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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之戀

2020-09-26 10:44丁顏
花城 2020年5期

丁顏

窗戶正對著拉卜楞寺的殿堂,不知是風還是人,將懸在殿角的銅鈴搖了又搖,一聲一聲的,像在給清水里面滴清涼油,涼涼地沉浸下去,又迅速浮上來,浮出一層淡青的油花。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著,很靜,坐了很長時間。遠處山脈之間隱約露出的雪山峰頂,在寂靜中隱隱發(fā)藍,完全不同于近處的未融化的雪的白。

他是臨潭馬姓人家最小的兒子。臨潭赫赫有名的馬姓人家開在夏河的藏器古玩店因一場大火,燒了個精光,同時不幸燒死在里面的還有他們雇來給他們看店的藏族青年扎西。

最后在各方協(xié)調下,雙方都以拿命價來私了。但臨潭這邊因為大火的損失,一時拿不出這么高昂的命價。夏河這邊說,拿不出也行,就用臨潭人在夏河的一整個古玩?zhèn)}庫來抵。臨潭這邊當然不愿意,若是將倉庫抵出去,被大火燒沒的生意,以后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老父親臉色晦暗,跟全家人一起商量的時候,眼睛一瞟,瞟到小兒子馬貞身上,他不是生意圈里的人,剛留學回來,是慣寵在家里的富貴閑人,大腿一拍,當即決定讓這富貴閑人去守倉庫,不但要守還要住到夏河人家里守。夏河這邊一聽,立馬明白了,這是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也可以,等臨潭這邊什么時候拿來全部的命價,就放守倉庫的人什么時候離開。

進入夏河的時候,山谷中大雪紛飛,不多時四周的荒蕪灰色盡被白雪覆蓋。他扭頭望著窗外,一點都不想理正在開車的馬堅。車廂里很悶,窗外遠近虛白浮生,他望著,心境和視線幾乎一樣,白茫茫,寂然無聲。

馬堅作為大哥,專門開一輛皮卡送他過來。過來后先挑了一個茶館靠窗的位置,同他坐了一個下午。雪天茶館里沒什么人,對面是之前被大火燒成一片焦炭的店面,只剩下磚墻的框架,豎在窗框里的防盜鋼筋一根一根,焦黑而潦草地伸展在洶涌的風雪之中。

馬堅大概也是有意讓他看清楚家里現(xiàn)在到底有多殘敗。他也真的看了,看完仰起頭嘆了口氣,雙眼竟有點紅。馬堅抿了口茶,說:“你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安靜住在那個家里,直到家里的錢都周轉開了,能拿出命價為止?!?/p>

他本就是一個話不多的人,在這種完全被動的情況下更是無話可說,只重重點頭,“嗯”的答應了一聲。

倉庫在扎西的家里,從店鋪走路過去不過十分鐘,馬堅從車廂里扯出一捆鋪蓋,夾在臂膀間,與他并著肩走,邊走邊說:“扎西的父母早亡,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他阿婆和他妹妹雍措,兩個女的。你住進去后安全是沒問題的。”

雪已經停了一會兒,街道沉寂空落,但大風刮得猛烈,不遠處的拉卜楞寺像是雪天停滯在荒涼高原上的一艘華麗船舶,上面各色旗子嘩然翻飛。這于他來說是難以輕易尋覓和觀望的景致。穿過房屋林立的巷道,到了扎西的家。大門是開著的,院子十分寬敞,雍措正鋪開唐卡,目光放在上面安靜地描繪,漆黑的發(fā)絲在風中輕輕浮動,臉上的皮膚很薄,被冬日的寒風吹透出天然的少女紅暈。他第一眼先看到的是畫唐卡的顏料,一盤子全都是傳統(tǒng)的金、銀、珍珠、瑪瑙、珊瑚、松石、孔雀石、朱砂等礦物質以及藏紅花、大黃、藍靛等植物粉末。都是天然的。他知道,他學細密畫的時候,用的也都是與這些類似的天然顏料。再看看雪地里的雍措,穿的是深紫色的直筒馬蹄領緞袍,一條湖藍色的圍巾纏腰,發(fā)辮長長地搭在腰背上,再加上身后恢宏的拉卜楞寺,像極了紛飛大雪之后突然出現(xiàn)的假象和幻覺。

馬堅對一切都很熟悉,剛一進院門就大聲問:“雍措,畫畫兒呢,阿婆在不在?”雍措停住畫筆,轉頭看向他們,一雙圓而漂亮的眼睛,因白雪的映照清澈到透凈。馬貞向雍措略略點頭禮貌一笑。雍措十分冷淡。馬堅咧開嘴討好式地笑著說:“我這個弟弟同你一樣,也喜歡畫畫,你去拉卜楞寺畫唐卡時帶上他,讓他開開眼界?!庇捍肼犚膊宦?,從他們身邊走過去,走進了房間。一位發(fā)辮斑白蓬松的老阿婆,腰弓背駝從里屋走出來,穿的是一身反毛皮的藏式寬袍,各個邊上翻出來的白羊毛,早舊成了米黃色。馬堅用藏語跟她打招呼:“阿婆,您最近好嗎?”

老阿婆似乎一個字都聽不懂,臉上的肉全部往下墜,沉沉的,沒回一句話。

馬堅停了幾秒,態(tài)度依舊恭敬,說:“阿婆您看,這是我弟弟,我父親最小的兒子,我們送他過來給我們家守倉庫了。”

“讓他去住那里吧?!崩习⑵攀忠簧?,指向藏式房子的最底層。

是一小間用木頭和石塊堆壘在倉庫前的耳朵房,門窗低矮,很陰冷,而且沒有電,黑洞洞的,像一個地窖,蒙著塵,布滿蛛網,充溢著牛糞和酥油發(fā)酵的憋悶氣味。馬貞有一絲失神。馬堅注意到,臉上歉意浮升上來,說:“你堅持一下,我們盡量早一點來接你,生活費會按月匯給你,你住在這里肚子吃飽,別讓自己生病,需要什么東西就自己出去買?!彪S著話音一口一口的白霧只往外噴,真夠冷的。

對窗的墻上砌了一座不大的土炕,炕上鋪滿干黃的麥草,想必之前也有人在這里住過,靠窗還放著一個干燥發(fā)黃的柏木柜子,兩把舊椅子。馬堅上炕幫忙鋪鋪蓋,覺得不行,又出去買回來一張草席和一包白蠟燭放在那柏木柜上,左走幾步,右走幾步,太冷了,冷得聳起肩膀直搓手,說:“這里一冬幾乎天天有雪,你這屋子必須得生爐火。”又叫馬貞一同出門開了皮卡,尋到賣爐具、賣煤炭、賣干柴的地方,一樣樣買全拉了回來。屋梁上綁半截鐵絲,吊住煙囪從窗戶架出去,紅膠泥和濕抹了爐腔,晾一晚應該可以生火。天寒地凍,到處一層冰,和泥的冷水是馬堅從老阿婆那里要來的,老阿婆好像并不愿意給,馬堅站在門口喊了又喊,估計四鄰都聽到了,才見一雙手從門簾縫伸出來,將一盆冷水咣當一聲倒在門口,水面晃了兩晃,濺出來一波?,F(xiàn)在抹完爐子剩下的不多,馬堅一把一把撩出來洗盡手指縫間的紅泥說:“我看這屋子里缺的東西不是一樣兩樣,你住下來自己慢慢置辦,雖然現(xiàn)在家里錢緊,但你住在這里也不要怕花錢。”

馬貞坐在炕沿邊上如夢初醒似的看著馬堅,他依然是商人,理性使他能夠將需求和付出做對應,而自己則像是流浪至此的乞丐,之前曾被安逸而富裕的生活耗費掉的大量時光,輪轉回來給了他重重一記耳光。

馬堅像是有點放心不下他,又挽起袖子幫他拾掇起房間,敲敲錘錘,又掃地、又刮墻,做完時天已經暗了,為了能早點趕回去,晚飯沒吃就開車走了。窗戶上裝的玻璃舊了,灰沉沉的,看出去可以看見拉卜楞寺的殿堂和遠處的山坡。馬貞挪過椅子,在窗前坐下來,坐了很長時間。天窗里黯淡的光一格一格進來,越來越暗,暗得看不見了,才出門找飯館吃了晚飯,又路經雜貨店買了些急需的洗漱用品,順便也買了兩三斤水果,提過去給爺孫倆,算是見面禮。門簾后面的門是關著的。馬貞輕輕地叩了幾下門扇,又嘗試推了一下,門開了。屋子里燈光暖融,老阿婆裹著皮袍,窩在一塊地氈上,斜倚著墻,眼瞼睡沉沉地掐著數珠,見馬貞進來了,眼睛睜大了一些,眼周圍打滿褶,冷冷地看著,不說一句話。馬貞瞬間有了心理壓力,在門口立住腳囁嚅:“阿婆好,雍措好,我叫馬貞?!?/p>

雍措正坐在黃銅包腳的鐵烤箱前縫制氆氌,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老阿婆的臉,繼續(xù)低下頭去縫制,臉容被烤箱里的火焰映成了蜜色,腮上的高原紅,猶如盛開在江南岸邊的桃花瓣。

房間的天花板上描有藤蔓類花紋,家具和擺飾古色古香,四面墻壁上掛了好多幅嵌珠花邊紋裝飾的唐卡,上面都是各類神像,喜相的、喜怒相間相的、微怒相的、盛怒相的,或趺坐或蹲坐或站立,婀娜多姿,喜怒哀樂,將一個不大的房間,擠得越發(fā)的狹窄。馬貞茫然不知所措,直愣愣立在門口,立出一個魁梧的影子。他剛推門進來時若不低一下頭,肯定會碰著門框。進到屋子里,房梁一低,還是小心地低著頭。他是大骨骼的人,全身被大骨骼有力地撐出一種男子漢的陽剛之美。他眼睛向著雍措,盯在她一針一針迅疾而過的走線上,用流利的藏語說:“對不起,我們家的店因為安全沒做到位,讓你們家的人沒了,是我們的失誤,但請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處理好這件事?!?/p>

并又為自己來住這里打擾到她們的生活表示了歉意。他的臉是回族人常有的那種輪廓分明的瘦臉,眼睛是偏棕色的,說話的時候,眼窩變深,眼睛藏在眉弓下的陰影里面,眼睫毛一閃,毛茸茸的影子落滿半張臉,鼻子也非常高挺,鼻翼兩側有深長的紋路,在漢人的命相書里,這樣的紋路被稱之為法令紋,代表著痛苦的隱忍。

他的頭發(fā)在電燈下也是偏棕色的,泛著棕色的光,與墻上鮮艷瑰麗的唐卡倒是協(xié)調,也像是唐卡上的相,說話得不到回應的尷尬相,尷尬地站著,一絲絲、一縷縷的尷尬,無聲地從他的皮膚,他的頭發(fā),他的手指散發(fā)出來,與那些神像一起飄得滿屋子都是。他轉過眼,望向老阿婆的臉,生硬擠出一絲笑容,左右上下看了一眼,將提在手里的水果放在就近的柜子上,出來關上了門。但也并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么異常,這個家里唯一的男丁不幸燒死在他們家的古玩店里。這種事誰家遇上誰家能輕易接受?

窗外不著邊際的夜風,將房門吹得吱呀吱呀響,他睡不著,坐起來點上蠟燭,燭光虛飄飄,映得各個角落里都是暗沉的影子,像熟睡的夢中遇見了幾個醉了酒的鬼,不肯現(xiàn)形,又擾得他不得安寧。實在太難忍了,受不住,一口氣將蠟燭吹滅,一縷燭芯的焦味直竄入鼻孔,更受不住了,溜出去到大街上,在漆黑荒涼的大街上,像個游魂一樣走走停停,發(fā)現(xiàn)了一座清真寺,之后每天天未亮,就起來趕去那座清真寺做晨禮,盡管老遠一路來來去去,全身冷得瑟縮,但畢竟找到了同類,好比一滴水融于江河,再怎么說也心安了不少。

他是穆斯林家庭里出來的人,禮貌和教養(yǎng)不只是干癟單薄的客套,還有推己及人的周到和體諒,這考驗的不只是他的情商,還有他的善良。扎西是在自己家店鋪里燒死的,他住在這里,就將自己看作扎西的替身,每日去飯館吃飯,順路去雜貨店買新鮮水果給祖孫倆帶回去。自己推開門進去,放在就近的柜子上,與她們打招呼,沒話找話說幾句。每次雍措都是在烤箱前忙自己手里的活計,不抬頭,也不回應他,無動于衷。老阿婆也一樣,掐著數珠半躺在溫暖的地方,羊皮藏袍在身邊堆一堆,猶如一塊堅硬的磐石,休想動搖。

沒幾天就進了齋月。馬貞借著齋月的夜間拜,去清真寺吃集體開齋餐。這種參與、體驗集體的機會,對于滿寺院的孩子們來說可能只是熱鬧和歡樂,但對于他這樣一個離了家的成年人,體驗到可靠的依賴感、力量、友愛,心里更加知足感恩。那一晚他回來得比往常晚了一個多鐘頭,天空中無以計數的群星閃耀,巷道空落,一個人也沒有,庭院的大車門,以及開在大車門上的小門都從里面上了鎖。他敲門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怕是已經睡下了,正躊躇著,突然聽見有腳步聲傳來,是雍措,裹著一件厚重的藏袍,一聲不吭開了小門,站在門扇旁邊等他進去。老阿婆也從房間里拄著拐杖走了出來,拉亮檐上的燈問雍措怎么回事。雍措沒吭聲,重新關上門,將一把大鎖掛在了門扣上面。

大門正對著廊檐,一條紅色方磚鋪就的小道從大門一直延伸到廊檐的臺階下,夜晚被燈一照,紅油油一道,像一條拉得很緊、繃得很直的寬布條,將老阿婆和雍措拴在兩頭。老阿婆目光沿布條過來,盯在雍措身上,有些詫異,問:“你今晚鎖門了嗎?你是拿大鎖子鎖的門扣子嗎?”

“家又不是旅店,為什么不鎖?”雍措皺起眉頭,將目光連同些許的憤怒沿布條傳送給了老阿婆。

老阿婆長長嘆了一口氣,吩咐雍措明天找個人來將那給人進出的小門上的暗鎖修好。

齋月是一項復雜而浩繁的工程,也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必須從日常懈怠中振作起來,克服一切繁瑣。馬貞沉默掙扎良久,走過去,走上臺階,站在廊檐下跟老阿婆說:“阿婆,我們的齋月到了,我每晚十點鐘回來,如果可以的話,門鎖我明天找人來修,再另配一把鑰匙,這樣你們鎖門早睡,我回來自己從外面開鎖進來,不會再打擾到你們?!崩习⑵艣]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沒有回應他。第二天一大早,門外茫茫晨霧還未散盡,馬貞就去找修鎖的匠人來修了門鎖。

太陽明黃色,各個房頂炊煙裊裊升起。一位跟雍措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來院子里劈柴,腳上穿的是一雙綠色的軍用膠鞋,身體很結實,粗木柴一斧子下去齊齊兩半,不大一會兒就劈了一大堆。雍措叫他唐南,他邊劈邊問雍措:“明天我跟幾位朋友去山上騎馬,你去不去?”

雍措搖頭說:“不去,我沒時間?!?/p>

那年輕人說:“你不去,那下次我就不來幫你們劈柴了。”

“那我們自己劈?!?/p>

“你們自己?劈得了嗎?不如讓住你們家的那個臨潭人給你們劈?!蹦贻p人直起腰看向馬貞的房間,又說,“他臉那么白,估計也劈不了?!?/p>

“我自己劈?!庇捍肽樕仙鲆环N無奈和憂傷,將劈好的柴抱過去往柴垛子上碼。

馬貞立在窗玻璃前,看著他們,看了半天,估量不出這年輕人是這家的什么人,是親戚?也可能是鄰居?僅剩兩個女人的家里,連劈柴這種事都得求助于人。

齋月里街上的好幾家清真飯館都開始通宵營業(yè)。馬貞凌晨三點去那些飯館閉齋,再一天斷食清心,生理上的饑餓感,每日都迫使他出去到處走。在以方形與菱形為主要構圖的藏式建筑中,除了紅黑白黃強烈的色彩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氣味,冬日的枯草和河流的氣味,人群頭發(fā)和皮襖上,所散發(fā)出來的特殊的氣味,以及垃圾箱里的氣味。他出門時看見他買過去的水果,連袋子一起原封不動被丟在門口積攢垃圾的大塑料桶里面。站著看了半天,生出的悵然,像雪花落進領子,自脖子一路向下滑,冰涼涼打了個寒噤。

但清真寺里年輕的阿訇,一臉兜腮黑胡子茬,站在大殿中央勸諫眾人在齋月里要克制、要忍耐、要原諒。說摯愛的為主的出于愛,派遣他摯愛的先知帶著愛去教授人類愛,只是為了愛。馬貞聽了,不計較了,愈加將自己替作死去的扎西,持續(xù)買水果送過去。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荒涼的高原地區(qū)電話還未普及。馬貞是過了一個月去郵局兌換支票時,才順便用公話亭里的掛機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邊,老父親問他為什么家里任何時候給他打電話過去,扎西的阿婆都說他不在。

馬貞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自己多半時間在清真寺里面。

天空寒冷陰沉,街上靜蕩蕩的,只馬貞一個人悶頭往回走,越走越煩惱,覺得她們?yōu)榱瞬桓f話,才故意說他不在??墒菫槭裁茨??在電話里面可以跟父親說話,在這邊卻不與他說話,一天一天當他是空氣,當他不存在,是對他有偏見還是真將他做人質?

遠遠看見雍措的身影,挑著兩桶水往家的方向走,兩個大木桶,滿滿兩桶水,挑一會兒放地面上歇一會兒。他加快腳步走過去說:“我來幫你挑?!?/p>

雍措沒言語,將扁擔放在肩上,挑起來往前走。這個姑娘一直都有一種倔強的、無所畏懼的性格。挑兩個大桶,在他面前搖搖晃晃,沒有再停歇下來的打算。他屏聲靜氣跟在身后。突然她腳下一絆,連人帶桶一起“咣”一聲跌倒在地,桶翻人仰,水潑了一地,整張臉失色。馬貞雖向前搶了一步,但還是手忙腳亂,扁擔沒抓住人也沒扶到。雍措自己翻身站起來,不管地上的水桶和扁擔,只一個人濕漉漉往家里走。待馬貞撿起水桶和扁擔,整理好提在手里時,雍措連影子都不見了,只留下地上一步一個水印子。

馬貞推門進去,老阿婆正往烤箱里面添煤炭,臉色沉沉的。屋子里非常靜,只有火燃燒的聲音,轟隆轟隆響,像是要將整個屋頂都燒塌下來。馬貞放下桶和扁擔,眼睛剛搜索到五斗柜一角用方手絹苫起來的座機時,雍措從樓梯上下來了,赤著腳,已經換了一件很厚的皮袍,臃腫地堆在腳面上,辮子還是濕的,黑亮黑亮地垂在胸前,讓暗中的樓梯又暗了幾分。她看了馬貞一眼,仿佛為他剛才的逞能憋了一肚子氣,側著身子從老阿婆身后移動過去,眼睫毛低著,瑟縮在烤箱前烤火。

馬貞從屋子出來,一回想起方才的情形,盡是那漫流一地的水,有點恍惚,感覺有什么不對勁,似乎身邊已悄無聲息地上演了什么大事,而他自己卻被蒙在鼓里。可他環(huán)顧四周,身邊的人,遠處的雪山,每一個所能看見的,都沉寂而凝重,都冷漠、嚴峻、緘默無言,都一如往常。走了幾步,還是覺得空氣中有什么異樣在擾動,像被人推搡的情緒,像翻倒在地上的水桶,水浩浩蕩蕩沖出來,像見了光的傷口,自己長出一道影子。

在夏河轉來轉去就一條主街和零星的幾條岔路。主街的盡頭便是名氣遠比夏河要大很多的拉卜楞寺,殿宇金頂碧瓦,層層疊疊,數量非常龐大,一個一個絳紅色身影在其間來來去去,像極了巨大幻覺中的繁華盛世。人最容易受幻覺誘惑,尤其是一個行至荒涼沙漠,無物可觀的人,一定會撲向他觀望到的海市蜃樓。

馬貞去的次數多了,去熟了,再去都先直接往貢唐寶塔走,那里全寺最高,眼下一條條小路來去貫通,將經堂、佛殿、佛塔、僧人們講經的地方縱橫串聯(lián)在一起。是個俯瞰全景的好地方。整個寺院節(jié)奏很慢,他像看盤里的餅一樣,看清楚想要的那一塊,拿過來,合著僧人們很慢很平靜的腳步,細細地品。

走了一圈兒,寒颼颼的,飄起了雪,就又出來了。飛雪被大風吹出巨大的傾斜面,一條長達數百余間的轉經長廊,在傾斜中隨飛雪飄蕩,宛如彩色的經幡,長長地繞系在拉卜楞寺的腰間。很多人就在雪中轉經筒,老阿婆也在,頭上肩上都是雪,緩緩地,邊走邊轉動每一個經筒。她每天都會到這里來,和這里的所有人一樣,沿著長廊花費一兩個小時,依次轉動每一個經筒。

看上去像大雪里的戲,人影杳然,白茫茫從眼前演過去。馬貞走近了些,但依然像是作為單個個體被投擲到了這里,跟他們是兩樣人。對于他們,這一切自然而然,似乎絲毫未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什么不平?;虿徽V帯M管馬貞以為他是理解的,但還是下意識地去想一個問題:他們與“我們”的區(qū)別是什么?當“我們”看見這樣的人,多數人大抵會脫口而出一句:將每日每日的時間,死心塌地用在這上面究竟是為了什么!——即使嘴上不說,心里也會這么想。

生命的氣質屬先天造化之功,神秘的造化,使不同人的生命里產生不同的秩序和服從的密碼,使目標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兩條來自同一條源頭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培育不同的渴望與追求。一代一代心甘情愿,傳統(tǒng)承繼。一代一代土壤培育,瓜熟蒂落。他想得遠了,只覺得心里很蒼涼,高處下來的雪里面,還有其他東西,比雪的重量要重上很多倍,這特殊的重量與他撞上了,將他撞得頭昏腦漲。

一個孩子迎面跑過來,被自己的藏袍前襟一絆,踉蹌幾步,直撲在了他腳邊,他彎腰將孩子扶起來,要拍一拍孩子身上的雪。一個女人頭發(fā)亂蓬蓬跑過來,一口唾沫唾向他的臉,幸好他動作快,用手臂擋住臉,那一口唾液掛在衣袖上,黏黏糊糊往下滴。女人仍不罷休,一步連著一步往他身上撲,連撕帶扯,他四顧無援,驚慌失措中只將胳膊肘護住頭連連往后躲。老阿婆走過來,厲聲喝止,用手里的拄棍擋開那女人,他才得了救。

無緣無故竟讓人這么恨,他大感不解,想問老阿婆,見老阿婆臉沉沉的,又開不了口,愈加覺得自己是被流放到這里的乞丐,一具身體裸露在空氣中無依無靠,任誰都可以過來踐踏幾腳。心跳得劇烈,從地上捏起一把雪,一下一下擦掉袖子上的唾沫,身體微微顫抖,所有的情緒化作眼淚涌了上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

“你沒事天天來這里做什么?”

破天荒的,老阿婆主動開口跟他說話,他吃了一驚,眉梢眼梢提上去,將眼淚提沒了,趕緊回答:“就想看看?!?/p>

走在老阿婆的身邊,隨的是老阿婆的步子,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了一會兒,老阿婆停下來歇了口氣,說:“他們家的人也在大火中被燒壞了。”

“什么?”

“剛打你的那個女人,她的丈夫同我家扎西同被雇去看店,一起在大火中燒壞了。”

“我都不知道,家里從沒跟我說過?!彼麆倹]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后,臉上呆了起來。

老阿婆又說:“他不是你們家的,是另一家的?!?/p>

“我一直以為燒的那一長溜都是我們家的?!?/p>

“不是。那是兩家子的。另一家是賣綢緞的。人在里面燒壞了,剩下的孤兒寡母不好活了?!?/p>

“沒賠償嗎?”

“沒有?!?/p>

“可以去法院告?!?/p>

老阿婆沉默了一會兒,說:“告不響,火是他自己搬電爐子進去燒開水引起的,燒了人家的店,也燒了你們家的店?!?/p>

剛推開門,就見雍措端一鐵簸箕垃圾往大門旁的大塑料桶里面倒,倒完又將勾在手上的塑料袋子也扔了進去,袋子里是馬貞買過去的水果。

老阿婆見了,往馬貞臉上看了一眼,不大好消化似的問雍措:“好好的你又扔了嗎?”

這一問,算是將責任全推給了雍措,雍措的臉僵僵的,沒作聲。

“以后若不想要,就將房門從里面鎖了,別讓他再進來?!崩习⑵湃死狭耍f話仿佛也有點糊里糊涂。

雍措正有氣沒處撒,說:“干什么要鎖?難道明知門里有人,還要在門外上個鎖,門框窗框上再箍上鋼筋,失了火,將人圈在里面活活燒死?”

天還沒全黑,但馬貞閉著齋已經堅持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暗的,雍措的臉是暗的,飄飛的雪花也是暗的,心情糟糕透了,抬起腳步往自己房間走去。腳下一軟一軟的,也不知是鋪厚的雪軟還是自己的腿軟。

雍措問老阿婆:“你今天怎會跟他一起回來?”

老阿婆說:“剛在寺院外面央金差點唾他一臉,還要打他,我勸開了?!?/p>

“好久都沒見央金了,她好點了嗎?”

“沒有,人的絕望哪有那么容易被填平的。”

“你竟跟他一起回來?!庇捍胗直г蛊饋?。

“他住在我們家,我們要保證他的安全?!?/p>

雍措跟老阿婆說:“我們說好的?!?/p>

老阿婆咳幾聲清了清嗓子,說:“我沒法看著一位真心誠意的年輕人平白無故受傷害。”

“受傷害,真正受到傷害的是我們好嗎?”雍措有些惱怒。

老阿婆沉默半天之后才說:“那我以后繼續(xù)不理他?!?/p>

雍措沒接口。

大雪將支畫板的架子,覆蓋得連形狀都沒有了。老阿婆邊上臺階邊跟雍措說:“你若不在家里畫唐卡,就將那畫架子搬進來放好,放那里又是太陽曬又是雪水泡的,也沒將它值個錢?!?/p>

雍措生著氣,說:“不搬,不要了。有一個不信佛的人在這里,成天地出出進進,我看著心煩,畫不了?!?/p>

老阿婆聽見這話笑了,嘴皮子底下低低地說:“大地上到處是不信佛的人,你管得倒寬?!?/p>

馬貞走得無聲無息,回想自從他來這個家之后,那個架子連同畫板一起就一直扔在那里,沒動過,也沒見雍措再在院子里畫過唐卡。原來是這個原因。

夜晚天晴開了,月亮的白光映著雪,大地自下而上發(fā)出銀白的光芒。馬貞回來往火爐里添了一些煤,又點起一支蠟燭,盤腿坐在炕沿上,翻開《古蘭經》來讀。越讀心越靜,齋月是閱讀它最好的時機,最初它就是在這個月中被啟示給一位目不識丁的文盲,再由這位誠實的文盲將它傳達給一群牧駝人、劫掠者或黑奴……這證明它真的如它自我描述的那樣,是樸素的語言,明白的指導。它里面沒有黃金屋、粟千鐘的現(xiàn)世報,但那些簡潔明了、動人心魄的句子,使人明白,世界是怎樣一個世界,人該是怎樣的人。突然就聽見院子里有聲響,馬貞心想自己從寺里回來是不是忘記了鎖大門,從窗戶看出去,看見雍措一個人,裹著一件厚袍子,用一排手指掃那畫板上的雪,掃凈后看了半天,然后又在畫板前憂傷而清冷地走來走去,大有走一夜的架勢。馬貞隔著一塊玻璃遠望,被她發(fā)現(xiàn)了,望了一眼,匆匆回了屋。

馬貞自來的那天起,就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懼怕,還是在渴望?反正就竭盡全力地壓制自己,抵御那令人戰(zhàn)栗,不由自主,屬于禁忌的吸引。但越抵御越感覺已抵達危險的邊緣。就著月光走出來,走向那畫板,舊而薄脆的畫紙被風吹得發(fā)出聲響。他用手指輕輕地撫平紙張,在室外放得久了,紙鼓鼓地變了形,但顏料的好處,雖有褪損,圖像依然清晰,是一個未畫完的怒相之神,手持多種武器,頭部和身上掛滿可怖的骷髏和人骨,怒目圓睜配上齜牙咧嘴,反而天真喜樂。

這讓馬貞想起曾見過的一幅細密畫,畫中不知名的年輕男子,眉目清秀,一副典型的中國人面貌,但滿頭彎曲的鬈發(fā)在表明他是雅利安人,身上的蒙古式衣裳,用朵朵金花點綴,偶爾翻起的卷邊還露出紅色襯里。那男子斜倚靠枕坐在地上,靠枕上有鹿、樹木和云彩,都是典型的波斯風格織錦紋樣,旁邊放的是金壺和金盤,金盤中有石榴和梨,身后是用淺金色描繪的草地和樹。

他能清晰地想起來,不是因為人物的形象,而是它們所用的顏料和畫法都很相似。雍措畫的是唐卡,但畫法明顯受到克什米爾藝術風格的影響,那種印度貴霜王朝時期的犍陀羅佛教藝術為母本,吸收西亞波斯藝術之后形成的一種融合式佛教藝術樣式。一種幾乎全部都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的畫法,他驚訝竟然能在這里見到。

齋月斷食數日,人的感覺被磨礪得鋒利,思考也變得較日常更為敏銳。默默地立在畫板前凝望了很久。自問藝術是從哪里來的?法國拉斯科山洞里的第一幅壁畫是怎么來的?畫它的人想到信仰、禁忌了嗎?他是畫給他的族人們的?還是被表達的欲望所驅使,想給自己的感覺、經驗和愛恨一個永恒的形狀?他是不是感到必須要畫,他就畫了?還有唐卡,它在青藏這塊廣袤的土地上,少說也已相傳了千年,為什么自己一到這里就非要將它與自己不能接受的偶像崇拜放在一起?

再去拉卜楞寺,他不再刻意避開各處的神佛雕像、壁畫唐卡。他已經用一幅未完成的天真喜樂的怒目之神說服了自己,他現(xiàn)在正在一個藝術的盛大殿堂。就如他初到伊朗,去伊斯法罕的四十柱宮,看到滿墻的細密畫風格的壁畫一樣。

他自十三歲母親去世后,就開始在學校寄讀。早先受父兄影響立志當一名成功的商人,去大學學的是金融。直至一次偶然的機會,只聽到“吱呀”一聲,生命的門開啟一條縫,光線瞬間進來像捕獲獵物一樣捕獲住了他的心靈。他喜歡藝術。他講不清楚什么是藝術,但是他感受得到,他看到了會知道它是或者不是。他的天性里有對藝術無法逃脫的追逐與愛戀。有時候是對外界的藝術。有時候是對他自己的內心。而像他的父親以及他所認識的知道的所有的商人,是看不起藝術的,他們看不起所有天馬行空無實際效益的想象,看不起所有與感情有關的事物。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地謀殺掉生命中的感性,說話做事,字字帶金,應有盡有,卻又一無所有。

與他父親有往來的一位老生意人,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去伊朗闖蕩的中國人,在伊朗西北部承包了一座玉石礦山,開采大理石、玉礦給國內的商人,從中賺取差價。伊朗礦石開采成本低,加上當時匯率較為穩(wěn)定,再加上伊朗政府對商品出口有一定的優(yōu)惠補貼,從事雙邊貿易賺取的利潤非常可觀。

此時家里生意正興隆,他父親又是舊式的生意人,見了自然也想從伊朗扯一條生意線,但苦于沒人沒門路。此人建議他父親不如讓剛大學畢業(yè)的馬貞再去伊朗留學,一批又一批前往伊朗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中國人,走的都是“學語言—當翻譯—創(chuàng)業(yè)—掙錢”的發(fā)展模式。他父親一聽,說這個可行,家里也不靠他養(yǎng)家,就應該讓他去。便立即派他去德黑蘭大學學習語言和國際貿易,不要他掙什么前途,就眼睛放亮學一學,學回來幫家里擴展生意。

他在他二十二歲的秋天,一個人踏上了伊朗的國土。伊朗雖是什葉派國家,但同宗同源,他適應得很快。生活安靜又悠閑,各處所見的細密畫以及從阿拔斯大帝的薩法維王朝開始,就聚集在王侯廣場周圍的畫坊和畫師又一次照亮了他,他在最細小的筆觸和最微末的細節(jié)中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被捕獲的心靈。這是一次機會,在這里他必須要打開自己裹藏了很長時間的隱疾,并讓它痊愈。

他先是去廣場周圍出售細密畫的商店里,依照細密畫畫師家傳的技藝,在紙上,在駝骨上作畫。后在學校選修了美術,加入畫細密畫的畫坊,跟專業(yè)的學生一起學習。

拉卜楞寺寺內所有的經堂、佛殿的四壁及天花板上,幾乎都繪有壁畫。除了那些佛、菩薩、護法、佛傳、佛本生、六道輪回的主旨壁畫之外,還有大量山石流水、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歷史故事、音樂舞蹈、宗教建筑裝飾和民俗風情這樣的,更注重藝術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壁畫。繪制的人深懷宗教的虔誠和浪漫,從波斯、古印度、伊斯蘭乃至中國藝術中吸取養(yǎng)分,每一處都追求盡善盡美。

走至一扇門前,看見門上畫著一個手拄拐杖、艱難行走的盲人。路過的喇嘛年紀很大,赤足而行,見他是生人,便跟他說,這畫的是一位無明庶人。

“什么是無明庶人?”

“眼不看,耳不聽,心不崇,身不入的人?!?/p>

門開了,喇嘛要沿著陡而狹窄的石頭階梯上去,他跟了上去,又是兩扇朱紅的木門,太陽亮亮地曬在上面,推開門,里面不知是何年代的壁畫,或被香火熏染污黑,或起甲開裂空鼓,或斑駁脫落嚴重。喇嘛邊往進走邊說,這地方是很寂寞的,沒有多少人會來。

四面墻壁上都有小窗口,浩浩的風,白亮的光自這一窗口進來,又自那一窗口出去。馬貞被吸引,一個窗口一個窗口看過去,雍措?定睛一看,真的是雍措。她和幾位畫師正在臨摹敗壁上的圖像,照原樣臨摹在大幅的畫布上。原來她每天來這里所做的就是把將要消失的壁畫臨摹下來。

她在棕色的麻布藏袍上面穿了一件水波紋的灰羊絨大衣,垂落下來的衣角被太陽的光線照亮。她寂靜而專注地在那里臨摹壁畫,像極了忘記塵世的修行人。馬貞隔著一面墻,用一個窗口看著她,像看壁畫,她是壁畫上溫柔的相。看久了,紛繁的意識和景象在他內心流動,不自覺用壁畫上脫落的金粉銀屑將她從蕓蕓眾生拉拽出來,塑成了金身玉軀。

窗外照射進來的潔白光線顫抖不定,墻壁龜裂處鼓起的一塊兒堅持不住又跌落了下來,上面的圖像摔至粉碎。原來壁畫也只是一面強大的幻鏡,內中種種幻境跌下去,不過一地的碎棱破角?;糜跋?,壁畫為屑為塵。這樣忽而極低忽而極高的支點調度,著實嚇著了他,一種莫名的恐慌從心底壓迫上來,使他站不住腳,往走廊這邊走,走廊里的天花板和墻上也都有壁畫,膩著一層黑油的煙漬,喇嘛正拿棉簽一點一點地清洗。他慢慢看過去,看至興起,跟喇嘛說:“這里的壁畫也許是世界上所有壁畫中的一個奇跡。”

“哦?”喇嘛見生人這么說,先是驚訝,又問他為什么?

他說:“不同地方的壁畫所用的顏料大同小異,但風格不同。壁畫的風格取決于被它所映照的客體,取決于在這一文化背景下的繪畫者?!?/p>

“而這里……”他沉思著,“我為什么說這里的壁畫是世界上所有壁畫中的一個奇跡?它并不那么精致,但是……”他又沉思了片刻,說,“它包羅萬象?!?/p>

他站在壁畫前,手指想要摸上去,又覺得不妥當,停在空氣中,順著壁畫繼續(xù)慢慢地走,說:“而我之前見過的……”話未說完,又有一處新的發(fā)現(xiàn),駐足細看了一番,才接著說:“我之前見過很多壁畫,也學過細密畫的繪制,上過專業(yè)的繪畫課。薩法維王朝的細密畫技術臻于完美,無數的紋飾極端繁復、無限發(fā)散,讓人眼花繚亂。波斯、撒馬爾罕和土耳其的畫師們喜愛描繪歷史事件和傳說。印度壁畫里的人物具有完全的印度特征。它們各有各的風格。還有伊斯蘭的細密畫,最早的細密畫創(chuàng)作中,畫師們因懼怕可能帶來的偶像崇拜,就完全避免創(chuàng)作任何脫離故事與詩歌的獨立場景。直到16世紀伊斯蘭教中的蘇菲派在伊朗興起,阿拔斯大帝的宮廷中出現(xiàn)伊斯法罕畫派,才打破窠臼?!?/p>

他臉上洋溢著些許的快樂,轉過身,對著喇嘛又說:“但是這里,這里的壁畫完全沒有窠臼,許許多多的風格和畫法在這里都能找到,這里像一個天真浪漫的龐大糖果盤?!?/p>

“可是這里為什么會這樣呢?”他的目光回到壁畫上,盯著壁畫上的六道輪回圖,說:“為什么這里會有這么多風格這么多畫法?”

他的目光投向喇嘛,喇嘛沒有給他答復,目光轉開了,在滿墻的壁畫各處略略滯留后,重新看向他的臉。

他又轉過身,雍措就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眉宇間刻出一道深紋,正看著他。他啞住了,將說未說的話,掛在半空中像蒼蠅的翅膀,閃一閃連帶身體一起飛沒了影。雍措飛快地收回目光,一雙手硬硬地插進大衣口袋,又抽出來,轉身下了臺階。

房檐上掛下來的吉祥紋帳簾隨風浮動,他感到緊張,回頭問喇嘛:“她為什么那么看著我?”

喇嘛笑了笑,說:“你說的時候,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聽了半天?!?/p>

馬貞臉上掠過一絲尷尬與驚訝,濃黑的眼睫垂下去看向已經走下臺階的雍措。

“雍措?!崩镒哌^來兩步,叫住了雍措,說:“要走了嗎?別忘了將自己的畫筆和顏料都收了,別讓風白白給吹干。”

雍措沒轉身,抬起頭朝空中回答:“都已經收了?!?/p>

馬貞照常在寺院轉到下午四點多出來。這個時候陽光溫熱,街上的人最多,男男女女全都坐在街邊的臺階上曬太陽,一長排一長排,像是一張涌動的河床,回蕩著血脈在歲月深處打轉的聲響。走到黯青的街頭盡處,馬貞抬頭望著,望向更遠的地方,那些綿延起伏的山脈,以及挺立在山脈之上,被冰雪覆蓋的雪峰。他立在街頭,面對著夕陽金輝映襯下的雪山,雪山的封頂是清冷的白色,即使被太陽照著還是清冷的白色,越看越遙遠。幾乎疑心眼前的雪山跟那壁畫一樣,根本是個幻境。

還沒走近大門,就從大敞的門里望見院里多了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唐南,一個是修鞋修鞍具的匠人,有點佝僂,將自己的一整套工具搬過來,放在廊檐下幫雍措修理常挑水的那根扁擔。唐南腳上還是上次那一雙軍用綠色膠鞋,好像和修扁擔的匠人很熟,先跟他說話,然后又像混跡于街頭巷尾的小販,跑過來殷勤逡巡于雍措周圍。

馬貞走進去,沒有人搭理他,他像一個隱形人,直直走進自己的屋子,再由窗子往外瞭望,南墻根兒下的雪一直都沒有化,被太陽一照,泛起一波光暈。一個小孩正滾著鐵環(huán),從門里進來,鐵環(huán)脫了環(huán)架,自己一路滾過去,滾進雪里,翻倒了。是他那天在雪地里扶起的那個孩子,依然穿著那天那一身過厚的小藏袍。

雍措見了,問道:“羅布,你多久沒來我家玩兒了?”

那孩子手上戴著混色毛線手套,跑過去將鐵環(huán)從雪中摳出來,套在環(huán)架上又滾起來,邊滾邊說:“我媽說你家有壞人,不讓我來?!?/p>

“那今天怎么又來了?”

“鐵環(huán)不聽話非要往你家滾,將我也帶進來了。”

“羅布,你真可愛,你竟然有這么聰明的一個鐵環(huán)?!庇捍胄χ牧伺哪呛⒆拥念^,雙眸中閃現(xiàn)出水一樣的靈氣。

修扁擔的年輕人在旁看著,有點心醉,說:“雍措你比羅布更可愛。”

唐南聽見,立即站起來警告:“你可別打雍措的主意,我和扎西是可以割頭換頸的朋友,看我不打扁你?!?/p>

修扁擔的年輕人放開音量大笑:“哈哈,雍措,扎西要為你打扁我?!?/p>

“唐南是蒼耳,向來不待人兜攬就自動粘上來?!庇捍氩簧鯚嵝模察o地接了一句,然后進房間端出來一碟煮得白爛的洋芋,跟那孩子說:“剛熟的,你端回去給你媽吃,鐵環(huán)先放這里,你端過去再回來拿好不好?!?/p>

“我能一起拿。”小孩子很靈巧,將鐵環(huán)往頭上一套,一只手臂伸出來,接過一碟熟洋芋小跑了出去。

天氣晴朗,寂靜的太陽曬滿了院子,廊檐下老阿婆正盤腿坐在一塊用來匍匐磕頭的木板上,將這一切都收進眼里,笑得雙眼緊瞇,眉頭微蹙,像極了以火焰環(huán)燃燒為背襯的那幅壁畫里面的人物。馬貞坐在窗前,看了許久,感覺那壁畫里的火焰一點一點過來也燃到了自己身上,燃著,不熱也不燙,像在燒一個拼裝的沒血沒肉的機器人玩具。

正月里的拉卜楞寺節(jié)慶法會很多,早起街上滿地都是飛落的風馬旗??諝饫镉幸环N特殊的情味。馬貞雖然孤獨,但對這些并沒有多少好感。他在這里將自己比作白天馳騁飛走,晚上又頭頂星空一動不動思考信念戒律的修行者??梢栽谑挛镏g自由出入,不沾染任何悲喜塵埃。

這一天,馬堅來看他,帶來一大包食物,油煎的花馃子、馓子,大烹小割的各類肉食,都是家里嫂子們?yōu)橛_齋節(jié)做的,往桌上一放,連連皺眉,說臉黑了,又說瘦了,問是不是不能適應。馬貞一直直率坦誠,說:“剛開始可真覺得日子漫長,但一進齋月,用‘遇到任何困難,都應當主動、心甘情愿地忍耐,將自己給勸好了,再后來常去對面的拉卜楞寺看壁畫,時間過得還挺快?!绷募翱催^的各種壁畫,情到深處,還緊握拳頭,閉著眼睛,身體微微發(fā)抖,像極了黑暗中錯將一道潔白閃電當成轟響的雷,潛意識里面已經劈了自己。

馬堅坐在一邊,立刻雙目炯炯十分注意地提醒他:“你小心點,小心被迷惑引誘,誤入歧途?!?/p>

馬貞笑笑,說:“那不會,我去看壁畫打發(fā)時間,能入什么歧途?”

馬堅是極認真的生意人脾氣,說:“這不一樣,一個完整的你自己的世界,一旦被外界侵蝕了,你就沒有了?!?/p>

馬貞笑著點點頭,偏偏身將自己的臉往掛墻上的小鏡子里照了照。

坐著說了一會兒,馬堅從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說:“給,李天樂寫給你的?!?/p>

馬貞呆了一呆,才接過信,笑著說:“這是自我來這里她寫給我的第一封信?!闭f完又有些難為情。

馬堅只笑了笑,在他肩膀上拍了兩拍。

李天樂是馬貞還在留學時他父親托人給介紹的女孩子。李天樂的父親是官場上的人,生意人喜歡結交官場,說金錢以及權力,才是最忠誠的朋友。官場上的人大概也有這么說的。無論是什么,只要寄附在權力和金錢上,那一定都帶著利益。馬貞起初非??咕?,但見過李天樂本人之后,又態(tài)度大轉。

李天樂是一個聰明又漂亮的人,敢說敢笑,看人的時候眼神灼熱,這樣的女孩就像是困獸場中開出的曼陀羅,噴射毒液,又妖冶醉人。馬貞很喜歡跟她在一起,而她自己也十分愿意。若不是家里突然發(fā)生這樣的事,大概今年是要結婚的。

送走馬堅,急急拆開信來看,卻是一封分手信,整整大半頁,說來說去,說的都是他們不合適。如果不愿意,一千個不合適的理由都能找到。馬貞看著氣笑了,一樁暗到看不出交易的交易,最后還是交易,眉頭一皺,眼淚靜靜地從眼里流出來,流了一臉。

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對面山坡上有人迎著風揚起一把風馬旗,像無數的燈火星星點點在風中明暗不定,又有人唱起了歌:

在那拉卜楞寺的邊上,

升起了銀色的月亮。

那不是銀色的月亮,

而是皎潔的白色佛塔。

是什么不是什么,像什么不像什么,歌聲與紅塵,紅塵與佛門,既相融又飄離,既不像佛門又不像紅塵,真應此時的心情。嘴里有點發(fā)苦,意識到自己正在齋戒,必須要忍耐和自控,就當她是生命中奇遇的一次煙火,劃過天邊的剎那煙火,亮了,滅了,沒了。吐了一口氣,將手里的信撕了兩下,又覺得沒必要撕成粉碎,又不恨,就團了一團,飛進了垃圾桶。

到這一天,閉齋已閉了二十七天,再三天齋月就出了。一整天陽光始終稀薄,到傍晚去清真寺參加集體禮拜時,天就變了,大雪如鵝毛飄飛。大殿前的小黑板上寫了字,大雪紛紛揚揚看不清,走到跟前去,是白粉筆寫的阿拉伯語:這個月中有一個夜晚,比一千個月更尊貴。

來做禮拜的人比往常更多,大約用半個小時的時間吃飯、洗漱、解決其他事情。又大約用兩個多小時完成宵禮和站禮,然后靜坐沉思。他們都知道這個月中有一個夜晚,比一千個月更尊貴。這一個夜大約在齋月的第二十七天。所以都低著頭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拾起所有松弛的已知事物和尚未完全實現(xiàn)的未知定然。

四下靜悄悄的,馬貞也不知道是生出了怎樣的一種心境,竟在這樣的夜晚一點也坐不住了。寒冬雪夜,天氣在零下二十度不止,一路拿手電筒照回來,落了一身白雪,凍僵了,掀開爐蓋,爐子悶得太死早給悶滅了,屋子冷得像個大冷柜,搓手跺腳一轉身,看見引火的碎柴也用完了,只得艱難地拿了板斧,去院子里劈幾片。

夜深人靜,咣咣的劈柴聲,引起隔壁惶惶的犬吠聲,老阿婆開門出來拉亮檐燈問他在做什么。

他說:“爐火滅了,屋子里冷得待不住,我劈點柴引火。”冷得牙齒打戰(zhàn),說出的話抖抖的,都是顫音。

老阿婆說:“現(xiàn)在生火,等屋子熱起來,你就先凍死了,你來,你先來我屋里烤火,將自己烤熱再說。”

馬貞放下板斧,往過走了兩步,又躊躇起來,老阿婆說:“你來,雍措去她舅舅家沒回來,我也還沒睡。”

馬貞考慮的倒不是這個,這樣尊貴的夜晚在大殿里坐不住,卻進一個掛滿佛像的屋子待著,不奇怪么?

那么怎么樣呢?不進去嗎?真的快要凍死了,更何況他實在沒想到老阿婆會主動邀請他進屋。他已經凍麻木了,一句話也沒有,僵僵地跟著老阿婆進了屋。

屋里熱氣非常大,熱烘烘地騰在臉上,一會兒凍過的臉就火辣辣地燒疼起來,手指腳趾也是。剛才真的是被凍過頭了。他坐在烤箱前,烤到手暖腳暖,不再發(fā)抖的時候,才想到老阿婆這么晚怎么還沒睡?大概是人老了一個人待在家里也是沒睡意的。

向老阿婆看過去,她跟平時沒什么兩樣,就窩在烤箱前那把墊了厚羊皮的椅子里面掐念珠,已經掐了好幾輪,半閉著眼睛,有些倦怠。莫不是擔心他?在等他才沒睡的?他今晚的確回來得也太晚了,但不管有沒有在等他,他都得謝謝老阿婆,若不是今晚她叫他進來烤火,估計他真的就凍死了。

老阿婆聽他說感謝的話,就隨口問道:“你一個學生娃娃,沒跟著你父親做過生意,怎么也會說這樣一口藏話?”

“哦,阿婆,我媽是藏民,說藏話。小時候跟她學的。”

“你們家也能娶藏民嗎?”老阿婆露出些許疑惑。

“也不是,我媽是藏回,說的吃的穿的用的戴的都是藏民的,信的是回民的?!?/p>

“唔?!崩习⑵劈c點頭,“這樣啊。”

“嗯?!?/p>

馬貞坐的位置是雍措平時坐的,旁邊的小桌上還放著雍措未做完的氆氌,針線頂針都放在一起。他平時站在門口時,對這如洞府一樣的房間是好奇的,但此時坐在它里面,坐在老阿婆的對面,倒不知從哪里看起,眼睛從掛在墻上的那些唐卡上轉了一圈兒回來,又停留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未做完的氆氌旁邊還有一張紙,起初一掃而過沒注意,再看紙上粘了膠布,眼睛瞇縫起來細一看,是他的那封信,李天樂寫給他的那封。怎么會在這里?不由得將兩道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怎么會?明明早上出門的時候,連同其他垃圾一起丟進了大門旁積攢垃圾的大塑料桶里了。伸手拿了過來,撕過的信從背面用膠布粘得很仔細,正盯著膠布發(fā)愣,忽然聽見老阿婆說:“那個是雍措的,早上從外面拿進來粘了半天,你看了給放好,找不到跟我要,我不識字。”

馬貞好不容易從臉上退下去的燒熱,又一陣陣傳上來。拿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里一窘迫,臉更加地燒熱起來。想悄悄塞進棉衣口袋里拿回去,可是都粘好了,想必也一定是看了,再拿回去有什么用。心里沉沉的,身上也沉沉的,沉沉地靠在椅子的背靠上,兩手插進棉衣口袋,腦袋耷拉下來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站起來跟老阿婆說已經緩過來了,可以了。

老阿婆站起來,端起攬煤的鐵簸箕,倒進烤箱里很多煤,說:“你再等一會兒,等這些煤燃紅了,你掏幾塊過去,倒進你那邊的爐子里,再放些碎煤將火生著了再睡?!彼辙k了,但一夜沒睡著。先是尷尬,一個女孩歷數他的不是,被另一個女孩看了個詳盡。再想其中的緣由,一個向來有相當隔膜的人,究竟為什么這樣做?能想的都想到了,還是想不明白,邊想邊將煤炭往火爐里添,添了又添,可是火爐這東西向來就是這樣,一燒開,心一空,給它添多少它就敢給燒多少。他一看,已經燒得爐蓋子和爐壁都紅了,再添,煙囪紅了,估計房子就得著起來。想到這一點,趕緊收了手。不敢相信地搖搖頭,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理由,能讓她悄悄關注他。

有些人內心比較強大,對于這些事情可能就不管??墒撬男谋臼强盏?,收到那封信以后更空得自由。平時做完晨禮,常將日出當成孤獨漫步者的黃昏,一路漫步回去,一直要睡到十一二點才行。但今日下過雪,大地是白的,天空就那樣自己亮了,沒有好看的日出,他恍恍惚惚地回來,睡下去怎么也睡不著,翻身起來,院子里也靜悄悄的,就又去了拉卜楞寺。上早課的喇嘛們進經堂前,都脫了靴子放在經堂外的踏步臺子上面,這一雙那一雙,黑乎乎的,像收了翅膀匍在屋瓦上的烏鴉。他徑直走去雍措臨摹壁畫的地方,急急走上臺階,有人已經在那里開始工作了,清洗過煙漬的地方,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異常的鮮艷。他看了一會兒,才見雍措抱了一個裝滿畫筆的筆筒從臺階往上走。

雍措看見馬貞一雙眼睛看向她的臉,就皺起了眉頭,腳步略有猶豫,又很快地往里走,輕輕從馬貞身邊繞了過去,然后就聽見“當啷”一聲,雍措抱在懷里的畫筆筒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筆撒了一地。雍措連忙蹲下去低頭盡在地上撿,一支一支的。馬貞也過去幫忙,撿一支往她手里遞一支。她抬起頭,看了馬貞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像是怕他從眼里讀懂她的心事??神R貞從昨晚就已經知道了。兩個人手底下只顧忙著撿筆,沒有聲音,直到撿完也都沒有聲音。雍措抱著筆筒走遠了,馬貞看著她的背影,那背影散發(fā)著能量,將人纏繞包裹在里面,給了謎底,但依然是個謎底,囫圇的謎底。

默默走下來,又在寺院里閑逛了半日。對面幾個八九歲的小喇嘛,也都穿著絳紅色的僧衣,正攀在樓梯的欄桿上往下滑,滑下來跑上去再滑。樓梯上面是給他們習經的地方,馬貞走上去,滿桌子都是亂攤亂放的書本,墻上也都是各種涂鴉。原來各處兒童學習時的場景都這般的相同。在非常近距離內看到墻上一處用鉛筆畫了兩個小人,一個標的是悉達多,一個標的是導師。兒童的筆跡是有憨態(tài)的,很可愛。悉達多說的話,歪歪扭扭寫在一個花邊的框里:“一切都是幻象,要用智慧去判斷。這幻象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我已感受到生命背后的能量,而那之后,又是何物?”導師旁邊只有一個空框,像噴出來的呼吸的氣,說了什么,畫畫兒的小喇嘛大概給忘了,或者是貪玩兒沒來得及寫。

馬貞看著,忽然又想起雍措,剛才他看她的時候,她眉頭緊鎖,眼睛冷冷的,如往常一樣,一句話都沒有。難道是自己想多了,要是真想多了,那就更尷尬了,心里竟也痛苦起來。在臺階上一聲不響坐下來,看幾個小喇嘛從欄桿上滑下去,跑上來再滑下去,將腦子都給跑亂了,搖搖頭,細順了一下,剛才還是有區(qū)別的,她接了他幫忙撿拾給她的畫筆,全都接了。而那天她拒絕他幫忙挑水,還給摔了一跤。

接下來好多天,馬貞都沒有再見過雍措,在寺院里或者提水果去屋里,都沒有見過,但他知道她在,每次晚上燈亮的時候,都能從她住的二樓的窗戶影子上看到她。她是在有意避開他。

拉卜楞寺要舉行曬佛儀式,說是每年正月十三都會有這么一次,要將一張寬4米長10米的彩緞繡制的佛像抬過去,掛在寺廟對面的山坡上曬一曬。寺里喇嘛們腳底下匆匆的,很忙。寺外大堆熙攘人群來回涌動,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曬法。同時天色陰冷,天上飄起了雪,是落哪兒,就打濕哪兒的水雪。馬貞頭發(fā)上已經嵌滿了雪水消融的小水珠,身上寒絲絲的,他是那晚被這里的風雪寒天凍怕了,忙忙地回來,想加件衣服再去。剛進大門,就看見唐南提著兩只木桶站在院子里“阿婆”“雍措”地喊。

老阿婆拄著拐杖出來了,唐南說:“我那天看雍措挑水的那兩個桶也不行,太大了,就幫忙給她新箍了兩個小的?!?/p>

老阿婆說:“這真是太好了,我們家那木桶對雍措來說也真的是太大了,常常晃來晃去挑不穩(wěn)?!?/p>

唐南為自己的奉獻,得意地搖頭晃腦,問老阿婆:“雍措呢?”

“在房子里。”又轉過身對著房門喊:“雍措,唐南給我們送了兩只小的木桶?!?/p>

“哦,謝謝唐南?!?/p>

雍措的聲音從房間里面?zhèn)髁顺鰜怼?/p>

唐南一雙綠色軍用膠鞋泡在泥水里,一走帶起一腳泥,走來放木桶在檐下,還要等雍措出來。老阿婆著急要去參加曬佛儀式,一個勁兒地拉著他說:“謝謝你唐南,我跟雍措都謝謝你?!?/p>

“可是,雍措怎么不出來?她是不是不高興?”

老阿婆忙說:“高興的高興的,雍措剛回來被凍著了?!?/p>

“雍措不去看曬佛嗎?”

“她不喜歡熱鬧。走,我們走,一起走。”老阿婆邊說邊拽著唐南一起往外走。

常扔在院里支畫的架子跟畫板已經被水雪打濕了,馬貞走過去見了,心想,不妨就順手搬過去,放在檐下。他搬起來正往檐下走,就聽見走至門口的老阿婆大聲喊:“你將那個直接搬進房子里去,估計再放就要灰沉沉地散架了?!?/p>

“阿婆,今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真的好痛苦,他們還是要在原來的畫上描摹一層新的顏料。好像前人所留下的東西,是取之不盡的,任我們胡亂折騰,做敗家子。”

馬貞怔住了,平日里倔強安靜的雍措,今日穿了一身盛裝。雪天屋子里的光線不是十分明亮,雍措身上一件梅花底藍緞子纏腰藏袍映得人眼前藍汪汪的。像也是剛從外面進來,正背對著門,將頭上的珊瑚、瑪瑙之類的一個一個拿下來往盒子里裝,邊裝邊說:“在上面涂一層新的顏料,就相當于將悠遠的靈魂剖出來做新,新是新了,但原來的就沒有了,毀掉了,以后的人們再也不能看到它們了?!?/p>

一轉身過來,說了這么半天,竟然是馬貞,驚得瞳孔遽然收縮,慌忙轉回去,在烤箱旁邊的椅子上撲通坐下,將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椅子上面。鴉雀無聲。

馬貞搬著一個支畫的架子立在門口問她:“這個放哪里?”

沒有任何聲音回答,就不由得向她這邊望了一眼,椅子是靠背的,只望得見她的脖子和后腦勺。再向四面望了望,自己撿了一個能擱支架的地方放下了,要出來時,又向雍措看了一眼,她剛說的他都聽到了,她說痛苦,堅持的人是會更痛苦一些,但痛苦比麻木有生命力。躊躇了一下,跟她說:“你不要因為我的存在,就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搞得很壓抑,藝術是需要自由表達的?!?/p>

她還是靜止在椅子上,像一尊雕像,肩膀上藍藍地發(fā)出一圈光霧。馬貞忍不住向她走近幾步,又停住了腳。一位看似倔強又內心無比敏感的女孩兒,總是沉默,總是裝作對他視而不見。馬貞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藝術,都是人性的往來。藝術沒有界限,在藝術面前人人的感受是一樣的,就像……”想了想,說:“就像人世間人們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有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卻只有一種生命?!?/p>

雍措背對著他,還是一句話都沒有,沉默對抗的氣流在整個房間彌漫。

但就算是這樣,就算她什么都不說,也沒有關系。比理性的意識更為誠實的東西支配著馬貞,他又走近了幾步,停在雍措的身后,雍措或者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可以看見她后面脖頸上的柔膩的皮膚在微微顫動,但依然是沉默,沉默中,一種奇特的,一陣陣蕩漾的渴望,令他愈加想靠近她,然而就在這愈加想靠近的一瞬間,他好像忽然醒悟了,綿亙在兩人之間的,是無法逾越的東西。馬貞的手指張開又彎曲,彎曲又張開,最后又彎曲,緊緊地攥著,攥成一支收緊的花蕾,悶聲垂懸在空氣中,心臟一下一下跳得疼痛。他默然站在她身后,站了半天,才說:“支架和畫板我給你搬進來了。”說完轉身走出來,站在檐前發(fā)了一會兒愣。

水雪的陣勢比剛才更猛烈,漫天飛揚,肆意灑落。他想還要不要再去看曬佛儀式,走至大門前,突然想起自己是來穿衣服的,又轉了身。大門旁大塑料桶里面積攢的垃圾,被雪水蓋得濕漉漉一層,他看了一眼,心里想到,好長時間都沒有再見買過去的水果被扔在里面,紊亂的心緒中升起一絲愉悅,又想,女性的確有比男性更強大的東西,她們的母性和慈悲。可能這也是女性對待世界更細膩、更復雜一些的原因。

進房間穿了一件大棉衣,眺望著窗外,又不想出去了,在炕沿上坐下來,很放松的一脊背癱在炕上,仿佛跋山涉水終于到了目的地,多了一樁無法釋放、容易造成內傷的心事。靜默中,眼前還是那一個背影,那一個沉默的背影猶如墻上的壁畫被釘在了他心里。讓他的心生出了一道秘密的潛流,于無聲處隨血液流經了全身脈管。

沿著夏河主干街道一路向西到拉卜楞寺,再向南,廟宇群落的西南角有一座古老的石橋。石橋橫跨大夏河。走過石橋,就是一座落差大約50米的山坡。有人要去那里遛馬,馬蹄嗒嗒從石橋上走過。馬貞聽見了,便向那邊張望過去。陽光很好,結冰的河面魚鱗似的閃著光。他隔三岔五就去拉卜楞寺轉,轉來轉去,發(fā)現(xiàn)轉經筒不似初見的那般鮮艷,都是斑駁粗糙的,跟那些晴天下雪,日出日落都來轉經的人一樣,都已經飽經風霜,但總也轉著,在一個一個右手的推動下,沿著順時針往下轉。

他有點悵惘,在一個地方住久了,時間被大口大口吞噬掉后,很多東西也就會失去初見時的新鮮。這大概就是異鄉(xiāng)難住的原因,初來時氣味不相投,好不容易適應下來了,一切又都舊了,舊的東西在故鄉(xiāng),因為感情的寄托是嫌不了舊的,但在異鄉(xiāng)不由得迫使人焦慮。他又往四周看了看,無數的叩拜者正在紅色高墻下一拜一叩,奉獻一種超乎痛苦和普通歡愉之上的形象。他看著感覺自己是從陸地潛入了無垠的海底,到處都是海水。他習慣了咸澀,卻習慣不了孤獨。再往遠處看,是雪山,也唯有雪山,因為可望而不可即,初來時怎樣,現(xiàn)在依然怎樣。

天空蔚藍,一個安靜的漫不經心的頹唐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著。馬貞看見老阿婆坐在寺院的一處石臺子上搖著經輪曬太陽。那臺子上還有很多人在曬太陽。他便也走過去在老阿婆身邊坐了下來。老阿婆寂然無語,只搖得經輪一圈一圈地轉。他也不說什么,全身放松下來,向那雪山看去,它一如往常寧靜潔白,似乎伸手就可觸及,卻又遙遙相望,驅使人追求毫無瑕疵的圣潔的美。

他默默地看著,他喜歡雪山,但是怎樣的一種喜歡又說不清楚,喜歡的不是雪山峰頂終年不化的雪,也不是寧靜安詳,而是別的東西,神秘的崇高的東西。使雪山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謎。

他在經輪反復旋轉的聲音中,就那么看著,他是愿意看著的,像在精神的、形而上的層面上,為自己的孤獨尋了一個依靠,一個守護者??粗粗蠢Я?,閉起眼睛變成了傾聽,被太陽曬得迷迷糊糊,只感覺暗潮洶涌的東西一波一波涌到眼前,非常愕然,慌忙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老阿婆已經走了,身邊留下一個空位置。

他又坐了會兒,等到太陽角度斜過去,就起身回去拿洗漱用的毛巾,準備去清真寺。

一進門就聽見老阿婆那邊房子里,東西摔得噼里啪啦響,尖叫著:“干什么?你干什么?……干什么?……放開我!滾開!……”

是雍措的聲音,馬貞慌忙跑過去,房門大敞著,唐南在里面,雍措頭發(fā)潦草,藏袍上的馬蹄領被扯開,領下衣襟上的核桃結也扯崩了好幾粒,胸脯白晃晃露在外面,如同欲飛的鴿子,雍措一雙手正握著搛煤的火鉗做武器自衛(wèi),其他的全然顧不上。

唐南看見馬貞,有點慌,慌慌地跨過門檻,用那一雙軟塌塌的軍用綠色膠鞋,一步子從廊檐臺上跳了下去。雍措見勢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忙遮掩自己。

馬貞不作聲。在這一剎那間,他想起很多的事情,想起扎西燒死在他家的店里,讓這個家失去一個頂門立柱的保護者,柴劈不動,水挑不動,還給人大白天的上門欺負。他想到這一切,心里像生了芒刺,太陽穴下的青筋直起,像一條暗黑的蛇一樣扭動游走。

唐南倉皇往外跑,跟剛從門里進來的老阿婆差點撞個滿懷。阿婆覺出家里氣氛不對,皺著眉看向馬貞,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著。馬貞緊張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臉。

雍措已經將身上扯開的衣服收拾好出來了,馬貞見了,不禁有一種迷惘之感,她仿佛是從黑暗中乍走到陽光下的,鎮(zhèn)靜功夫太驚人,冷冷靜靜的,簡直沒一點人性。

老阿婆十分著急地問她:“怎么了?”

雍措終究還是無法冷靜,眼里的淚花泛了一泛,又咽下去,搖了搖頭。老阿婆更著急了,看向馬貞,再看向雍措,密切注意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神情,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能發(fā)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雍措這樣發(fā)作了兩句,就氣呼呼地跑進去,跑上了樓梯。老阿婆跟了進去,將房門帶上了,剩馬貞一個人在院子里。湛藍的天上一只鷹在盤旋,太高了,只一個輪廓,一圈一圈的,馬貞看著只覺得惆悵,它怎么就瞅準了這一個地方旋來旋去,很懊悔剛才沒將唐南揪住揍一頓,若是扎西在,這一頓揍唐南肯定是跑不了的。

開齋節(jié)那天,馬貞為分享節(jié)日的喜悅,特意買了一斤茶葉和兩大箱水果給祖孫倆送了過去,估計那水果能吃一段時間。但是今天發(fā)生這樣的事,連他都很難釋懷,何況是她們,晚上出去吃飯,又買了水果,以此為由,推開門去看祖孫倆。依然是老樣子,老阿婆窩在溫暖的地方掐數珠,眼也不睜,雍措依舊靜默無聲,低著頭縫制氆氌。馬貞的眼睛從老阿婆的身上過來,停落在雍措這邊。雍措手里的針一不小心過去,戳到了另一只手,驚得一跳,發(fā)出一聲難以察覺的“嘶”,移到眼前,手指上已凝出一顆小小的血珠。雍措將受傷的手放在氆氌上,轉頭找可以擦血的東西。那暗紅的血珠在不停漲大,攫住了馬貞的目光,寂靜溫暖的房間里,還隱藏著一種看不清的東西,像霧一樣,濃濃的,十分壓抑。馬貞放下水果,什么話也沒說,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出來了。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院墻上,好像是從走人的巷間升上來的,試圖要將這一院的迷蒙照出一點人間味。

不知道為什么,夜晚臨睡的時候,馬貞想起白天的那一幕,過了這么半天突然想起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睡下了,那一幕跟著睡眠涌動進了魂夢,縈繞著,如欲飛的鴿子碰觸了一串銅鈴,在春風中連綿不停響起來。撥弄他的心弦,他癡迷地看著,抑制不住,內心一陣沖動,想偷偷畫下來,想偷吻她,心里怦的一跳,眼前一片濃黑,比黑夜的黑更黑百倍不止,是混合著凌辱、攪拌著恐懼、黏附著寂靜而成的黏稠黑醬,兜頭澆下,蒙住眼睛,捏著鼻子往他的嘴里灌注……沒頂的黑醬里,百鬼猙獰,一聲一聲的尖叫聲,叫到黑暗的最黑暗處,陽光下潔白的雪山崩塌了,無數的冰雪鋪天蓋地呼嘯而來。他看著,看見了無數的幻覺和幻覺地破滅。

他神志昏沉,在驚天動地的崩塌聲響中,只顧倉皇掙扎,克服潺潺涌來的欲望,沒有力氣了,干渴得要命,感覺自己在發(fā)燒,渾身燥熱,好像正躺在剛焚燒過的灰燼里面。

終于醒過來了,夢使他通過現(xiàn)象領悟到本質,若不是致命的迷戀深深鉆進了他的心底,滲透了他的心,又何以這樣軟弱矛盾,被這樣的夢魘折磨得如此不堪。天空隱約發(fā)藍,還是一片昏暗。他坐起來,緩了一會兒,起身去清真寺的浴室,將熱水開得很熱,讓蒸汽漫了整個浴室,他的眼前只有霧氣。水流灑掃洗濯中,胸臆間寸寸冰釋、緊繃的肌肉發(fā)達的身軀漸漸輕快,似有縷縷清風鉆進全身的血管,似蒼茫雨霧彌漫,但已是和風細雨,內心完全另一番景象。

靜心正意,再抬起頭來,異常湛藍的天空中有疏朗的白云,遠處雪山峰頂寂靜地高過一切連綿起伏的山脈,不動不移,白得無懈可擊,周圍空氣新鮮而輕盈,他眼睛從峰頂移下來,輕輕呼吸一口,走去日常吃飯的餐館吃早飯。突然街上亂哄哄的,很多人都向一個方向走,餐館的女老板從外面進來說:“前面有個女人將一個年輕人給捅了幾刀,估計是捅死了。”

“我去看看?!蹦欣习逋O率掷锏幕睿瑖挂桓?,搭在椅背上邊說邊往外走。

在一旁餐桌上吃飯的馬貞,因不明所以地恐慌,心里抽搐了一下。但獨自在異鄉(xiāng),這樣的熱鬧還是少湊為妙,吃完飯就逆著人群走了回來,感覺身上某種疲累還未完全散去,就連著鞋子躺在炕沿上,想小寐一會兒。

半夢半醒間,突然聽見大門被人推開,用力過猛,飛旋過去“咣”一聲砸在墻上,打破了整個庭院的靜寂。

雍措飛跑進來,跑得滿頭大汗,在院子里邊哭邊聲嘶力竭地喊:“阿婆,阿婆,阿婆……”

一聲連著一聲,像是要將肝肺摧毀掉。

“怎么了?”老阿婆慌得鞋也沒穿,光腳從房間跑出來,惶惑地問:“又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被人給殺了。”

“誰?”

“馬貞!”

“馬貞?”

“住在我們家里的馬貞,馬貞……央金捅了他幾刀。”雍措滿臉淚水,聲音已經崩潰。

“?。俊崩习⑵乓脖惑@到。

“一起畫唐卡的人過來親眼見的,就在被燒的古玩店門口?!庇捍霚喩眍澏?,好像愈加崩潰了,癱坐在院里,用手抱住自己的頭哭得傷心欲絕。

倒是想不到的事情,馬貞走過去,對著這情形一時說不出話。

雍措嘴唇發(fā)白,眼淚流滿整張臉龐,抬起頭疑惑地對著馬貞。馬貞望著她,心里霧一樣的東西仿似被她滿臉的淚沖散了,沖得窗明幾凈。

這……荒謬得像一場鬧劇,老阿婆站在旁邊再也看不下去了,眉頭緊緊蹙起來,說:“起來,別坐在地上受涼?!庇捍胍虮寂芎痛罂藓馁M太多體力,想要站起來,又站不起來,伸手往老阿婆的手臂上搭了一把,支起身,顫顫抖抖地向屋子走去。

事情有蹊蹺,馬貞惶惑不安出了門,熱騰騰的白日下,所有的人都已風聞和談論這件事情。

古玩店本就被燒得一片焦黑,門口的水泥地上又好幾攤血,被太陽一曬,成了暗褐色,相映襯著,看得馬貞心跳得劇痛,似乎要跌碎一般。從圍攏在一起談論的人們口中得知,央金因要不到賠償金,絕望至極,日日蹲守在這里等綢緞鋪的人來,終于見人來了,撲上去就想要了對方的命,一命抵一命。是一個跟馬貞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被央金連捅了幾刀,人沒死,被搶去拉到了醫(yī)院,但看那樣子,救不救得活難說。

這消息對于馬貞不能不說是一個意外的打擊。他想如果有悲劇,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廢墟之上的。因此他也多了一份清醒,一道一道的鐵絲網一樣的東西,一直橫在他與那祖孫倆之間,若不超越,終會出事??墒恰揪褪遣煌膬蓸尤?,南轅北轍,如何超越?他在街沿上躑躅了很久,才走了回去。中午的陽光下,雍措正坐在臺階上研磨用來畫唐卡的顏料,石臼中的礦石一圈一圈在研,冷清的院子里咯吱咯吱在響。馬貞沉默了一會兒,走過去問:“你磨的這是孔雀石嗎?”他是想隨便開個話題,隨便跟雍措聊點什么,先打破與她之間頑石一樣的沉默再說。但雍措什么都沒說,繼續(xù)機械地磨顏料。倒是老阿婆,拄著拐杖從房門里走出來,咳了一聲,臉上冷冰冰的,眼神里盡是敵意,死死地盯著馬貞,像是在盯手已經伸進人口袋里的盜賊。

真叫人難受,馬貞望著老阿婆的眼睛,自己剛問的什么都忘了,就直挺挺地站著。雍措抱起研磨的石臼,走過去,走上臺階,跟老阿婆一起進屋關上了門。

沉寂中聽見外面有車響。是馬堅的那一輛皮卡,直接從敞開的門里開了進來。馬堅一聽說了店鋪門前發(fā)生的事,就立即趕了過來,要接馬貞回去,手提包里提著幾棟子錢,直接推門進屋跟老阿婆說:“阿婆,錢我連借帶拉賬給您湊了一大半,那一整個庫房先給您押著,錢沒給清前您怎么處理它都行。我家兄弟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給接回去?!?/p>

馬貞轉過頭去看老阿婆,她沉著臉,默默地坐了半天,才說:“接回去吧?!?/p>

馬堅一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趁勢將錢往桌子上一放,說:“您先將這錢給點一點。我車里還給您帶了半個羊過來,現(xiàn)在就去給您抬?!?/p>

都是從銀行里取的整棟子錢,老阿婆一棟子一棟子拿過去,摞在一起交給了雍措,讓她收進去。

馬堅扛著半扇子羊肉進來放在桌子上,對站在身邊的馬貞說:“你去收拾一下,我們走?!?/p>

抱著錢正上樓梯的雍措,掉轉頭向馬貞這邊看過來,目光落在馬貞的目光上,相對望了一眼,馬貞有些遲疑,又望了望了馬堅,惘惘地問:“這樣行嗎?你們在家里都商量過了嗎?”

關鍵時候富貴閑人的傻氣就出來了,馬堅瞪了馬貞一眼,正要說話,見老阿婆將臉一沉,先說了:“怎么不行,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就真沒了?!闭f著,難過地嘆了一口氣,將目光投向馬貞的目光,說:“那點地方就是一個黑影,吃人吃慣了,接二連三地要吃年輕人的命,回去吧。”

回來不多久,馬貞的父親因膽囊結石動了個手術?;畹迷儆羞h謀再堅強的人一老再大病一場,就容易想到死,術后躺在病床上時不時嘴唇一顫,老淚縱橫,說萬一就這樣眼睛一閉歸去了,那一筆沒還清的命價怎么辦,重重地拖著,心靈得不到安寧,怎么過那一道比頭發(fā)絲還細比閃電還快的橋。手術還沒將他怎么樣,這一心理壓力就先將他給拖垮了。幾個兒子商量來商量去,能賣的也就只有家里那野大野大的后院了。那是先人們留下的,等以后有錢了可以贖回來。

還是馬堅和馬貞開皮卡去還錢。馬貞從夏河回去又過來還錢前前后后還不到一個月,寂靜的大門口,就已經換了一副模樣,柏木的大車門重新刷了一層亮漆,一個流浪漢手里拿著木棍,肩上攜著一羊皮做的夸張面具,站在門口又唱又跳,引得許多人圍觀。

馬貞看著,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問馬堅:“他們在干什么?”

“在唱‘折嘎。”

“唱‘折嘎?”

“唱‘折嘎就跟那些流浪的游吟詩人吟詩差不多,我想可能是雍措要結婚了,上門來祝福的?!?/p>

事出意外,也太突然了。馬貞站在門口,一種莫名的、連他自己都未曾發(fā)現(xiàn)的心緒,攪亂了他的氣息,不太連暢地問:“你是說……雍措今天結婚?”

院子里放著好幾輛大小不一的汽車,有人正在給車頭掛哈達,馬堅說:“就是雍措在結婚,看,娶親的車還沒走。”

“娶親?”本一顆直往下沉的心,又停在了半空,簡直不敢信:“是給雍措招了上門女婿嗎?”

馬堅說:“藏區(qū)可沒有招女婿一說,可以男的娶女的,也可以女的娶男的,這一點上他們是絕對公平的,不像我們,去給人家家里做女婿的不是家庭貧窮娶不上老婆的,就是自身帶點殘缺難找老婆的?!?/p>

雍措在自己的房間里收拾打扮,只有老阿婆一個人在院子里忙著主事,院里院外人多腳亂,聽是還錢來了,就特意將他兩人帶進去,帶進了一個沒人的房間。

馬堅將錢交給老阿婆,含笑望著她問:“阿婆,雍措這是要結婚了嗎?”

“是啊?!崩习⑵乓蚋吲d,臉上比往常溫和了許多。

馬貞站在旁邊,微笑著向老阿婆微微一點頭,說:“不知道雍措要結婚,我們沒帶任何賀禮過來?!?/p>

眼神里盡是不好意思的猶豫和靦腆,馬堅看笑了,將倉庫的鑰匙從皮帶上解下來遞給他,說:“我們一個庫房就在這里,進去給雍措挑一件賀禮也是一樣的?!?/p>

老阿婆雖然極力攔阻著,馬貞還是進倉庫去給雍措挑禮物了。直到老阿婆點完那一堆錢,還不見馬貞出來,馬堅又進庫房去看。倉房沒窗子,用電燈來照明。黃黯黯的燈光下,一個倉庫像一個天方夜譚里的市場,數不盡的奇珍異寶。馬貞細細地察看,看來看去,竟挑不到一件合心意的,不免生出一種滄桑感。馬堅問他:“還沒有挑好嗎?”

“嗯,好像沒合適的。”

“瑪瑙、蜜蠟、珊瑚、翡翠、松石,金耳墜子,銀手鐲子,哪一樣不能給女孩子做結婚禮物,怎么會找不到合適的?”走了兩步,就挑出一副碩大的綠松石耳墜,轉身給馬貞看,“這個就挺合適?!瘪R貞問:“就這個嗎?”馬堅說:“這個現(xiàn)在很值錢的,你是舍不得還是看不上?”

馬貞開著玩笑說:“看不上?!?/p>

馬堅哈哈大笑,拍著馬貞的背說:“我知道那天老阿婆為什么愿意放你了,看你這副樣子,是怕你住在這里拐了她的孫女。”

馬貞一顆心突突地跳著,知道馬堅是在開玩笑,也繼續(xù)跟著玩笑:“你這一說,好像讓我來守倉庫是我們這邊做成的一個圈套?!?/p>

兩兄弟個子都很高,從倉庫出來的時候都稍稍彎了一下腰,馬堅邊鎖倉庫的防盜門邊說:“可不是嗎?你辦事不力,讓人給識破了。”

馬貞不禁微笑,微笑里面帶著點失落。天空是寂寥而沉重的灰藍色,空氣中飄浮著喜宴的醉人氣息,唱“折嘎”的人還在大門口唱,將一頂黑色氈呢帽玩轉在手中,唱得一句比一句快。馬貞在旁邊默默看著,只覺這歌聲像奔騰咆哮的急流自腦中而過,迅即得不留下一丁點回聲。

馬堅拿綠松石耳墜過去交給記禮的人記上了禮簿,向四周看了看,沒一個認識的人,就跟馬貞說:“走吧,我們再在這里不能吃不能喝的,白占人家地方。”

說著,兩人就從門里走了出來,馬堅打開車門,先一步坐進了副駕駛,說自己不想開車,這次由馬貞來開。馬貞剛要進車,就見雍措從門里面跑了出來,一身藏式的婚服,上面嵌滿銀飾,珊瑚、蜜蠟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光彩奪目,仿佛是從荒涼高原古老宮殿中跑出來的一縷幽魂倩影。馬貞平靜面容下一顆心激烈地跳著,收回已踏入車廂的一條腿看著她。

馬堅自副駕駛將頭探出來問:“她怎么出來了?”很詫異,“我以為他們結婚前新娘子也是不能讓人見的?!?/p>

雍措手里拿著那一對綠松石耳墜,跑來不說話,眼睛里淚汪汪的,就看向他們,越看眼淚越多,像是受了什么說不出來的委屈。

馬貞見她這種神態(tài),當下頓住,直直看著她的眼睛,內心驚詫。許久,雍措才哆嗦著嘴唇說:“謝謝,謝謝你們的賀禮?!甭曇糨p輕的,像鳥群掠過水面漾起的漣漪,一圈一圈,打破水面上的平靜。車里的馬堅帶著笑說:“雍措,不用跟我們這么客氣,給你的結婚禮物喜歡嗎?”

雍措滿臉帶淚,沒說話,朝馬堅略點了點頭,又看向馬貞。

馬貞僵硬地站著,看著她的眼淚,從她的眼淚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與她之間的關系,是投入幻境中的想象,幻境中萬物按照各自的軌跡生長運轉,想象沒有用,沒有實現(xiàn)的途徑,他沒有路,她也沒有路,都太清醒,都不愿意給自己找路。車里的馬堅“哎”的提醒了一聲,說:“人家今天要結婚,我們該走了?!瘪R貞略頓了頓,再看雍措,依舊在距離之外,就朝雍措微微笑了一下,跟她道別,轉身鉆進了皮卡。走了一段,用手指抹掉車窗玻璃上白茫茫的霧氣,看出去,看見雍措還站在那里用力地對他們揮手,臉上的表情已經看不清了,臉容也不見了。

馬貞揉了揉眼睛,卻看見車窗外飄著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下起的。他加快油門,專注往雪花里面開,一直開一直開,愈開愈白,開到無聲無相的潔白中,有光,再開到光處,還是白,一片白,整個大地已經被白雪覆蓋了,但那一個夢幻似的美麗影子,還好像在颯颯寒風中立著,也是白的,混沌沌的,像他仰望過無數次的雪山的樣子。他帶著好奇,熱忱地注視著,兜轉了一圈,又擦身而過,過遠了,很遠了,感覺那影子也沒有了。

責任編輯.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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