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角晚水
他以命相護,是不是因為,這宮門之內(nèi),紅墻黛瓦都是死的,冰冷的皇座也是死的,他坐不暖。只有她是活著的,他想看她鮮活地盛開在他心里。
——宮人談之色變、避之不及的前朝亡魂,她做夢都想再看上一眼。
【1】
暴雨如注,無星無月。
少女提一盞琉璃宮燈,孤身走上如意臺。
夜色幽深得望不到盡頭。她茫然地望著四周,費力抻長脖子,卻想不起是為了什么。
肩頭一涼,像是被誰輕輕拍了一下,她猛然轉(zhuǎn)身,撞入一對沉靜如海的眼眸里。圍困多時的迷霧散去,剝出如冰雪白玉砌成的一張臉。這是個身穿明黃長袍的男子,生得是上天入地也遍尋不著的好看,臉上卻沒有半點兒血色,只靜靜一眼,便看得她心上一空。
“放肆!你是何人,何故出現(xiàn)于深宮大內(nèi),又怎敢穿這明黃衣裳?”少女足下發(fā)軟,實在不想承認(rèn),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竟立時想要下跪。
男子并不理會,微微側(cè)頭,越過她,像是在找些什么,半晌,才兀自淡淡道:“她來了?!?/p>
雷聲轟隆而下,大彥朝開國皇帝千嬌百寵的小公主揪著被角從夢中驚醒。
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察覺到自己被擁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這才喘著粗氣哭道:“傅姆?”
“是我,公主不怕?!标绦亲戚p撫她的發(fā)頂,又緩緩拍著她的背,直到她不再哆嗦,才慢慢低了頭,溫柔地凝著她道,“做噩夢了?”
小公主慌亂點頭,抓緊她的衣袖:“傅姆,有鬼,如意臺真的有鬼!丫頭們說得不錯,前朝留下的鬼!我夢到他了,是個極俊秀的男子,可他大逆不道,竟然穿著明黃衣裳!”
晏星灼默了一瞬,拭去她額上的汗珠,小聲哄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別聽那些碎嘴的宮人婆子瞎說,世間哪有什么鬼魂?!?/p>
倘若真的有,為什么她入宮伴了這小公主十五載,卻一次都沒有見過他。
她多么想再見他一面。
晏星灼也曾有過姣花一般的好年歲,那時的如意臺還被叫作“海晏臺”,是前朝大煊皇宮第一高臺。它見證著大煊國勢先如鮮花著錦,再如烈火烹油,漸漸將這四百余年的國運燃燒殆盡。它曾在大煊無數(shù)次戰(zhàn)勝強敵后,連月奏響凱旋之音,也是它,冷眼看著大彥的鐵騎沖破宮門,將大煊的斷壁頹垣徹底踏碎。
江山易幟的當(dāng)天,仁康太后在她金碧輝煌的常樂宮里吞金自盡。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垂簾聽政了三十余年、大煊末代事實上的統(tǒng)治者在王朝更迭的滾滾巨輪面前,也不過是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蒼老婦人罷了。金殿之上,被她扶上皇位不滿半年的小皇帝伏在奶娘懷里啼哭不止,內(nèi)侍宣讀禪位詔書之際,這可憐的孩子甚至嚇得尿了褲子。
天顏如此,街頭巷尾無不引為笑談,說書人繪聲繪色之余,不免感慨——倘若先帝仍在,不知又會是何種光景?先帝景澈,年號明成,天容玉色,英姿勃發(fā),奈何被嫡母仁康太后鉗制一生,欲飛無翼,欲濟無舟,著實令人扼腕嘆息。如果他還在世,想必寧可御駕親征,戰(zhàn)死沙場,也不愿茍延殘喘,做這亡國之君吧?
世人都隔著天闕宮墻,悲憫這位英年早逝的傀儡天子,猜想若他不死,眼睜睜地看著大煊煌煌四百年國祚沒于己手,該是何等難過。唯獨晏星灼知道,他不會的。
景澈不會難過。他雖護不住百年江山,卻護住了萬萬人性命,親手將孤城傾倒,這已經(jīng)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
【2】
晏星灼及笄那一年,送給自己的生辰禮物,是一頓板子。
堂堂定遠將軍府的幺女,也不知是不是好好的千金小姐當(dāng)膩了,絲毫不顧自己老爹封疆大吏的顏面,跑去跟裕國公家的少爺撕扯到了一起,大庭廣眾之下,生生打掉了他兩顆大門牙。
由頭說來倒不算冤枉,這國公少爺仗著自己父親是仁康太后胞弟,自己又是家中獨子,千頃旱田里的一棵獨苗,打小便欺男霸女、為非作歹,尾巴能翹到天上去。自從舉家遷至這臨近邊關(guān)的金甌城,大抵是因著天高皇帝遠,他變得越發(fā)肆無忌憚,今晨信馬入鬧市,傷了一位賣炭翁不算,還當(dāng)街調(diào)戲其女。
晏星灼雖是女兒身,但自幼機敏,頗得父兄鐘愛,更隨他們習(xí)得些微武藝傍身,常女扮男裝,幻想自己便是話本子中的女俠,仗劍天下,打抱不平。這不,這日她方偷溜出府,國公家的倒霉少爺不就撞刀口上了嗎?
她雖只會些花拳繡腿的三腳貓功夫,教訓(xùn)個酒囊飯袋卻是綽綽有余,三下五除二地撂倒對方,還不忘拱手抱拳向圍觀百姓致意,場面熱鬧非凡,很快便將她在外吃花酒的大哥招了來。許是被她擾了花酒,一向偏疼她的大哥鐵青著一張臉,將她拎回府中,說爹爹不在,他定要代行父職,賞她一頓家法,讓她長長記性,也好對裕國公有個交代。
她見大哥眼中含淚,手上抖個不停,心知此番定是真的捅了馬蜂窩,趴在長凳上,咬牙道:“大哥,你打吧,那廢物是我自己看不過眼才打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絕不拖累家人!”
見她難得乖巧,大哥一怔,險些拿不住板子:“也怪我,沒有早些領(lǐng)你認(rèn)識這些要人,但凡早早見過畫像,你也不至于闖出今日之禍來?!?/p>
晏星灼垂著眼,知道此時不該多言,可若連句真心話都不敢宣之于口,豈不是白挨了這頓板子?于是她抱緊長凳道:“這與大哥無關(guān),即便我事先知曉他的身份,也只會讓我將這恃強凌弱的蠢貨打得更狠些?!?/p>
大哥僵住,回想了好幾遍才確定這丫頭說的是什么瘋話,心一橫,板子重重落下:“你還不知錯?”
“我沒錯!”晏星灼疼得渾身抽搐,可仍昂著頭,不肯低下。
“灼灼!”
“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沒錯!”韶華正好的年紀(jì),她不知愁苦,更不知這世上原本就有許多事,無法用對錯衡量。
“這是在做什么?”如云如雪堆出來的少年,披著霞光向她走來,一雙眸子澄明清澈,是晏星灼再活上一百年也不可能重遇的那種好看。
雖然大哥手上留了力,晏星灼到底是個細(xì)皮嫩肉的女孩子,一頓板子下來,已然渾身濕透,冷汗流進眼睛里,越發(fā)睜不住了。挨打并不丟人,可在陌生人面前挨打,對方還是所有戲曲唱本加起來都不夠夸的翩翩公子,晏星灼想死的心都有了。
身上一輕,卻是大哥丟了板子,伏地而拜。晏星灼哼哼唧唧的,瞧見爹爹也陪在那公子身邊,剛想叫喚,爹爹竟也跪了下去——當(dāng)然是對著那公子的。晏老將軍說了一堆場面話,晏星灼頭昏腦漲,一句也沒聽全乎,唯獨在他叩頭時,聽清了他喊的那句“陛下”。
這便是她和景澈的第一面。那年他尚未親政,卻已初露鋒芒,頭一回離了太后,獨自視察邊關(guān),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因金甌城行宮尚未建成,輦駕便擺入將軍府中暫住,誰知會撞見晏星灼受罰,小姑娘狼狽不堪卻神情倔強,絲發(fā)披肩,靨生緋紅,何處不可憐。
大哥撿著不要緊的跟景澈說了前因后果,晏星灼本來迷迷糊糊的,聽他只肯稍稍提及那裕國公之子的惡行,又說自家小妹頑劣,改日定會親自登門致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打著寒戰(zhàn)道:“是他活該的,憑什么要我向他道歉?”
“你住口!”晏老將軍氣得虎須亂顫,奪過板子像是要親自動手,可一對上女兒水光湛然的眼,又實在下不了狠心。當(dāng)著皇帝的面,他該如何才能讓晏星灼明白,晏家并不畏懼裕國公府,但國公府背后的太后娘娘,即便貴為天子,也只得俯首退讓。
“板子給朕?!本俺旱穆曇艉芷胶?,可晏老將軍父子二人聽得心驚膽戰(zhàn)。圣命不可違,板子恭恭敬敬地遞了上來。景澈接過,迤迤然踱步至晏星灼跟前,仔細(xì)打量了她一番,溫聲道:“朕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p>
她眼中毫無懼色,無禮地盯著他:“謝陛下,臣女不需要。”
此話一出,大哥和爹爹都倒吸一口涼氣,緊接著,景澈衣袖一揮,只聽一聲脆響,板子擊在一旁的石獅上,霎時斷成兩截。
“往裕國公府傳朕口諭,晏姑娘年少無知,朕已躬自教導(dǎo),此事揭過,休得再提?!本俺捍竭吺冀K淡淡噙著笑,一派無事模樣,宣完口諭,又轉(zhuǎn)向晏星灼目瞪口呆的父兄道,“朕此次出巡,隨行太醫(yī)呂、王二人,頗通外傷,可遣一人去往裕國公府上,余一人留下,為晏姑娘診治?!?/p>
晏老將軍這才反應(yīng)過來,倒頭又拜:“小女何德何能!陛下天恩,折煞老臣,也折煞小女了!”
“將軍不必過謙,晏姑娘自是極有能耐的,”景澈側(cè)過臉,極近地看著晏星灼,笑意漸深,“初次見面,便能讓朕,如此開懷。”
【3】
從前天高皇帝遠,晏星灼平生最快意之事就是從自家狗洞爬出來,偷溜進金甌城的人間煙火里。如今皇帝就在隔壁住,她哪兒也不想去了,成天撅著依然隱隱作痛的屁股,扒著墻頭明目張膽地看皇帝。
在景澈暫住晏府之前,晏星灼從來都不知道皇帝原來也可以和話本子里不一樣。他平易近人,絕少架子,沒有胡子,更不會朝誰瞪眼睛——他的眼睛里像是能融進滟滟春水,美成那樣,就只該用來笑。
晏星灼想看景澈多笑笑。可惜他批劄子的時候總是閉門不出,同父兄一道出門時又自然是前呼后擁。她一天之中,唯一能靜靜看他的時刻,只有傍晚膳后閑暇時,他屏退左右,安然立于院中看書的些微時光。
她想,景澈看書時一定容易入神,否則為什么她癡癡爬了無數(shù)次墻頭,他一次也沒抬眼瞧過她?十五歲的晏小姑娘,生得也是眉目如畫,玉雪可愛,她鉚足了勁,冒著挨打的風(fēng)險,連母親擺在高架子上的螺子黛和蔻丹都偷偷涂上了,不過是想讓他看上自己一眼而已。
“母拍案斥曰:‘汝既讀書,須知忠孝難兩全,豈不識賊子野心?而今顧忌母命,認(rèn)賊作父,玷辱祖宗,吾何顏與汝相見?’”景澈似乎對今日看的書頗有感觸,在月上梢頭,晏星灼昏昏欲睡之際,竟朗聲念了出來。
他聲音清清凌凌,如風(fēng)動碎玉,她瞬時清醒過來,正想接著聽,卻聽他讀到“少頃,家人出報曰”時滯住不念了。她等得心焦,沒忍住,腦袋伸出墻頭道:“陛下,您怎么不念了?這故事臣女也聽過,這位母親愛子情深,又深明大義,是難得的賢母,唯恐兒子為難,便懸梁自縊了。臣女初讀時,難過了好久,母之愛子,著實令人唏噓……”
她話說一半,手上沒著力,頭朝地摔下墻來。景澈相救不及,明黃衣角堪堪擦過她的臉龐,就聽見“咚”的一聲,晏星灼栽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說不清為何現(xiàn)下比方才看到“老夫人自縊”時還要焦慮些,顧不得身份,半攙半抱地將這膽大包天的丫頭撈起來,撥了撥她的額發(fā),又掐了掐人中,剛要喊太醫(yī),晏星灼卻自己醒了。她天生便有不讓人當(dāng)女孩兒對待的本事,景澈心頭涌出的那一絲憐香惜玉之情在瞥見她糊了一腦門的泥巴時立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委實繃不住的一聲輕笑:“晏姑娘,你怎的不藏好?”
晏星灼眼冒金星,就著他的手想爬又爬不起來,只得賴在他懷里嘟囔:“臣女壓根就沒想藏,臣女就是想時時看見陛下而已?!?/p>
景澈怔了怔,面上卻不動聲色:“你日日在墻頭喝西北風(fēng),就是為了見朕?”
“不止的,陛下,臣女還想和陛下說說話,”晏星灼抬起腦袋,見景澈并沒有呵斥她,便又壯了幾分膽,拽著他的袖子道,“臣女想告訴陛下,那位老夫人為保兒子忠孝兩全,是心甘情愿赴死的,做子女的,要感念父母之心,但也千萬別鉆了牛角尖,否則反而是連累了已故親人,害他們在九泉之下都徒增牽掛,豈非不孝?所以陛下,請您,別再難過了?!?/p>
晏星灼常年混跡茶坊酒肆,景澈的身世,她多少也是聽說過的。仁康太后膝下無子,景澈雖是庶出卻是這一輩唯一的皇子,因此太后聯(lián)合親貴勢力,早早地將他搶來養(yǎng)在自己宮中,待他極為嚴(yán)苛不說,還不許他生母淑妃探視。淑妃性子恬淡不爭,母族又無實權(quán),知曉景澈一旦登基,嗜權(quán)如命的仁康必不肯容下自己一同輔政,為保兒子無后顧之憂,便自請出宮為先帝守陵,不料于途中暴病而亡。百姓都道淑妃之死,與仁康太后脫不了干系。
晏星灼言辭懇切,景澈不作聲,當(dāng)她想起身時,卻驟然伸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他字字誅心,猶如泣聲:“是誰教你說的這些?”
【4】
晏星灼邊撲騰邊含含糊糊地不知在說些什么。景澈見她兩頰通紅,眼角滿是因為疼痛嗆出的淚,心登時軟了,五指略略松開,只聽她道:“我若當(dāng)真這般容易聽話,爹爹哥哥請的老師也不至于被一個個嚇跑。陛下救過我,使我免于家法,我每天想著的都是該怎樣報答您,說的話您不愛聽便罷,何苦作踐我一顆真心?”
她控訴完畢,還不忘瞪他一眼,捂著脖子跳出一尺開外,才敢抱怨道:“臣女險些便要死在自家院中,陛下此舉,未免也太不給臣女面子了!”
天下雖大,卻無一人可信,遑論真心?景澈從來都是這樣覺得的,直到晏星灼出現(xiàn),讓他喜,讓他惱,讓他憂,又讓他哭笑不得。他張了張口,想道歉又拉不下臉來,晏星灼倒像是瞧出來了,大大咧咧地擺擺手表示不用,他凝著她,忽地卻想,這小丫頭的真心,他想信,更想要。
景澈在晏家待了不過一旬有余,平日里政務(wù)繁忙,一得了空,竟全用來聽晏星灼一個人絮叨。她膽子也越發(fā)大,到了后來,竟敢連仁康太后都說上一兩句,末了又怕景澈難過,便撓著腦袋,說些自己幼時的蠢事,是如何如何討了爹爹的打,又是如何如何惹了母親傷心。她本意是想寬慰景澈,表示天底下不是只有他一個于親情一途上受過委屈,卻不知對于景澈而言,這些又算得上什么委屈。他是那樣羨慕晏星灼,羨慕到單看她手舞足蹈、神采奕奕,便也從心底感到歡喜。
皇宮是個好地方,容不得天真爛漫,也容不得濃烈恣肆的歡喜。所以,如果可以,他想保護這份歡喜,哪怕將它永遠留在金甌城中。
御駕回鑾那天,正值晏星灼的笄禮,可是除了她和為她準(zhǔn)備了一碗小面的母親,又有誰會在意。她隔著如山如海的人群,跟在父兄后頭,遙遙地望著景澈上輦,這十余天的朝夕相對,她朦朦朧朧的情竇初開,大概會和這一路的車轍一樣,明日水洗過后,便再無蹤跡。
晏星灼十個指頭扣在胸前,極力按壓著快要溢出胸口的不舍,身旁的大哥卻急不可耐地拍了她一下。她猝然抬頭,發(fā)現(xiàn)景澈半掀起簾子,沖她招手。她那腫起的核桃眼大力眨了眨,發(fā)覺自己沒有看錯,再也顧不上許多,眾目睽睽之下,朝他奔去。
景澈含笑看著她奔至身前,極輕地?fù)崃艘幌滤哪X袋:“若朕沒記錯,今日該及笄了吧?有什么想要的禮物,盡管跟朕說?!?/p>
晏星灼萬萬沒想到他會記得,只覺心跳聲震得自己耳朵發(fā)麻,忙空了一只手去撫摸,嘴里卻沒歇著:“陛下可不可以喚臣女一聲閨名?天底下有數(shù)不清的晏姑娘,單臣女家中就有四位姐姐,可灼灼卻只有一個?!?/p>
晏家父子隔得遠,并未聽清他二人說的是什么,卻見左右侍從皆變了臉色,慌得直喊晏星灼回去,生怕她再惹出什么亂子來。
晏星灼此刻眼里卻只容得下景澈,見他眼中閃過剎那的驚訝,卻并無嫌惡,索性更湊近他一些,輕聲道:“還有……您一直都沒告訴臣女,該如何報答您那日的解圍之恩呢!”
景澈聞言抬了手,將她簪了滿頭的牡丹花細(xì)細(xì)扶正,才在這大好春光里看見一張紅透了的臉。
“那便,繼續(xù)鮮活地盛開吧,灼灼?!?/p>
【5】
他喊了她,她是世上千千萬萬的晏姑娘里,他唯一的灼灼。
“若論及牡丹,大煊沒有比海晏臺開得更好的,朕,等你同看?!?/p>
海晏臺,是大煊歷代君王接見重臣、犒賞凱旋將士的所在,她一個小女子,如何才能踏上?她萬般不解,只得私下詢問母親,誰料一貫溫婉的母親緊張地掩住她的口,閉了門窗后才敢告訴她,陛下選妃,亦是在海晏臺,中選者賜牡丹。算算今上的年紀(jì),明年此時,也該選妃成婚了。
晏星灼從此不敢簪牡丹。
這一年過得很不太平。大煊歷經(jīng)二十一朝,到了景澈這一代已如強弩之末,風(fēng)雨飄搖中不知該去往何方。國境四方異動頻出,原屬國赤琉也不斷擾境,大煊臣民無不盼望明成皇帝早日大婚親政,晏星灼也盼,盼的卻是與他簪花行路,甘苦與共。
海晏臺上,云氣徘徊,百美擁簇,晏星灼站在一眾良家子中,第一次惱恨自己身量未足,早已及笄卻仍是個小孩模樣,如何能在美人堆中冒尖,讓景澈一眼便看到?
鐘鳴樂舞聲中,內(nèi)侍尖細(xì)的長音也顯得不那么清楚了,周圍跪倒一片,晏星灼心想許是景澈來了,趁著人頭攢動,偷偷踮腳去尋。率先撲入眼簾的卻是一截龍袍,象征九五至尊的十二章紋飾遍布全身,可晏星灼看著,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等到那龍袍的主人懶懶喚了“平身”,她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件女式用袍,普天之下,敢這樣穿的,唯有仁康太后一人。
萬千雍容的老太后悠悠落座,淡淡瞥來一眼,晏星灼左右的良家子已個個不寒而栗起來。她卻不怕,只因一門心思都在景澈身上,仍探頭去找,只見景澈默默坐在太后身側(cè),不言不語,像隱匿花叢中的一滴露,風(fēng)一吹便會消散。
一年未見,他清減了許多,眼里一絲光彩也無。晏星灼想起父兄在家中議事時,她曾無意間聽到,太后遲遲不肯歸政,于朝中廣植心腹,暗殺帝師,不顧國難,用度奢靡,樁樁件件,無不是大煊的罪人,奈何陛下羽翼未豐,又顧念養(yǎng)育之恩,處處受太后掣肘,根本無力回天。想到此處,她愣愣看他,仿佛看了一場鏡花水月,虛幻酸楚之至,教人只想落淚。
景澈并沒有回應(yīng)晏星灼的目光,他像是完全陷在一片混沌之中,甚至沒有回應(yīng)太后的呼喚,直到她握上他的手,他才回過神來。
“皇兒,這些孩子皆是一等一的品貌,你便放開眼光去選吧?!?/p>
“兒臣不敢擅專,全憑母后做主。”他答得很快,無悲無喜,似是已經(jīng)將這句話反復(fù)練習(xí)多遍,只待這一刻交差了事。
太后拍拍他的手,神情變得不大好看:“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是皇帝,還想依賴母后到幾時?。總鞒鋈ツ切┭怨儆衷摵鷣y猜忌彈劾了。”言罷,她翻了翻名冊,將待選之人一一對上號。晏星灼正全神貫注地望著景澈,忽覺氣氛突變,眾人齊刷刷地向她投來目光,源頭竟是太后的遙遙一指。
“定遠將軍的小女兒,皇兒可有印象?母后聽說你邊關(guān)之行便是住在晏家,和這位晏姑娘相處頗為融洽?!?/p>
所有人都在等待景澈的回答,階邊牡丹開得正盛,恍若下一刻,其中最明媚的那一朵便會被誰摘下。
景澈也確實看向了晏星灼,他的神情一點也不晦澀難懂,只一眼,晏星灼便心涼了大半——他的目光毫不躲閃,是面對陌生人時慣有的漠然。他就這樣望了她許久,搖頭道:“或許是年深日久,兒臣記不得了?!?/p>
【6】
人群中窸窸窣窣的,盡是譏笑。晏星灼拽掉最長的那根玉護指,緊緊握進手心里,她總得找點事情做,總得讓肌膚先疼起來,這樣才可以騙自己,她現(xiàn)在并沒有心如刀絞。
不過一年,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年深日久”,可為什么他的一舉一動卻像是鑿刻進了她心里,時過境遷,反而更加清晰?
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沖上去問問他,問他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還記不記得他曾說過,海晏臺的牡丹才稱得上是天香國色,他等著與她同看。
可她終究不敢,名冊上寫的不是“晏星灼”,而是“定遠將軍府幺女”,她一人可拋卻性命,但不能不顧惜家族。于是她挺直脊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退回行列中,又看著景澈將開得最好的那朵牡丹,別到第一排行首的姑娘鬢間。
那姑娘,從太后落座起,便一直含羞帶怯,淺笑晏晏。她是裕國公的長女,太后的親侄女。
為他未來的皇后簪花時,景澈瘦削的身軀像憑空樹立的高墻,晏星灼看不透他,只依稀聽見他的笑聲。
她低下頭,把玉護指攥得更緊了些,任它的尖利劃破皮膚。她想哭,卻不是為了自己。只因她是見過景澈真正開心時的樣子的,她感覺得到,他此刻一點兒都不快樂。
可是,她又能怎樣呢?他早已徹底忘記了她。
回家后,晏星灼大病了一場,醒來見到母親蓄了一汪淚,手背搭著她的額頭,都快僵了仍不肯放。她深感不孝,想喚聲“娘”,出聲卻無比喑啞。好在世上本無嫌棄兒女的母親,見她醒了,晏夫人哪還顧得上別的,一把摟住她道:“灼灼,你何苦如此,咱們這是因禍得福??!”
她勉力打起精神,才聽懂了母親接下來所說的。原來當(dāng)日海晏臺上,太后不僅是為景澈立后選妃,同時也為裕國公的少爺,也就是曾被晏星灼打落牙齒的那個紈绔指了婚。對象是大煊聞名的美人,據(jù)說景澈那天多看了那姑娘幾眼,太后就暗自記在心里,許是忌憚那女子,怕她若入宮為妃會分了自己侄女的寵,便先發(fā)制人,將她指了出去。
“如此看來,陛下忘了你,也是好事?!标谭蛉藫嶂畠旱谋?,眼底滿是失而復(fù)得的喜悅。
晏星灼任母親擁著,不忍告訴她,此事無所謂好與不好,她既無法與所愛之人兩心相許,便不會再嫁與旁人。
女兒家鮮妍勝過春花的好年華悄然淌過,晏星灼也從小姑娘變成了金甌城中人人取笑的老姑娘。她本就我行我素慣了,選妃失敗后,門當(dāng)戶對的適齡公子們又顧慮重重,隨著年歲漸長,提親之人寥寥,她越發(fā)沒人管,反倒樂得清靜。
她看似對什么都不甚關(guān)心,平素最愛做的事,便是扮成小廝模樣,去茶館里,抱著一壺紋絲未動的茶,聽說書人的驚堂木敲到天明。因為,除了民間軼事,她再沒別的法子可以探聽到景澈的消息。
聽說帝后不睦日久,景澈膝下無一子半女,太后恩威并施卻也奈何不得。又有傳言更是有板有眼,說景澈不近女色,只在早年間和一位名喚依依的低品階采女很是親近,然而皇后善妒,利用當(dāng)時太后患病,誣陷那位小采女在宮中大行厭勝之術(shù),趁著景澈離宮祭天,將那小采女活活杖斃了。
凡此種種,晏星灼樂得高興,并不計較真假。本以為這一生與景澈之間微末的緣分早就盡了,怎知明成二十五年,距離海晏臺選妃整十年,金甌城再次山呼萬歲。
這一年,赤琉撕毀屬國盟約,遠渡忘思海入侵大煊,仁康太后攜明成皇帝往北境撤離,大煊國威蕩然無存。金甌城行宮因多年來國庫空虛,遲遲未建成,帝后一行便再度寄宿晏家。
“皇帝”這個詞對晏星灼而言,早在她離開海晏臺時,就慢慢變回了話本子里鍍了金身寶相莊嚴(yán)的菩薩,可當(dāng)景澈下了步輦朝晏家人走來,她仿佛又成了初初及笄時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急著想從人群里冒出頭來問他——“陛下,我該如何報答您?”
盡管,他不要她的以身相許,她早已明白。
【7】
赤琉來勢洶洶,一路摧枯拉朽,昔日金尊玉貴的皇族風(fēng)塵仆仆,名為撤離,實是逃難,誰也不知三公九卿們?yōu)楸4箪訒c赤琉如何交涉,留守國都的禁衛(wèi)軍們又能撐到幾時。
仁康太后素喜浮華,現(xiàn)今被迫流落異鄉(xiāng),晏家再好也不比皇宮,因此自入府之后,老太后的眉毛就沒有一刻舒展過。她自恃身份貴重,嘴上并未表露什么,倒是一直隨侍在側(cè)的皇后掩著口鼻挑三揀四,這兩人黏在一塊兒一唱一和,晏星灼隨父母跪在道旁,恨不得跳起來按著她們的腦袋把金甌城、把邊關(guān)、把大煊那些衣食無著的百姓都指給她們看看,民不聊生,上位者卻窮奢極欲,大煊如此,能不亡嗎?
從始至終,唯有景澈默然無語,他神情淡漠,無視身后吵鬧,只徑自向前走去。歲月似乎對他格外憐惜,若不是日益消瘦的身形和少年時畢竟不同,晏星灼幾乎以為十年過去,只有她被困在了時光里。她跪在地上,強迫自己去想他的種種壞處,他的遺忘,他的背棄,他的不守信約,可是,害她成了老姑娘的,從來都是她那顆早早交付出去的心,她如何能怪他。
景澈沒走幾步便踉蹌了一下,侍從們都圍在太后身邊,有人分明瞧見了,卻別過臉去,一國之君,竟無一人理睬。晏星灼喉頭一熱,不顧母親阻攔,喚道:“陛下,您當(dāng)心?!?/p>
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么著急,小跑著上前扶住他,低頭道:“您要去哪兒?臣女可以為您帶路。”她不敢抬頭看他,生怕一不小心,便讓他瞧出她眼里那些濃重到藏不住的情意,可景澈竟從寬大的衣袍里伸出手來,緩緩去夠她的小指:“老地方,灼灼?!?/p>
這聲“灼灼”實在算不上好聽。只有他二人聽得見也只有他二人聽得懂的歉意,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心肺里嘔出來的,難聽得讓人覺得發(fā)堵。
他們的老地方,曾經(jīng)的一墻之隔。
此行倉促,隨行侍從本就不多,又都是太后耳目,撥給景澈的幾個歪瓜裂棗對他不甚恭敬,打起小報告來卻是一把好手,因此景澈為免生事端,終日閉門不出。晏星灼悄悄蹲了幾夜墻頭,再沒見他同當(dāng)年一般,捧著書立于院中,遠遠看著,好似即將羽化登仙。
又一日,景澈院中傳來一陣騷動,晏星灼從睡夢中驚醒,剛走到墻邊,就聽到女子凄厲的哭喊。
“不要叫我表妹,我是你的妻子啊!”是皇后,她歇斯底里,狀如瘋癲,“十年了,你連我的手指頭都懶得碰一下,你知不知道那些宮人都是如何在背后恥笑于我的?如今我什么也不求,只想與你有個孩子,也算對母后盡了孝,這你也不肯應(yīng)允嗎?”
晏星灼緊貼墻壁,只聽景澈與皇后對峙半晌,冷冷笑道:“究竟是什么也不求,還是得了太后授意,日后好上行下效,學(xué)著她垂簾聽政,挑個比朕更聽話的人偶,隨意擺弄?”
皇后似是被戳中心事,驀地愣住。晏星灼再難聽見動靜,忍不住又一次爬上墻頭,尚未趴穩(wěn)當(dāng),就見皇后飛撲過去,剛要觸上景澈的衣角,就被他輕輕拂開。她癱倒在地,哭得全身都在顫,嘴里翻來覆去,無非是痛訴景澈絕情,哀號自己苦命。
景澈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淌了滿臉的淚,又掃了眼守在不遠處的內(nèi)侍,俯身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選妃之前,太后一連數(shù)日幾近明示,朕自知要立你為后,海晏臺上不過走個過場。你我本可相安無事,可你偏要于太后面前巧言令色,構(gòu)陷無辜,如此人品,怎配為一國之母,怎配做我的妻子?”
皇后嘴唇抖得厲害,須臾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你還在想那個小賤人?我不配,難道區(qū)區(qū)一個采女便配嗎?如若再來一次,我定要將她千刀萬剮……”
她的咒罵聲在景澈的一記耳光里戛然而止。
“帶上你的人,滾。”他背過身去,就在同一瞬,望見晏星灼泫然欲泣的眼。
【8】
“灼灼,過來?!焙投嗄昵耙粯?,這里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景澈比誰都清楚,晏星灼根本沒想藏。
“那位采女,是叫依依嗎?”她翻身下墻,盯著他的臉,沒有過去。
景澈挪開眼,答非所問:“當(dāng)日太后也為裕國公之子賜了婚事,依依,是他的妻妹?!?/p>
“哦,那想必同她姐姐一樣,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了?!标绦亲菩幕乙饫?,轉(zhuǎn)身欲走,景澈突然慌張起來,上前攥住她的手,她吃了一驚,剛想掙開,卻窺見景澈露出的一截臂上,滿是青紫的繩痕。
“怎么弄的?”她的心完全不聽使喚,疼痛來得這樣猝不及防。
景澈笑了笑,揩去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淚:“你當(dāng)天子是什么人?皇宮金闕是天下最大的囚籠,所謂天子,便是天下最大的囚徒?!?/p>
大煊建國四百載,氣數(shù)已盡。赤琉來犯,仁康太后卻挪用軍需為自己修建園寢,致使大煊節(jié)節(jié)潰敗。景澈渴望自己能成為中興之主,可他的親信被太后盡數(shù)除去,北逃之際,他想留下來共進退,太后卻唯恐他有機會重掌國事,將他一路捆綁,強行帶離出宮。
晏星灼沉思片刻,手心滾燙,反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赤琉雖軍備先進,可地域狹小、物資貧瘠,若這仗真打起來,必定難以為繼,何況它自毀屬國盟約,實是異族蠻夷行徑,人人得而誅之。大煊與友邦唇齒相依,又是同宗同源,只要您親發(fā)號令,聯(lián)合他們,勢必能將赤琉一舉趕出國境。我自小便隨父兄四處游歷,到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已結(jié)交不少友邦人士,愿為馬前卒。只是如您所言,大煊已爛到了根上,即便沒有赤琉,起義軍也是勢不可擋……”
景澈耐心聽她說完,慢慢地笑了:“一朝興亡,自有天道。蒼生若安,朕縱使身死魂消,又有何懼?但是灼灼,你不許牽扯進來?!?/p>
或許是因著他說這話時的眉眼太過溫柔無虞,晏星灼看得失神,忘了聽話。
明成二十五年冬,帝后起駕回宮。聽說大煊割讓數(shù)座城池,與赤琉劃地而治,才勉強維持和平。消息傳來,晏老將軍一病不起,彌留之際拖著兒女的手,哀聲問道:“先祖櫛風(fēng)沐雨,披荊斬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棄如草芥,換一夕安寢。想我大煊,還能有幾日安寢?”
他至死都沒有等到答案。赤琉并沒有真正退兵,反而倚仗新城地勢,想方設(shè)法深入大煊腹地,鄰國也因此唇亡齒寒,惶惶不可終日。晏星灼追隨兄長,想先借助鄰國兵馬,同仇敵愾驅(qū)逐赤琉出境,卻在半道被截,并誣為謀逆。
她被投入牢城營,本以為必死無疑,卻遲遲不見死期。大煊各地紛紛揭竿而起,戰(zhàn)火愈燒愈烈,她像是被遺忘在這兵荒馬亂之中,一囚便是兩年。兩年里,晏星灼與外界隔絕,不知家中境況,直到忽有一日,獄卒粗聲喚醒她,說是有人探望。
隔著柵欄,她瞧見一人佝僂著背,步子蹣跚,向她走來。
竟是景澈。他瘦得幾乎撐不起算不上寬大的衣袍,周身縈繞著的都是衰敗與凋零的氣息,唇也被用力抿著,像是正在忍受無比的痛楚。
“你到底怎么了?”晏星灼頭一回忘了敬語,無措地去抓他的手。
景澈一把擰住她的腕子,指尖發(fā)顫,只因他已沒有力氣握緊:“我讓你不要牽扯進來,你為什么不聽話?”
晏星灼哭了,卻不是為她自己。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用另一只手去撫他的臉:“因為我想和依依姑娘一樣能幫到你!我想讓你看到國泰民安的那天,你可以從那座死城出去,我?guī)闳タ凑嬲暮忧搴j蹋憧梢宰瞿阕约旱闹魅恕?/p>
景澈后退一步,輕輕甩開她:“你記住,你跟她從來都不一樣。”
他背過身的那一刻,晏星灼分明看見有光芒自他眼中轉(zhuǎn)瞬即逝。
可她并沒有看到他旋即落下的眼淚。
灼灼,朕真希望你說的那一天快點到來,但是朕等不及了。
【9】
三日后,明成皇帝暴崩,遺詔有言,大赦天下。站在牢城營外刺目的陽光底下,晏星灼昏死過去。
后來,她輾轉(zhuǎn)找到已追隨自號“大彥”起義軍的兄長,獻上一塊令牌。這塊令牌,是景澈在獄中捉住她的手腕時,偷偷塞入她袖中的,有了它,便如帝親臨,可向鄰國借兵,共驅(qū)赤琉。
大彥軍隊直搗黃龍,她隨軍入宮,在海晏臺上,再一次見到了皇后。這個跋扈一生的女子身披火紅嫁衣,轉(zhuǎn)過身,朝晏星灼慘然一笑。
晏星灼提起劍指向她:“他是怎么死的?”
皇后摩挲著嫁衣上那條振翅欲飛的鳳,口鼻中漸漸滴下血來:“你看,就是中了和我一樣的毒。只不過,我是自愿,他是被日復(fù)一日,偷偷下的毒。不過太后已經(jīng)選了新的宗室子來代替他,人都養(yǎng)在宮里了,他豈會真的不知?之前我總覺得奇怪,他明明可以不死的,為什么還要乖乖服毒,今日可算是明白了?!?/p>
她咯咯笑起來,聲如鴉雀:“他是為了你呀,他若不死,如何有由頭放你出來?他被太后挾持了一輩子,臨了,竟也用自己的性命,擺了我這手可通天的姑母一道?!?/p>
晏星灼的瞳孔被驚痛填滿:“你胡說,他愛的是依依……”
“她算是個什么東西?不妨告訴你,他恨我,這么多年連正眼都不瞧我,僅僅是因為選妃前夕,我私下告訴了太后你毆打我哥哥,陛下為你解圍,又暫住你家之事,若不是他那天未曾對你表露半點兒興趣,指給我哥哥的,就會是你了!”
“哐當(dāng)”一聲,長劍觸地。怪不得,他說晏星灼和依依不一樣。他虧欠依依的姐姐,所以厚待她,而晏星灼,正是他那一點兒不可說卻也不可舍的私心。
“那你那天在我家,為什么要說什么采女?”晏星灼的心里,豁然裂開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她只覺此生都無法圓滿。
“我是故意的啊,”皇后的身子搖搖欲墜,“因為我恨他!他都已經(jīng)自身難保了,為什么還偏偏要拼了命地護住你呢?”
她仿佛并不需要回答,毒發(fā)的當(dāng)口,縱身躍下海晏臺。
是啊,為什么呢?大彥立國后,晏星灼做了小公主十五載的傅姆,每一天,她都一遍遍地問自己。
她聽說宮里不干凈,前朝的鬼鬧得兇狠,于是她命人把屋子里的窗全用粗麻覆上了,生怕屋里太亮景澈不肯來,可他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哪怕是在她夢中。
他這一生既無父母之愛,也無夫妻之情,更無君主之威,于是待她也這般吝嗇,她明白的。
她跪坐在如今的如意臺中,借著滂沱雨勢,號啕大哭。
恍惚里,她似乎聽見他的聲音,是被她記了多年的那句:“那便,繼續(xù)鮮活地盛開吧,灼灼?!?/p>
他以命相護,是不是因為,這宮門之內(nèi),紅墻黛瓦都是死的,冰冷的皇座也是死的,他坐不暖。只有她是活著的,他想看她鮮活地盛開在他心里。
“傅姆,你沒事吧?”小公主不知何時醒了,還尋到了如意臺。她學(xué)著跟大人似的,慢慢抱住晏星灼,安慰道:“傅姆別怕,那個前朝的鬼一定不會再跑出來嚇人了,如果他還敢出來,我?guī)湍阙s跑他。”
晏星灼越發(fā)哭得肝腸寸斷。宮人談之色變、避之不及的前朝亡魂,她做夢都想再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