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冬天,我渴望一次遠行。萬物收藏,歲末的毫光似乎正微微照亮一扇期待開啟的門,縫隙間透過來的,沒有溫暖,只有寒風嗚咽。
霧霾中的城市一片混沌,虛影中的樓群把記憶切割得支離瑣碎。無雪的冬天,心頭像被一塊巨石壓著,身體變得僵硬不堪,目光游移、呆滯。沒有突如其來的驚喜,沒有想念與期待,甚至沒有憂傷,一切都在沉默中慢慢退去……連時光都老了。
正午時分,窗前書桌上偶然灑落的陽光,昏暗、冷寂,帶著令人感恩的柔和,卻總是缺少溫度,它們徒然地覆蓋著你的手掌,但不會讓你意識到,那些光來自天上,就像溫暖來自人間和大地。我久久地凝視著這日影細碎的晃動,感覺時間和生命的指針在緩緩地飄移,一個寒冷的季節(jié)漠然地滑過書頁上的文字,隱匿在永不回返的虛無之中。還有什么需要等待么?我早就熟悉了那些雷同的大自然日歷,翻過去,再翻過去,于是,每一個黃昏,都在清冷的午后迅速降臨,只留下一道半融的冰一樣的白光,如劍刃般劃過西方的天空。
那些被我喂熟了的鳥雀從窗臺飛走了,它們丟下我,將嘰嘰喳喳的吵鬧帶到遙遠的樹叢中,那里,或許有半個月亮懸掛在被冷風吹得空空蕩蕩的枯枝上。
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我側臉在窗簾永遠打開的窗框里看星移斗轉。我的憂傷就像冬夜的星辰,一直醒著,卻無處訴說,也無從說起。它們一樣能夠滴水成冰,卻不能奔流成河。它們源自靈魂的寒凜,源自內心塌陷的一座巨大冰山。我感到肉身的沉重。但我知道,這些沉重里仍有著渴望飛升的輕盈,如高空的降雪,如一行行詩歌在飛鳥的翎羽上閃爍。我希望仍有那輕盈的靈光閃現(xiàn),再次注入我的軀體,讓它攜裹著一顆疲憊的心向高處飛升,哪怕從半途墜落,粉碎后能凝結成山巔美麗晶瑩的霧凇……
必須出發(fā)了。
一
這是一次艱難的行程。艱難不在于和時間對抗,而是要面對一個需要跨越的龐大空間——那座看似近在咫尺、卻要靠腳力一步一步攀登上去的山頂。環(huán)視四周,蒼郁森然——如果在瑟縮中你還有愛,這大概就是愛的質感與色澤,凝重而沉默,是大山投放給你的視覺與感覺,它屬于冬天最安靜的時辰。
人在時間面前永遠都是失敗者,所以需要用空間的位移證明自己的存在?;恼Q的是,生命的位移并未帶來更多,而往往是邊走邊丟失。“人的情感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于身體的狀況?在一個人極度疲勞的時候,最美好的情感也顯得淡漠了……”(耿占春《退藏於密》,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7月第1版)是的,尤其在登山過程中,這種體會最為明顯,甚至你根本意識不到,迅速的消耗中,那些預支的情感也幾乎沒有被位移的身體所印證。我只好在大口的喘息中一次次停頓下來,坐在冰冷而堅硬的石頭上,聽著自己砰砰的心跳,茫然四顧。這是不是也如那位詩人所說的,是一種“身體與精神之間的擺動”?只是肉體的“擺錘”更容易被感知到罷了。有人告訴我,我們要去的那座山并不在視野之內,它被眼前的蓮花狀巨石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后面。我無法揣度它會有多遠,除非你會飛,才能在更高的維度將它鎖定。
抬頭望著上面,很遠的頂峰之上是開闊而高遠的藍天。沒有羽翼在那里滑翔,冬天收斂了所有的翅膀。逃離城市的霧霾后能目睹這片冷寂、凝凍的藍天,纖塵不染的、宇宙蛋清般的藍天,心還是感恩般地被與它一樣的顏色覆蓋。噪聲退隱,寧靜的深處,能聽到耳膜擦過的宇宙回音,就像佛家密咒的某一個喉音或鼻音。這單純的聲部隱秘、無語,只有在深山的靜坐時才能辨識,讓我想到古代隱士的物我兩忘。與透徹的藍天一樣,它也不動聲色地覆蓋著別處,覆蓋著遙遠,覆蓋著詩歌與生命的搏動,讓你在浩瀚的靜寂里拋下粗重,獲得輕安,甚至一念拂動,就可以替代那些缺席的翮翅,超脫人世混沌,俯瞰萬物蒼生,豁然不知身在何處。
陽光安詳,疏淡,均勻地涂抹在裸露的山巖上,如褪色的金粉。在松林與枯草間,它投下的陰翳仿佛有深入泥土與巖石的分量。大概是半融的殘雪給了我這種暗示,雪的表面已經(jīng)酥脆,顯現(xiàn)出顆粒之間的縫隙,周邊蔓延的水痕比陽光投下的樹影更深,它們正向腐殖質的泥土滲透。
二
我在很遠的地方看到了那片狹窄的山谷,在流淌著幾縷白云的河流下方。因為峽谷兩邊的山峰太過高聳,原本的寬闊在遠處觀瞧只是一條窄窄的縫隙。這是在我們穿行了很久的山道之后才得以認識的真相。它在不同角度的忽隱忽現(xiàn)也誤導了我們,好像行走的不是我們,而是它。我們要像一只只麻雀般飛入它的深處,才能穿過不斷抬升的通道到達一個關鍵的埡口,并在那里再度轉向,奔赴山頂。
凡是巨大的事物才能遮蔽與隱藏真相,包括森羅人間的某類體制,包括被大山包裹著的時序、物象——它蒼茫儼如歲月,連無盡的坎坷都像,好像它本身就是歲月。因為太過葳蕤或空寂,我無法找到對它的恰切比喻。一個精神的避難所?一個收納了大自然旋律的自娛式樂園?一個以色彩的喧囂與空間的岑寂交織而成的道場?我相信,所有的比喻均隱藏于四季,但一定是在某個通靈的瞬間出現(xiàn),那一刻,你會被它們的神秘啟迪貫穿,突然,一個詞語會意于一次通感,讓你的知覺進入了物候的軀體,并與之合二為一??扇缃?,漫山遍野都是蒼郁之色,植物收斂了它們的書寫,沉默著各歸其位,按捺下不能表述的肅穆,甚或悲傷,在你的心里投入冬日那隱忍不發(fā)的擬象。不,當我站立峰巔,才發(fā)現(xiàn),它的肅穆是如此盛大,完全可以成為某類詩歌或生命的精神背景。那種無盡的綿延,才是天地間最壯闊的樂章,無需命名任何一個聲部,它們隨時會在你的情感跌宕間顯靈,并一再托舉著你的渺小與卑微,然后被落日融化,被勁風吹散。
在曲折的山道中,我遇到了背負口袋、挎著籃子的農(nóng)人,他們的村舍藏匿在大山深處,澗邊門前或許有一塊塊形狀不一的“牛梭子”地,產(chǎn)一點谷物或果蔬。每逢趕集的日子,家里的油鹽醬醋用盡,便要用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回于一條重復的山道,將采購的物什帶回家中,那都是些日常必需之物。除此之外,大山所容納的一切,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而且呈現(xiàn)為一個最及物的價值系統(tǒng)。他們太過熟悉其間的草木、坑洼、陡坡、石崖及每一道梁、每一個彎了,那并不是他們心中的陌生旋律。他們與歲月共生,與大山同在,連臉上的皺紋都是對山巖褶皺或梯田埂壟的模擬。歲月只剩下一條不斷重復的路徑,像他們手臂上隆起的青筋,一根根勞作的“遺跡”和見證。
他們步履迅捷,朗聲消失于一個山側的拐角,尾音悠遠,四周突然的闃寂讓我再次聽到了耳膜擦過的宇宙回音。這條道路也許就是我的前輩們走過的道路,無數(shù)年前,他們推著獨輪車,行走幾百里,到另一個遙遠的縣城收購線香,然后在家鄉(xiāng)周邊村鎮(zhèn)的每一個大集上販賣。他們早已經(jīng)過世,身后也再沒有香火,操勞的一生不過僅僅留下了擺在我眼前的這條曲折小徑。他們也曾經(jīng)粗音大聲,紅黑的臉堂汗流涔涔,漆黑的眸子像爐子里新添的煤炭,閃爍著擊碎貧寒的亮光??伤麄內允且簧毢砗髢H僅留下了擺在我眼前的這條曲折小徑。我抬眼看看屏障般的山巒,看看無聲的穹廬,它們之所以永恒,是因為它們沒有任何心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是,如是哉。難怪宇宙的回音是如此空茫、冷漠,頹然死去了一般。
幾只麻雀在頭頂疾速飛過,投射般墜入山陰垂下的晦暗幕布中。這里沒有鄉(xiāng)村打麥場上空麻雀鋪天蓋地的壯觀場面,連成片的細碎叫聲都沒有,因為沒有食物的豐盈帶來的興奮,麻雀也不過是天空抖落的碎屑。記得,鄉(xiāng)村打麥場的麻雀嗡地一聲集體起飛,在低空盤旋,像一個透明巨人抖動的披風篷。我們用吼聲和土坷垃轟趕著它們,只見那“披風”翻轉一下,席卷著一片嘲笑聲漸漸飛遠。我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出早年的鄉(xiāng)村影像,是因為生命不斷遷徙的一步步實際就是一次次告別?還是只能通過相似的場景再一次次回返那早已不在的虛空?
現(xiàn)在,我試圖猜測后面那座大山的模樣,但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巨石堆積的景象吞噬。置身于大山之中,你其實只能面對一座座對你形成重壓的山峰,別的沒有任何意義。我只好垂下目光,試圖于亂石堆砌之間找出一條可以涉足的道路。然而,沒有。這是我出行之前就獲知的答案,是的,因為這個答案,我才決定挑戰(zhàn)。挑戰(zhàn)意味著忘卻,哪怕是暫時的,為了延遲記憶的一再侵犯。
短暫的行程必然濃縮了更多的艱辛——用腳將自己的身體迅速拔高到一個需要到達的地方,像一場運動比賽,要付出所有的體力,甚至是透支。想象只會導致退縮,很多事情證明了這一點,那些心中不斷閃回的“劇情”,過往的,想象的,無非令自己更加虛弱。思念、牽掛、擔憂、追悔、憤懣、憂郁、自戀、同情、真誠……莫不如以肉身與山川“共情”。放下對肉體沉重的掂量去征服,或許才能體會到什么是暢快淋漓。好在,在記憶中,只有面對高山,我沒有退縮過——真實的跋涉充滿了力量,也充滿了某種自虐的快感。那快感里背負了一切,同時又遺忘了一切。除了喘氣、出汗,甚至連周邊的風景也顧念不上。登山就像破釜沉舟的人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多像一句虛假的勵志格言,不過卻是我冬日登山的真實感受:在沒有路的亂石間穿行,在倒伏的雜草和越來越多的積雪上攀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隨時打滑的腳下、可能滾落山下的危險之中,其間還要提防被斜坡橫沖而來的枝條劃傷……在這樣的困境中怎會產(chǎn)生坐在沙發(fā)里的胡思亂想。每次,小心翼翼地把腳掌踏實;每次,等待恢復一絲繼續(xù)攀登的氣力。對我而言,就是全部。而這些,只有到達山頂之后才會結束。
是的,面對一座大山,你首先要充分打量自己,而不是對手,對手的強弱也許決定了你的成敗,但你意志力的大小更為關鍵,它可以提起你的自信,放大你的能力,更會及時提示你作出符合實際的決斷。當征途過半,無力再前進一步,更不可能原路后撤時,你才知道,頑強和堅韌才是生命惟一剩下的一門必修課,除非,你甘愿被隊伍拋棄,陷入難以預料的絕境之中。
三
天色黑沉沉,霧氣濃重。深夜,幾度醒來,看表,看窗外的黑暗。現(xiàn)在,與你共枕的只有時間,它守著你,卻不露聲色。時間從不主動去提示人,是你對它的依賴讓你漸漸變得焦躁、不安、疲憊。出發(fā)——本來就是一個與時間合謀的詞匯,它代表著一個起點,不管這個起點有什么意義,能決定什么,還是會導致怎樣的神秘事件;出發(fā)就是——你必須在某一個準確的時間醒來、起床、走出家門、乘車,然后抵達某個被指定的地點。有一個被指定的地點,說明你已經(jīng)簽署了一份協(xié)議,而且心甘情愿;如此一來,一個地點便被賦予了存在的意義,因為它代表一個陌生的群落已經(jīng)形成、等待集結。你是這個群落的一員,因為你決定遵守這個群落的協(xié)議,去實現(xiàn)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目標或心愿。所有在同一時段經(jīng)歷了同樣顛簸匯集到同一地點的人都是如此。
天亮了。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上的往來車輛開始了一天的喧囂,農(nóng)用車嘣嘣的噪音穿破了霧氣,挾裹著寒風掃過,在微露的晨曦中卷起陣陣塵土。出行的人們身背背包,急匆匆地尋找同伴,向集結地靠攏。很多店面還沒有開門,門口幽暗的燈光尚未熄滅,破舊的貨架擋在門前的人行道上。
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那個地點就在一個沒有開門的店面門口。他們在曦光初露的時刻旁若無人地聊天,在瑟瑟冷風中跺腳,抽煙,等待,四處張望。都是陌生的面孔。什么力量能讓如許多的陌生人聚在一起?而且我抵達的時候,這個聚集的數(shù)字仍不能最終確定。我感到這個陌生之地帶給我一種突如其來的尷尬,只有快步走過去,才會打消他們朝我張望過來的疑惑。他們以站立的地點表達著身份,用蜷縮的身體和響亮的對話畫出了一個明確的圈子,似乎在聲稱——他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的同道,今天,你必然和他們發(fā)生聯(lián)系,而你們將一起與一座大山發(fā)生聯(lián)系。
這樣的時刻總讓我浮想聯(lián)翩。我甚至相信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左右著人們,是讓他們擦肩而過,還是終生相守,甚或半途分別、生死兩界。我不止一次產(chǎn)生過某種幻覺,每當我在黎明時分,乘車穿越一座城市或鄉(xiāng)村,就會忽然覺得以前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過、居住過,有過親人、朋友、妻子、兒女,而此生因為眷戀了別處,才將那里的一切全部錯過了。今天,面對這里破舊的街道,一座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面對一群或許也是擦肩而過的人,我再次產(chǎn)生了同樣的幻覺:我究竟是要錯過,還是要與之相伴?
四
多情是一種苦難。面對徹骨的美,這種多情更是致命,它是人體自釀的毒藥,會讓你血脈激涌、不顧一切。好在這是冬天,肅殺的原野、山巒沒有令人沉醉的景致,垂直拔高的艱辛也容不得你有絲毫的駐足流連,更不容你注意他人面部細膩的表情——可以說沒有——豐富的表情一定是在全然的放松之下緩緩涌上每一塊肌肉的,在那樣的情況下,你可以理解什么是愛,什么是友情,什么是心有靈犀,什么是坦然接受,什么是彼此信任或情意繾綣。而這樣的時刻,你更需要自己,需要每一塊肌肉的協(xié)調和發(fā)力,需要根本意識不到的直覺判斷,需要信任自己的一雙腳、一雙手、一道靈敏的目光。當然,還有水和食物。一切纏繞在你腦子中的情緒都消隱殆盡,一切意識的牽絆均抖落于地。是這樣嗎?但你知道,沒有選擇,這就是選擇。很多時候可以退卻,但這樣的攀援卻再無退路。所有的卵石、泥土、草根、冰雪都準備承受你的重量、你的踩踏、你的無情的拋棄。你根本不會眷戀它們,你只希望一步之后就是另一步。難過的最是不停的喘息,一口接一口,冰涼的空氣直入于肺,抵達最深處;胸腔飽脹,被凜冽的山風填滿。呼吸越來越急促,背包越來越沉重,足以證明你肉身的沉重,空氣的輕盈簡直要把你壓垮??諝怆y道是最沉重的物質?那么,人又如何凌虛飛升,像古書上記載的那樣?難道僅僅是缺少一對羽翼?難道只有鯤鵬才能扶搖而上九萬里?人身太小了,又縮成重重的一團,不可能擁有飛升的能力,只能靠一雙腳笨重地跨越一段可憐的距離,只能靠想象去彌補不可飛升的缺憾。但是,意識在哪里?當肉身變得不能負載沉重時,意識早已縮回到體內,它自顧不暇,何來飛升,何來靈動?“朝游北海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我沒有青蛇,達不到純陽子的修行道行,我只知道,我背包里透明的礦泉水已經(jīng)變成了一坨冰疙瘩。
終于翻過一道梁,天空更近了。從高處俯視,那條卵石堆砌的溝壑展現(xiàn)在斜下方。石溝形成了一個長長的通往山肩的斜面,在半空突然結束,遠處看不到任何續(xù)接的情節(jié),只能望見云朵停駐高空。石頭的縫隙間,甚至是石面上仍積著殘雪,一位多年前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女孩對它的描述是:那是很殘很殘的雪!她認真的表情曾引起我的狂浪大笑?,F(xiàn)在,我也面對了這“很殘很殘的雪”,但是這樣的雪比初雪更滑,它已經(jīng)由美麗的花瓣狀結成了圓圓的顆粒狀,你踏在上面等于踏在了無數(shù)個滾動的雪珠上,而且會發(fā)出咯吱咯吱、讓人感覺牙磣的聲響。初雪被踩踏的聲音是吱吱的,有一種勁道的反彈力,它會包圍住你的鞋底,用一小片雪餅消解掉滑動的力。但是巖石上一層薄薄的殘雪卻隱含著殺機,稍不留神就能被扯翻在地,甚至會導致兇險的情況發(fā)生。你必須把每一步變得小心翼翼,踏上的一只腳必須做片刻的停留,等待腿像樹根一樣扎穩(wěn),才掂量著用力蹬起后一條腿,迅速地完成一連串動作,將身體固定在兩塊巖石間,尋找下一個機會。你絕不能試圖將一只腳踏入石頭之間的積雪之中,你根本不知道深淺,也許底下就是一個陷阱、一個深深的石罅,它會夾住你的腳踝,讓你受傷,讓你拔不出來,以至于無法繼續(xù)完成攀登,甚至會讓你長時間痛苦地滯留在嚴寒的大山里,等待最可怕的后果。
抵達山溝之前的一段下坡同樣令人后怕。幾乎沒有路。裸露的泥土里橫生著雜亂的灌木叢。干枯的樹枝旁逸斜出,還有蔓藤的纏繞、枯草的干滑。你不敢伸手抓握任何枯枝藤蔓,也許就在你準備把身體的重量交付與它時,它會猝不及防地突然折斷,將你送入山谷。你只能試著牽一牽它們的牢固程度,蹲下身子向后仰著,雙手撐地,兩腳跟抵住前面的坑洼,慢慢下行。我在下墜,在與身下的一切發(fā)生摩擦。我的選擇是,如何強化這一摩擦力,不至于把自己的身體直接交付山坡這個巨大的滑梯。我置身于隊伍的中間,時刻注意與身前身后的人保持不會碰撞的安全距離。其間,我一直與下面山谷里的碎石對視,看著它們一點點靠近,表明身后的山梁已經(jīng)一點點把你送到它的腳下。
我采取的這個姿態(tài)決定了我的視角。安全感隨之而來。山坡上的樹枝雖不可攀附,但畢竟是橫七豎八的攔截物,如果我的身體還不至于滾圓而沉重,那么即使失手失腳也不會直落谷底。人的姿態(tài)多么重要啊,它不但決定了你的視角,還決定了你對事物的看法甚至態(tài)度,雖然有時不免帶有自欺性,然而,這種自欺性卻給生命或人生帶來了改觀。很多時候,人根本不會注意自己的姿態(tài),只有面臨危難的時刻,姿態(tài)的重要性才會凸顯出來。危難逼迫出了人的本能,所以,這時候的姿態(tài)最實用,相對而言也最安全。人其實很知道如何獲得安全感,只是,不面臨危難與絕境,總以為處處充滿安適和快意。我們最不想面對的就是危難與絕境,我們寧可放松警惕,讓它們如影隨形地跟著自己,也愿意將之視為無物。但如果為了一個富于激情的目的或者純然為了一次美的歷險,我們卻愿意面對危難,也許,根本就不是危難,僅僅是艱辛而已,僅僅是在安穩(wěn)的腳跟之上欣賞壯美。那么,剩下的,確乎只是你的自作多情了。
山谷陷落在山影之中,大片的陰翳一直鋪展到山頂,只有斜對面更高的山頭上涂抹了一塊厚厚的陽光,彌足珍貴的稀世之光。那是就是目的地。陽光展示著它的魅力,一種攜帶靈魂飛升的力量強烈無比,吸引著所有向它不懈地邁進的人們。
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山澗,在北方的大山之中隨處可見,然而不同的是,我很懷疑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劇烈的坍塌,或者奔瀉過洶涌的山洪。滾石從前方一直迤邐至山下,看上去,簡直像一條很好的山道。這是距離產(chǎn)生的錯覺,是緊密嵌接的石頭組合的騙局。碎石滾落的轟響早在久遠的時代結束,我們無從聽到任何回音,即使兩邊的山巒足以將那些巨大的回聲保持良久。誰也無法想象當年那次巨大的崩塌,山體的形態(tài)在上古便實現(xiàn)了一次輕而易舉的重組。我們置身的是一個早已形成了新秩序的世界。
路陡然升高,在接近山口的地方。那里被命名為“老虎口”。這樣的名稱代表著兇險,兇險會隨時把人吞沒。在老虎口前,你還怎么退縮?如果回頭望去,你會看到身子已經(jīng)漂浮在半空,恐懼也許會抽走你內心最后的勇氣。稍事休息。你在斟酌自己的氣力,只剩下最后一點了。山風陡起。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在靠近山口的地方,都會有這種大風呼嘯而過,勁風令人感覺被一種迷狂包圍,也許它是被山巖撞擊而來,擦過你的身體又從后面合攏,在你的后背和臉頰形成重重的撲打。汗水迅速風干,頭發(fā)飛揚起來。這是虎的氣勢與威壓,是虎的仰天狂笑吹來的氣旋,你突然感覺暈?!驮诖丝蹋阌妙澏兜耐扔昧Φ巧狭俗詈笠粔K巨石。陽光猛烈地撲入你的懷中……這是溫暖的陽光,柔軟得像潔凈的絨毛,隨著微風輕輕撫摸著你的臉,輕快,干爽。它有令你的皮膚微微顫動的分量,它吸引著你體內的潮汐,用積聚、跳蕩的灼熱籠罩住你的周身。我感到幾身透汗之后,腦子清亮如天空。
當令人下墜的重量不再成為危險與疲勞的搭檔,人就可以拋開肉體帶來的困窘,收起倉皇失措的虛弱,一下恢復平靜。這是一種豁然放下重負的輕松,類似禪修歷經(jīng)艱辛后的頓悟。也許,對我而言,這只是一瞬間,但這個瞬間是高山的恩賜,是與自己肉體對抗的收獲。為了忘卻肉體衍生的煩憂,必須以徹底打倒它的方式重獲新生。老子說,人身難得;釋迦牟尼言,只有人身才可修行。如果沒有了這個沉重的肉身,何來了悟?何來匍匐大地的苦痛?
五
“黑松林”的路平坦且沒有任何冒險性。的確是黝黑的松林,它遮蔽了所有的陽光,擋住了冷風的吹拂。風挾裹著樹枝間干燥的刮擦聲在頭頂上掠過,樹枝彼此的撲打能讓你透過晃動的縫隙看到明澈的高空和飛掠的絲絲白云。在緩坡上移動,疲倦,漫長,冰冷偶爾鉆進衣服。所有的山都消失了,或者被擋在視線之外。忽然,一大塊陽光重重地打到了我的臉上,瞬間讓我猛然閉上了眼睛,再度降臨的溫暖順著額頭向面頰擴散,干冷的風忽又變得溫柔了。我慢慢睜開眼,群山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在陽光下一覽無余地閃爍著光輝。那是一種無比圣潔的光,籠罩在高遠的天空下,山間的陰影倏然間變成了青黛色,在逆光之中,那些顏色深淡不一的線條延展著,緩緩漫入下方起伏的薄霧里,與蒼茫大地連成了一片……
這個季節(jié),在北方凝凍的嚴寒里,我從沒有登上過如此高的山峰。在電視里看到過大雪封山的情景,森林被厚重的雪覆蓋著,樹掛和霧凇無比美麗地渲染著極頂?shù)娘L光。然而,當我今天抵達同一位置的陽光下,看到的是臺階上的雪正慢慢融化——一個溫暖的正午籠罩著我,仿佛在用突如其來的熱情迎接我們這些從后山登頂?shù)牟凰僦汀?/p>
山之陽有一條大河奔流,我無法一睹她的芳容。她繞過一座山下的城市,迤邐西去。很多年前,我沿著那條河岸徒步跋涉,穿過一片片叢林和城市的北端,向山頂進發(fā)。那個時候,我沒有遲疑過,即使在一個黑夜,面對一塊高聳入云天、橫臥如巨石的大山,也從沒有擔心攀登的難度,只覺得大地是我的,一切是我的,一片夜色中的黑色剪影即使再高也不過是我征服的對象。那時,我年輕,喜歡俯視蒼茫大地的快感。只是所有的過程已然忘卻,只記得在山頂佇立的一刻,背后的燈光將我的身軀投射到對面的濃霧上,形成了一個高大無比的形象,似乎把我?guī)肓颂摶玫氖澜?。而在山峰的另一端,倏然之間,霧氣變作了涌動的云團,橫躺在遙遙相對的山峰之間,仿佛一片湖泊,填滿了萬丈溝壑。溫柔的云海緩緩起伏,像被風掀起了波濤,很快又平復下去。剎那間,但見一潭凈水映照著天空,感覺縱身跳入便可暢游到任何一個聳峙的山島。一輪圓月高懸,潔白明亮的光灑落在云海上,灑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巒間,像一層銀裝,覆蓋著亙古的蒼茫與沉寂。時間褪去了。我以為那是永恒的開始。那一夜,我把所有的眷戀留在了那里,包括青春、愛情和詩篇。
就像那天一樣,今天,我同樣沒有注意到時間,倒是站在山頂?shù)囊凰?,在既可以俯視又可以回顧的時候,才忽然感到時間已經(jīng)斷為兩截,一端在二十年前,一端被我剛剛甩于背后,它們的連接點竟然是這座大山的分水嶺,我站立的這個地方。二十年了,與一座大山的聯(lián)系僅此而已,二十年的生命被這座山隔成了兩半。空間可以觸摸,時間無法看見——它在人的成長與衰老中表達著自己,時間猛烈的切割會在生命中留下永恒的印記,它會形成山一般的褶皺,在看不到細部的底端,似乎什么都蕩然無存,那些不重要的時刻沉落到黑暗中去了,而那些決定命運的時刻卻會異峰突起,在你的對面聳立著,讓你無法觸及卻揮之不去,就像眼前的山峰——也許它給你狂喜,也許它給你悲戚。時間波段的起伏,重巒疊嶂般構成了生命的曲譜,而你所在的每一個時刻,永遠都不會告訴你,是在高峰還是在低谷。但我希望,在以后的歲月中,在攀登過更多的高山之后,我還會來到這里,體會古人描繪的闊大境界:“見日月光,曠然而樂,又況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視天都若蓋,江河若帶,又況萬物在其間乎!其為樂豈不大哉!”(《淮南子·泰族訓》)
六
下山選擇了一條鋪滿石階的路,感覺更漫長,一邊忍受著大腿的疼痛,一邊欣賞沿途風光。蕭瑟的山中空留人語,松林、冰瀑、山峰全都緘默無聲,矗立的峰巒在兩旁移動,隱沒或現(xiàn)身。我們再次置身于另一個大山峽谷之中,夕陽西下,壁立千仞的裸巖金碧輝煌。
沒想到后山的另一條路也有著奇異的景色,更沒想到,在半山腰居然隱藏有一處碧霞元君廟,并有一座真真假假的墓。據(jù)說,那是她修煉得道處。我對這些神話傳說并不感興趣,雖然小的時候讀過幾遍《封神演義》,知道黃飛虎因紂王無道、妹妹黃妃被殘殺,反出朝歌,跟隨姜子牙出生入死,死后被武王封為東岳大帝,坐鎮(zhèn)泰山,護佑民生。民間便附會了這一傳說,也要把其妹黃妃奉為神靈,于是便有了兄妹二人比賽登山,黃飛虎使障眼法贏得勝利,黃妃被會打圓場的姜子牙封為碧霞元君的故事。中國文化對善良的受難者總是充滿了同情,用民間的信仰把他們推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加之道教文化講究陰陽和諧,在這樣的道教名山,山之陽有男性神明,其陰,則配以女性神明,似乎也實現(xiàn)了某種合理互補的搭配。然而,我懷疑這里面總有對女性潛在的歧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人們對這位泰山奶奶碧霞元君的信仰遠遠超過了對東岳大帝的信仰,這從山頂碧霞元君祠繚繞不斷的香火中可以窺得一斑。二十年前,我從它對面的一塊巨石上親眼目睹了“碧霞寶光”,那是朝陽照耀下的霧氣和煙火共謀的奇景,果有置身太虛、飄飄欲仙之感??墒茄矍暗谋滔荚龔R卻出奇的冷清,拾階而上的院落里只有幾間朝東的小屋,暗紅的墻面,紅漆剝落的廊柱,似乎是一座小型祭祠。繞過這座破敗的建筑,北面的跨院里便是碧霞元君墓,旁邊矗立著一塊明代的石碑。整個院子似乎沒有人看護,只有幾棵古老的柏樹靜靜地守護著這里的一切,無怨無悔,仿佛等待著地老天荒。與山陽隨處可見的人文古跡形成鮮明對比,這里無疑是一處被冷落的所在,沒有熱鬧,沒有香火,沒有尋找文明遺跡的目光。也許,這才是真正可以修煉成道的地方,除了空茫的大山,便是嶺上的白云,還有相伴無語的松柏,四季的花開花落。世俗的熱鬧與這里沒有任何關系,來的都是過客,不會留下懷念,更不會把牽掛帶走。
令我感動與難舍的是,在我們剛剛踏上石階的一瞬,一只漂亮的花貓便從院子里迎接出來,跑下石階,擋住我們的去路,喵喵地叫著,在我們的腿邊穿梭、磨蹭,表現(xiàn)著突如其來的喜悅和難舍難分的眷戀。它真的是太寂寞了,大概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過一個人。它被主人拋棄在這兒,獨守山門,于是把每一個來客都當作了朋友或主人。為了這只貓,我記住了這個地方,記住了冬天的碧霞元君廟。
不能再耽擱了。云霧已經(jīng)在山間蒸騰,甚至隱沒了下山的道路。夕陽即將躲進大山的背后,沉入到一片蒼茫當中。
我感到無比的疲勞和放松,在踏上歸途的時刻,我已經(jīng)把登山時的艱難拋于腦后。這根本算不上探險,更談不上冒險,然而,驀然回首之間,我卻突然想起了舍伍德·安德森1941年辭世時為自己寫下的墓志銘:“最偉大的冒險不是死亡,而是活著。”
責任編輯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