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臨泉

巴金，原名李堯棠，字芾甘，筆名王文慧，歐陽鏡蓉，黃樹輝，余一等，四川成都市人。他的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愛情三部曲：《霧》《雨》《電》，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抗戰(zhàn)三部曲：《火》《寒夜》《憩園》，散文《隨想錄》等。

《廢園外》是抗戰(zhàn)時期，巴金流寓西南時寫的散文名篇。寫作者走過一個廢園，想起幾天前敵機轟炸昆明，炸死園內一個深閨少女的事情。作者沒有描寫少女被炸死的經過，但卻通過描繪侵略者轟炸后的遺跡——盛開的花，倒塌的房，傾注了感情凝結點——對青春的留戀和贊美，對扼殺年輕生命的侵略者的控訴。

文章開頭說：“晚飯后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又到了這里來了”“走著走著”表現(xiàn)出一種不自覺的狀態(tài)?！坝帧弊终f明來了不止一次了，可見這里有作者無法忘卻的東西。他站在廢園外，又聽見那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這個聲音永遠地與廢園聯(lián)系在一起，給了他很大的刺激，以至于他都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里來的。他親眼看見了那個“腿上全是泥土”的少女尸體，他的心“被什么東西搔著似的痛起來”。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是巴金獨特的感受和理解。寂寞的青春、微弱的希望已經夠可悲了，但還要把這些徹底地毀掉，這是極殘酷的事。他簡直無法抑制自己了，想對人們高聲喊叫，然后抗議、詛咒、復仇。但他身邊沒有一個人，他感到寂寞得可怕，甚至都懷疑這血的事實僅僅是一個夢。他只能懷著悲哀和憤慨，回到那個“到處都漏雨”的家。巴金對青春、生命有特殊的感情，這與他的經歷有關。

他曾憤怒地控訴那個扼殺年輕人生命的“家”，也曾深情地贊美“青春是美麗的東西”。所以他對殘害年輕生命的事，有著極強烈的敏感性和悲劇意識，正因為此，《廢園外》有著永久的藝術魅力。

這篇散文的藝術構思也匠心獨運。作者以“花”和“毀了的樓房”這兩個極端對立的形象為抒情線索，通過“我”晚飯后出去散步穿連全文?；ㄊ乔啻?、美好、生命的象征，“毀了的樓房”是殘敗、廢棄、死亡的象征。這兩個形象放在一起，有著極強烈的悲劇色彩。同時，也擴大了“花”的內涵與背景，與少女自然地聯(lián)系起來（不是簡單的比喻）。作者由花及人，從少女倚窗望花的想象寫年輕人的渴望;從花的嘆息和悲戚寫少女慘死的悲哀，花的生命與少女的生命，在“毀了的樓房”下面合而為一。

此外，這篇散文的描寫、記敘都根據抒情的需要，用極濃縮的語言說出來，顯得簡練、精致。寫廢園，寫少女的死，只拈出一個細節(jié)來刻畫，不作平鋪直敘地交代，就算是那悲劇的引出，也是從情緒中自然流露出來的。作者沒有交代少女被炸死的經過，也全是因為“情”的緣故。

廢 ?園 ?外

巴 ? 金

晚飯后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又到這里來了。

從墻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在一個角落里，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桿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致的屋子里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贊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著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里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xiàn)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園子里還蓋滿綠色?；ㄟ€在盛開。倘若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面顏，年輕的、中年的。 是的，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因為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致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著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么？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復活了。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蔽一仡^看，沒有人。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fā)生后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后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著三具尸首，是用草席蓋著的。中間一張草席下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里挖掘。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墻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戚的面容，對著那具尸體發(fā)愣。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罷。那個中年婦人指著露腿的死尸說：“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币院髲牧硪粋€的口里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只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但是望著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搔著似的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著風搖頭，好像在嘆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悉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罷。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的。關于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的姿態(tài)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為什么這樣靜？為什么不出現(xiàn)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里？

臉頰上一點冷，一滴濕。我仰頭看，落雨了。這不是夢，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我應該回家了。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里到處都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