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宗潔
【摘要】 東漢支婁迦讖(略稱支讖)譯《道行般若經(jīng)》記載的薩陀波倫菩薩見化佛金身并得其勸導而繼續(xù)東行求法的故事,與漢明帝夢化佛金身而遣使西行求法的傳說有異曲同工之處,為漢明帝夢化佛金身的傳說提供教義依據(jù),反映2世紀晚期單尊立姿化佛金身教義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傳入漢地,有助于單尊化佛金身立像在漢地的傳播與發(fā)展,其意義不僅限于藝術領域,對于中外文化交流史、佛教史研究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 《道行般若經(jīng)》;化佛;金身;薩陀波倫菩薩;漢明帝
【中圖分類號】B94?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4-0040-03
基金項目:2014年度文化部文化藝術科學研究項目《漢魏兩晉南北朝佛像金身研究》(批準號:14DF44)。
史載佛教正式傳入漢地與漢明帝劉莊夢佛金身有直接的關系。
東漢迦葉摩騰共法蘭譯 ①《四十二章經(jīng)》序:
昔漢孝明皇帝夜夢見神人身體有金色,項有日光,飛在殿前,意中欣然甚悅之,明日問群臣:“此為何神也?”
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曰佛,輕舉能飛,殆將其神也?!?/p>
于是上悟,即遣使者蔡愔 ②、羽林中郎將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支國,寫取佛經(jīng)四十二章……[1]
漢明帝夢佛金身而遣使西行求法的傳說是否有佛教教義依據(jù)呢?史載東漢支婁迦讖(略稱支讖)翻譯的《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的教義內(nèi)容對此做出了解答?!兜佬邪闳艚?jīng)》記載的薩陀波倫菩薩宿世見化佛金身并得其指點而東行求法的故事與漢明帝夢佛金身而遣使西行求法的傳說頗為相似。
支讖(支婁迦讖的略稱)于漢靈帝光和二年(179)十月八日譯出《般若道行品經(jīng)》(《道行般若經(jīng)》的異名)。
以下對《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的內(nèi)容、特點和意義略做探討。
一、《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的內(nèi)容
《道行般若經(jīng)》卷九:
佛語須菩提:“疾欲得佛者,索《般若波羅蜜》當如薩陀波倫菩薩,于今在上方過六百三十億佛國,佛名揵陀羅耶,其國名尼遮揵陀波勿,薩陀波倫菩薩于彼間止。”
須菩提白佛言:“薩陀波倫菩薩本何因緣索《般若波羅蜜》?”
佛語須菩提:“乃往久遠世有菩薩名薩陀波倫……是時世有佛名曇無竭阿祝竭羅,佛般泥洹以來甚久,亦不聞經(jīng),亦不見比丘僧。
時薩陀波倫菩薩于夢中,忉利天人語言:‘前世有佛名曇無竭阿祝竭羅?!?/p>
是時菩薩于夢中聞佛名即覺,覺已即大歡喜踴躍,即棄捐家,入深山中無人之處,棄身無所貪慕而大啼哭,自念言:‘我惡所致,不見佛,不聞經(jīng),不得菩薩所行法?!?/p>
是時薩陀波倫菩薩啼哭,時便聞虛空中有聲言:‘善男子可止,莫復啼哭,有大法名《般若波羅蜜》,若有行者,若有守者,得佛疾?!?/p>
薩陀波倫菩薩問虛空中聲:‘當何因緣得《般若波羅蜜》?當?shù)胶畏角笏??當何等方便得之??/p>
虛空中聲報菩薩言:‘從是東行,莫得休息……從是東行悉斷念已,作是行不缺者,令得聞《般若波羅蜜》不久?!?/p>
虛空中聲復報言:‘莫失是教?!魇钦Z已,便不復聞聲。
是時薩陀波倫菩薩聞是教法,倍踴躍歡欣,隨是教即東行,心適無所著,行中道作是念:‘去是幾所乃當?shù)谩栋闳舨_蜜》?’作是念已住,復大啼哭。
薩陀波倫菩薩作是啼哭時,上方虛空中化作佛在空中立 ③,言:‘善哉!善哉!如若所索者甚難,如汝作是精進者,今得《般若波羅蜜》不久?!?/p>
薩陀波倫菩薩叉手仰向視化佛身有金色……身有三十二相。見已大歡欣,叉手白化佛言:‘愿佛為我說經(jīng)法,我從佛聞經(jīng)。聞經(jīng)已,諸佛所有經(jīng)法,我皆欲悉得之?!?/p>
是時化佛語薩陀波倫菩薩:‘受我所教……從是東行索《般若波羅蜜》,去是間二萬里,國名揵陀越……汝從是去到揵陀越國曇無竭菩薩所,自當為汝說《般若波羅蜜》,當為汝作師教汝。’……
薩陀波倫菩薩白曇無竭菩薩言:‘我本索《般若波羅蜜》時,于空閑山中大啼哭,于上虛空中有化佛身有三十二相,紫磨金色……’”[2]
釋迦牟尼佛講述薩陀波倫菩薩在曇無竭阿祝竭羅佛般泥洹后,于東行求法途中受上方空中有金身的化佛勸導而繼續(xù)東行二萬里到揵陀越國向曇無竭菩薩求法的故事。
二、《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的特點
除《道行般若經(jīng)》以外,支讖翻譯的《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和《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中也有化佛金身的內(nèi)容。
《出三藏記集》卷二:
《般若道行品經(jīng)》十卷(或云《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或八卷,光和二年十月八日出。)……《伅真陀羅經(jīng)》二卷(《舊錄》云,《屯真陀羅王經(jīng)》。)……《問署經(jīng)》一卷(安公云,出方等部?;蛟啤段氖鈫柶兴_署經(jīng)》。)……右十四部,凡二十七卷。漢桓帝靈帝時,月支國沙門支讖所譯出。[3]
根據(jù)上文可知支讖于東漢桓帝劉志、靈帝劉宏在位時期(147 - 189年)譯有《問署經(jīng)》(《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的略稱)、《伅真陀羅經(jīng)》(《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的略稱)等多部經(jīng)典,其中《般若道行品經(jīng)》(又名《道行般若經(jīng)》)譯于光和二年(179)十月八日。
隋代法經(jīng)等《眾經(jīng)目錄》卷一:
《屯真陀羅所問經(jīng)》三卷(或二卷)(后漢建寧年支讖譯)[4]
上文記載《屯真陀羅所問經(jīng)》(《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的略稱)譯于漢靈帝劉宏在位的建寧年(168 - 172)。
《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
有婆羅門名曰惟耆先,白佛:“我赍華持到婆羅門神祠,入門見怛薩阿竭飛在虛空中而住。
其佛問我:‘持是華給何所?’
即應言:‘欲以上神?!?/p>
其佛言:‘有怛薩阿竭號曰天中天,可以華供養(yǎng)上之。所以者何?因是可有功德而到阿耨多羅三耶三菩,便可逮得阿耨多羅禪?!从匀A供養(yǎng)。其華悉化作佛,悉紫磨金色,其光七尺,三十二相、種好悉具。
諸佛皆言:‘其心以堅于功德者能致是應?!盵5]
婆羅門惟耆先向釋迦牟尼佛講述自己攜花來到婆羅門神祠,入門見“怛薩阿竭”(如來)飛在空中,勸惟耆先以花供養(yǎng)如來。惟耆先想要以花供養(yǎng)如來時,花全都化作紫磨金色的多尊化佛。
《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卷下:
及伅真陀羅八萬四千夫人各各持天珠而奉上佛,則時散佛頭上便化作八萬四千交露帳。其中悉有床具足皆珍寶,皆布天繒以為綩綖。諸交露帳中悉有坐佛,其佛皆三十二相,諸種好悉具。八萬四千夫人見是變化莫不歡喜,皆發(fā)阿耨多羅三耶三菩提心,皆踴躍,合作一音而嘆:“怛薩阿竭已自凈……若船師無所不度,佛者是即尊……光而七尺,色若如金……”[6]
伅真陀羅的八萬四千位夫人各持天珠奉上釋迦牟尼佛,天珠散于釋迦牟尼佛的頭上化作八萬四千個交露帳,每個交露帳中都有一尊三十二相的坐佛。伅真陀羅的八萬四千位夫人見此變化后,贊嘆“怛薩阿竭”(如來)“色若如金”。史載譯于東漢的《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卷七列舉的三十二相中有“十四者,身真金色” [7]。伅真陀羅王的八萬四千位夫人所見之化佛有三十二相,應有金色身?;鹗腔F(xiàn)的佛,與佛的形象相同。伅真陀羅王的八萬四千位夫人所說的“色若如金”應既是對釋迦牟尼佛金身的贊頌,也是對化佛金身的贊嘆。
與相同譯者的《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相比,《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有四個特點。
(一)立姿呈現(xiàn)
從《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的“諸交露帳中悉有坐佛”來看,《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是坐姿。
《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未提及婆羅門惟耆先所見由花變成的化佛金身的姿勢,不確定化佛金身是坐姿,還是立姿。
從《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上方虛空中化作佛在空中立”來看,《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是立姿。
(二)一尊獨現(xiàn)
《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記載伅真陀羅的八萬四千位夫人各持天珠奉佛,天珠散于佛頭上,化作八萬四千個交露帳,每個交露帳中都有一尊三十二相的化佛,說明《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有多尊。
從《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中的“其華悉化作佛,悉紫磨金色”來看,《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也有多尊。
從《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薩陀波倫菩薩叉手仰向視化佛身有金色”來看,《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一尊獨現(xiàn)。
(三)由空化成
《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坐于天珠化成的交露帳中,可謂由天珠變成的化佛金身。
《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由花變化而成。
《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和《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均由物化成,可謂“物化佛金身”。
《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憑空出現(xiàn),由空化成,可謂“空化佛金身”。
(四)現(xiàn)無佛世
《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顯現(xiàn)于伅真陀羅的夫人們以天珠供養(yǎng)釋迦牟尼佛時,說明《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顯現(xiàn)在有佛之世。
《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未提及婆羅門惟耆先見到花變成化佛金身一事發(fā)生在釋迦牟尼成佛之前,還是釋迦牟尼成佛之后。根據(jù)佛教教義,釋迦牟尼在無佛之世成佛,其成佛前應無化佛顯現(xiàn)化度眾生。從《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的語境來看,惟耆先所見化佛金身一事應發(fā)生在釋迦牟尼成佛后,即顯現(xiàn)在有佛之世。
《道行般若經(jīng)》記載的薩陀波倫菩薩在曇無竭阿祝竭羅佛般泥洹后的無佛之世看見化佛金身,可見《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顯現(xiàn)在無佛之世。
綜上所述,《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具有立姿呈現(xiàn)、一尊獨現(xiàn)、由空化成、現(xiàn)無佛世等特點。
三、《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的意義
梁代慧皎《高僧傳》卷一:
漢永平中,明皇帝夜夢金人飛空而至,乃大集群臣以占所夢。通人傅毅奉答:“臣聞西域有神,其名曰佛,陛下所夢,將必是乎?”帝以為然,即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往天竺,尋訪佛法。愔等于彼遇見摩騰,乃要還漢地。騰誓志弘通,不憚疲苦,冒涉流沙,至乎雒邑。明帝甚加賞接,于城西門外立精舍以處之,漢地有沙門之始也。但大法初傳,未有歸信,故蘊其深解,無所宣述,后少時卒于雒陽。
有記云:“騰譯《四十二章經(jīng)》一卷,初緘在蘭臺石室第十四間中?!彬v所住處,今雒陽城西雍門外白馬寺是也。……竺法蘭,亦中天竺人,自言誦經(jīng)論數(shù)萬章,為天竺學者之師。時蔡愔既至彼國,蘭與摩騰共契游化,遂相隨而來。會彼學徒留礙,蘭乃間行而至。既達雒陽,與騰同止,少時便善漢言。愔于西域獲經(jīng),即為翻譯《十地斷結》《佛本生》《法海藏》《佛本行》《四十二章》等五部。移都寇亂,四部失本,不傳江左。唯《四十二章經(jīng)》今見在,可二千余言。漢地見存諸經(jīng),唯此為始也。[8]
漢明帝夢佛金身而遣使西行求法發(fā)生于東漢永平年(58 - 75)。摩騰和竺法蘭翻譯的《十地斷結》《佛本生》《法海藏》《佛本行》等佛典早已失傳,無從得知其中是否有化佛金身的教義內(nèi)容。
根據(jù)佛教教義,佛飛在空中時通常是立姿,漢明帝在釋迦牟尼佛滅度后夢見的“飛在殿前”“飛空而至”的化佛金身應是立姿,與《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薩陀波倫菩薩在曇無竭阿祝竭羅佛滅度后所見化佛金身的性質相同,揭示漢明帝夢見的佛金身是無佛之世的化佛金身。
譯于179年的《道行般若經(jīng)》是現(xiàn)存最早闡明無佛之世單尊立姿化佛金身教義的漢譯佛典,反映2世紀晚期單尊立姿化佛金身教義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傳入漢地,為漢明帝夢佛金身的傳說提供教義依據(jù),對于相關文物研究有參考價值。
四、結語
《道行般若經(jīng)》大約在漢明帝夢佛金身而遣使西行求法的一百年后譯出,其記載的薩陀波倫菩薩見單尊化佛金身并得其勸導而繼續(xù)東行求法的故事,與漢明帝夢單尊化佛金身而遣使西行求法的傳說有異曲同工之處。
《道行般若經(jīng)》中的化佛金身的教義有助于單尊化佛金身立像在漢地的傳播與發(fā)展,其意義不僅限于藝術領域,對于中外文化交流史、佛教史研究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注釋:
①有學者懷疑《四十二章經(jīng)》并非譯于東漢時期。例如元文廣《從語言學角度考證〈四十二章經(jīng)〉的成書年代》提出《四十二章經(jīng)》產(chǎn)生在西晉竺法護之后、東晉之前的觀點。
②原注:見元本。
③原注:“上方虛空中化作佛在空中立”,正倉院圣語藏本(天平寫經(jīng))作“上方虛空中有化作佛在虛空中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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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梁)釋僧祐撰,蘇晉仁、蕭錬子點校.出三藏記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5:2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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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失譯人名,在后漢錄.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O].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三)[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164.
[8](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