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年輕的時候,我在蠶鎮(zhèn)中學當教師。所教主課是語文,副課是音樂和美術(shù)。
我教音樂和美術(shù),其實是不合格的。兩樣我都沒正經(jīng)學過,我只是從小就喜歡畫畫而已。小學時,我畫得最多的是連環(huán)畫,照著小人書臨摹,一畫就是半天。當“作品”有了相當?shù)牧恐?,我就在屋子里拉一根鐵絲,鐵絲上穿很多的木夾子,然后把自己的畫一張張夾上去。我的“畫展”起到了一定的社會效果。有很多同學來參觀,大部分都表示欽佩。只有一個姓唐的同學,懷疑我是不是用較薄的白紙覆在連環(huán)畫上描摹的。我取下一幅,將它和連環(huán)畫原作合在一起,但是兩者根本無法重合,這才打消了唐同學的疑問。他之所以會有疑問,我想完全是出于妒忌。因為,他也有此愛好,但他顯然沒我畫得好。我的畫,還得到了一個女同學的青睞。她羞答答地提出,能不能送她一幅。我一陣激動,豪邁地說:“你隨便挑一張吧!”話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于是趁她還沒有最后選中,我取下一張,遞給她說:“你拿這張吧!這張好!”其實,這張并不是最好的。它簡單。孤零零的山崗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棵消息樹。我當時的想法是,這張畫送掉之后,我可以很輕松地再復制一幅。
而我的父親,則認為我這樣做實在是很荒唐。他覺得在屋子里掛了這么多畫,不僅有礙觀瞻,而且妨礙了走路?!笆掌饋恚 彼f得很急促。給我的感覺是,要是我行動稍微遲緩一點的話,就會被他全部扯掉。
相比美術(shù),我在鄉(xiāng)村中學順帶兼代幾節(jié)音樂課,還不能算太過誤人子弟。我喜歡音樂,也感謝音樂,它給我的青年時代帶來了莫大的快樂和安慰。1980年2月,我被分配到蠶鎮(zhèn)中學任教,當上了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師。雖然光榮,但是寂寞。蠶鎮(zhèn)是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它與浙江省的南潯小鎮(zhèn)交界。在20世紀80年代初,它的冷清是今天很多人都難以想象的。中學的前身,是一所庵堂,名為“石坊庵”。這所小小的鄉(xiāng)村初中,大部分都是民辦教師。一到放學,老師和學生全都回家了。這時候的校園,空蕩蕩的,甚至比往日的庵堂還要冷清,死寂死寂的。當它作為庵堂的時候,畢竟還會有一些尼姑,在青燈之下打坐誦經(jīng)。但是現(xiàn)在呢?有時候,整個學校只有我一個人。我躺在一張竹床上,一翻身,就能聽到響亮的嘰嘎聲。那些年,我嘗夠了寂寞的滋味。當然,我也讀書,四本一套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就是在那時讀的。“江聲浩蕩”,我到今天還記得書中的第一句話,也是第一個自然段。那是傅雷的譯本。但是,人在極度的寂寞中,常常是連書也很難讀進去的。寂寞不僅把環(huán)境中的一切抽空了,也把大腦和心靈里的一切抽空。它驅(qū)趕了一切,只剩下一種東西,那就是寂寞。寂寞在身體里軟綿綿地膨脹,填滿了每一個角落。同時,它也在身體之外水一樣漲起來,直到把整個世界都淹沒。
音樂就成了救命稻草。我的一只小收音機,時刻伴隨著我。那時候,電臺播放的音樂并不多,類型單一。但是,它們是好音樂。每天固定的時點,有外國音樂,有莫扎特、貝多芬和舒伯特。也有保爾·莫里哀樂隊的輕音樂。國產(chǎn)的歌曲,至今印象猶深的是李谷一的《鄉(xiāng)戀》《妹妹找哥淚花流》,還有《潔白的羽毛寄深情》《泉水叮咚》《祝酒歌》等等。每天晚上我都是枕著歌聲入睡的。我把收音機放在耳畔,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半夜醒來,耳朵里是沙沙的電波的聲音。那時候的電臺,和上班的人們一樣,晚上是要休息的。至于是十點半還是十一點結(jié)束,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
除此之外,我還吹口琴。這支口琴,是我從家里偷出來的。為什么是偷呢?因為我拿走它,并沒有征得父親的同意。我知道,一旦我提出要這支口琴,父親是一定不會同意的。從小,我就有學樂器的愿望。家里現(xiàn)成的樂器有兩件,一就是這支敦煌牌口琴,二是一把京胡。但父親堅決不允許我學這兩件樂器。他倒是買來了兩支竹笛,讓我和哥哥學吹笛子。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把笛子交給我們,說:“好了,去吹吧!早上早點起來,到外面薔薇籬笆那邊吹!”我至今依然認為,笛子是世界上最不好玩的樂器,也是最難學的樂器。今天,許多樂器到了我手上,我都能擺弄幾下子。比如鍵盤類的鋼琴、手風琴,和弦樂類的二胡、小提琴,還有彈撥樂器吉他。能吹的,則是口琴。但是,我不會吹笛子。我甚至都不能將它吹響。年少時那么多的努力,果真都付諸了東流。我和哥哥每天一有空就拿了笛子到薔薇籬笆那邊去吹。半小時吹下來,我頭暈得差點兒栽倒。因此許多時候,我并不將嘴對準笛孔。我只是吹吹口哨,或者噓幾下,發(fā)出哄小孩子撒尿的聲音。更多的時候,我是用奇怪的聲音干擾哥哥,讓他無心練習,以報復他對我經(jīng)常性的數(shù)落和攻擊。終于在三個星期后,笛子被父親塞進煤爐燒掉了。當然在燒掉之前,它很響地抽打在我的屁股上,并且因為劇烈的撞擊而破裂。
我把家里的口琴悄悄帶到學校,其實母親是知道的。我說:“我想把它帶到學校去吹?!蹦赣H說:“你就拿走吧,但是別讓你爸知道!”
口琴上相當大的面積,露出了銅的黃色。它是一支老口琴。我把它肉骨頭一樣叼在嘴里,越吹越好了。不光能把旋律連貫地吹奏出來,而且還學會了用舌頭打拍子、配和聲。后來,我又學會了手震音和小提琴奏法。一個人,在荒郊野外的古老庵堂里,常常停電,有時候連煤油燈也懶得點,就那么在濃重的黑暗里吹口琴,那是很有樂趣的。我什么都看不見,也看不見自己。只看到好聽的旋律在空中絲綢一樣飄動,其柔軟和優(yōu)美,只有女性才能與之媲美。
因為經(jīng)常吹口琴,我的兩邊嘴角黑乎乎的,似乎被鋸破了,很疼。但是這種疼痛,可以和音樂相纏繞,給心靈帶來更多的安慰。
后來,我又擁有了一把吉他。這是我當時的女友買給我的。她是我的大學同學。在校的時候,我們并沒有任何特別的關(guān)系。甚至許多時候,我是有點討厭她的。但是,畢業(yè)之后,我們卻開始了通信。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待在蠶鎮(zhèn)中學實在是太寂寞了。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個被無邊寂寞吞噬的人,與死相仿。我這樣說,對她來說也許有失公道。但是,我當時的感情似乎就是這樣的。我和她通起信來,從偶然的一封,到每周一封,再到幾乎天天都要寫。如果書信在郵路上的往來能夠被肉眼看見,那么,就是這樣的景象:我們的信,就像鳥兒一樣,一只接一只飛起來,向?qū)Ψ斤w去。鳥兒在空中畫出優(yōu)美的弧線,但它們從來不會碰撞在一起。它們只是飛過去,越飛越遠;或者飛過來,越飛越近。與此同時,對對方的思念也開始折磨我們。那時候的通信和交通還十分落后,想要見到對方,必須坐一天的汽車,要倒好幾次車。并且,經(jīng)濟也是一個因素。只有三十多元月工資,不可能隨便地把錢扔在路上。就是想聽一聽對方的聲音,也并不容易。只有寫信。前前后后,一共寫了多少信,實在難有一個估計。
還是回來說樂器吧。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們相聚在蘇州大光明電影院,看完一部電影之后,去了玄妙觀。在玄妙觀的一個賣品部里,我們購買了這把吉他。
雖然它外形非常漂亮,但它是幾把吉他中最便宜的。盡管如此,我記得它還是要三十幾元錢,這在當時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我的女友搶著把錢付了,這讓我非常感動。我有點百感交集。一方面,我覺得她買下這樣一件算得上昂貴的,并且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送給我,無法不令我欣喜。另一方面,我又感到羞愧。讓女友在自己身上花錢,我是不是有點那個?我想到了“吃軟飯”三個字,覺得很不舒服。于是抱著吉他離開玄妙觀之后,我一直在安慰自己:兩個人在一起,已經(jīng)不分彼此,她買一把吉他送給你,不會有損你的自尊。這么想,我確實感到有點坦然了。但是,一種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覺,還是會時時冒出來,讓我感到沮喪和茫然。因此有好幾次,她都問我:“你怎么啦,不舒服嗎?”
有了這把吉他,我很少吹口琴了。放學之后,除了備課和批改作業(yè),其余時間,我都是抱著它。我越彈越好,雖然是野路子,不走正規(guī)的彈奏法,但是熟能生巧,慢慢地會彈很多曲子,而且彈得也非常好聽了。我買了三大本《外國歌曲選》,里面好聽一點的歌,都在目錄上打了鉤,自彈自唱。抱著吉他,唱著憂傷的歌,被寂寞和黑暗所包圍,愛情是在心里呢,還是在遠方?
認識簡譜和五線譜,會樂器,會唱歌,像我這樣的人,兼任幾節(jié)音樂課,也算是學校領(lǐng)導慧眼識才吧。在我來到這所學校之前,全校干脆沒有音樂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好像已經(jīng)提倡“德智體美”教育了。美就是美育,具體而言就是音樂和美術(shù)。但是因為沒有這方面的人才,所以學校不設(shè)音樂課。校長姓梁,他在我的宿舍里看到了吉他,把它認作是“琵琶”。他說:“你會彈琵琶?”我說:“這是吉他。”他說:“你會不會彈?”我說:“會一點。”就這樣,他決定讓我兼任音樂課老師。
之前,學校的美術(shù)課是由教體育的洪老師兼任的。洪老師并不會畫畫兒,他什么都不會畫。為什么派他去上美術(shù)課呢?理由有二:一是他不如別的老師課多;二呢,是因為他管得住學生。一般來說,每所學校,都有那么幾位嚴師,特別讓學生敬畏。有些老師的課,學生會交頭接耳,會做小動作,甚至會故意搗亂。而某些老師,他不用罵人,不用訓斥,只要一臉嚴肅地在學生面前出現(xiàn),就能令現(xiàn)場鴉雀無聲。洪老師當然并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深沉型的。他并不嚴肅,反而有點孩子氣,經(jīng)常是嬉皮笑臉的。按理說,這樣的老師,學生是不怕的。但是,他管得住學生。他的秘訣是體罰。他會突然出腳踢中調(diào)皮學生的小腿,或者將手中的籃球無情地向不認真上課的學生頭上砸去。我從教八年,見過許多勇于反抗老師的學生,但還從未見到過有一個學生敢和體育老師對著干的。體育老師孔武有力,他們是力量的化身,他們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地將那些崇拜武力的孩子征服。
關(guān)于體罰學生,其實學校一直都是嚴格禁止的。在我印象中,學校召開全體教職員工會議,每次都會提到這個問題。但是,洪老師還是經(jīng)常踢學生,用球砸他們的腦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對,但是,忍不住!”好在,絕大多數(shù)學生都并不因此對洪老師有意見。恰恰相反,學生好像還都挺喜歡洪老師的。有什么課,因為臨時調(diào)動,或者任課老師因故不來了,宣布改為體育課,教室里總會一陣歡呼。農(nóng)村的學生家長,也基本都是一些文化不高,但是十分善良的人。他們但凡見到老師,都臉上堆笑,頗有幾分諂媚之色。他們總是對老師說:“我這個孩子,調(diào)皮得很!要辛苦老師好好管教。要是不乖,老師只管打!”我注意到,有人對洪老師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表情有點尷尬。要是其他老師,就會這么說:“不能打,要耐心教育?!倍械募议L竟然說:“老師你真的要打,打死了我們都不怪你的!”
洪老師上美術(shù)課,方法很簡單:走進教室,班長喊起立,老師說:“同學們好!”同學們齊聲說:“老師好!”老師說:“坐下!”接著,就讓學生取出美術(shù)課本,翻到第幾頁,照著上面的東西畫?;蛱O果,或茶杯,或者就是一個石膏幾何體。有人問:“洪老師,怎么畫?”洪老師說:“上面怎么畫,你就怎么畫?!庇钟型瑢W說:“洪老師,我不會畫?!焙槔蠋熣溃骸捌渌瑢W會畫,你為什么不會畫?”
我的美術(shù)才能被發(fā)現(xiàn),是在一次教師會議上。我因為覺得校長的發(fā)言十分無聊,就取過一張紙來偷偷地畫畫兒。我畫了一幅漫畫,畫的是英語老師李小妹。由于我頻頻打量李小妹,她自然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我與她目光相交的時候,她笑了。但是,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我是在畫她。她于是沖過來,要奪我手上的畫。畫沒有被她搶走,而是傳到了洪老師的手上。她又沖向洪老師。但她始終沒搶到畫。畫在教師們中間傳遞,最后到了校長手上。校長看了畫,十分高調(diào)地表揚了我,稱贊我畫得好?!昂芟?!”他說。但是校長話音剛落,畫就被李小妹搶過去了。她把畫兒撕得粉碎,并且哭了起來。
李小妹是我們學校唯一的未婚女教師。她也是民辦教師。當時在農(nóng)村,女人到了二十歲,如果還沒有對象的話,所有的人都會著急。但是李小妹二十七了,她還沒有對象。當然她長得不太好是一個原因。她的個子較高,有一米七。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審美標準。在今天,一米七的女孩,會令多少人羨慕??!但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偏僻的鄉(xiāng)下,女孩個子長得這么高,基本是被視作怪物了。而且,李小妹的體格看上去也特別健壯。她還有點鷹鉤鼻,這種類型的鼻子也是與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審美相悖的。但是,話說回來,她還遠不是丑八怪。雖然她高大健壯,但是態(tài)度溫和,舉手投足還蠻有女人味兒的。她不是嫁不出去,二十七歲還沒有對象,原因在于她是個民辦教師。能夠配得上一位民辦教師的男人,全鄉(xiāng)又有幾個呢?
像我這種身份,應(yīng)該是配得上她的。我是公辦教師,國家工作人員,從正規(guī)師范大學畢業(yè)的。只是,年齡不般配。我剛到蠶鎮(zhèn)中學任教時,虛歲才二十一。在她眼里,我根本就是個小弟弟。因此我們之間,經(jīng)常都是比較隨便,經(jīng)常開開玩笑。舉例說吧,有一次,我的鑰匙不見了,問了半天也沒人看見。我懷疑是她藏起來的,她矢口否認,但是臉上卻是壞壞的笑。于是我提出來要搜身。她一點都不見外,說:“來呀,你來搜呀!”她愿意讓我搜身,條件是,萬一搜不到,我就是小狗。我的手伸進她的褲兜里,不小心碰到了她飽滿的大腿。她趕緊把我推開,罵了一句:“神經(jīng)??!”
我們關(guān)系很好,很純潔,是那種姐弟式的同事關(guān)系。我去過她家多次。每次去,都得到了較好的招待。她母親總是做好多菜,而且都做得很好吃。我記憶最深刻的,是自制的咸魚,又香又鮮,但不堅硬,是我此生吃到的最好的咸魚。她家離學校較遠,騎自行車要半個小時。我總是坐在后座上,她帶著我,沿著一條干得發(fā)白的泥路抵達她家。路極窄,又不平,像蛇一樣在桑園里蜿蜒。讓一個女人帶我,我起初感到很不習慣。我提出讓我來騎,由我?guī)?。但是她不同意,說她太重了?!澳阌形抑貑??”我問她。她不回答。我知道,人高馬大,令她無比自卑。她寧愿自己辛苦,也不愿讓我感覺到她的不能承受之重。
我不知道李小妹心目中的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她喜歡我嗎?我不止一次想過這樣的問題。當我在最深的夜,一個人躺在孤獨的被窩里,可憐而可恥地自慰的時候,我經(jīng)常會想到她。我很少想到我的女朋友,我想到李小妹的次數(shù)要多得多。她健壯的身影總是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她嬌羞地笑著,把我抱起來。有時候,居然還將我拋向空中。是啊,她在我心目中,力氣實在是太大了。她一定是喜歡我的!我這么想。但是,她畢竟比我大這么多。雖然我是公辦教師,地位比她高,但年齡大這么多,她難免會有居高臨下之感吧。
他們都知道我有一個遠方的女朋友。有一次校長很認真地對我說:“總要想辦法把她調(diào)過來呀!”
我突然覺得臉紅。只是女朋友呀,又沒結(jié)婚,說什么調(diào)不調(diào)呀!我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調(diào)動的事。也許我內(nèi)心壓根兒就不想與她同結(jié)連理吧。記得我當時是這樣對校長說的:“我們這個地方鳥不拉屎,她不會過來的!”
我這么說,嚴重傷害了校長的感情。他臉色立刻不好看了,再也沒說什么。我當時雖然有點怪自己說錯了話,但是,居然還自作多情地想,校長要把我女朋友調(diào)過來,一定是生怕我有朝一日會調(diào)走。像我這樣的人才,調(diào)離了這所中學,那可是本校的重大損失。
李小妹當然也知道我有女朋友。有次她還拿了一封我女朋友寄來的信,對我說:“喲,情書又來了!”我伸手去拿信,她卻不給我,還揚言要拆開信封。我突然來了氣,說:“你敢拆嗎?你拆呀!你不知道私拆別人信件是犯法的嗎?”
她一點也不怕,竟然真的把信拆開了。她取出信紙,居然還想展開來看。這下我真的憤怒了,沖上去把信搶過來。當然,信被扯破了??吹叫懦镀屏?,她才松手。這才表現(xiàn)出愧疚,漲紅了臉,向我認錯,說她只是開玩笑,并不當真要偷看別人的信,請我原諒。我一點都不原諒她,我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這一把,推在她的胸前。天哪,她的胸部是多么柔軟而充滿彈性!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因此而想入非非。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洪老師在追求李小妹,我竟然一直都沒有看出來。在一次全校教職員工的聚餐上,洪老師喝醉了酒。他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唱歌。他力氣大,大家都勸不住他。他跑到李小妹面前一下子跪倒在地,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抱住了李小妹的腿。這個場面真是駭人聽聞。在那個年代,在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學校,誰見過這個呀?電影里出現(xiàn)這樣的鏡頭,都有可能算是“精神污染”呢!李小妹好不容易拔腿逃走,洪老師就更加放肆地號啕大哭起來。
后來聽說,洪老師追求不到李小妹,心里非常遷怒于我。他甚至還揚言,總有一天要除掉我。這讓我非常憤怒,也非常害怕。論打架,我當然不是他的對手。在這個地方,他是土生土長的地頭蛇,我一個外來青年,怎么也斗不過他的。我所能夠做的,就是躲開李小妹,千萬不要再跟她有任何親昵的舉動。只有這樣,才能讓洪老師不再記恨我。我要讓他清楚地知道,他追不追得到李小妹,跟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但是李小妹對我很有意見。她直接當面質(zhì)問我:“我是老虎?。繒粤四惆??”
放學之后,她經(jīng)常最后一個離開學校。她拉住我,讓我?guī)退鳂I(yè)。我說:“我英語不行的,我讀書的時候最怕英語了。我怎么幫你批作業(yè)呢?”她說:“我給你一本做得全對的,你對著上面批。和上面一樣,就打鉤,否則打叉。”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答應(yīng)幫她批作業(yè)。學校多安排我一點課,我都非常不愿意的。唯一的解釋是,在這所學校里當老師,放學以后的時光實在是太可怕了,寂寞得可怕!所以有的日子,放學了,李小妹和其他老師一起下班了,喧囂的校園一下子安靜下來,我會覺得特別的難過。蜻蜓在空中飛過,翅膀振動的聲音我都能清晰地聽到。
李小妹批改作業(yè)真是認真?。∥颐看翁а?,都看到她全神貫注在作業(yè)上。但是,為什么在我埋頭批改作業(yè)的時候,會感覺她不時地瞟我呢?是我的幻覺嗎?每當我感覺到她在瞟我,我就一抬眼,閃電一樣快。但是,我所看到的她,還是專注于作業(yè)本。
有時候,她會摸出一顆糖來遞給我。糖果是從她的褲袋里掏出來的,熱乎乎的。那是她的體溫??!這又讓我想起她健美的腿來。剝?nèi)ヌ羌?,把糖果放進嘴里,舌頭上也能感覺到熱度。
批改完作業(yè),有一次,她提出來說:“你彈吉他給我聽吧!”
我說:“好啊,我去宿舍拿?!?/p>
“那我跟你到宿舍去好了!”她說。
我遲疑了一下,她就跟著我一起到了我的宿舍。
“這些,都是你女朋友寫給你的信?。俊彼l(fā)現(xiàn)了我墻上掛著的信袋,仿佛要從中抽出一封來。
“別動!”我急了。
“給我看看你女朋友的照片!”她說?!安粫]有吧?”
我調(diào)試了一下琴弦,開始彈起來。我彈的是外國民歌《友誼地久天長》。
她大概是知道這首曲子的,聽得很專注。只不過,她坐在我的竹床上,不停地動,搞得竹床嘎嘎地響。
說實話,我彈著吉他,卻有點心不在焉。我有點疑神疑鬼,擔心突然有人一腳踹開宿舍的門,沖進來。這個人我不說你也猜得出來是誰。
“你床上怎么會有長頭發(fā)?”她突然問我。
“哪有???怎么可能?”話雖這么說,我的心卻怦怦猛跳,似乎真的有過長發(fā)女子來我的床上睡過。當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宿舍是我的宿舍,床是我的床,從來沒有長發(fā)女人來過我宿舍。任何女人都沒有來過。那我為什么還要緊張呢?
“原來是我的呀!”她呵呵笑起來。
她把掉在床上的頭發(fā)拿起來,給我看。這根頭發(fā)真長!是她的嗎?她的頭發(fā)真有這么長嗎?她把這根頭發(fā)放到自己頭上,說:“現(xiàn)在你相信了吧?”
“送你做個紀念吧!”她把頭發(fā)遞給我。
“我不要!”我說,“我要它做什么!”
“那我們換一根好了!”她說。
“不要!”我很堅決地說。
她卻走過來要拔我的頭發(fā)。
我驚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我這一站,聽到嘎吧一聲響。原來,我的頭頂撞到了她的下巴。
她嘴里流出了鮮紅的血。
我這一撞,讓她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她皺著眉頭,捂住自己的嘴。很快,我看到血從她的手指縫里流出來。
我害怕了,不知所措。
她向地上吐了幾口,每一口都是血。
“快點去衛(wèi)生院吧!”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她始終不說話,過一會兒,就向地上吐一口血。
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血色越來越淡了。到后來,她吐出來的,基本已經(jīng)是白色了。
然后,她哀怨地瞟了我一眼,走掉了。
我看著她吐在地上的血沫,呆呆地看了半夜。直到后半夜,我才用掃帚把它掃掉。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她說話嚴重口齒不清,看來咬得不輕。會不會舌頭都咬掉了一截?不會那么嚴重吧?如果真咬掉了一截,哪怕只是舌尖尖,血也不會自動止住吧?如果舌頭真是咬斷了,那肯定要到衛(wèi)生院去縫上的,我想。
其他人也發(fā)現(xiàn)了,問她:“李老師你嘴巴怎么啦?”
她的臉騰地紅了,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手又放開了。長了一個東西,她說。
他們就問她是不是舌頭上潰瘍了,要她多喝水,多吃清涼的食物。還有人說舌頭上長瘡是因為她嘴巴毒,說了不該說的話??!
“說你媽!”李小妹雖然口齒不清,但這句話大家都聽明白了。
有一個學期,由于我父親患病住院,我便向?qū)W校請了假,在醫(yī)院服侍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中,我竟然無比想念我的學校,那所每當放學便被寂寞完全吞噬的前庵堂。我思念它如同思念一位熱戀中的愛人。醫(yī)院是個令人討厭的地方,到處都洋溢著怪誕的氣息,那是一種生命受到威脅和扭曲的氣息。我在醫(yī)院的這段日子,完全是靠對學校的思念度過的。我沉浸在深深的思念中,各種的細節(jié),所有的細小的回憶,都顯得那么的鮮活生動,花朵一樣美好。回憶它們,就像閱讀一本詩集。略帶憂傷的美好感覺,令我得以忽略那醫(yī)療的氣息,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其中,當然不免想到李小妹。我必須強調(diào),我真的一點都不愛她。連喜歡也說不上。只是因為她是同事,是我學校里朝夕相見的一個人。我回憶學校的一切,自然無法不想到她。至于女朋友,這半個月,她一定寫過好幾封信到學校。但是因為我不在校,所以也無法收到她的來信。這期間,我也以忙于照顧病人為由,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我?guī)缀踉谒纳钪惺й櫫恕榇宋覜]有感到絲毫的不安,反而有些竊喜。
我不止一次地想,李小妹的舌頭上,會不會因此留下一道疤?她會不會從此講話都變得口齒不清了?我希望她伸出舌頭來,讓我看一看,上面是不是留下了她自己的牙齒磕碰下的疤痕。
事實上,在此之前,我提出過這樣的要求。但是,她堅決不肯把舌頭伸出來。她甚至連嘴都不肯張開,把嘴唇抿得緊緊的。
半個月不見,我發(fā)現(xiàn)李小妹比以前胖了一點?!澳闶萘恕!彼龑ξ艺f。我感覺到,她的舌頭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咬字重新又變得很清楚了。我感到一陣輕松。不,簡直是欣喜。我看著李小妹,又一次請求她把舌頭伸出來,讓我看一看。她罵了我一句“神經(jīng)病”。
從我們學校到鄰省的南潯小鎮(zhèn),自行車大概需要騎不到一個小時。我坐在李小妹后面,感覺她始終騎得很快?!澳憷蹎??”我問她。她說:“你要是怕我累,那就你來騎!”
我?guī)еT,只一小會兒,就覺得腿沒勁,騎不動了。尤其是上橋的時候,打S形也騎不上去?!斑€是我來吧!”即使是看到對面有汽車開過來,她也不減速。我倒是有點緊張。每當大卡車呼嘯著從我們身邊開過去,我就會伸出手來,攬住她的腰。等汽車一過去,我就松開。對于我這個動作,她并沒有反應(yīng)。我伸手攬住她的腰,她還是那樣一腳腳有力地蹬。我手松開,她也是這樣。她什么話都不講。
直到到了南潯,在一座古老的石橋邊停下來,她才故意喘了兩口粗氣,表示有點辛苦。
她突然對我說,一個鐘頭騎下來,腿變粗了?!安幌嘈诺脑捘忝幌?!”
出發(fā)前我沒有摸,現(xiàn)在摸有什么意義呢?
我只是在她的大腿上面隨便摸了一下,覺得很結(jié)實。
我們是去南潯看馬的。據(jù)說,小蓮莊公園弄來了兩匹馬。馬對我們來說,絕對是稀罕物,只在畫上和電影里看見過。真正見到馬,我還是覺得,它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一些。兩匹馬一黑一褐,高大而威武。我會拉小提琴,所以對長發(fā)般垂著的馬尾比較感興趣。小提琴的拉弓,就是用馬尾做的。馬尾在馬屁股上不時地甩動,不知是驅(qū)趕蒼蠅還是向人示威。馬的眼睛非常和善,不像是隨時要抬起蹄子踹人。雖然我的感覺是這樣的,但李小妹顯然很害怕。她被馬兒出乎意料的高大身軀震撼到了。雖然她自己也算得上高大。但女人的高大和馬兒的高大,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雖然她對馬兒也非常好奇,和我一樣,始終以熱情的目光打量著它們。同時也時時表現(xiàn)出要去與之親近的愿望。但是,她始終沒有跨出堅定的一步。所以當馬的主人建議我們騎上馬兒拍張照片時,李小妹的心理十分矛盾。
這時候黑馬打了一個響鼻。李小妹被嚇到了,整個人如雷擊般震顫了一下,彈到了我的身上,險些將我撞倒。
馬主人說,黑馬是一匹母馬,已經(jīng)有孕在身,不久便要產(chǎn)崽。所以,他建議我們上馬拍照,不要錯過機會?!跋麓文銈儊?,只有一匹馬了!”他說。
“不會是三匹馬嗎?”李小妹說。
馬主人笑了起來,說:“那要看你們什么時候再來?!?/p>
他又說:“操他娘的,黑馬懷的是白馬的崽子!”
這我就聽不懂了。“這匹褐色的,是公馬嗎?”我問。
“是的呀!”馬主人看上去很憤怒地說,“可是它懷了白馬的崽子!”
他說完,不懷好意地瞟了李小妹一眼。
李小妹顯然也有點聽糊涂了。她說:“白馬?”
馬主人譏誚地說:“它被白馬操了!”
“那它生下來的,會不會是一匹斑馬?”她傻傻地問。
對于這些無稽之談,我真的是沒有興趣。但李小妹似乎還想知道這匹黑馬究竟會不會產(chǎn)下一匹斑馬。
最后,她靠近黑馬,彎下腰去,想研究一下它的肚子。似乎她能夠穿透它的肚皮,看到里面是不是盤踞著一匹小斑馬。
母馬張開嘴來,一口咬住了李小妹的胳膊。她大叫起來。我想,一定是驚嚇所致。馬是草食動物,咬人應(yīng)該不疼吧?那要是一頭老虎,或者獅子,這一口下去,她的胳膊一定是沒了。
誰知道,這一口咬得非常厲害。把襯衣的袖口擼起來,可以看到李小妹的手臂又紅又腫?!榜R怎么會突然咬人啊?”我大聲問馬主人,似乎這一口是他咬的。
馬主人再三辯解,說他的馬從來沒咬過人。他活這么大,也從未聽說過馬會咬人。最后,他從李小妹的襯衣顏色找到了答案。他說:“它以為你的綠褂子是草呢!”
原來黑馬以為李小妹的身子是一堆草,才咬了她。它餓了。
我騎在褐色馬的身上,拍了一張照。馬主人其實是一個拍照的。他弄來兩匹馬,只是把它們當?shù)谰?。他的真正意圖,并不是給大家看馬,而是用馬來吸引顧客,給他們拍照。
如果不是被馬咬了一口,李小妹會坐到黑馬身上,和我一起合影嗎?
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在那個年代,一男一女合影,意味著什么呢?
我披上了一件黑披風,戴上了一頂禮帽。這些都是馬主人提供的。照片洗出來之后,我果然像一個土匪。李小妹說得沒錯。我威風凜凜地騎在褐色馬上,拉著馬韁繩。黑馬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樣子。它還在想著青草吧?
回家的時候,李小妹的手臂已經(jīng)腫得不能再騎自行車了。她只能坐在后座上,由我來騎。
起初還行,但漸漸地,我真的騎不動了。如果李小妹現(xiàn)在還自嘲自己笨重得像一頭大象,我是肯定同意的。下坡的時候是最快樂的。我只要抓緊龍頭,坐直身子,自行車就成了真正的自行,飛一樣向前。如果能夠永遠這樣,不用腳踩,它就會往前飛行,那該多好??!在這短暫的輕松飛行中,我想,如果騎一輛自行車從西藏出發(fā),一路向東,會不會始終不用勞動自己的雙腳呢?地理書上不是說,祖國的地形是西高東低嗎?珠穆朗瑪峰不是高八千八百多米嗎?從八千米的地方開始向下滑行,一直滑到我們這里,海拔只有一米的地方,一路上多爽快呀!
從大橋的橋面上沖下來的時候,車速確實很快,但我的車技好,不用擔心什么。我想,要是后面不坐著人,這時候我完全可以松開雙手,讓自行車自己向前飛行。自行車的方向,這時候完全由我的雙腿和屁股控制。屁股夾緊坐墊,這跟騎馬倒是相像。剛才騎馬照相的時候,馬主人就不止一次地說:“別怕,別怕,夾緊它的肚子就行!”
李小妹感到害怕了嗎?她摟緊了我的腰。其實坐在后座上,只要你放松,是不可能掉下來的。
她的手臂很痛嗎?怎么摟得那么緊,很有力的樣子呀!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