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鈴
武漢封城是I月23號,也就是大年三十的頭一天。陽春花帶著男朋友回到水月灣正是這一天的早晨。早晨的水月灣一溝云山霧罩,霜花鋪地的野外似乎沒有活物,感覺得到嚴寒正肆虐著大地。
吃過飯,一家人圍著火爐擺龍門陣,電視里正反復播報武漢封城的消息,疫情看來嚴重得異乎尋常了。說起新型肺炎人傳人的可怕,議論武漢封城后市民可能出現(xiàn)的恐慌,嫂子歡喜地對陽春花說慶幸你們倆回來得快,要再遲一點動身,今年春節(jié)恐怕又沒有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溫暖感覺了,小睿兒天天盼著姑姑姑爺回來過年哩!說是要帶你們?nèi)トf年山拜佛,去雙龍橋參觀新農(nóng)村,去安漢廣場看蓮花湖的音樂噴泉……早把春節(jié)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shù)摹j柎夯ň托?,說這個小不點兒從小就喜歡操心哈!嫂子說可不是,小睿兒跟姑姑親著哩,反倒顯得我像他后媽似的。一家人都笑。陽春花說咦,睿兒呢,啷個不來烤火?睿兒剛剛還在臥房里做作業(yè)的,一眨眼就沒了人影。嫂子絮絮叨叨說,管他呢,可能出去跟村里那些小孩瘋玩去了,翻過年就要升初中了,他學習很用功,我們平時都很少管他的,那天他跟我說,媽,我一定要像姑姑一樣考上武漢大學,但是不要像姑姑留在武漢工作,我要回老家來建設家鄉(xiāng),讓家鄉(xiāng)越來越美好。
一家人說說笑笑重又圍著火爐坐下來,擺了一些閑龍門陣,正熱鬧哩,門外突然響起呼叫聲,聽聲音是幾個村干部。打開門,村長與村支書都來了,院壩的出口處竟然停著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遠遠地站著不少村里人,雖然個個都戴了口罩,但似乎再嚴重的疫情也阻攔不了人們看熱鬧的好奇心。
村長說:“陽春花,聽說你跟你男朋友剛從武漢回來?我們懷疑你們攜帶了新冠病毒,請跟我們?nèi)ジ綦x點檢測隔離觀察?!?/p>
怎么可能!陽春花忙開口解釋,村支書說不需要辯解,你們是文化人,認識得到疫情的嚴重性,非常時期,更應該積極主動配合。陽春花說好吧,回頭不舍地看了眼爸媽,心里到底是一萬個不愿意就這么被拉去隔離的,但是修養(yǎng)與見識不允許感情用事,只得拉了戴吾民朝院壩口的救護車走。
“站??!”來福老漢抄起傍在墻邊的柏木扁擔搶前一步攔住去路:“我看今天哪個敢拉他們走!是哪個狗日的告的黑狀,有種給老子站出來!”
“放下扁擔!老同志請你放下扁擔!”兩個民警趕忙迎了過來。
“你們別過來!別過來哈,我手里的扁擔認不得人!”來福老漢把手里的扁擔舞起來了,“你們說我娃帶了病毒回來就帶了病毒回來???讓大夫過來當場檢查,看看到底有病毒莫得!”
“爸,你干啥呀?!”陽春花慌忙伸手去奪爸手里的扁擔,又回頭叫哥,“哥,快把爸弄回屋去?!备绺珀柟獾芍p牛眼也是一副要拼命的樣子,見妹妹喊,過來奪了爸手里的扁擔扔到核桃樹下,說爸你激動個啥呀,非常時期,怪不得哪個。來福老漢便愣著。
可是來福女人卻又不干了,瘋了一樣往看熱鬧的人群里沖:“先人板板吶,這大過年的,是哪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家花兒兩年都沒回來過年了,這才剛攏屋就遭告黑狀,你有種給老娘站出來!讓老娘看看啥時候得罪你了?!”
人群見來福女人奔來,都嚇得慌忙四散躲開,病毒人傳人哩!兩個民警像兩扇大門合攏一樣擋住去路,來福女人的怒濤碰上了銅墻鐵壁,身形垮塌在地上,只能無奈地干嚎。
“來福哥,來福嫂,這個事情可不是哪個跟你們家過不去,疫情嚴重了哩,萬一有人沾染上了那個新冠呢?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村子都完了!”村支書及時做起了思想工作,“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們?nèi)叶家诩腋綦x半個月才能跟外界接觸哩!”
陽春花說嗯,替媽點頭說,“支書叔你放心,我媽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我來給她做思想工作?!?/p>
村長一旁伸了大拇指笑著對陽春花說:“可沒時間講理,春花侄女你們快上車吧!眼下防控忙不過來,村里和鎮(zhèn)上都會派人守著,不會讓你們家人外出的,我們馬上就要派人去你們家進行消毒處理了?!?/p>
“好的?!标柎夯ㄅc戴吾民到底主動配合了,忙向救護車走。
“姑姑!”小睿兒什么時候站在院壩里的?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撲過來。
“莫過來!”陽春花忙阻止小睿兒,心里本來是想抱抱侄兒的,又怕自己真的攜帶了病毒回來,覺得還是不要密切接觸的好,“小睿兒乖,姑姑沒事的,姑姑去去就會回來。”
是哪個告的密?陽春花想不明白。回來的時候村路被濃霧裹得緊緊的,十米開外根本就堵了視線,一路上也沒碰到個人,左鄰右舍都離得老遠,誰也不曉得我陽春花回來了嘛!難道是自己家人?嫂子?不可能的。
在隔離所里陽春花跟戴吾民微信探討過這個問題,戴吾民說你糾結這個問題干什么?不管是誰告的密,要知道人家是為你好,為水月灣的父老鄉(xiāng)親好,雖然我們至今也沒被發(fā)現(xiàn)有攜帶病毒的可能,但不能因此就把為你好當成了給你使壞。陽春花說那是,又苦笑著說我就過不去這道坎,隔離所這日子過得我懷疑人生,就想曉得是哪個對我們這么好的嘛!直到此刻走出隔離所來,陽春花腦子里仍盤旋著要探究這場事故答案的想法。
水月灣離城也就20來里地,開車往回趕的路上,陽光一樁接一樁地講水月灣的新聞,都是關于疫情的:陽三兒從南方務工回來經(jīng)過武漢,還真被病毒人傳人了,目前正在人民醫(yī)院救治,聽說快出院了,他們?nèi)乙约芭c陽三兒有過密切接觸的人都還在隔離觀察中;村里陽六的麻將館被村干部砸爛了好幾臺麻將機,那些人不聽勸,硬是連番三次的聚眾賭博,么爸跟我說砸得好,非常時期做領導的既要有當媽的慈愛也要有當?shù)膰绤?,我說么爸我也是這樣想的;再有就是人家領導干部覺悟性那叫個高,陽春梅回娘家拜年,在村口卡子上給村長堵住了,陽春梅只好把一堆禮品從車上拿下來放路邊,對村長說,要不我跪這兒給爸和媽磕幾個頭就算回來拜過年了,村長說不必了回吧回吧,我和你媽也不是老封建……
車子轉過杏樹埡就是水月灣了。埡口處的馬路上橫架著一根水桶般粗的原木,樣子顯得異常笨重又有一夫當關的威嚴和牢不可破。陽光按了喇叭,把腦殼伸到車窗外,卡子上守衛(wèi)的幾個年輕娃忙過來移開原木。陽春花見村長朝車子走過來,便忙下車來打招呼。
“村長叔辛苦了!春花感謝您和支書叔對我們生命安全的呵護!”
“嘿嘿,你們文化人想問題就是亮堂!只要不怪我跟村支書無事生非就好了哈!”村長笑得眼晴瞇成了縫,陽春花看見那一臉堆起的山核桃仿佛水月灣的井田縱橫,覺得從未有過如此的親切感。村長把脫了拿在手上的口罩趕忙戴上,發(fā)出的聲音就有些模糊不清了,“不過那天是哪個把你們從武漢回來的消息報告給我們的,我猜你還沒想明白,著急想知道對吧?”
“嗯呢!是哪個?”陽春花一臉燦爛地笑,仿偌滿溝滿嶺盛開的油菜花、桃花、李花。水月灣春來早,陽光照耀下的田園美得如詩如畫,2月4號就立春了,可惡的肺炎病毒在這場全民參與的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敗逃的跡象,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心里暗暗高興起來了。
“你看那是哪個?”村長指了指遠處。啊,馬路轉彎處,嫂子牽著小睿兒的手在小跑過來.
“你還真沒猜錯,不是他還會是哪個噻!”村長眼睛又笑成了一條縫,“我們大人往往好多時候是不如一個小娃兒的,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
“???!”陽春花愣得心窩子猛跳,太意外了,啷個就偏偏是小睿兒呢?啷個就偏偏是小睿兒呢?村長叔還說了些啥再沒聽進去一個字,陽春花只是呆呆地看著小睿兒喊著“姑姑姑姑”朝自己撲過來。
“姑姑,小睿兒對不起你,你們回來的事是我向村長爺爺他們舉報的?!毙☆弘p眼掛滿了淚珠,“小睿兒怕……小睿兒太愛姑姑了嘛……哇哇……”
“乖,小睿兒不哭,姑姑跟姑爺不是沒事了嘛!”陽春花彎腰一把摟住侄兒,終于忍不住滿眼的淚花奔涌出來,“姑姑曉得小睿兒是為姑姑好,小睿兒太愛姑姑了嘛!”
戴吾民其實早都已經(jīng)跟在陽春花后面下了車的,這時候便忙過來向小睿兒豎起大拇指:“小睿兒真棒真勇敢!你是個了不起的小英雄!”
“真的?”小睿兒破涕為笑,轉頭望著媽媽說,“姑爺都給我豎大拇哥了,媽媽你再不會責怪我了吧?”小睿兒拉起姑姑與姑爺?shù)氖置硷w色舞說,“媽媽把臘肉香腸都煮好了,媽媽說要等姑姑姑爺回來重新過年,走,咱們回家!”
“好,咱們回家!”陽春花與戴吾民立即高聲響應。
“回家過年嘍!回家過年嘍!”小睿兒稚氣的叫聲震得滿溝滿嶺的油菜花、桃花、李花在春陽里紛紛揚揚的飛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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