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賽珍珠早期的短篇小說集《元配夫人》自有其鮮明特色,就反映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及時性、真實性與深刻性而言,該作絕不遜色于《大地》等成熟作品,尤其比起她后期憑借想象與傳聞拼湊起來的“中國故事”,這部作品的任何一個短篇都不遑多讓。而在其中之一的《新馬路》里,賽珍珠溫和地控制著敘事節(jié)奏,從頭至尾并無劍拔弩張、血淚滂沱的場面描寫,但其儉省的文字寄寓著賽珍珠對中國都市小市民命運的關(guān)注。
關(guān)鍵詞:賽珍珠 《新馬路》 拆遷 國家認同 利益
如果把幫助賽珍珠獲得193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大地三部曲》、《東風·西風》、《母親》、《放逐》、《奮斗的天使》等——比作較為高峻的山峰,那么她早期創(chuàng)作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元配夫人》則只能算是一座小山頭,相對游之者少譽之者寡。但正如黃庭堅《詠子舟小山叢竹》詩云“細草因依岑寂,小山紫翠嵌空”,賽珍珠的《元配夫人》自有其鮮明特色,就反映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及時性、真實性與深刻性而言,該作絕不遜色于《大地》等成熟作品,尤其比起她后期憑借想象與傳聞拼湊起來的“中國故事”,這部作品的任何一個短篇都不遑多讓。本文僅以其中一短篇《新馬路》為例進行文本細讀,借窺一斑以知全豹。
一.《元配夫人》及《新馬路》概述
《元配夫人》(The First Wife and Other Stories)1933年由美國約翰·戴公司(The John Day Company)出版發(fā)行。國內(nèi)常吟秋翻譯其中一部分,名之曰《結(jié)發(fā)妻》,共71頁,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11月初版,卷前有“譯者的話”、“介紹作者與譯者”;常吟秋翻譯的另外一部分名曰《舊與新》,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2月初版,收入《花邊》、《回國》、《雨天》、《老母》和《勃谿》共五篇小說,常吟秋在“譯者的話”中說該書系據(jù)1934年倫敦 Mothuen 書局初版譯出。李敬祥將其完整翻譯,名曰《元配夫人》,由上海啟明書局1940年4月初版。該文集一共包含十四個短篇,由于性質(zhì)不同分為三部,上部“舊與新”六篇,分別為《元配夫人》、《老母》、《勃谿》、《歸國》、《雨天》,描寫新舊潮流的沖擊;中部“革命”四篇,分別為《王龍》、《共產(chǎn)黨員》、《晏神父》、《新馬路》,描寫國民黨軍北伐所造成中國的社會改革;下部“水災”四篇,包括《春荒》、《逃荒者》、《父與母》、《大江》,描寫1931年長江大水的農(nóng)村慘象。
賽珍珠的這十四篇作品,有的算是她真正的處女作。據(jù)彼得·康《賽珍珠傳》所說:“(1927年)住在日本的日子里,她動筆寫成了一部中篇小說,寄寓她對革命的懷疑心理。第二年《亞洲》雜志發(fā)表了這篇題為《革命者》的小說。它的主人公叫王龍,家住南京附近的一個村莊,家中還有妻子和三個女兒。王龍干活很賣力,但對前途不抱什么希望。他的妻子沒生過男孩,為此常挨王龍打罵。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不詳,可能是在清朝垮臺前的紛亂歲月。”[1](110)這篇被譯作《王龍》的短篇作品,卻為賽珍珠蜚聲全球的《大地》(1931)提供了人物原型與部分情節(jié)?!对浞蛉恕防锏钠溆嘧髌芬捕寂c當時中國社會的變化與遭遇密切相關(guān)。
《新馬路》這篇小說曾于1933年11月以《馬路》(何達 譯)之名刊載于上海雜志《文學》第1卷第5期,其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就是寫小市民羅成一家在“革命”中的遭遇。北伐革命軍進城之后開始城市建設(shè),要修一條六丈寬的馬路,他的老虎灶便在拆遷之列,限令十五天之內(nèi)搬走,羅成失業(yè)了。賽珍珠對主人公羅成心理的刻畫非常成功,反映了普通百姓對于“革命”和“共和國”的態(tài)度變化。
《新馬路》有完全真實的生活背景。1929年6月,南京為孫中山的靈柩安放舉行了盛大輝煌儀式。此前幾個月,為了方便送葬隊伍的行進,南京市內(nèi)開辟了一條貫通全城的大道,可這大道的修建卻損害了成千上萬南京市民的切身利益。彼得·康評價此時的賽珍珠:“她不止一次地指責這種做法……這最終鋪下了一條血淚之路,無數(shù)受害群眾立刻成了民國的對頭。賽珍珠親眼目睹了一些破壞場面,她由此看出蔣介石性格執(zhí)拗,脫離群眾。后來她說蔣下令修筑的那一天,共產(chǎn)黨不費一槍一彈首戰(zhàn)告捷。”[1](123-124)
直到1942年賽珍珠出版支持中國抗戰(zhàn)的長篇小說《龍子》,還再一次提到修馬路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可見她對早期“中國式拆遷”的關(guān)注:“這些新馬路剛建時引起人們很大的不滿。因為革命后,新的統(tǒng)治者規(guī)劃要把這些馬路改建成又寬又直的通衢大道,所以規(guī)定一切民房、商店甚至寺廟,凡是擋道的一律夷平。對老百姓來說,那也是一場災難,他們叫苦連天,可是毫無辦法,就像現(xiàn)在一樣,赤手空拳?!盵2](67)
二.《新馬路》的戲劇性情節(jié)
要是比起更為殘酷的現(xiàn)實來,《新馬路》從頭至尾并無劍拔弩張、血淚滂沱的場面描寫,這簡直就是一種“美化”。賽珍珠溫和地控制著敘事節(jié)奏,在儉省的文字間寄寓著賽珍珠對底層小市民命運的關(guān)注。羅成一家在熱鬧的街衢開老虎灶,從祖父手里接手已經(jīng)滿一個甲子。幾代人勉力經(jīng)營,勤儉持家,家產(chǎn)日漸殷實,無數(shù)塊銅錢經(jīng)常把麻袋填滿。但是好日子似乎已經(jīng)到頭,“自從革命軍進城以來,到處喧騰著新鮮的玩藝,他兒子又不常在家。他始終不曾明白革命究竟是件什么把戲。不過那時候的確有過這樣的一次變動,街坊上大鋪子生怕打劫都關(guān)了門,那些他老給他們舀水的大戶人家也都搬往上海去住了,這時候他的生意冷落得可憐,只有一些窮人才提了鉛壺上他那兒泡一個銅子的水。那時大家都講是‘革命了。他瞧見這番情景,又懊惱,又著急,終日價惡聲咒詈?!盵3](117)這是羅成的利益第一次受到“革命”的摧殘。
可是事情陡然轉(zhuǎn)變,忽而滿城布滿當兵的,“那些灰色軍人,在大街小巷,往來蹀躞,他們川流不歇地到羅成那兒來打水,他頓時利市十倍,于是在這當兒他又把那口空麻袋重又積滿了錢。這個就是‘革命吧,他雖然懷疑,可是決不再咒詛了?!盵3](117)很顯然“革命”給羅成帶來了實際利益。
新國家建立之后,為了拓寬馬路,需要拆遷他的老虎灶時,羅成又陷入極度的痛苦中。這當頭一棒著實要了羅成的命,他希望開價一萬塊錢,讓買方知難而退,從而保護自己的祖業(yè)。孰料他面對的不是私人,而是以國家名義出現(xiàn)的政權(quán)。當局不僅不給任何補償,而且還發(fā)布強硬通告: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自拆的,材料歸自己;超出規(guī)定期限的,一切充公。辦事員冷冷地告訴他“這是你對于新都的貢獻哪。”[3](119)”“沒有錢的哪……你是把這個獻給了共和國了。”[3](121)聞聽此言,羅成簡直要瘋了。
他向街上過路的人們用嗄啞而顫抖的喉嚨高聲叫喊:
“你們見過這個么?先生?我遭了搶——給共和國搶去了!誰是共和國?他能給吃嗎,我的妻子,還有我的孩子——”[3](121)
憂慮——驚喜——痛苦——絕望,隨著羅成的情緒變化,他對“革命”、“新政權(quán)”、“共和國”等時髦政治術(shù)語有了切身的體會,他從自身利益出發(fā)對此加以褒貶,雖然稱不上思想進步,但卻是個體生命對于一切社會變動再正常不過的反應。當“革命”給他好處的時候,他樂見“革命”之成,并不深究誰是福星;當“共和國”剝奪他正當?shù)臋?quán)益時,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痛苦與“反抗”,盡管其反抗是如此綿軟無力。
三.尊重利益 強化認同
“十五天之內(nèi)”可以拆掉六十多歲的老虎灶,但十五天難以實現(xiàn)對“共和國”的接受與認同。羅成從舊有的幸福軌道一下子跌入新時代深谷,被快速變動的生活拋進瓦礫堆,幾乎成為一個沒有生氣的人。他郁郁寡歡,充滿無窮的失落和悲哀。
好在新生活給了他“補償”,他那游手好閑的兒子被選作筑路的監(jiān)工,一個月可以賺50元錢,穿得人模狗樣,活得風生水起。羅成的兒子勸說郁悶氣惱的父親:“和他們爭論是無益的啦。這事情總會臨到。試想一條闊寬的馬路穿過我們的城市!汽車往來襍沓!有一次我在學校里看到一幅外國市街的照片——許多高大的商店和來去熱鬧的汽車。只要我們,街上才擠滿了羊角車咧,人力車咧,騾子咧,摩肩接踵地亂襍的不得了。啊,這些都是千年以前的古老街道。難道我們不要新的馬路嗎?”[3](123)這是一幅現(xiàn)代化的美好圖景,只不過羅成為此付出巨大的犧牲,而他的兒子是目前的受益者,也許,將來他們都會是受益者。
等到親眼看到那條偉大、壯麗、新奇的新馬路時,羅成幾乎忘記自己“遭搶”的經(jīng)歷,甚至有點陶醉感了:“這‘革命——這條新馬路,它將伸展至何處?”[3](126)這似乎不是疑惑,而是肯定,因為,新馬路畢竟給他一家的生活帶來全新的東西,盡管也為此付出巨大的犧牲。
“闊寬的馬路”、“熱鬧的汽車”……這些正在實現(xiàn)或者將要實現(xiàn)的場景,它以“歷史”和“現(xiàn)狀”作為想象的底本,以對后者的否定獲得某種想像性誘惑,并且將實現(xiàn)過程的非法和強制性一筆帶過。賽珍珠體會到那種底層民眾權(quán)益被肆意剝奪的悲傷,當然,她也看到接受“現(xiàn)代文明” 的確短空長多,正如《龍子》里的那批曾經(jīng)痛恨新馬路的民眾,最終高興地意識到是寬闊的新馬路擋住了日寇燃放的大火,從而避免火燒連營。 這是賽珍珠的矛盾之處,也是其高明之處。
四.結(jié)語
賽珍珠并無中國“革命”的實際經(jīng)驗,但嘗試寫過多種類型的“革命”,塑造過各種類型的“革命者”形象,往往存在類型化傾向,他們的語言大于形象,給人一個模糊的影子,并不成功,如短篇小說《共產(chǎn)黨員》和長篇小說《青年革命家》等。她最擅長的還是寫普通民眾尤其是農(nóng)民、小市民置身“革命”的微妙心理,反映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積淀和影響,反復闡明這樣一個道理:現(xiàn)代國家的建立與建設(shè),要求為政者必須謙恭自律,切實維護民眾的利益,用真誠細致的工作強化他們對于國家的認同與信心。這對于今日中國依然有深遠意義。
注 釋
[1]彼得·康.賽珍珠傳[M].劉海平 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2]賽珍珠.龍子[M].丁國華 等譯, 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3]賽珍珠.元配夫人[M].李敬祥,譯,上海:上海啟明書局,1940.
(作者介紹:孫宗廣,文學博士,蘇州市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