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
溪頭森林多竹,竹子是圓的,誰都知道。但在餐廳前更有一叢方竹,雖不是棱角分明,竿身天生就已化規(guī)為矩,方方的竹竿,顯得憨厚可愛。
物以稀為貴,古人早就視“方竹”為珍品,制成的“方竹杖”是雅士的珍玩。曾有一位潤州太守,攜著方竹杖去游甘露寺,為了禮佛尊僧,他把寶愛的方竹杖送給了寺內(nèi)的和尚,經(jīng)過宦海的幾度播遷,數(shù)年后他再度到潤州做太守,再游甘露寺,問起那根方竹杖的下落,原來寺僧嫌它是方的,已經(jīng)削成圓形,又嫌它太素,已經(jīng)加上油漆,早淪落為一根油漆棍子了!這位太守為它惋惜了很久。
“削圓方竹杖”的嗟嘆,好像是很特殊的案例,其實人世間到處充滿了這種無奈,一切珍愛的東西,只有在知音的手中,才是珍貴的,一朝離開知音者之手,只當(dāng)是一個尋常的物品,沉淪漂泊,便有焦頭爛額的命運。
“削圓方竹杖”可以讓人慨嘆“不相知便不能相惜”。譬如王安石在揚州做小官的時候,經(jīng)常通宵讀書,到天亮?xí)r略作假寐,往往弄得上班都來不及盥漱梳洗,他的上司韓魏公,以為王安石一定是通宵喝酒放逸,忍不住教訓(xùn)他說: “你還年少,不要自暴自棄,把讀書的事荒廢了!”王安石沒搭腔,心里在怨: “韓魏公哪里能了解我?”人本來是不容易了解的,在不了解者的眼里,許多尊貴的人也只和尋常人一樣。
“削圓方竹杖”的惋嘆,也可以讓人明白:只有知心才能相互欣賞。像蘇東坡的詩文,一度被朝廷列為禁書,而只有歐陽修最欣賞東坡的詩文,每一篇寄到,就整日歡喜,還對別人說:“三十年后,大家一定都在討論蘇東坡,崇拜蘇東坡,很少人談及我歐陽修的!”只有相知的人,才有不妒賢的坦蕩胸襟,才能別具只眼,收斂蔑視的偏狹眼光,轉(zhuǎn)為大公的欣賞態(tài)度。
人要相知是很難的,尤其是一些特別的奇才,要讓人相知就愈加困難。因為人必須境界地位相及,然后才有可能相知,才有可能欣賞。諸葛亮在隆中高臥的時候,自比為管仲樂毅,當(dāng)時有幾個人相信他真是管仲樂毅?而只有龐德公、司馬徽的自身修養(yǎng)境界到相當(dāng)?shù)乃疁?zhǔn),才能深信孔明的確具有此種才華。這么說來,孔子卓立人間,棲棲惶惶,終日奔走,無人可以相知,無人可以欣賞,乃是必然的了!一般人不必說,就是連子貢這樣的賢人,短期內(nèi)還不能完全欣賞孔子。據(jù)王充《論衡》的記載,子貢起初侍奉孔子,第一年還認(rèn)為孔子不如他呢!到第二年勉強承認(rèn)孔子和自己差不多,一直到第三年,才漸漸覺得不及孔子。自蔽的障礙如此重,人要能相知與欣賞,談何容易?只有顏回的修養(yǎng)境地略能企及孔子,才欣賞孔子的一舉一動,孔子在當(dāng)時沒人推薦重用,只被排擠讒害,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唉,人世間相知方能相惜,方竹杖不被削圓,而能受人珍愛,那就太幸運了。
(邱露嶺摘自《愛廬小品》漓江出版社圖,張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