特意買了蠟燭。
結果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一室亮堂,她擔心的那孩子正倒在沙發(fā)上,就著微弱燈光看書。
“岑源,這蠟燭是哪來的呀?”
“陳盼,您認識嗎?”宋岑源來回地翻著陳盼借他的書,才看幾行又看不下去,干脆直接合上,“就是她送給我的?!?/p>
姨奶奶好像對陳盼很熟悉,一聽到這個名字笑容都變深了,說是這個女孩又孝順又上進,成績還好,年年都在市里高中拿第一,讓他務必和她多學學。
其實放在以前,這種“別人家的孩子”他理都不想理,可現(xiàn)在形勢不同,整個村子里,好像就只有她這么一個同齡人。
往好的地方想想,他終于有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了?
第二天一早,宋岑源帶著書去物歸原主,剛要出門,就看見要找的人經過。
“陳盼!書還給你,”他趕緊追上去,把書遞給她,撇撇嘴,“哪有人會把高中政治書借給別人解悶看的???”
“我只帶了課本回家。”陳盼無奈地說,“你能晚上再給我嗎?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拿著。”
“你今天也是要去田里嗎?”宋岑源看著她身后的背簍,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吧。”
宋家小少爺長到十七歲,連花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還是在樹上結出來的都不知道,這回說得好聽是為了感謝她而去幫忙,其實就是閑的,沒事干。
陳盼一看他就不識五谷,但在他自告奮勇要一起摘玉米時,還是耐心地教他采摘的方法。
宋岑源別的不敢夸下??冢獾故亲愕?。不過摘玉米的新鮮感沒維持多久,馬上就被撥開云霧的烈陽曬得褪了個干凈。
滬城從沒有出過這么烈的太陽,而西城的溫度幾乎可以將人熔化。
陳盼看過去時,宋岑源才摘了一排的玉米,背簍都沒有填上一半,整個人躲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叢里喘粗氣。
她一猜就是他還不適應這里的天氣,趕緊停下手中動作,跑過去把人攙起來往大路上扶。
還好她家的田離宋岑源姨奶奶家不遠,她好不容易把掛在她身上無法獨立行走的人放下,立馬去桌邊倒涼水喂他。
宋岑源熱得暈頭轉向,胸悶得幾乎喘不上氣,神志不清地躺在沙發(fā)上。
看他勉強咽下涼水,陳盼又到院子中的水池旁,將毛巾浸到冰涼的水里泡了一下擰干,跑回去一手將它貼上他冒著虛汗的額頭,另一只手摘下草帽,用力地扇動著試圖給他降溫。
或許是被熱糊涂了,恍惚中,宋岑源感覺到涼意便迷迷糊糊地貼上去。
幸好只是輕度中暑,癥狀緩解些的他終于睜開眼,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抓上她涼得像冰塊一樣的手。
“你剛才中暑了。”陳盼立馬將手抽回來,好心提醒一句,“我看你的臉還是很紅,要不要去衛(wèi)生所里看看?”
宋岑源摸著泛紅的耳根,心想,原來是因為中暑,臉才會感覺這么燙??!
他摸著腦袋感覺有點害羞,怎么又被英雄救美了呢?
03
突然中暑的宋岑源打亂了陳盼那天的收割計劃,原定當天就能收完一片玉米田,也不得不再推后一天。
雖然那天午后下起了雨,陳盼一再表示他不算是耽誤了她的活計,但宋岑源還是過意不去,非要在第二天接著跟人去摘玉米。
他保證這次絕對不會再壞事兒,一定全副武裝,盡全力把落后的進度趕上去。
陳盼被他認真的模樣逗樂,只好答應這個信誓旦旦的少年了。
還好這天天氣很好,宋岑源也有樣學樣地戴上了草帽防曬,一鼓作氣收了一大片玉米,剛到中午就提前把任務完成了。
兩個人背著滿滿的背簍一道回陳盼家,她家里只有一個奶奶,說是父母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放假了她就會回來幫幫農忙。
陳家奶奶也不會說普通話,陳盼就用方言介紹宋岑源,不知為何,在聽完她的話后,陳奶奶突然笑著對他說了幾聲謝謝。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后腦勺,以為是因為自己幫助了陳盼,下意識地就回過頭去看她。
但不知陳盼的神色為何在那一瞬間沉下來,她扯了扯宋岑源,說道:“我送你回家吧。”
他跟著她往外走,忽然感嘆道:“陳盼,你好孝順啊?!?/p>
陳盼回頭看他,難得笑了:“這話說的,你不孝順嗎?”
“也不是不孝順,”宋岑源想了想,“你知道我為什么會被我爸送來這嗎?就是因為他覺得我太叛逆了,想把我扔到這來練練?!?/p>
“那你不是也來了嗎?”陳盼說,“看來你也沒有那么叛逆呀?!?/p>
宋岑源聳聳肩,坦白道:“那都是因為他答應等我回家了,就送我最新款的游戲機。”
“原來是這樣嗎?”陳盼停下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勾起嘴角,“可我覺得你很好呀?!?/p>
她說:“至少在我看來,你熱心又有責任感,不怕苦也不怕累,比很多人都難得?!?/p>
宋岑源的臉頰頓時燒起來,他撇過頭,不自在地嘀咕:“不就是幫了你一次嗎,也不用這么夸我啊……”
陳盼有一剎那的愣神,她嘴角的笑意褪了些。
“是的,就是謝謝你幫助了我?!?/p>
或許是太久沒找著人說話,他們斷斷續(xù)續(xù)聊了一路,直到走到宋岑源家門口,才想起來今天信號恢復了,可以讓他給家里打電話了。
還好陳盼隨身帶著手機,他千恩萬謝地接過來,直到打開撥號頁面才突然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爸媽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來著?!
結果就是,宋岑源的逃出西城計劃因為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暫時失敗了。
陳盼看他唉聲嘆氣,只好勸慰他說,再想想總會有辦法的,今晚她先做個番茄炒蛋來安慰他的肚子。
西城人嗜辣,他到姨奶奶家來就沒吃過一頓合口味的飯菜,這時候聽到最普通的下飯菜都要流下哈喇子,還強調了句要多加白糖。
宋岑源想,他不是已經接受了要留下來的事實,只是想先嘗嘗陳盼做的番茄炒蛋正不正宗再跑哦!
04
宋岑源和陳盼很快熟絡起來,她會在做活時叫來力氣大的他,而他也會順理成章地留在她家蹭飯,次數(shù)多到姨奶奶都調侃他該給人家里交伙食費了。
一個月過去一半,他每天的行程都是兩點一線——從自己姨奶奶家到陳盼家。
陳盼學習很刻苦,即使在停電的日子里,她也會挑燈夜讀,嘴里念著宋岑源聽不懂的公式。有時候她會順帶帶著他一起念書,循循善誘,有賞有罰。
如果當天做的題一道都不對,那他就只能吃到一份無糖的番茄炒蛋。
為此,宋岑源號得很大聲:“陳盼,我老師都不會這么嚴格對我的??!”
陳盼就笑,再給他出一道簡單點的題。
在這段沒有娛樂的日子里,和她一起看書做題,好像也變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宋岑源搖搖頭,想要把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腦袋。他心慌地想,自己不會真的被無聊逼瘋了吧?
這天晚上他照常來找陳盼,卻發(fā)現(xiàn)她沒在房里看書,問了陳奶奶,說人可能在屋頂呢。
他推開了樓頂?shù)拈T上去,還沒來得及喊,就被一雙手蒙住了眼睛。
“你別動?!标惻伪鞠虢o他一個驚喜,哪知這人沒按計劃地出現(xiàn)了,只好先把他的眼睛蒙上,用腳去踢開地上的竹筐。
“你數(shù)三下,再睜開眼睛?!?/p>
宋岑源老實地默念了三秒,甫一睜開眼,就被眼前的景色驚得張大了嘴巴。
熒熒綠火,漫天飛舞。
他怔怔地去接陳盼小心放在他手心里的螢火蟲,看對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對他說:“明天你就要離開了,我沒有什么禮物可以給你,想著你還沒見過螢火蟲吧,就打算帶你看看來著,希望你會喜歡?!?/p>
不知為何,宋岑源忽然感覺眼眶有些酸澀,找不到回禮,只好把脖子上一直戴著的項鏈扯下來塞到她手里,不容拒絕道:“我沒有帶別的來,這個送給你?!?/p>
看他堅決,陳盼拒接無果,只好收下。
明天就是宋父來接他回城的日子了,從這里走后,他就要回到滬城繼續(xù)他的生活了。
在這里的所有時光,也許就會變成一場夢,一個彩虹色的泡影,輕輕一吹,就再找不到它存在過的蹤跡。
想到這里,他沒來由地恐慌起來,本來已經要走出她家門口,突然又轉身跑回去,一路狂奔至樓頂,氣喘吁吁地沖到還在看星星的陳盼面前。
“陳盼,你說過,你想考滬大的漢語系,對不對?”他扶著膝蓋,流了一腦門的汗。
她不知所以,懵懂地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要來。
“我在滬大等你?!?/p>
天知道他為了這句話付出了多少努力。
這豪言壯語說出來容易,實施起來是真的難。
最后一年的高中生活他過得像苦行僧,最愛的游戲機也不碰了,一股腦地報了一堆的補習班,難得的是他還全都按時去上課了。
誰能想到曾經的滬城小霸王也有今天?
還好他本就聰慧,知識落下的也不多,補習之后頗見成效。當他壓著分數(shù)線被滬大錄取時,宋家父母感動得都要落淚,逢人便說這孩子真是轉性了。
聽到家里要籌辦謝師宴時,他第一反應就是應該把陳盼請來。
真論起來,陳盼才是他最應該感謝的老師呀。
宋岑源得意地想,要當面給她看看滬大的通知書,問問這一次,番茄炒蛋里可以加幾勺糖了?
他還想,陳家奶奶身體不好,陳家父母工作又忙,應該不能親自送她來學校。那么到時候,就讓她和他一起去報到吧,他可以幫她搬搬東西的。
那一刻的他,是歡喜又雀躍的,把未來想得很美好。
她是他心中一個獨一無二的秘密。
所以,在父母交談時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出現(xiàn),宋岑源不可置信地重復了一遍:“媽媽,你剛剛說的,是陳盼嗎?”
“是啊,岑源,你們應該認識吧?”宋母說,“在你去姨奶奶家之前,我還特意給她打了個電話拜托她好好教教你呢,現(xiàn)在看來也是從人家身上學到些好的地方了……”
他沒理宋母的絮絮叨叨,迫不及待地打斷道:“媽媽,你為什么會認識陳盼?”
“這些年我們家一直在資助她上學呀,怎么會不認識呢?這孩子也是爭氣,這回考得真好,就是說什么都不報外省的學校,說要留在本省,方便照顧年邁的奶奶……”
一瞬間,宋岑源突然就把所有的線索都連起來了,為什么姨奶奶發(fā)現(xiàn)他們認識時一點都不驚訝;為什么陳盼會知道他是滬城人;為什么陳家奶奶在第一次見到他時就說謝謝……
他臉色蒼白,感覺心里好像有一塊地方,被重錘狠狠敲碎。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騙子。
05
“騙子?!?/p>
宋岑源把陳盼遞過來的筆往桌上一摔,歪著頭笑道:“陳盼,你就是一個騙子,也不知道我媽請你過來讓我跟你學什么?”
她抿了一口茶,眼波無瀾,點了點頭:“你說得是,那麻煩你跟宋阿姨說一說,我以后不會再來了,先告辭?!?/p>
看人要走,宋岑源倒是先沉不住氣了,沖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陳盼!”
他在生氣,出口的話卻像是在哀怨地質問:“你為什么都不道歉,明明是你騙了我,你卻一點都不愧疚!”
她有些好笑:“那你說,我現(xiàn)在道歉有用嗎?”
宋岑源下意識地想點頭,察覺過來后打了個激靈,立馬咬緊牙關僵硬地搖搖頭。
“再說了,你想一想,我是真的騙了你嗎?”陳盼坦然道,“當初我答應你的,是不是我一定會到滬大來?”
她又問:“那我現(xiàn)在是不是到滬大來了?”
“你就是騙子!”辯不過她,宋岑源更生氣了,“第一次見面你就知道我是誰,為什么裝作不識?還有,你分明就是因為我父母的關系才對我那么好,為什么不告訴我?在我問你要不要到滬城來時,你為什么答應,為什么給我希望?!”
陳盼沒想過宋岑源心里會有這么多誤會,她想跟他解釋,對他好只是因為他值得,當時沒能按與他的約定來滬城,也是因為有難言之隱。
“陳盼,你要騙就騙得完美些,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沒給她這個機會,只是擲下了一句話,重重地關上門。
06
其實陳盼有偷偷到滬城來看過宋岑源。
那一年陳盼和宋岑源都在上大二,她拿著課外兼職攢下來的錢買了火車票,坐了三十個小時的硬座到滬城來找他。
陳盼沒有宋岑源的聯(lián)系方式,所有關于他的消息都是從宋母處得知的。
她知道他考上了滬大的人文系,提前在網上查詢了人文系所在的教學樓,便按著路線尋過去。
可當她真正走在滬大校園里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教學樓這么高大,能有多大的概率正好遇見想找的人呢。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說走就走,不瞻前顧后,也不考慮他是否在這一天有課、他們能否真的遇到,就這么義無反顧地來了。
下課鈴聲響起,人潮忽地沖出來,陳盼站在綠蔭里安慰自己:沒關系,來到他生活的城市,走過他天天走的路,好像不錯。
可緣分就是這么湊巧又巧妙。
在陳盼正欲轉身離開時,她一扭頭,就看見了人群中的他。
少年頭戴耳機,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著,他的步伐很快,蓬松的頭發(fā)被春風微微帶起兩縷,輪廓清爽又俊朗。
陳盼站在他身后,看少年圓圓的后腦勺和越變越寬闊的肩膀,恍若隔世。
直到彼此的距離拉開一大段,她才如夢初醒般挪動腳步,像著了魔似的跟上去。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可這份隱秘的想念,她卻無從開口。
她跟著他走了很遠,直至看見一個女孩迎面朝他走來,尚堪堪停住了腳步。
距離太遠,她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只見女孩將一個禮盒遞到他跟前,含羞地動著嘴皮。
陳盼盯著他的背影,又抬頭望了望天,感覺太陽像是要落下去了。
宋岑源沒有收下,他只是搖了搖頭,甚至沒多花費一分鐘的時間,接著戴上了他的耳機。
女孩的臉漲成豬肝色,陳盼卻感覺有點想笑。
滬城春日的白晝尚短,霞光斜斜地染在宋岑源身上。陳盼躍進他走過的夕陽光斑里,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她伸手摁住染著頸上體溫的項鏈,感覺得到項鏈隨著心跳的頻率微微躍動。
陳盼沒再向前一步,就這么遠遠地對著他的背影,用力地揮揮手。
宋岑源,要等我哦,我一定會來的。
07
這一程行路迢迢,陳盼卻甘之如飴。
這一段回憶的意義于她來說,像是掛在天花板上的一顆糖,就算是遠遠望上一眼,也能讓心里變甜。
在多少個漆黑的夜晚里,她尋不到光,便閉著眼去想他的身影,對自己說“醒來就是天亮”。
陳盼不后悔在去尋找宋岑源的路途中只演了獨角戲,她深知他的性格,若是在此時見上一面,就會打亂他們各自現(xiàn)有的生活軌跡。
她想讓他再等一等,等她有底氣走到他身邊,等他變得再成熟一些……
她要以最漂亮的樣子出現(xiàn)他的面前。
可她沒想過,時間在飛,人也是會變的。
宋岑源也會有一天,決定不再等她了。
宋岑源以為,他和陳盼再次相遇,完全是上天安排的巧合。
他本就對人文系不感興趣,去年又突然迷上了圍棋,結果本就勉強及格的成績更加慘淡,只好聽從老師的建議重修一年。
而宋母又正好得知了陳盼考研考上了滬大,想著畢竟知根知底,不如直接請來給他當家教老師。
說實話,在宋岑源得知陳盼來到滬城的那一刻,心跳有一瞬間的漏拍。
他假裝不在意地同意這個提議,其實內心天人交戰(zhàn)。他一方面不想再見到陳盼,怕重新揭開心里的傷疤,另一方面又想再次見到她,而這完全是出于本能。
所以再次見到陳盼時,他就變成了一個敏感的矛盾體,一邊想著不要讓她好過,一邊又舍不得讓她難過,非常復雜。
這些年來他也有談過兩段戀愛,可每一次都結束得很迅速。
對方和他分手的理由都是一樣的——“宋岑源,你的眼里沒有我,你根本不喜歡我?!?/p>
每當這時,他就會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伴在陳盼身邊的日子,那時候,他的眼睛總是只盯著她在的方向轉動。
自從違心地將她趕走后,他足有一個星期沒睡好,夜夜看著窗外,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雖然說他不是好哄的,但她就不能再多哄他幾次嗎?
直到這時他才猛然驚醒,他宋家大少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心軟了?
難道,這就是喜歡嗎?
自那天起,兩人本就不明朗的關系更是陷入了迷霧重重中。
宋岑源不敢向前一步,因為他摸不透她對他的感覺。陳盼也不敢向前一步,她終于發(fā)現(xiàn),他也不會是一直在原地等著她的。
兩個人就這么僵持了一周,直到某天宋母突然對宋岑源說:“岑源,聽說盼盼最近要出國了,你問問具體的時間,一個人也不方便的,讓司機送她去吧?!?/p>
彼時他正歪在沙發(fā)上打游戲,剛聽到這句話,屏幕上的小人就應聲倒地。
這局輸了。
宋岑源感覺耳朵里都在嗡嗡地響,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陳盼,怎么就要跑了呢?
08
那一天太陽剛落山,片片雪花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不過片刻,窗外就成了個白茫茫的世界。
西城不下雪,陳盼第一次見著雪,自然是驚奇的,當即便推開玻璃窗用手去夠晶瑩的雪花。
她趴在窗戶上,順著雪落的軌道往下看,這一看,竟然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站在空地中央的宋岑源快要被堆成一個雪人,思來想去,終于還是鼓起勇氣發(fā)了條信息——我在你家樓下。
哪知信息剛發(fā)出去,收信的主人從單元門口出來了。
陳盼撐著傘急匆匆地朝他走去,闊大的傘面略略偏向他,微微蹙起眉頭:“下雪了,怎么不知道帶傘出來?”
宋岑源沒敢告訴她,下雪之前他就在樓下徘徊了。
看對方不答話,陳盼以為他還在慪氣,便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音:“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宋岑源想了想,按先前打好的草稿說:“我媽讓我?guī)c東西來送你。”
天越來越黑,溫度也越來越低,她看他穿得單薄,便立馬接過:“謝謝啊,我一會兒給宋阿姨打個電話道謝。傘給你,你快回去?!?/p>
其實來送東西只是個理由,他就是想多看看陳盼,沒想到這么快就被趕走,他還沒有借口再賴一會兒。
她看他欲言又止,便問:“還有事嗎?”
宋岑源搖搖頭,只好轉過身離開。還沒走幾步,他突然就后悔了,停住腳步回頭看去。
而陳盼還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鼻尖都凍得粉紅。
他的心頓時就軟成了一攤水,只覺得鼻酸,咬咬牙,朝她飛快地奔去。
奔跑著的少年像是憑空長出了兩只翅膀,落在影子單薄的少女面前。他張開雙手,兩顆年輕的心臟隔著皮肉相互感受著彼此的跳動,連同著脈速都將趨為一致。
“我不生氣了!我原諒你了!”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突然被抱了個滿懷,怔怔地問:“???我要去哪里?”
原本陳盼最近確實要出國,只不過是為期一月的交流研學,宋岑源沒有問清楚,倒鬧了個大烏龍。
知道真相后的他,有些尷尬地擦掉眼角的淚花,轉身欲逃,卻被陳盼及時扯住衣角。
“說實話,當初我也想要報滬大,我知道你在等我。
“可臨近高考,奶奶的病情愈加嚴重,爸媽忙著養(yǎng)家糊口。他們也很想讓我沒有后顧之憂地選擇想去的學校,可是我知道,我必須要留下來照顧奶奶。
“也許你是王子,但我不是公主,我不能像童話故事里上演的那樣,拋開一切只為追求自己的未來。但這些年來的每一天,我都記得,你還在等我。
“所以在奶奶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之后,我就想啊,我一定要考研來滬城,我要來見一直等著我的你。還有,我說過覺得你很好,那都是真心實意的。
“現(xiàn)在我為我對你撒過的謊和讓你等這么久道歉,對不起?!?/p>
宋岑源蒙了。
在他的記憶里,陳盼一直是個流血流汗都不會流淚的奇女子,他從未見過她有任何示弱的時候。
這些年來的輾轉反側和耿耿于懷,所有關于她的不甘,好像都在此刻煙消云散。
“我接受你的道歉?!彼蛄嗣虼剑樕仙裆凰?,手卻緊緊握著她的手心,別扭地說,“誰叫男子漢大丈夫要說話算話的?!?/p>
“那你握緊了我的手,就不可以再放開了哦?!?/p>
她的嘴邊噙著淡淡的笑意,一雙眼睛似盛滿了這世界上所有的光,璀璨奪目:“我也不會再放手了?!?/p>
人們在到達最終目的地之前,或許彼此都會走過很多岔路,但地球是圓的,只要能堅持一直走下去,對的人總歸是會遇見的。
冬雪澆灌的玫瑰,一定是晚開的,也一定是珍貴而又甜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