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圍城》是著名作家、學者錢鍾書先生唯一一部長篇小說，自1946年問世以來，曾先后以不同的版本與語種面世，產(chǎn)生了長遠的影響。本文對《圍城》在國內(nèi)出版以及外文譯本的版本情況加以梳理，以便讀者了解其間的變遷情況。

【關(guān)鍵詞】錢鍾書 圍城 版本

《圍城》是錢鍾書先生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之一。1944年初，蟄居上海的他開始動筆寫作《圍城》。據(jù)楊絳回憶，錢鍾書創(chuàng)作《圍城》很是認真嚴謹，“錙銖積累”般整整寫了兩年，至1946年初才完成。錢鍾書曾指出，“圍城”一詞最早見于司馬遷的《史記》。

一、初刊本和初版本

《圍城》成書后，在文藝刊物《文藝復興》雜志上連載?！段乃噺团d》雜志是抗戰(zhàn)勝利后由鄭振鐸與李健吾兩位先生主編的一本大型文藝月刊，于1946年1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出版?！秶恰废瓤d于1946年2月出版的第1卷第2期，后在第1卷第3至第6期、第2卷第1—2期和第4—6期上連載，分10期刊出，至1947年1月止。第2卷第3期斷登一期，主要是悼念魯迅逝世十周年和錢鍾書生病的緣故。這是《圍城》首次與讀者見面，學界一般將此稱為初刊本。

《圍城》面世后，當即受到廣大讀者的注意和歡迎。1947年5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印行《圍城》，為趙家璧主編《晨光文學叢書》之第八種。這是《圍城》最早的單行本，即小說的初版本。趙家璧的女兒曾回憶：“父親看好它，決定把它編入新出版的《晨光文學叢書》中。書稿是由陳西禾幫助邀約成功，并交給父親的。父親與錢鍾書先生好像沒有經(jīng)歷一般圖書出版前的協(xié)商談判、簽訂出版合同等過程，也沒有互相謀面?！壁w修慧：《誰是〈圍城〉首版的出版者》，《上海采風》2016年第2期。

《圍城》初版本共有9章。卷首有作者《序》云：“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還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人物當然是虛構(gòu)的，有歷史癖的人不用費心考訂。承鄭西諦、李健吾兩先生允許，這本書占去《文藝復興》里許多篇幅，承趙家璧先生要去在‘晨光文學叢書’里單行，并此志謝。好朋友像柯靈、唐弢、吳組緗、卞之琳幾位先生的獎勖，以及讀者的通訊、批評者的譴責，都使我感愧。我漸漸明白，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里，‘柏拉圖式理想’真有其事。懸擬這本書該怎樣寫，而才力不副，寫出來并不符合理想。理想不僅是個引誘，并且是個諷刺。在未做以前，它是美麗的對象，在做成以后，它變?yōu)閼K酷的對照。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亂傷生，屢想中止。由于楊絳女士不斷地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不過，近來覺得獻書也像致身于國、還政于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明說交付出去，其實只仿佛魔術(shù)家玩的飛刀，放手而并沒有脫手。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己的。大不了一本書，還不值得這樣精巧地不老實，因此罷了?！甭淇顣r間是“（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圍城》初版本是32開本，479頁，封面上有“晨光文學叢書”的字樣。按照“晨光文學叢書”的慣例，書籍的第四頁應是版權(quán)頁，上面印有版次、印數(shù)、公司地址等信息。可能是為了節(jié)約開支，《圍城》初版本卻缺少了這一頁。

“晨光文學叢書”封面設(shè)計沿用基本統(tǒng)一的格調(diào)，裝幀形式趨向于色彩濃艷。每種只更換書名、顏色及右下方的一幅圖片。比如叢書中徐志摩的《志摩日記》和老舍的《老牛破車》，右下方都用了作者的肖像畫，巴金的《霧》則使用了一幅木刻?！秶恰贩饷嬗啥÷斣O(shè)計作畫。丁聰在有限的框架內(nèi)，用十分簡練和流利的線條，描畫了書中主要人物的半身肖像：男主角手拿煙斗，著春秋裝束，閉目沉思，滿面愁容;女主角頭披長發(fā)，身著露肩旗袍，手護臂膀，似有怒狀。方寸之間，男女主角背靠背，相互依撐，卻又穿著季節(jié)各異的服飾，貌合神離，在婚姻的“圍城”里苦苦掙扎。這是丁聰對《圍城》另一形式的詮釋。

據(jù)了解，丁聰在新中國成立后還為楊絳的著作設(shè)計過封面。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干校六記》（1981年初版），其封面設(shè)計就出自丁聰手筆。封面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和深藍的夜空，右側(cè)是冬夜里樹木枝杈蕭疏的暗影，左下角遠遠地有幾排從窗戶漏出燈光的干校宿舍。楊絳所記的干校是在河南息縣，而封面給人的感覺卻仿佛置身于東北的林海?！蹲x書》1991年第3期（總第144期）發(fā)表了趙一凡《〈圍城〉的諷喻與掌故》一文，文前有錢鍾書頭部漫畫像，也是丁聰所作。畫像筆調(diào)簡潔明了，將錢鍾書的聰明睿智、幽默風趣勾勒了出來，已成為錢鍾書不多的經(jīng)典畫像之一。

1948年9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再版了《圍城》，到1949年3月又出第三版。再版本對封面進行了修改。畫面上是一男士坐在桌旁吸雪茄，一女士背對男士伏在柜前面壁沉思，仿佛也暗示著男女之間存在的矛盾和煩惱，與丁聰?shù)膭?chuàng)作有異曲同工之妙。據(jù)當今學者考證，此為英國印象派畫家華爾德·理查·錫克特的油畫作品《煩惱》。在第三版的扉頁上，還有署名DG創(chuàng)作的一幅漫畫。畫面上有一身著博士裝的男士、一裸女、一艘遠洋客輪，博士帽、文憑、論文、洋裝書和筆在周遭漫天亂飛。畫面直白，但很容易讓人想到《圍城》中“克萊登大學”“赤裸裸的真理”等噱頭。

新中國成立后，《圍城》等文藝書籍逐漸遠離大眾閱讀的視野。直至30余年后的1980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新版《圍城》，13萬冊迅即售罄，后又多次印刷。不過，這一版的封面剔除了所有裝飾，非常莊嚴古板地在灰綠色的純色背景上題著“圍城”二字，別無他物。

錢鍾書寫了《重印前記》，對這本書的重新排印感到意外和欣幸。錢鍾書坦言：“《序》里刪去一節(jié)，這一節(jié)原是鄭西諦先生要添進去的?！彼€說，在美國出版的英譯本里“那一節(jié)已省去了”。對照初版本，這一版所刪去的文字是：“承鄭西諦、李健吾兩先生允許這本書占去《文藝復興》里許多篇幅……理想不僅是個引誘，而且是個諷刺。在未做以前，它是美麗的對象，在做成以后，它變成殘酷的對照。”至于刪去的原因，錢鍾書并未明言。或許當時除了鄭西諦（振鐸）已蓋棺定論外，另外一些序言中提及的人物，其政治定論如何，他此時可能還不完全知悉。這當然只是猜測，其間的“隱情”還必須留待“錢學”專家去索隱。

二、國內(nèi)的其他版本

1980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新版《圍城》。以后的1981年9月、1983年8月、1985年8月連印三次。

錢鍾書雖不悔少作，但對其中不太中意的地方在重版之時仍做些了修訂?！拔页酥赜〉臋C會，?？匆槐椋岔樖钟泄?jié)制地修改一些字句。”《圍城》問世以來，經(jīng)歷過兩次全面、系統(tǒng)的修改：從《文藝復興》初刊本到晨光初版本是一次，主要是對內(nèi)容多所痛刪;從初版本到新一版又是一次，全然是精磨細琢，涉及典故、比喻、結(jié)構(gòu)中的枝節(jié)、太露的描寫、外語原文及音譯等。學者金宏宇在他的《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名著版本校評》一書中，對這次修改加以分析：“大致說來，初刊本多少帶點‘肉書’的痕跡，初版本則減少了這些印象，定本差不多是‘潔本’了;初刊本、初版本用典和引外語過多不免有點像掉書袋，定本則通過刪改、注釋而成為便于閱讀的普及本，初刊本、初版本保留著當時的國語特點，定本則體現(xiàn)了七十、八十年代的漢語規(guī)范;初刊本誤植太多，初版本?？鄙院茫ū緞t是精校本了?！苯鸷暧睿骸吨袊F(xiàn)代長篇小說名著版本校評》，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據(jù)研究者統(tǒng)計：“修改總計三千余處，涉及內(nèi)容變動的一千余處?！?/p>

除了這兩次修改，錢鍾書此后還進行了三次小改。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85年8月第4次印刷的版本，成為《圍城》的定本，后來1992年2月的第二版沒有再改動。

新版《圍城》發(fā)行后，一時洛陽紙貴，成為最受讀者喜愛的書。據(jù)統(tǒng)計，自1980年至199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已印刷和發(fā)行《圍城》共計25印次，計134萬余冊。根據(jù)該書改編的同名電視連續(xù)劇亦十分轟動。

1991年5月，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由胥智芬校注的《〈圍城〉匯校本》?！秴R校本》以初刊本為底本，將初版本、定本的修改之處匯集?？?，用頁末加注釋的形式予以說明。不過，錢鍾書對此并不認可，稱這是“一種變了花樣的盜版”。享有《圍城》專有出版權(quán)的人民文學出版社認為，《〈圍城〉匯校本》侵犯了本社和錢鍾書的合法權(quán)益，與四川文藝出版社多次協(xié)商不成后對簿公堂。1993年6月21日，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了這場著作權(quán)糾紛案。一審判決四川文藝出版社敗訴，被告不服上訴。1996年12月25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維持原判決。從《〈圍城〉匯校本》出版算起，一場官司遷延了五年半之久?！丁磭恰祬R校本》累計印行超過10萬冊，官司敗訴后被禁絕。

2001年1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錢鍾書集》，這是當時收集最為齊全的錢鍾書創(chuàng)作與著述的匯編。對于出版文集，錢鍾書起初并不持贊同態(tài)度?！八辉敢獬觥度罚J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他也不愿意出《選集》，壓根兒不愿意出《集》，因為他的作品各式各樣，糅合不到一起。作品一一出版就行了，何必再多事出什么《集》?！保罱{語）《錢鍾書集》初版于2001年，2007年9月再版。第二版《錢鍾書集》從初版的10種13冊改為10種10冊，且都收了《圍城》，第一版為簡體字版，第二版改成繁體橫排。

除此以外，國內(nèi)的一些其他出版社也都出版過《圍城》單行本，如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北岳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北方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等。漓江出版社還出版過偽托錢鍾書之名的《圍城之后》。

為了加強中外文化交流，人民文學出版社在2003年推出了中英對照版，增加楊絳撰寫的中文前言。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在2003年出版英譯本，收錄楊絳作、凌原譯的《記錢鍾書與〈圍城〉》漢英對照文。2016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又出版《圍城》漢德雙語版。華語教學出版社在2008年推出了簡寫注音版的《圍城》。新疆人民出版社在1991年10月出版了維吾爾文譯本，譯者為司馬義力。

新版《圍城》面世以后，迅速掀起了一場波瀾壯闊的文化旋風，并影響到港臺地區(qū)。早在1969年7月，香港基本書局就印行了《圍城》，1978年再版。不過，這從嚴格意義上講也是“盜印本”。此后，香港文教出版社和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分別于1981年和1996年出版《圍城》。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推出的那一版是真正得到錢鍾書授權(quán)的。因為在書中有對蔣介石諷刺之文字，所以《圍城》在臺灣地區(qū)一度被列為禁書。香港文教出版社在1981出版了臺灣版《圍城》，此后臺灣地區(qū)出版熱度不減，有金安出版社1982年版、文史哲出版社1984年版、谷風出版社1987年版、輔新書局1987年版、全興出版社1988年版、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版、大地出版社2007年版等諸多版本面世。臺灣于1995年還發(fā)行有聲圖書。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版卷首有錢鍾書的授權(quán)書手跡，第二年書林出版有限公司又出版了臺北英文本。

三、外譯本

《圍城》問世之初即受到廣泛關(guān)注，法國來華傳教士秉善仁等人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戲劇一千五百種》中肯定錢鍾書創(chuàng)作中的幽默藝術(shù)，但站在宗教立場上又否定小說的價值。1961年，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稱贊《圍城》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趣味橫生、最用心經(jīng)營的一部小說，也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小說”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這一評介從此揭開《圍城》在海外譯介和傳播的序幕，先后出現(xiàn)英語、俄語、法語、日語、德語、西班牙語、韓語、越南語和荷蘭語等十余個外文譯本參見余承法：《〈圍城〉海外旅行70年》，《外語學刊》2018年第1期。。

英譯本。珍妮·凱利1974年在香港《譯叢》雜志上發(fā)表《圍城》第一章的英譯文。1979年，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圍城》的第一個外譯本，以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初版本為底本，由凱利、茅國權(quán)翻譯?！蹲g者序》指出：雖然錢鍾書受到夏志清的高度評價，但“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直到最近才有所改觀，因此希望《圍城》英譯本能夠引起讀者對錢鍾書及其作品更大的興趣。這部英譯本被美國圖書協(xié)會評為1980—1981年“杰出學術(shù)著作”。1989年，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又重印了英譯本。2004年，美國紐約新方向出版公司推出新的英譯本，收入“新方向經(jīng)典系列”。史景遷在《前言》中指出，《圍城》“無疑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杰作，即便從全球范圍來看，也是一部立于不敗的作品”。在英國，企鵝出版社2004年出版英譯本，收入“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旗下的艾倫·萊恩出版社2005年再版，企鵝出版社2006年再次印刷。

日譯本。日本漢學家荒井健1956年開始接觸《圍城》，多次嘗試翻譯未果。1975年前后，他翻譯《圍城》前四章，連載于《飆風》雜志（1977—1981）。后來，他與學生中島長文、中島碧夫婦合譯全本，由巖波書店1988年出版，列入專收外國文學名著的“巖波文庫赤系列”，2002年再版。錢鍾書應邀為日譯本作序，相信原著“會在日語里脫去凡胎、換成仙體”?；木≡凇鞍稀敝袑懙溃涸撔≌f在日本最初以“被包圍的城堡”為題名出現(xiàn)，日語中找不到“圍城”的準確譯法，只好選取作品的一個主題——“結(jié)婚”，因此將書名改譯為“結(jié)婚狂詩曲”，并將直譯的“圍城”附在其后?；木∵€指出，《圍城》是“中國獨一無二的好作品”，像錢鍾書“這樣的雄才，在中國文化史上不僅是空前的，可能也是絕后的”。

俄譯本。原蘇聯(lián)莫斯科文學出版社在1980年出版符·索羅金的《圍城》俄譯本，收入“中國文學文庫”。俄譯本首印5萬冊很快售罄，1989年再版時印刷10萬冊?！秶恰范碜g本對向蘇俄傳播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具有重要意義，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力量發(fā)行新版《圍城》。

法譯本。巴黎克里斯蒂安·布格瓦出版社1987年出版西爾維·塞爾望—許來伯和華人記者王魯合譯的《圍城》法譯本，收入“東亞叢書系列”，1997年再版。法國漢學家畢仰高在序中評價錢鍾書是“中國20世紀古典文學研究的知名專家”。

德譯本。1978年，在意大利召開的國際漢學家會議上，錢鍾書流利的英語演講為德國漢學家莫宜佳打開通向中國文化的大門，成為她人生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她決心跟德籍華裔學者史仁仲合譯《圍城》，并跟錢鍾書保持書信往來，到北京向他求教翻譯中遇到的問題。他們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為底本，1988年由法蘭克福島嶼出版社出版，2008年由慕尼黑施爾默—格拉夫出版社再版。《圍城》德譯本迅速躋身于暢銷書之列，曾在法蘭克福書展上獲最佳翻譯獎。德國著名漢學家顧彬高度評價道：“就其獨一無二的構(gòu)思和深度而言，《圍城》堪稱中國現(xiàn)代小說藝術(shù)最為講究的、在此意義上也是無可逾越的標志?！?/p>

西譯本。1992年，巴塞羅那阿納格拉瑪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圍城》西班牙語譯本，于1996年、2009年和2011年多次印刷。

韓譯本。1993年，韓國的李惠蘭將《圍城》從英譯本轉(zhuǎn)譯成韓語，書名為《黃河的晚霞》，由韓國皇帝出版社出版。1994年，吳允淑將《圍城》直接從中文譯成韓文《被包圍的城》，由韓國實錄出版社出版。

其他外文譯本。胡志明市文藝出版社1996年出版黎金坦的《圍城》越南語譯本，河內(nèi)作家協(xié)會出版社2004年出版智閑王、山黎合譯的另一譯本。阿姆斯特丹雅典娜—波拉克和范根納普出版社2013年出版荷蘭漢學家林恪的譯本。錢鍾書曾指出，20世紀80年代還出現(xiàn)過《圍城》的捷克語譯本和波蘭語譯本，目前尚未搜集到具體信息。

四、《圍城》版本演變之文化意義

《圍城》的版本演變和文字修改，可謂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文學經(jīng)典成長和打磨的典型個案。這部作品隨著被文學史家敘述并廣為人知，已經(jīng)逐步成為一門顯學。經(jīng)過前面的梳理，有以下三個問題值得探討。

（一）民國時期文學批評與作品修改之互動

錢鍾書在《圍城》晨光初版本的序言中說：“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刻畫中國知識分子眾生相，考察復雜的人性，顯然是作者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重要意圖。然而，《圍城》與當時各種不同類型的文學作品相比，“像”很多東西，又全然“不是”：既非純粹京派或海派小說，也非源于延安經(jīng)驗的“革命文藝”;走了一條類似魯迅批判國民性的路子，但曲折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類型化的知識分子題材，特別是令人發(fā)噱的笑料，似乎與批判之旨又有所偏離。

《圍城》誕生之初的境況比較尷尬，正如美國學者胡志德所指出的那樣：“錢的小說吸引了評論界的矚目，也吸引了讀者……但大部分評論多少帶點敵意，表示出失望的看法：如此顯著的才華，竟然傾注于這樣瑣屑平常的題材。”胡志德：《錢鍾書論》，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0年版，第238頁。一些左翼的作家更是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方典（王元化）“從《文藝復興》上讀到”《圍城》后，認為“看不到人生，看到的只是像萬牲園里野獸般的那種盲目騷動著的低級的欲望”方典：《論香粉鋪之類》，《橫眉小輯》1948年第1期。。王元化另以“張羽”為筆名發(fā)表《從〈圍城〉看錢鍾書》，直言《圍城》是“一幅有美皆臻無美不備的春宮畫，是一劑外包糖衣內(nèi)含毒素的滋陰補腎丸”張羽：《從〈圍城〉看錢鍾書》，《同代人文藝叢刊》1948年第1期。。無咎（巴人）則否定了小說立意，“他只看到一切生存競爭的動物性，忽略了一切生存競爭的社會階段階級斗爭意義”無咎：《讀〈圍城〉》，《小說》1948年第1期。。忽視意識形態(tài)、關(guān)注婚戀問題、憐憫知識者的命運，也是批評者攻擊《圍城》的重要原因。熊昕（陳煒謨）斷言：“如果以全體而論，這書依舊是失敗的……《圍城》以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但幾乎嗅不到一絲絲火藥氣。作者甚至描寫戰(zhàn)爭，也是帶欣賞態(tài)度，仿佛完全置身事外?！毙荜浚骸段铱础磭恰怠?，《民訊》1949年第4期。署名林海的作者在《觀察》周刊第5卷第14期（1948年11月27日出版）上發(fā)文說：“它（《圍城》）在過去一年里面所受的‘譴責’和‘贊美’，如果全體搜羅起來，大約總可編成一巨冊的。”

由于《圍城》從發(fā)表到初版的時間間隔很短，許多文章的批評對象無法斷定是初刊本還是初版本。錢鍾書顯然注意到了這些批評，雖然并不認可，但在初版本中對原先連載的初刊本進行了一次完整的修訂，主要對內(nèi)容多所痛刪。據(jù)統(tǒng)計，此次修改有770多處。在民國時期，文學批評雖在起步階段，但對文學創(chuàng)作仍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圍城》即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不過，文學批評在后來日益顯現(xiàn)政治意識的特征。1948年，郭沫若發(fā)表《斥反動文藝》，該文是一次革命文藝對非革命文藝的“劃線”。按照郭沫若的理解，非革命文藝包含兩類：“黃色文藝”和“白色文藝”?！包S色文藝”指色情、武俠、偵探等類型文學，“白色文藝”指“表面無色、實際上雜色”的寫作。按照這一批判標準，《圍城》的“黃色文藝”和“白色文藝”嫌疑不可避免。新中國成立初，在全新的“當代文學”語境之下，《圍城》更是成為反面教材受到一定的批評。錢鍾書也很快結(jié)束小說創(chuàng)作，專心于學術(shù)。

（二）從《〈圍城〉匯校本》侵權(quán)案看錢鍾書對修改和?？钡恼J識

20世紀90年代的《〈圍城〉匯校本》（以下簡稱《匯校本》）侵權(quán)案，是《圍城》版本演變過程中的一件大事，也是我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秴R校本》侵權(quán)案，如果撇開法律問題，則反映出當時文學界和出版界對于文本修改和版本?？闭J知的不同。人民文學出版社認為：“匯?！蓖ǔＪ怯糜诠偶淼囊豁棇ｉT性工作。古代作品的流傳本已進入公有領(lǐng)域，人們可以自由使用，而當代作品的專有出版權(quán)卻受法律保護?！秴R校本》沒有任何創(chuàng)作因素，只是變相使用了原作，理應承擔侵權(quán)責任。四川文藝出版社的理由則是：新文學作品因為傳播方式的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語言規(guī)范和文學規(guī)范的改變以及作者在藝術(shù)完善方面的要求等諸多原因，版本的密度很大，版本的變異同樣值得研究?！秴R校本》逐字、逐句、逐標點符號地對各種不同異文一一比較，寫出詳細的注釋文字，已經(jīng)屬于學術(shù)性質(zhì)的史料成果。

錢鍾書又持什么樣的觀點呢？據(jù)報道，錢鍾書說：“什么匯校本呵，這是變相的盜版嘛。要使用我的作品，也不預先征求我的意見。再說，個別排校錯誤，或者疏漏之處，我在再版時已經(jīng)改了過來，作者有對他自己作品的修改權(quán)呀，有什么必要特別將它標明出來呢?！庇纱丝梢姡X鍾書對《匯校本》的出現(xiàn)極為不滿。錢鍾書有大量談論文本修改問題的文字，但多半是從寫作角度談論而較少從校勘學角度去看修改。在《談藝錄·七四》中他對王安石愛改他人之作深加諷刺，說：“公在朝爭法，在野爭墩，故翰墨間亦欲與古爭強梁，占盡新詞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襲，或翻案?！倍凇豆苠F編》中他又對刪削他人之作而能“剝膚存液、點鐵成金者”加以贊美。在手稿中對院本小說之遭刪抹改竄而難見真面目又表示無奈：“使原作顯本還真，其志則大，其事則難。猶洗鉛華以見素質(zhì)，而已深入腠理，揭代面以露真相，而已牢粘頭目矣?！薄跺X鍾書論學文選》第三卷，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231—232頁。

對修改自己的舊作，錢鍾書也表示了一種矛盾的看法。他在《〈人·獸·鬼〉和〈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中說：“我硬了頭皮，重看這兩本書;控制著手筆，只修改少量字句。它們多少已演變?yōu)闅v史性的資料了，不容許我痛刪暢添或壓根兒改寫。”緊接著說：“但它們總算屬于我的名下，我還保存一點主權(quán)，不妨零星枝節(jié)地削補。”又對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發(fā)掘史料工作表達了這樣的心態(tài)：“現(xiàn)代文學成為?？蒲芯恳院?，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fā)掘而暴露了。被發(fā)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不想到作品的埋沒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虛名。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fā)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yōu)槊芙y(tǒng)一的雙關(guān)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墳墓?！碧镛ヌm、馬光裕、陳珂玉編：《錢鐘書 楊絳研究資料》，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版，第78—79頁。因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錢鍾書對文字的修改持謹慎的態(tài)度，對研究者加諸自家作品的校勘持反對之觀點。

在黃裳《珠還記幸》（修訂本）收錄的錢鍾書所書信函中，他更是直言：“弟于舊作，自觀猶厭，敝屣視之。而國內(nèi)外不乏無聊好事或啖名牟利之輩，欲借弟為敲門之磚，易米之帖。港商越在化外，非王法所及，只得聽之;他年弟身后有為此者，弟不能如鄭板橋之化厲鬼以擊其腦，亦惟銜恨泉下。一息尚存，則掩耳搖手而已?！保?982年3月）錢鍾書對?？敝氯绱松類和醇?，《匯校本》侵權(quán)案的發(fā)生也就不能理解了。

（三）必須重視對版本演變的研究

《圍城》是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在演變過程中形成了初刊本、初版本和定本這三個重要的版本。現(xiàn)在，人們普遍認為，《圍城》這三個版本的變化大致是一個從“肉”到“潔”、從丑化到美化的不斷完善的過程。對于這三個版本，金宏宇認為這三個版本有不同的文本“本”性，折射出不同的時代背景和個人寫作風格參見金宏宇：《〈圍城〉的修改與版本“本”性》，《江漢論壇》2003年第6期。。20世紀80年代，在對定本修改之時，錢鍾書已經(jīng)確立起“學者”的地位和身份，在文字、修辭的運用以及價值選擇的傾向上更趨成熟，既有學者的眼光、智慧和抽象思考，也兼具小說的趣味性、故事性。但是否可以因此斷定文本越改越好呢？并不一定。《圍城》在修改過程中也存在“過改”與“錯改”的。略舉一例，在《圍城》的后期修改中，將有些名詞如“馬將”改為“麻將”、“微生蟲”改為“細菌”等，即屬于“過改”，改掉了原作的時代氣息。其實，《圍城》的修改是有得有失的，許多人看重其“得”，往往會不見或少見其“失”。

對于《圍城》這樣的優(yōu)秀作品，要研究修改和版本問題，讓讀者從它的修改史和版本變遷史中了解它的成長史以及接受史，讓讀者看到文學經(jīng)典之作自身發(fā)展的軌跡和歷程。目前有些文學史在討論作品內(nèi)容、形式時往往籠統(tǒng)敘述，并無精確的版本所指。其實，如果只提定本而不提初刊本、初版本，只寫《圍城》的成長而不寫《圍城》的誕生，那么這樣的文學史敘述是不全面的。反之亦然。

〔作者陸陽，文化學者〕

Introduction to Original and Translated Versions of Fortress Besieged

Lu Yang

Abstract：Fortress Besieged is a Chinese novel written by Mr. Qian Zhongshu， a famous writer and scholar. It is also his sole long novel. The novel was firstly published in 1946， and has since then been published in different versions and languages， producing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This paper sorts out the publishing of Fortress Besieged in China and different translated versions of the novel so that the readers can have a glimpse of and comment on the changes.

Keywords：Qian Zhongshu， Fortress Besieged， ver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