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內(nèi)吸

2020-09-26 10:44:21胡學(xué)文
花城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黃果小春玉蘭

胡學(xué)文

1

我通常叫不上工人的名字,也不在意他們叫張三或李四,那兩口子是例外。

夜里沒睡好,我起得晚了點。家里沒飯,我踱到小區(qū)門口的早點鋪,要了碗羊雜湯,一個燒餅。羊雜湯里浮了幾粒蔥花,一撮芫荽,綠茵茵的,很招搖的樣子。我慢條斯理地攪拌著,一瓣黑乎乎的瓜子露出肚皮。老板娘兼服務(wù)員正用抹布擦桌子,她個子高,彎腰時兩肩前伏,肥臀后撅,鴕鳥一般。我收回目光,將瓜子皮夾放在桌上。吃到一半,老邊打電話說快到了。我估摸怎么也得十點,沒想這么快。我吃飯一向慢,而且喜歡邊吃邊想事,就是有人催也快不到哪兒去。但老邊不同。我不敢怠慢,放下筷子,結(jié)賬離開。

我返回小區(qū),開了金杯車,直奔車站。

那一隊人站在廣場上,當(dāng)然不那么整齊。男男女女的腳下堆放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行李、臉盆、提包,孩娃在哭鬧,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群逃難者,但他們的臉是亮的,看不出流浪的疲憊和狼狽。看見我,一旁抽煙的老邊喊了什么,他們挪動腿腳,齊整了許多。正在吞咽干糧的漢子停止咀嚼,腮邊凸起兩個大包。那一束束目光藤蔓般伸過來,纏繞住我。車站嘈雜,這一處卻異常安靜,似乎掉根針都聽得見。老邊湊過來,說十六個人,加上娃十八個。然后沖那一隊人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這是馬老板。藤蔓又伸長了一截。

我不是老板,雖然別人背后叫我二老板,黃萍不在時,工長也向我匯報,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哪怕二老板,我也不夠資格??蛇@話不能逢人就解釋,尤其這種場合。

不是選演員,無須面試,只要胳膊腿健全,能干活就行,何況他們是老邊選出,千里迢迢帶來的。老邊讓我過目,表面是讓我拍板,其實更像炫耀。在這高原小城,能有本事從他鄉(xiāng)帶人,且不止一撥的,沒幾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粗粗一掃,就想讓老邊帶他們上車,而老邊的手已經(jīng)舉起,那是發(fā)號施令的意思。

這時,我注意到隊伍的那兩口子。其實,我剛到廣場就注意到了。男的細(xì)瘦,女的矮胖,好像沒站穩(wěn),她一肩高一肩低。兩個孩娃都是他們的,小的在丈夫的背上,大的也沒多大,也就四五歲的樣子,由妻子緊緊牽著。外來工常有帶孩子的,并不稀奇。但我沒料那女的是個瘸子。男娃抽脫手,她去追,還好,男娃跑出五六米。否則,就她那瘸腿,根本追不上。

我看老邊,老邊噢了一聲,說原打算一會兒再和你說的,她有點兒特殊,但干活麻利,我親眼見的,而且——老邊眼睛掃掃隊尾,壓低聲音,她同意不掙滿工的錢,你看著給。我沒吱聲,不是不同意,而是尋思著要不要給黃萍打個電話。去年新建了冷庫,電力那兒沒協(xié)調(diào)好,斷了幾次電,這些日子她在跑這個事,沒準(zhǔn)這會兒正跟某個頭頭談呢。頭頭未必多大官,但只要能管著你,就是頭兒,就得把腰彎下去。又怕影響了黃萍,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打。

老邊招了招手,那兩口子走到我面前。男的面皮發(fā)黃,女的膚色微黑,顴骨處有幾粒雀斑。丈夫還算鎮(zhèn)定,妻子極為不安,似乎不敵高原的風(fēng),身體左右搖擺。她的手倒利落,掏出身份證讓我看。我捏著瞧了瞧?;ㄓ裉m,蠻好聽的?;ㄓ裉m沖丈夫使眼色,他慢吞吞地拿出來,沖我笑了笑,小心翼翼的。與妻子同姓,叫花小春。顯然,他清楚叫什么并不重要,我還給他的同時,他用央求的口吻說,留下我們吧,她干活不疲。

老邊說,工錢由你定,沒二話?;ㄐ〈毫⒖厅c頭,對對,咋都行。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再說別的就不近人情了。留就留下,想來黃萍也不會責(zé)備。但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事先不說好,難免揪扯不清。我說日工一百二,給你一百,行吧?花小春和花玉蘭異口同聲說行。我瞟瞟老邊,老邊說那就這么定了,又對那兩口子說,碰上這樣的老板,是你們的福分?;ㄐ〈汉突ㄓ裉m感激又討好地沖我笑笑。

金杯車是十五座的,除了駕駛座和副駕駛座,全拆了,放一堆馬扎,人貨兩運。依黃萍的意思,副駕駛座也要拆的,我沒同意。某些時候,我說話還是起作用的。十八個人,加上他們的行李、提包,結(jié)結(jié)實實塞了一車。我不跑客運,不走長途,從縣城到野馬鎮(zhèn)也就三四十里,不用擔(dān)心這個攔那個查的,別人也這么干。

花玉蘭和她的兩個娃坐在副駕座,她攬一個抱一個。小的先前在花小春的背上,她坐在副駕后,他遞給她的。我沒看清,想必不到一周歲?;ㄓ裉m上車時,我特意觀察了一下。她沒用花小春扶,先將大娃抱上去,然后伸腿斜肩,麻利地鉆進駕駛室。倒是花小春或是細(xì)瘦的緣故,早就挪到車門口,但一次又一次被胳膊肘或行李擠開。他是最后一個上的。

縣城不大,車卻不少。算不上富庶之鄉(xiāng),但有錢人挺多,據(jù)說上百萬的私家車不下二百輛。不怎么寬的街道從早到晚都是吃撐的樣子。穿過半個縣城,花了二十多分鐘。

咳嗽、低語、咀嚼,還有說不清楚的氣味,使車廂脹了許多。我搖下半個車窗,冷風(fēng)撲進來,右側(cè)的花玉蘭馬上把小娃的頭蓋住。我頓了一下,玻璃升上去,只??曜訉挼目p隙?;ㄓ裉m掃見了,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大娃對懸掛在車內(nèi)的吊墜很感興趣,幾次伸手欲摸,都被花玉蘭拽住。但大娃不死心,目光粘連,身子歪傾,伺機掙脫她的牽拽。花玉蘭自是明白他的心思,低喝一聲,抓得更緊了些。她怕大娃闖禍??吹贸鰜恚浅>o張。

吊墜是桃木的,蝴蝶狀,年頭久了,灰暗無光。下部已經(jīng)開裂,車內(nèi)看不清楚,陽光下還是很清晰的。如果是別的,我可以摘下來給他,但這個桃木吊墜不行。如果他掙脫花玉蘭,我伸手就可將他攔住。這時,花玉蘭往后縮了縮,用力一扯,將大娃夾在兩腿中間。他再無可能夠著,但她沒放松戒備,雙臂環(huán)圍,箍著孩子的腰。

四月的南方已是草木蔥蘢、百花綻放了吧,而在塞外高原,雖然五月初了,冷風(fēng)依然呼嘯。楊柳綠了,但葉片沒完全展開?;ǘ涓窍∩俚每蓱z,偶爾能看見幾朵黃色的蒲公英、藍(lán)色的馬蓮花。

當(dāng)然,高原有高原的好,季節(jié)雖遲,卻不會缺席。時間的錯位,使寬城成為京北重要的蔬菜基地。與種小麥、莜麥的穩(wěn)妥不同,種菜有點賭運的意思。有的一年暴富,成為寬城的人上之人,有的傾家蕩產(chǎn),巨債纏身。這么說吧,每年都有買寶馬的,但每年都有尋短見的。

運的因素很多,比如市場價格,比如蟲害,比如菜的品相,太多不確定性。金枝玉葉,未必嫁得好,黃毛丫頭,也有可能坐八抬轎。黃萍算不錯的,她種了十幾年蔬菜,只有一年入不敷出,其余皆有盈余,不然怎么可能建冷庫?運氣好,倒不如說她腦瓜靈活,雖然她初中還沒畢業(yè)。

在寬城,有那么一些人,不種菜,卻依附種菜人生活。比如賣農(nóng)藥、化肥、地膜、水管的,比如跑運輸?shù)模热绱蚓?。如果說這些還有成本,另一些只靠嘴皮子就有不菲的收入,比如像老邊這樣專職領(lǐng)工的。種菜,特別是蔬菜密集采摘上市時期,需要大量的人手。黃金期就那么幾天,耽誤了,菜可能就爛在地里。寬城勞力不足,而且要價也高。于是催生出老邊這樣的專職中介。不知他們有什么門路,能從各地招攬。老邊常跑南方,招的多半是邊境省份的。老邊在寬城很搶手呢。他是黃萍的遠(yuǎn)房舅舅,多遠(yuǎn)我不清楚,反正黃萍叫他舅。因而,他帶來的第一撥人定給黃萍。按人頭數(shù),黃萍每天付給老邊十塊。而工人每天的收入,黃萍交給老邊,由老邊分發(fā)。當(dāng)然不是轉(zhuǎn)手發(fā)放,有提成的。就是說,老邊這樣的專職領(lǐng)工,兩頭得利。這也不是秘密。當(dāng)然,老邊也不是白提成,若有糾紛,他要處理。

快到野馬鎮(zhèn)時,金杯從公路拐下去,往北也是柏油路,不怎么寬,但來回錯車足夠了。七八里后便到了地點,地頭的平房皆是磚墻、石棉瓦。長的那一溜是給外來工住的,旁側(cè)兩間是廚房,對面三間,東間是守夜人住的,西間是辦公室。車未停穩(wěn),黃果便跑出來。他是黃萍的叔伯弟弟,幫我干些雜七雜八的活。我簡單交代過,然后指指花小春一家,讓他們住在角上。如果他們愿意,可以從中間拉個布簾。我能照顧的只有這些了。黃果瞅瞅花玉蘭,怎么是個瘸子?我說又不是跑步比賽,手利索著呢。黃果問,和我姐說了?他個兒不高,圓臉,寬肩,身板瓷實,相比之下,他的目光就虛多了。我盯住他,你現(xiàn)在請示一下?黃果的圓臉立刻綻開,姐夫別誤會,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免得她——我說,管好你自己吧,別動不動繃斷褲帶。黃果馬上說,聽姐夫的。笑意縮攏回去,像突然間被剃掉了,光禿禿的。

晚上,我向黃萍匯報。培訓(xùn)了一下午,明天就可以打壟。這撥人不錯,最大的也只有四十幾歲。黃萍說,沒白叫他舅。我說有一個腿有些殘疾,但干活比別人還快,也是奇了。黃萍問,殘得厲害嗎?我說厲害你舅怎么會帶出來,而且,每天給一百就行。黃萍斜我。我故意那么說的,平時當(dāng)著她也叫老邊舅的。我不緊不慢的,當(dāng)然是你舅,然后才是我舅,親有遠(yuǎn)近。黃萍的目光投向窗外,沒忘了調(diào)侃,酸!

2

我擰開門,彭小蓮正給母親喂飯。母親坐在那把特制的、無論怎么搖晃都不會歪斜的白木椅子上,她戴的圍裙下擺長,幾乎到膝蓋了,兩根背帶沒拴捆,從腰部垂懸到地上。圍裙是綠色的,背帶是粉色的,去年趕會彭小蓮給母親買的,還哄母親,戴上這個,你要多美有多美,可惜我沒娘,要不才舍不得給你呢。母親看我,她不喜歡,我知道。彭小蓮說,看他沒用,你現(xiàn)在聽我的指揮!我沒吱聲,母親乖乖戴上了。

現(xiàn)在,彭小蓮又在指揮母親。張大嘴,我拿出勺子你再嚼,哎呀,你咬住了,就剩七八顆好牙了,崩掉你就只能喝粥了。彭小蓮立在母親面前,穿著和母親一模一樣的圍裙。彭小蓮沖我揚了揚眉,示意我別出聲。等她喂完再說話。我輕手輕腳地坐到沙發(fā)上。

母親還是聽見了,我常常懷疑她不是憑借耳朵,而是靠直覺。老年癡呆,未必第六感官也失靈。她欲扭頭,被彭小蓮扳住。彭小蓮板著臉,安心吃飯,別扭來扭去的!母親或是被她嚇住了,乖乖轉(zhuǎn)回去。彭小蓮從碗里舀米飯,母親突然轉(zhuǎn)身。準(zhǔn)確地說,只轉(zhuǎn)了三分之一,頭肩往左傾,這使她整個人像要斜倒了。明知她不會摔倒,我還是迅速站起。母親的計謀得逞,她看到了我。

馬屈!我就知道是你!母親驚喜而得意,米粒和飯菜噴出來,有的掉到地上,有的濺到圍裙上,下唇也粘了幾粒。

彭小蓮砰地將碗撂在桌上,沒好氣地,瞧瞧,灑了不是?母親不理她,或是這會兒她聽不見訓(xùn)斥。她問,趕了老遠(yuǎn)的路吧,吃飯了嗎?然后對彭小蓮說,給我兒盛一碗。彭小蓮用濕毛巾擦掉她唇邊的飯粒,氣哼哼地,你不聽話,我就不給他吃。又半真半假地瞪我一眼,就餓著他!我笑了笑,端起小碗,佝下腰,對母親說,我來喂你。母親搖頭,她滿是渴望地盯著我,見到你弟了嗎?我說見到了,先吃飯!喜悅?cè)鐭熁ㄔ谀赣H眼底綻放,很快熄滅、混濁。她急切地,他挨打了吧?我說,沒,他待得好好的,天天吃肉包子。母親忽然變兇,別哄我,我不是傻子,監(jiān)獄那么好,早撐破了!

母親的神態(tài)、語氣與之前一樣,有時我天真地想,她徹底清醒了,這世上的奇跡那么多,為什么就不能發(fā)生在母親身上?

你得管,馬伸再糊涂也是你弟,賣房賣地,也要救他出來。母親的喝令如冬日的冰水凌空潑下,我渾身發(fā)冷,滿腹酸楚,回應(yīng)說,我記住了。

母親說,那就別在這兒磨蹭了,趕緊去!被皺紋覆蓋的臉綴滿了冷硬和堅定。

每次看到她這種神情,內(nèi)疚便如毒蛇咬著我。父親粗通文墨,我和哥的名字帶了那么一點兒文藝。哥叫馬屈,我叫馬伸。母親以為我還在監(jiān)獄,總是把我認(rèn)作馬屈。

去呀!母親提高聲音,還戳著干什么?

母親的頭發(fā)已然如雪,頭頂?shù)舻枚啵w不住了,灰粉的頭皮顯露著歲月的殘酷。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對自己的仇怨突然襲來,我縮了縮肩,用近乎殘忍的聲音說,他自作自受,活該他受罪!

母親被驚著,那橫七豎八的紋路也被劈斷,一截截的,幾乎要掉落下來,她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目光僵硬而陌生。你說什么?她小心翼翼,生怕誰聽見,但突然間,她大嚷起來,與咆哮無異。我說了半天,你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這么說?

我凝固著。也許激一激,氣一氣,她就會放棄。她已經(jīng)失憶,為什么不把馬伸從腦里徹底抹去?

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你是當(dāng)哥的,就得這么做!母親叫。米粒和菜葉早就噴干凈了,此時只有冷颼颼的風(fēng)。

我沒那個本事,你以為我是什么人?我的聲音弱下來,畢竟這有點兒冒險。

但母親被激著了,她渾身顫抖,臉色鐵青。她要站起來,也許她還想抽我。站了兩次也未能立起。她的一只腳踩到圍裙的背帶,她的脖子半縮著,被折了似的。

一直未說話的彭小蓮瞪我一眼。這次是真瞪,她生氣了。她一生氣就翻白眼。沒見過你這樣的,不幫忙,還添亂!說著,她扶住母親的肩,他逗你玩呢,他是你兒子,除了聽老婆的,就聽你的。

我終是害怕了,接著她的話說,我也就是說說,他是我弟,我當(dāng)然要管。

母親盯住我,凌厲而又帶著懷疑,你說真的?

我笑笑,有些酸,當(dāng)然是真的,賣騾賣馬也要救他!

母親說,那你快去吧,還愣著干什么?

彭小蓮搶先道,他剛回來,你得讓他喝口水再走吧,渴昏了,他就救不了馬伸了。

母親慚愧的,瞧我,差點糊涂了,吃飽喝足,你再上路。

彭小蓮倒了杯水,放到茶幾上。

這下你滿意了吧?來,接著吃飯。你得聽話,你兒子聽你的,你得聽我的,別扭來扭去!這么好的飯,都灑了!

我踱進臥室,來到陽臺,點了一支煙,然后將窗戶半推開。這棟樓是銀行的家屬樓,與后來拔地而起的商品樓相比,顯得破舊,窗戶小,不怎么敞亮,尤其一樓。但優(yōu)點是暖氣燒得好,在寒冷的北方,這特別重要。別的樓四月底就停暖了,銀行家屬樓供到五月中旬,雖然只是清早供一會兒,屋里一整天都暖烘烘的。老人住這樣的樓再合適不過。樓是黃萍買的。我進去不到半年,母親就癡呆了。黃萍把母親接到縣城,專門雇了保姆。那時,我和黃萍已離婚數(shù)年,她完全可以不管。

院不大,墻不高。一棵白皮楊被砌進墻中,彼時應(yīng)該還是細(xì)弱之身吧,此時已有碗口粗了,墻體被撐開拇指寬的縫隙。它比路邊的樹綠得早,葉片已徹底舒展。墻角處長了些雜草,還有開著黃花的苣荬菜??吹杰妮げ?,我心里一動。

手機突然響了。我瞄了瞄,快步走過去,將門關(guān)了,然后接通。先生,您好。這樣的電話接了太多,賣樓的,售藥的,推銷保險的,但我并沒有馬上掐斷。我沉默著,任由那端鼓舌。我等待奇跡發(fā)生,也許是故意裝扮,玩笑一番就會露出真容。數(shù)分鐘后,我按了關(guān)停鍵。點起第二支煙,手機又響了,我接通,沒有任何猶豫。再次掛斷,我并不惱,心如無風(fēng)的水潭。

我出來時,原先的電話號碼已被移動賣給他人,是個鄉(xiāng)村老太太,為了贖回這個號碼,我花了一部手機的錢。并不是我對這個號碼有多少感情,而是因為記住這組數(shù)字的不只是我。方便舊友打,這有些滑稽,可對我異常重要??盏攘巳辏也]有失去信心。依然在等,我就不信!

彭小蓮?fù)崎_門,夸張地用手掌扇了扇,怎么又抽煙了?你跑過來就是為了抽煙吧?我將剩下的三分之一捻滅,丟出去,正要關(guān)窗,彭小蓮制止,你抽一次,要走大半天呢,大娘最煩煙味了,這么大一個人,不長記性!作為保姆,彭小蓮自然是越權(quán)了,但我不在乎,而且還喜歡她這種傻咧咧的直性子。

彭小蓮是黃萍雇的第三個保姆,前兩個我沒見過,據(jù)黃萍說干了幾個月就被她辭了。一個太饞,整日變著法打著母親的幌子為自己做好吃的,另一個太懶,屋里邁不進腳。彭小蓮在菜地打短工,被黃萍相中。黃萍自詡有識人之才。確實,彭小蓮侍候母親,我是放心的。

吃過了?我沒話找話地問,語氣帶了那么一點點討好。

彭小蓮說,我做的飯,大娘哪次都吃得干干凈凈。

彭小蓮從小沒娘,半路地兒父親去世,她跟隨哥嫂,什么活都干過。廚藝多么好那是胡說,不過日常的飯食還說得過去。莜面窩窩推得厚了點兒,倒也整整齊齊。現(xiàn)在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別說推窩窩,能把莜面和好就不簡單了。

我說,多謝你呀。

彭小蓮說,謝什么?我把她當(dāng)自個兒的娘呢。

一句話說得我眼睛發(fā)潮,她可不是嘴巴討巧的人。彭小蓮問中午在這兒吃不,她要包餃子。我搖頭,說有賣苦菜的順便買點。彭小蓮說有是有,就是太貴了,二十塊錢一斤,還不是頂芽菜,葉子寬得能喂豬了。我說別管價錢,讓你買你就買。彭小蓮說你們的錢也不能亂花呀,大娘睡午覺的時候,我自個兒去地里挑,在村里,誰都挑不過我。我不得不沉下臉,告誡她絕不能將母親一個人拋在家里。我掏出一百塊錢,叫她單買苦菜。彭小蓮說月初留了錢,再拿沒法算賬,堅決不要。她死心眼兒的時候,實在讓人沒辦法。我不敢硬塞,怕引起誤會。

母親靠在沙發(fā)上,頭微微垂著,眼睛半睜半合,吃過飯,母親就犯困。聽到動靜,她馬上仰起頭。我腳步極輕,自己都聽不見的。

你弟弟呢?母親往我身后瞅了瞅,又盯住我,混沌的目光掛滿鉤子。

快了,就快回來了,你別擔(dān)心,我說。

彭小蓮?fù)莆?,走你的吧,哄人的話,還說個沒完了。

彭小蓮的話如同傷口撒鹽,但我不計較,更不羞惱。許多時候,傷口是需要鹽的。我這就去,你等著。我推門的時候,母親叮囑,路上小心。我知道,當(dāng)年母親也是這么囑咐哥的。我咬了下嘴唇,閃出去。

已經(jīng)十點了,我不敢耽誤,直奔菜市場。不管本地工還是外地工,都要管一頓飯。這是規(guī)矩,哪家種菜的都這樣。對外來工,還要多一頓,當(dāng)然這多出的一頓需他們花錢買。伙食上不掙錢,幾塊錢就可吃個肚飽。我除了拉人拉貨,還負(fù)責(zé)買菜買米。黃萍不信任別人,哪怕是她的叔伯兄弟。當(dāng)然,對我的信任也是有限度的。已經(jīng)很不錯了,畢竟我曾經(jīng)傷害過她。她不計前嫌,和我復(fù)了婚,還讓我成為她的總管。

半小時后,我將金杯車停在銀行家屬樓小區(qū)門口。我買了三斤苦菜。確如彭小蓮所言,苦菜的葉子寬大,二十塊實在是太貴了。但母親喜歡吃,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我擰開門,將苦菜丟到地上,立即合住。我怕母親看到我,她一成不變的詢問和催促更像是審判。

3

那些外來的短工像候鳥一樣,五月來,九月底返回老家,來年春日又飛過來。他們比本地打工的吃苦能干,工錢要得低,哪家都愿雇傭這樣的人。其實冬天也能尋上活計,薯粉廠、薯片廠、麥片廠、奶粉廠都需要工人,或許受不了高原的寒冷,極少有冬日留下來的。當(dāng)然不是沒有,某個后生相中本地一姑娘,做了倒插門女婿,把自己變成高原人。

黃萍讓我管理,我當(dāng)過廠長,管過百十號人,這是我的長項。只是說起來有些臉紅,那百十號人同情我的屈指可數(shù),多半人恨不得吃了我的肉。其實沒什么好管的,凌晨三四點就起床干活,直到黃昏,一個個累得腰酸腿軟,吃過飯早早就睡了。我曾想弄臺電視,也算有個娛樂的,黃萍不同意。她說他們出來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看電視,若弄一臺電視擺進去,難免有個別不自覺的亂搗鼓,搞得想睡覺的人也睡不好,無端制造矛盾。黃萍看問題比較透,她說得有道理。睡不好覺,自然影響干活,她沒說,但我明白。

我準(zhǔn)備了一些藥品,當(dāng)然都是常用藥,感冒膠囊、腸炎寧、布洛芬什么的,有個頭疼腦熱就不用跑了,菜地到鎮(zhèn)上有段距離,來回耽誤時間。除此,沒有需要我操心的。

那個午后,我拉著水泵去縣城修理。老地方,老關(guān)系,我把水泵卸下,問多長時間修好,師傅問著急嗎?我說當(dāng)然著急,他讓我兩小時后去拉。該采購的都購了,這多出的兩個小時也沒什么事。上午剛?cè)チ四赣H那里,我可不想一天被她審判兩次?;匚液忘S萍的家?也沒多大意思。經(jīng)過大橋,看見河邊那一長溜垂釣的人,便將車停在橋頭停車場。有那么幾年,我迷上了釣魚,也結(jié)識了一幫釣友,有時還跑到鄰縣的水庫。那是老皇歷了。釣具多半抵了賬,買的時候花一萬多塊錢呢。

釣魚是心情,也是樂趣,只有癡迷其中才能夠體會。看別人釣魚傻乎乎的。其實,我也不純粹為了觀看。河邊適合想事。黃萍說我酸,是有道理的,胡思亂想還要選個環(huán)境。我等待的電話一直沒有來。但昨日不來不代表今日不來,今日不來不代表明日不來。也許,坐在河邊,就等來了呢。

神游八荒,兩小時被偷了似的,轉(zhuǎn)眼就過了。我返回修理部,拉了水泵,直奔菜地。開車從不走神,我發(fā)誓。中午犯過一會兒困,這陣兒清醒得很,我向老天保證。那路我一天跑好幾趟,熟得就跟自己的手掌似的。連路邊的野花野草,我都熟。剛出鎮(zhèn)那一段盡是獨行草,再往前就是一叢叢的藍(lán)羊茅,還有青蒿、灰蒿、艾蒿,地頭則是一片片的車軸草。五月蒲公英、馬蓮開花,一黃一藍(lán),六月飛廉和漏蘆開花,粉嘟嘟的,七月翠雀開花,八月蒲公英、飛廉、毛茛絮便開始飛了,任風(fēng)這個媒婆帶著。我承認(rèn)自己酸,管他呢,老天造就,改不了啦。

這么熟的路,我怎么會出差錯呢?

如果我直接將車停在生活區(qū),不會有任何問題,可車上拉著水泵,得送到井口。左邊的田壟已經(jīng)打好,這一百畝即將種白蘿卜,工人們正在右邊插種白菜秧。押寶不押孤定,可以降低風(fēng)險。蘿卜沒收成,靠白菜回本兒,白菜賠了,用土豆找補。黃萍從不將蛋放在一個筐里。

地邊兒放置著工人的衣服、水壺、水瓶,還立了一把鐵撳。有一孩娃在打了壟的地里玩,那是花小春和花玉蘭的大娃,我老遠(yuǎn)就瞥見了??匆娢遥瑴?zhǔn)確地說,是看見金杯車,他揮了揮手,然后向我跑過來。幾日前,我參加婚宴,帶回來一包糖,給了他,因此他見到我就喊老板。未必是花小春夫婦教的,小家伙天生嘴甜。

我開得并不快,所以并不擔(dān)心什么。倒是小家伙快到近前了,不但沒有放慢,反拉大了步子。我摁了摁喇叭,提醒他。可他沒有停,連連向我揮臂,還喊著什么??粗皇酌走h(yuǎn),我不由慌了。如此,他非鉆轱轆下不可。我由慌而惱,猛摁喇叭,并朝右打方向盤。我該立刻停住的,事后回想,那一刻大腦徹底木了。一偏一轉(zhuǎn),車拐出地頭,我才剎住。尖細(xì)的哭叫響起,我酥軟如渣,推了兩次才將門打開。

我沒站穩(wěn),突然撲過一股風(fēng),我被挾裹著,搖擺著跳了幾下,才立定。正好站在車尾,距男娃幾米遠(yuǎn),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癱在地上,一邊嗚嚎一邊叫喊。我嚇壞了,腦袋嗡嗡亂響,風(fēng)停了,我拽了幾次才將自己拽到他身邊。我蹲下,觸摸著他,試圖發(fā)現(xiàn)他被碾壓了胳膊還是腿。男娃揮舞著胳膊,叫喊聲更高了。腿很細(xì),但完好無損,他沒受傷!車轱轆、車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挨著他。我稍稍松了口氣??伤藓暗酶鼉戳?,我有些納悶,這娃似乎被什么嚇著了。我正要問他,神經(jīng)突然又繃緊了。然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衣服旁邊的那個包裹。車轱轆正是從包裹上碾壓過去的。心像被踩裂的冰面,發(fā)出巨大的持續(xù)不斷的聲響。我瞅瞅男娃,又盯住包裹。我小心翼翼地移過去,蹲伏下身子,慢慢撩開,整個人徹底傻掉了。

我沒作任何挽救的措施。眼前黑影亂飛,耳朵隆隆作響,直到花小春將我撞開,抱起包裹,直到花玉蘭撕心裂肺的哭喊響起,我似乎才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那些人圍過來,像牢籠一樣將我囚在中間。

不知黃萍在冷庫還是別的什么地方,不知誰給她打了電話。沒多久她就過來了。那時,花玉蘭已與花小春擠在一處,花小春抱著小娃,她抓著花小春的肩,兩人頭抵頭,互相支撐著,仿佛他們被抽去了骨頭,不這樣就會成為流沙。有個聲音對黃萍說人已經(jīng)沒得救了,黃萍仍試了試鼻息。立起時,她的臉僵硬如鐵。圍在這兒干什么?干活去!她兇巴巴的。那些人便回到地里,只剩下花小春一家、黃萍、黃果和我。黃萍給黃果使眼色,黃果抓住我的肩將我拽起,扶進屋。我不想讓他攙扶,但沒甩脫。所謂的木偶,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坐在床沿,黃果合上門離去,臨走沒忘了警告:別出來,除非我姐叫你!我不怎么喜歡他,他總拿黃萍壓我。他算老幾?我人落魄了,心上那團氣還在呢。即便他偶爾露個苗頭,我也會冷語還擊。但在那個黃昏逼近的春日,我機械地點頭,任黃果指揮。

門合窗閉,我置身于密閉的空間,耳邊仍有嚶嚶的哭聲。頭頂?shù)哪硞€地方蒼蠅在飛。似乎還有風(fēng),臉頰能感覺到吹拂的涼意。我驚愕地抬起頭,環(huán)顧了一圈,又垂下來。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如果那個孩娃不朝我奔跑,我就不會打方向盤。那么,花小春和花玉蘭就不會失去他們的小娃。要不要向他們兩口子還有黃萍道明原委和過程?那不怪我,至少不完全是我的責(zé)任。我攪翻著那個場面,并沒有動,屁股被吸住了。我壓死了人,這是事實,怎么辯解都不能改變。我知道黃萍在和花小春夫婦談判,先讓她談好了。黃萍的損失不會小。按縣城這幾年的肇事案,少說也要四五十萬。我沒錢,這錢只能黃萍出。這會兒,她一定為和我復(fù)婚后悔死了。

薄暮紗幔一樣垂落時,黃果推門進來,讓我跟他走。我問去哪兒,他說送我回家。我沒反應(yīng)過來,回家?黃果說,姐讓我現(xiàn)在送你回去。她呢?我問。這很愚蠢,我輕輕咬了嘴唇。黃果說,姐讓你好好休息,那事處理了。我吁了口氣,但又有些懷疑,這么快?黃果說,姐是誰!

那些外來工正在打飯,井然有序。我四下脧脧,沒看見黃萍,也沒看見花小春夫婦。我甚是疑惑,目光亂掃,黃果催促我快點,說再黑他就開不了車了。

我問黃果怎么處理的,黃果說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你放心好啦。這個馬屁精,竟然和我玩太極。我斜著他的臉,恨不得在那上面抓幾把。老邊正往過趕呢,其實他來不來都可,黃果沒有任何征兆地摁了下喇叭,那刺耳的響聲讓我倏然一驚,目光從車窗撲出老遠(yuǎn)。燈光將黑暗鑿出梯形的豁口,看不到別的車,也看不到飛鳥走獸什么的。黃果未必故意嚇唬我,是我的神經(jīng)變得脆弱。

到了縣城邊兒上,黃果終于憋不住,說黃萍幾千塊錢就擺平了。怕我不明白,解釋,姐和那個男人談的。我確實不是很明白,停了幾分鐘,追問,她對你說的?我甚至想,也許黃萍是怕我內(nèi)疚,故意將數(shù)字后邊的零略去。黃果反問,你說呢?我就不明白了,像我姐這么厲害的人,你怎么舍得——我突然喊出來,掉頭!我要回菜地!黃果說你這是干什么?還沒進家呢。我沒好氣地,讓你掉頭你就掉!黃果將車停在路邊,熄了火,拔了鑰匙,說你給我姐打電話,她讓你回,我沒二話。我冷笑,我去哪里,還得她批準(zhǔn)?說著就要推門。黃果說,她正替你擦屎屁股,你還是少給她添亂為好。我便猶豫了。黃果壓低聲音,推心置腹又帶了些警告,那孩娃的父母見到你,情緒肯定不好,搞不好……我沒再吱聲。

我和黃萍住在鳳凰城,這是寬城第一個高層住宅小區(qū)。住的是頂樓,帶一個小閣樓。夜晚,尤其深夜,難以入眠時,我喜歡站在窗前凝望。我喜歡夜空的深邃,常常幻想化作一顆流星,從這端滑到那端,哪怕付出化為灰燼的代價。

那一整夜,我立在窗前。仰望星空,滿腦子都是花小春和花玉蘭。我不知黃萍怎么和他們談的,可幾千塊實在是……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也許黃果聽錯了。我急于弄個明白,但再急也只能站在這里,等待黎明。

次日一早,沒等黃果來接,我打了出租車趕到菜地。黃萍和衣縮在床上,聽見動靜,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窩。臉色晦暗,眼圈泛黑。睡眠差,她就這個樣子。

黃萍沒有詳述談判過程,簡要說了重點,她讓花小春提,他要了五千。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愣愣地瞅著他。他誤會了她的意思,那會兒他已經(jīng)平靜下來,花玉蘭也停止了哭泣。他問是不是要得多了,說還可以商量。黃萍連忙說不多,她當(dāng)場數(shù)了八千給他。黃萍從床板下拿出已經(jīng)打印好的協(xié)議,讓我簽字?;ㄐ〈阂呀?jīng)簽了,歪歪扭扭的。我簽完,黃萍折好,放進包里。我問老邊來過?黃萍點頭,說花小春簽了字,他就回了。然后,她的目光橫掃過來,你近視了吧,該去配一副鏡子。我想解釋,又覺得沒必要。還好,兩口子都是老實人,沒有獅子大張口,不然,這一年就白忙活了,黃萍說。她似乎松了口氣,但我還是捕捉到她眼底的憂慮。她想得遠(yuǎn),自然擔(dān)心。

你今天買一頂帳篷,能用得住那種,黃萍說,讓花小春和花玉蘭單獨住吧,也算照顧他們,擠在大屋,想也睡不好。黃萍舀了水,準(zhǔn)備洗臉。她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我盯著她看,猛一回頭,有什么問題嗎?我說沒有,這就去買。我出了屋,日頭才剛剛冒出,蘸了血一般紅。

4

帳篷的位置是黃萍選的,在廚房的另一側(cè),在我和黃萍“住所”的對面。傍晚收工,花小春和花玉蘭便搬過來了。也沒什么東西,他們自帶了兩床被褥,一個放置衣物的編織袋。帳篷里的床具是用木板支起來的,臉盆和暖壺是我新買的。另外,還添置了一套被褥。黃萍問我干嗎買被褥,我沒正面回答,說不貴。大娃想必是原和花小春合睡,這樣就可以單獨睡了。黃萍皺了皺眉,沒說什么。

兩口子搬東西時,我站在帳篷門口,準(zhǔn)備搭把手?;ㄐ〈汗虉?zhí)地扭轉(zhuǎn)了肩,背對著我將行李拖進去,沒讓我碰。他眼底并無敵意,但這一動作說明他是懷了些怨恨的,畢竟是我壓死了他的嬰孩。除了昨天那一撞,他沒動過我一指頭。他隱忍克制,或許與我的二老板身份有關(guān)?;ㄓ裉m拎著編織袋,我抓住另一端,她說,我自己能行,老板。我沒松開。她低著頭,眉宇間含著絲絲縷縷的哀傷。

有什么需要,盡管和我講,我說?;ㄐ〈郝耦^鋪床,沒吱聲,花玉蘭看看他,小聲說不用了。她沒正眼看我。雖然達(dá)成了賠償協(xié)議,我還是有些內(nèi)疚。而協(xié)議也成了另外的重負(fù),仿佛那不是兩頁紙,而是厚厚的枷鎖。

我想把手機號告訴他,又想沒啥必要,站了站,便出來了。

黃萍回縣城了,我留下來值班。黃萍叮囑我看著點兒,別讓他們的老鄉(xiāng)隨便進帳篷,胡說一氣,容易生亂。我明白黃萍的意思,不以為然。老鄉(xiāng)若想攛掇,白天也可以啊,何必等到晚上?雖有工長,但說句話還不是分分鐘的事?但我保持沉默。她是老板,她說了算。

晚飯是炒蔥頭、饅頭。我比平時多吃了一個饅頭。昨夜沒合眼,我困得要命,但太困反而睡不著。而吃得太飽,眼皮黏合特別容易,屢試不爽。我想狠狠睡一覺,太想了。多出的一個饅頭發(fā)揮了效力,我躺下不久便進入夢鄉(xiāng)。

半夜被噩夢驚醒,我摸起手機看看,沒有短信,沒有未接電話。每年初冬,我會離開寬城半月二十天的。黃萍不喜歡旅游,從不與我一起。其實,我不只是為了旅行,而是尋找那個人。如果有可能,我想走遍世間的每一個地方。大部分時間,我只能等待,即使深夜,也經(jīng)常拎出手機瞅瞅。

再無睡意,屋里有些悶,我輕輕推開窗戶??匆妿づ耖T口一明一暗的煙火,我怔了怔,推門出去。

他是蹲著的,煙火閃亮?xí)r,能照見他緊皺的眉頭。我停住,他沒任何反應(yīng),我便蹲在他旁側(cè)。我摸了摸兜,煙在桌上,忘帶了。他遞給我一支,并給我點上。煙味很沖,我輕咳了一聲。然后,便陷入寂靜。

高原的夜空,繁星如織,與在樓上凝望不同,雖是蹲著,星星反而更近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把昨日的過程說出來。終是打消。任何解釋都沒有意義。

花小春又點了一支,顯然,他不想回去睡覺。如我一樣,他睡不著。也許,花玉蘭也如此。我想還是說點兒什么。

對不起!我聽出聲音里的虛。

花小春沒接,煙火更亮了一些。許久,他才說,都過去了。他的聲音有些啞,有些浮。

起風(fēng)了,我瑟縮了肩。又一支煙吸完,花小春一言不發(fā)地鉆進帳篷,我也快步回屋。

清早,黃萍問我沒什么事吧,我說都在各自的屋睡覺呢。黃萍說這幾天你留在這里,別大意了,像是擔(dān)心有人偷聽,她壓低聲音,未必就這么過去了,我不踏實。我盯著她,試圖剜出更多的東西,她的手機響了。她聲音甜膩地叫了聲舅,邊說邊出了屋。

我值守了八個晚上。每天午夜,我都會坐起,習(xí)慣性地朝帳篷門口瞭一瞭。煙火再沒閃亮。確如花小春所言,都過去了?;ㄐ〈号c花玉蘭準(zhǔn)點出工,準(zhǔn)時打飯,神色淡然,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他們還年輕,或許過幾個月就能懷上,我妄自推測。

第九天,黃萍說我不用再留在那里了。其實,睡覺在哪兒都一樣。但黃萍說不用,我賴在那兒不回家也不妥,況且,她說要請老邊吃飯,我無論如何要陪的。每年年根與開春,黃萍都要請老邊吃飯。這不時不節(jié)的,她突然要請老邊,自然與我的闖禍有關(guān)。黃萍談判如此順利,想必老邊也做了工作。人是他帶出來的,他說話還是有分量的。

仍然是涮肉館,黃萍點了一堆,連菜譜都不用看。老邊愛吃的就那幾樣,豬腦花、鴨血、羊肚、尖椒,其他的都是配菜。老邊也是從地里趕過來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就如他的牙齒,沒幾個整齊的??聪嗝矝]人把他當(dāng)回事,但只要張嘴說話,誰也不敢小覷。

這頓飯我請了,先說好,我來就是為了請客,不然我就不來了,老邊重重強調(diào)過,然后吐出大大一個煙圈,輕輕一吹,那煙圈沒散,旋轉(zhuǎn)了兩下,才慢慢散開。老邊有些不被人注意的本事,極為奇異,比如這吐煙圈。獨自抽煙,我多次想模仿,但沒一次成形。據(jù)說老邊找小姐從不花錢,有時小姐還倒貼。他兩片嘴唇磕碰起來,她們便醉了。確實,他有把人說醉的本事。

瞧舅說的,你這不是罵我和馬伸嗎?你這么忙,能抽空過來我們就很感激了,再說,自家人吃個便飯,誰請還不一樣?黃萍接得也快。種了十幾年菜,她修煉得伶牙俐齒。

老邊嘿嘿一笑,我請是有理由的,昨兒玩了個通宵,都是頭面人物,雖說退了休,不能呼風(fēng)喚雨,掀幾個巨浪還是不在話下,若他們在位上,也不會和咱這種人打牌呀。退了才放下身架,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交往,他們自己有個圈子,吃飯喝酒打牌,連買房都要結(jié)伴。他們在海南的房子同一座城市同一個小區(qū),就是為了方便玩。他們麻將打得大,不然我也沒機會結(jié)識他們。昨天我把他們割了。老邊得意地伸出二個指頭。

我問,兩千?

老邊嘁了一聲,虧你還是當(dāng)過廠長的人,太沒想象力了。黃萍與我對視一下,說他哪能與舅比?但凡……也栽不了跟頭。老邊沖我笑笑,少說也得加個零。我暗暗吃驚,看來老邊這幾年收入很可觀呢。

所以,這飯得我請。行內(nèi)有規(guī)矩,贏了錢要破一破,圖個吉利,保持手旺。他們,老邊停頓一下,帶著淡淡的失落,我能參加他們的牌局,飯局是不可能的,畢竟咱不是大老板,掙的是辛苦錢,連暴發(fā)戶也算不上。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沒你們這些種菜的,我恐怕還在亞麻廠看大門呢,哪有機會和他們混,掙他們的錢?

黃萍會意一笑,恭敬不如從命,今兒吃舅的、喝舅的,祝舅的手氣長好,運氣長旺,你好了,我們也能沾光。

老邊連聲說,互沾互沾,沒你們我就喝西北風(fēng)了。我說請你們,也有為你們壓驚的意思,說實話,那天一聽到消息,我嚇得不輕。馬伸,你這禍闖得不?。?/p>

突然被蜇,我抽搐了幾下。我想起忽明忽暗的煙火,想起那個清瘦的身影,臉上立時糊了漿,皺皺巴巴的。黃萍仍然笑盈盈的,沒有絲毫的變化。

多虧了舅,那會兒我急得頭暈?zāi)垦5?,黃萍舉起杯,又看看我,我隨著把酒杯端起。老邊也不客氣,一飲而盡。夾一塊滾燙的豬腦花,蘸了蘸,塞進嘴巴,才慢吞吞地說,這是你的功勞。老邊瞟著我,你娶了個能干的媳婦。我努力地擠出些顏色,不讓自己的臉變得更難看。這么快就處理干凈,像沒發(fā)生一樣,寬城以前沒有過,以后也不會有,我敢肯定。馬伸,你該敬你媳婦一杯。

黃萍說,還是敬舅,我是先鋒,舅是統(tǒng)帥,先鋒要是有什么麻煩,還得要煩統(tǒng)帥出馬。

老邊哈哈一笑,爽快地干了。說你這文詞一串一串的,快趕上馬伸了。他盯住我,聽說你過去給工人開會,古詩順口就來?沒等我回答,老邊就轉(zhuǎn)了方向,那幾個牌友,我尋思著他們成天在臺上坐著,定是滿肚墨水,出口成章,嘿,哪想他們說起臟話,比下水道還下水道,讓我這個粗人開了眼界。然后感慨地,都說戴面具,一點兒不假,這還是當(dāng)我的面,單他們,不知是什么樣兒呢。

黃萍說,管他呢,舅能贏錢就行了。

老邊說,這倒沒錯,來,喝杯壓驚酒。

黃萍識人察色的本領(lǐng)不比老邊差,但論氣場,老邊遠(yuǎn)強于她。老邊引領(lǐng)話題,一會兒天一會兒地,接著講去年街頭的一次車禍。一個人喝醉酒被撞死了,家屬硬賴車主賠了五十萬。另一出更稀奇,某人看鄰居房屋裝修,結(jié)果被木板砸殘了,鄰居并未邀請,是他自己去的,但鬧得兇,鄰居只好賠了幾萬醫(yī)療費。這個世界沒道理的,怎么講都行。老邊又點了支煙,連吐三個煙圈,頗像個哲學(xué)家。他不看我,也不看黃萍,什么是理?誰霸道誰就是理,誰難纏誰就有理,我他媽算看透了。

黃萍附和,舅說得對,再敬舅一杯。

酒是黃萍帶的,草原王,喝完一瓶,老邊擺手說不喝了,吆喝服務(wù)員買單。黃萍說算舅請客,賬還是讓馬伸結(jié)了吧。如果需要我結(jié)賬,黃萍會給我眼色,絕不說話。她這樣說,我就沒動。老邊擺擺手,說好的,別和我爭。黃萍說,那就讓舅破費了。老邊說,哪里話,你舅我高興。

黃萍從掛在椅子上的黑包里抓出一個大信封,鼓鼓囊囊的。這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我清楚。這就是今晚請客的用意。就厚度和寬度,少說也有兩萬。她往老邊手里塞,老邊好像很吃驚很不解,這是干什么?黃萍說,這是謝舅的。老邊生氣地,這錢我不能拿,你把你舅看成什么了?黃萍說,不拿才見外,舅不是嫌少吧?那改天登門謝你?她這樣說,老邊也就順?biāo)浦?,好吧,那就謝謝你和馬伸。

送走老邊,黃萍將她的車鑰匙給了我。她的座駕是白色現(xiàn)代,平時我是不碰的,除非她喝了酒??涩F(xiàn)在我也喝了酒,雖然沒她多。我強調(diào),我也喝了啊,還開?黃萍問,怎么辦?放在這兒?我說,聽你的。黃萍說,那就走回去。

黃萍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相距五六米。如果我是個稱職的丈夫,該與她并排才對,她喝了酒,難免搖晃,需要我攙扶。可我不稱職。還因為,我心里有氣,我想讓她發(fā)覺我的不滿。要說,我該愧疚的,我不闖禍,她就不用給老邊錢,可我就是有氣。那張協(xié)議在腦里晃,還有那一明一暗的煙火。這是怎么個理?毫無道理可言的世界?

黃萍自然覺出來,她似乎也生我的氣。她先進屋,砰地合上門。我打開門,將她的車鑰匙放在茶幾上,她已經(jīng)進了衛(wèi)生間。后來,我聽到放水的聲音。我坐在沙發(fā)上,擺弄著手機。她是老板,一向都是她說了算,但在這件事上,我要亮出態(tài)度。

二十余分鐘后,黃萍穿著睡衣,踢踢踏踏走出來。她的頭發(fā)還在滴水,空氣彌漫著杏仁的香氣。八九天沒洗澡,渾身皺巴巴的,我早就想洗個澡??晌覜]動,我的心比后背還皺巴。

黃萍沒看我,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坐定,邊用毛巾揉頭發(fā)邊說,問吧。她仍然沒看我,目光瞟著茶幾上的車鑰匙。我準(zhǔn)備好的開場白略去,直接說,我不明白。黃萍這才與我對視,不明白什么?我問,老邊……敲詐你了?黃萍皺眉,以你的了解,他會么?我說,那就沒必要給他!黃萍說,他是什么人?非要他提出來?我說,這不公平,給老邊倒比賠得還多。黃萍問,那依你的意思,我再加賠點兒,還是跟老邊要回來?我回答不上來,哪種選擇都不妥。黃萍說,實話說了吧,我誰都不愿意給,掙錢不容易,花一分錢我都心疼,可……這是你的過,你倒怪我了。我立時啞然。一切由我造成,我是罪魁禍?zhǔn)?。黃萍說,協(xié)議是簽了,但并不代表沒有糾紛沒有麻煩,可以枕著枕頭睡大覺,不把可能的因素排除掉,我不踏實,這么做,不僅僅是為了我,你該比我明白。

我并沒被黃萍說服,可頭不知不覺地勾了。

拔了捻子,炮就沒那么容易點了,黃萍說。她用心之深,令我吃驚。多個心眼兒并無壞處,如果你當(dāng)初……何至于弄成現(xiàn)在這樣?不過,我倒是感激,不然,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她的嘲諷已經(jīng)扎不疼我,但我還是不適。我不回應(yīng),這樣她的挖苦也就到此為止。

沒捻子的炮也是炮,是炮就有炸的可能,黃萍說,別以為過去了。

她的話有深意,我不是很明白。我無意掩飾自己的疑問,有些吃力地望著她,有那么一點緊張。

黃萍慢悠悠的,把婚離了吧。我被徹底驚著,再說不出話。

5

雨是從半夜開始下的,清早仍沒有停的意思。活兒不能干了,飯是要吃的。我將兩捆菠菜、一袋土豆、一袋蘿卜、兩兜饅頭送到廚房。我的水杯摔了,昨天去超市買杯,順手買了一個變形金剛,與曲奇餅干裝在一個袋里。我靠近帳篷時,聽見花小春在訓(xùn)斥他的娃。他說話快,用的是方言,我聽得不是很清楚,但聽懂了。那娃頂雨玩耍,弄濕了衣服鞋子。

帳篷的門簾是撩著的,但依然昏暗。那娃赤腳站在地上,雙腿裸著,上身披著粉色的褂子,肯定是他母親的。鞋就在門口丟著,裹滿了泥,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ㄓ裉m蹲在地上,正揉搓臉盆里的衣服。

看見我,花小春立即住嘴,只是慍色沒完全褪去,如云翻卷?;ㄓ裉m反應(yīng)快些,叫了聲老板,站起來,甩著手上的水滴泡沫,完全是等待指令的恭順。我說歇著吧,這雨一時半會兒的停不了?;ㄓ裉m問雨什么時候停。她大概實在找不出話了。我說難講,天氣預(yù)報也不一定準(zhǔn)。我揚了揚手,沖娃說,給你的。那娃眼睛一亮,就要來拿?;ㄐ〈好偷刈チ怂募?,那娃朝后傾仰,差點摔倒。挺貴的吧,花小春說,那不行!那娃的目光像長滿了嫩芽的柳條。我說從朋友那兒拿的,一個玩具而已。我走過去,塞給那娃,雨天出不去,正好在屋里玩。那娃倒機靈,說,謝謝老板。我佯沉了臉,你可不能這么叫,叫伯伯好了。那娃馬上說,伯伯好!我摸摸他的頭,說還沒告訴我名字呢。那娃說花社?;ㄓ裉m讓我坐,我說還有事呢?;ㄓ裉m推了花小春一把,但花小春只是嚅了嚅嘴。沒等他發(fā)出音兒,我便離開了??諝怅帩瘢瑤づ袢绠Y,實在憋悶。

我返回縣城,買了箱水果,割了幾斤肉,直奔趙莊鄉(xiāng)。趙莊與野馬鎮(zhèn)不在一個方向,是距縣城最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雖不像去野馬鎮(zhèn)那么頻,但這條路也常走。我知道路邊有幾處農(nóng)家酒店,有幾個加油站,還知道哪個路口有牌子。路面泥濘,我開得小心翼翼,目光像標(biāo)尺一樣,直視著前方,未有半毫偏移。可是……眼睛并不任人指揮,想裝作看不見,根本辦不到。牌子不大,白底黑字:寬城殯儀館。下面有一個粗黑的箭頭,指向岔路。我稍踩了一下油門,呼嘯而過。

那處院子在趙莊鄉(xiāng)的最北端,院里有個蓋著塑料布、四周壓著磚頭的大包。塑料布下是羊糞球,雖然蓋著,空中仍彌漫著臭氣。院內(nèi)沒鋪磚,隔一米墊著一塊石頭。我踩著石頭走到門口,將肉和水果放下。屋內(nèi)也有一股羊糞味,比外面好些。堂屋沒人,里屋也沒有。但我知道趙月紅肯定在。里屋的東墻有扇門,直通羊圈。門是后開的,丟過一次羊,趙月紅和她現(xiàn)在的丈夫恨不得日夜摟著羊睡覺。羊圈的正門只填飼草的時候用,平常都鎖著。

我推開,濃重的氣味卷過來,幾乎將我掀倒。沒等我喊,趙月紅便從角落立起,朝我走過來。她穿著高幫鞋,戴著套袖和手套,臉濕而紅。套袖尚能看出灰藍(lán),手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

她是個少言的人,說聲來了,合上那扇特殊的門,搬了兩個小凳放在堂屋門口。她問我喝水不,我說不喝。來過多次了,我沒碰她家的水杯。我不是多么講究的人,但也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端杯,何況我又不渴。我和趙月紅分頭坐了,她知道我待不長,所以僅僅是將手套摘了。院里的空氣與她身上的氣味差不多,門口是她招待我的最佳地點了,至少她是這么認(rèn)為的吧。隔一段時間,我就想來,但來了就想走。

我問銷路還行吧,趙月紅說上個月出了不少,我說那就好。趙月紅問今年種的什么,我說還那樣。都是沒話找話,可有可無。但坐下來,總不能什么都不說。這短暫的時間也需要打發(fā)。時間這玩意就這樣,眨眼數(shù)年就沒了影子,有時每一秒都如蝸牛爬行。

馬屈在醫(yī)院搶救那些天,趙月紅基本沒合眼。我不在現(xiàn)場,別人告訴我的。肇事司機跑了,醫(yī)藥費均是趙月紅負(fù)擔(dān)。她的錢多半是借的,后來,她嫁給現(xiàn)在的丈夫,只有一個條件,幫她還債。兩人養(yǎng)了百十只羊,頭幾年沒掙多少錢,近年收入才好了一點兒。也不是賣羊肉,而是賣羊糞。她丈夫的侄兒幫他們在網(wǎng)上出售,一小包十塊錢。那些散發(fā)著臭味的羊糞于她如同寶貝。

也就十幾分鐘吧,我起身,順手將一個信封放在鍋臺上,不多,兩千塊錢。錢是黃萍掙的,我不能隨便花。說老實話,黃萍不是吝嗇的人,就她為母親買樓,并雇人侍候這一項,就使我感激不盡。她完全可以不管的。我和她都分開那么久了,不管也沒人說她什么。讓黃萍連趙月紅也管了,那說不過去。

趙月紅每次都推拒,但終會留下。而這次她堅決不要,說債還清了,用不著了。我強調(diào)最后一次,她說以后不要跑了。我看她,她立即道,沒別的意思,大老遠(yuǎn)的。我笑笑,說嫂子放心。我來不僅僅是為送那兩千塊錢。心上壘著比城墻還高的石頭,我常常喘不上氣,跑一趟,多少能卸掉幾塊。我來,不全是為她。她要將這條路堵住嗎?

雨似乎小了些,我搖下車窗,冷風(fēng)透進來,發(fā)出鴨掌撲打水面的噗噗聲。桃木蝴蝶似乎不抵寒意,瑟瑟地抖。有雨絲吹到臉上,后頸涼涼的。我伸手摸摸蝴蝶,它抖得沒那么厲害了。但稍稍松手,它就來回晃蕩。我略略往上搖搖車窗。車內(nèi)太悶了,我不敢關(guān)死。

雨刮器不停地擺,那塊白底黑字的牌子如一把利劍老遠(yuǎn)就刺入眼中。什么時候立在路邊的,沒人說得上,至少我不知道。無論多么醒目,和你沒關(guān)系,你不會在意,自然無視其存在。一旦和你有了某種聯(lián)系,即使蒙住眼睛,也難以忽視。

我在路口停住,沒下車,點了支煙,靜靜地吸著。拐進去,沿水泥路走幾公里就是終點。每到清明,這條路忙忙碌碌,此時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只有朦朧的樹影及逆雨飛行的燕子。每次經(jīng)過,我都對自己說,別想了,沒人能讓時光逆流。但我忍不住,只要經(jīng)過,記憶就如鐵鏈抽打著我。我做不了什么,就如現(xiàn)在,停一停,抽支煙,唯此而已。這不是什么儀式,談不上莊重與肅穆,只是這樣做了,那堵高墻又能掉下兩塊石頭,我會舒服一些。我很自私,不是嗎?

縣城的街道沒因下雨而空蕩,反而更擠了。車像蝸牛,一個紅綠燈要等老半天,舉著傘的行人不顧喇叭的鳴叫,在蝸??p里擠來拐去?;蚴菦坝慷恋娜碎g煙火的誘惑,我突然餓了。不到十二點,還能趕上彭小蓮和母親的午飯。只是想到要向母親復(fù)命,我又發(fā)怵。我其實挺想陪她一起吃飯,但只要我去,還沒等站穩(wěn),她就催我救她的馬伸。她吃不好,我也咽不下去。彭小蓮性子直,若我吃得沒滋沒味,就會問我咸鹽是不是又放多了。她很用心,既想合母親口味,又想讓我滿意。她不懂我的心思,那與口味無關(guān)。

還是吃過了再去,我這么想著,拐進衛(wèi)生局對面的巷子。金杯車不好停,我又從另一個口出來,將車停在藥店門口,步行入巷,走進通常去的莜面館,要了塊牛骨頭,一籠莜面窩。服務(wù)員拎過一壺茶,端來兩碟小菜。一碟是酸菜,一瞧就是剛腌好的,酸氣清爽,若是老酸菜,湯是混濁的;另一碟是咸菜,芥菜絲,拌了鮮紅的辣椒。這家莜面館的飯食與他處沒什么區(qū)別,但這兩碟小菜讓我有歸家的感覺。每次飯上桌前,母親也這般先上兩碟菜,一酸一咸。我愛吃酸的,馬屈偏咸,嗜辣,所以那一碟必定夾拌著辣椒粉或辣椒絲。

剛啃了一口,手機響了。我匆忙放下,擦擦手接聽。黃萍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外面吃口飯。她不輕易給我打電話,我問怎么了。她沒回答,問和誰一起。我說沒別人。我沒撒謊,沒必要,也許她就在街對面,看見了金杯車。黃萍說你吃完趕緊回來,我頭皮一緊,再次問她怎么了。黃萍說電話說不清,你回來就是了。

我催服務(wù)員上飯,接著啃牛骨頭。

三天前,我和黃萍辦了離婚手續(xù)。與上次不同,這次是假離,我和她仍住在一起。離婚是為了規(guī)避風(fēng)險。沒人統(tǒng)計過中國假離婚的夫妻有多少,想必那是個龐大的數(shù)字。有的為買房,有的為轉(zhuǎn)移財產(chǎn)。我和黃萍屬于后者,只是因花小春和花玉蘭而起,是我沒想到的。如果花小春夫婦索賠幾十萬,就不會有后邊這些事了。在請老邊吃飯的那個晚上,黃萍大加分析。何以只要五千元?黃萍認(rèn)為可能之一是他們久在偏遠(yuǎn)村寨,不知外面的“行情”;之二,那個小娃可能有什么殘疾,碾壓致死,雖也傷心,但也幫了他們。這很殘忍,很無恥,很不地道,我強忍著,沒讓狠話出口。我還得仰賴她,母親更是。其實,黃萍不壞,遠(yuǎn)比我好。包地時,她被一村民訛詐過,心有余悸。她心底有防線,或與此有關(guān)。我不贊成她的說法,但不得不同意她的決定。萬一呢?我的一個失誤會讓她白白損失大幾十萬。房子,轎車,金杯,冷庫,所有財產(chǎn)都在黃萍名下,離了婚,完全歸她所有。找我索賠,單身一人,只有身上這套不值錢的皮?;ㄐ〈悍蚱拮鰤舳疾粫氲桨伞?/p>

我隱隱有預(yù)感,她催我回去,仍與花小春夫婦有關(guān)。防火墻已經(jīng)豎起,黃萍還不踏實嗎?她還擔(dān)心什么?那塊牛骨頭被我啃得干干凈凈,我沒丟掉,翻來覆去,尋找著可能的遺留。不是我多么饞,就是想咬點什么。

6

黃萍坐在轉(zhuǎn)椅上,肩往前傾,從我站的角度望過去,臉與電腦屏幕不足半尺,似乎里面有巨大的力量,要將她吸進去。她的雙臂撐著電腦桌,繃硬如弓,似乎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整個人呈現(xiàn)搏擊的架勢。

我心里一沉。黃萍喜歡看電視,極少上網(wǎng)。那臺電腦雖是她買的,卻屬于我。電腦里有些秘密,當(dāng)然也不是多么機密,可我不想讓人知道,尤其是黃萍。我猜黃萍發(fā)現(xiàn)了那些文字和視頻。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我一時想不出應(yīng)對之策。也許沉默是最好的選擇,隨她去!我倚住門框,故作鎮(zhèn)定。

貪夜蛾就要來了!黃萍背對我說的,然后才站起來,或是坐的時間久了,她有些站立不穩(wěn),扶了下椅背。

我不由愣住,使勁地瞅著她。她的臉不怎么好看,晦暗中透著隱隱的青。她往旁邊挪挪,指了指電腦,你趕緊瞅瞅。我聽出了緊張和憂慮。

這個陰雨天,黃萍沒出門。吃過早飯,打了幾個電話,睡了個回籠覺。她原本要洗衣服。她習(xí)慣邊洗衣服邊看電視。貪夜蛾的消息是從電視上看到的,她再無心思洗衣服,趕緊上網(wǎng)查。

貪夜蛾是外來昆蟲,吞噬能力強,可寄生玉米、莜麥、水稻、花生、高粱、大豆、番茄、馬鈴薯、白菜等八十余種植物;繁殖能力強,單頭雌蛾最高產(chǎn)卵兩千余粒;遷飛能力強,每晚可飛一百公里;適生范圍廣,從11—30攝氏度,都是適生溫度。貪夜蛾一月份入侵云南,一路北上,五月份已侵入十三個省份。更糟糕的,現(xiàn)有的殺蟲劑難以殺死貪夜蛾,據(jù)說專家正在篩選,目前尚無有效農(nóng)藥。

難怪黃萍抽皮剝骨般。不與植物打交道,那就是個消息,如風(fēng)過耳??蓪S萍這樣的種菜人,就是懸在頭上的利劍,這么說并非夸張,雖是小小的昆蟲,如果不能有效殺滅,就可能顆粒無收,一年的辛苦付之東流。

黃萍不是窺看我的秘密,可我沒有如釋重負(fù)的輕松。我理解黃萍的焦憂,甚至惶恐。

怎么辦?黃萍問,聲音透著無助。

我笑一笑,將窗戶打開。黃萍縮縮肩膀,說太冷了。我將窗戶拽了拽,留了一道窄縫兒。屋里太沉悶了。別擔(dān)心,壩上風(fēng)大,不等飛到,就刮回老家了,我試圖用玩笑緩解她的緊張。黃萍不悅,我和你正經(jīng)說話呢。我說,我也是正經(jīng)話,你沒必要太擔(dān)心,專家都沒辦法,你能怎么辦?況且不是還沒飛過來嗎?杞人憂天,有什么用?黃萍說,專家靠不住。我說,如果專家都靠不住——黃萍打斷我,那年種香菜,若不是我堅持換藥,就完蛋了。那倒是,黃萍文化不高,但在使用殺蟲劑、殺螨劑、除草劑方面極有悟性,全靠自己摸索。我問,你想怎么辦?黃萍搖搖頭,我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說出去一趟。我問她是否吃過午飯,她說不餓,頭也不回地走了。黃萍就這樣,一旦執(zhí)著于什么,非弄出個子丑寅卯不可。

傍晚,黃萍回來,拎了一袋油炸黃米糕,另一個塑料袋里是她新選的殺蟲劑。這一下午,黃萍冒雨跑遍了全縣的農(nóng)用物質(zhì)商店。我炒了盤雞蛋,拌了個黃瓜絲。吃的是油炸糕,談的卻是農(nóng)藥。黃萍決定采取預(yù)防措施,“不能坐以待斃”,她說。這個詞很大,大得有點嚇人。她并非故意,就是那么認(rèn)為的。

需要說明一下農(nóng)藥的殺滅方式。常用的有胃毒、觸殺、內(nèi)吸、熏蒸幾種,黃萍慣用內(nèi)吸。藥劑在植物體內(nèi)具有傳導(dǎo)性能,由根莖葉傳導(dǎo)全株。內(nèi)吸法受降雨影響小,能有效殺死隱蔽處的害蟲。但使用須有度,如果用得多,蔬菜毒性大,甚至將自己毒死;如果劑量不夠,不但殺不死昆蟲,反使昆蟲具有抗毒性,就如曹操吃砒霜一樣。這個度很難把握,好在黃萍在這方面極有悟性,雖然請了技術(shù)員,但用什么藥,多大量,都是她自己掌握。只是已經(jīng)施過一次,若因預(yù)防貪夜蛾再施一次,會不會防衛(wèi)過當(dāng)?敵人還在路上,這陣勢大了點兒。

我拋出自己的疑慮,黃萍說你不懂。確實,我沒她懂,但提醒還是必要的。我和她離了,依然綁在一起。就這么著吧,黃萍說,這就是不讓我再多說。那就不說好了,誰讓她是老板呢。吃過飯,我去看母親了。

五天時間,數(shù)百畝蔬菜被藥喂了一次。也許貪夜蛾能飛到壩上,也許飛不到;也許這防火墻會起作用,也許毫無用處。但至少緩解了黃萍的緊張與焦慮,她的臉不那么青了。

那天,我正從金杯車往廚房搬東西,黃萍從地的另一頭走過來。她戴了頂草帽,挽著雙袖。她不是只說不干的老板,許多時候她親力親為。我說蔥頭便宜得不敢相信,今年種蔥頭的怕是要賠死了。純屬沒話找話。這不能說明什么,蔬菜的價格詭異得很,現(xiàn)在便宜,也許兩月后能躥上天。黃萍沒接茬,說你進來一下。她的臉不怎么好看,難道又有別的昆蟲入侵了?貪夜蛾夜行百公里已經(jīng)讓黃萍如臨大敵,若殺出個夜行千里的,叫人怎么活呀。我沒卸完,尾隨她進屋。

你給那孩子買玩具了?黃萍劈頭問。她的目光像剛剛吸食了農(nóng)藥。

原來是為這事,我甚是不快,但沒顯露在臉上。我頓了頓,反問,怎么了?不就是一個玩具嘛。

黃萍毫不掩飾惱火,你怎么就不動腦子想想!

我說,沒幾個錢。她不是心疼錢,我明白,但我故意往這上面扯。

黃萍狠狠地抿了抿嘴,如果我是一個蘿卜什么的,她怕是早就把我嚼了。這不是錢的事,她說,如果沒出那樣的事,你就是買兩個三個,也沒什么。可現(xiàn)在不同,你這么做,他們難免往別處想。

小題大做,我感到好笑。沒必要這么設(shè)防吧,我說,已經(jīng)過去的事了。

黃萍說,如果像你說得那么簡單,那當(dāng)然好,但你能百分百保證么?

我說,我保證,拿我的腦袋擔(dān)保。這是氣話。

黃萍顯然聽出來,她的臉又青了一些,你以為你的腦袋那么值錢?

我說,已經(jīng)買了,你說怎么著吧。破網(wǎng)是不在乎身上有幾個口子,那幾個口子會不會扯得更大。

黃萍又抿了下嘴,她在克制。她不愿把破網(wǎng)扯得更爛。買就買了,還能怎么著?但愿這幾個月平安過去,她說。她瞟瞟我,目光轉(zhuǎn)向窗戶,其實那孩子挺招人喜歡的,看見他,我就想起豆豆小時候,你不著家,顧不上陪他,大半時間他都一個人玩,孤僻不是生來的。

黃萍拐到這上面,我便如扎了窟窿的輪胎。

喜歡歸喜歡,有些事還是要想得長遠(yuǎn)一些,考慮得周全一些,這沒壞處,如果你有防人之心,也不至于……黃萍停住,等我的反應(yīng)。我沒任何反應(yīng)。那是我的死穴,她使出一指禪,我便立時氣絕。效果達(dá)到,黃萍沒有再說下去,改口,上午老犯暈,也不知怎么了。我勸她找醫(yī)生瞧瞧,黃萍說也沒大事,稍躺一會兒。

我打算把車上的東西卸完,出屋便看見花社蹲在車側(cè),正用樹棍摳輪胎紋路里卡的石子。他腿如麻稈,胳膊也瘦。嘿,干什么呢?我問,他指了指。我摸摸他的頭,叫他離車遠(yuǎn)點兒。他說,很多的。我唬了臉,聽話,不然我彈腦門了!他勾了頭,往帳篷方向走去,仍抓著棍子。我拉開車門,從副駕座上拿起綠柄紅筒的塑料水槍。剛買不久,槍匣下端的孔里還吊著紙牌呢。我掂了掂,又放下了。合上車門,花社已經(jīng)不見了。

那個夜晚,我留在了菜地。種菜如懷胎,須精心呵護。菜長出來,就離不開人了。要么我,要么黃萍,要么黃果,有時我和黃萍都得住在地里。那天,本應(yīng)黃果當(dāng)值,他臨時有事,我只好留下。住在地里也蠻好的,聽風(fēng)入睡,有扎入泥土的感覺。我常常想,做一棵草也挺好的,生生世世長在那里,秋枯春生,恬靜,自然。

不過,睡覺并不那么容易,越想睡越不得。腦子亂得很,我決定出去走走。這時,聽見敲門聲。

竟然是花小春。他站在門口,略有些不安。我見亮著燈,估摸你沒睡呢。我說,睡不著,正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有事嗎?花小春望望身后黑漆漆的夜,似乎以為我在說夢話,問,現(xiàn)在?他肯定是有事的,我想起黃萍的警告,難道真如她預(yù)料的那樣?我說,進來說吧,風(fēng)這么大?;ㄐ〈簺]動,說也沒什么事。遲疑了一下,問歇工日能不能帶他進趟縣城,他想把那些錢存了。我說沒問題哇,哪天都行。他說還是歇工日吧。我說隨你。他說麻煩老板了。我說沒啥麻煩的,一天來回好幾趟呢。

幾天后收工早了點兒,三點鐘,銀行五點才關(guān)門呢,我拉花小春,還有另外兩個工人去了趟銀行。工人們的錢有的在身上裝著,自己縫的袋子,裝個兩三萬沒有問題,有的會存到銀行或匯到老家。我管不著,錢是他們的,想怎么弄都和我沒關(guān)系?;ㄐ〈悍驄D除了工錢,還有那筆賠償,想來帶在身上不大方便。

我讓花小春坐在副駕,另外兩個人如先前一樣坐馬扎。那把水槍在他前面的臺上放著,他沒碰,甚至沒看。下車時,我叫他拿給花社,他連連擺手,那可使不得。我沒再說別的。

黃萍知道我拉花小春幾個存錢了,這并不是花小春專有的禮遇,哪個工人有需求,我都會拉。她沒怎么擔(dān)心,但還是問,存完就回來了?沒去別的地方吧?

7

我回過頭,母親緊張得似乎氣都不敢出了,枯樹皮般的臉涂了一層蠟色,想看我又不敢,目光躲閃、游弋。我甚是奇怪,母親剛剛還在訓(xùn)斥我,怎么我接了兩個電話,突然就變了一個人?難道她的耳朵靈敏到可以聽到電話里的聲音?

你怎么了?我盯住母親。母親不答,五指叉開護著膝蓋,雙腿緊緊并攏,完全是守護的架勢。我的目光掃過去。母親的腿角已經(jīng)濕了,尿液順著腳踝淌到鞋上,再流到地上。她一定是忍了太久,憋不住了。

難怪母親這個樣子!我哎呀一聲,皺眉道,你怎么不說話?母親的目光沒再躲閃,卻比先前更加緊張,頭頂沒有被白發(fā)蓋住的那一處暗粉更加醒目。她的嘴唇嚅動了數(shù)次,只是嚅動。心中便有瓷器碎裂似的,我蹲下去,她下意識地往后藏,被我摁住。我把褲腳往上挽了挽,鞋、襪、內(nèi)褲基本濕透了。來,站起來!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問去哪兒,我說還能去哪兒,給你換干凈的。母親叫,我不去,等小蓮!她往后縮著,如果身后有洞,她肯定會鉆進去。我說你會鬧病的,母親仍然不肯配合。我又疼又氣,不由分說將她拽起來,攙架住她。她身體僵硬,但沒再違拗。

經(jīng)過衛(wèi)生間門口,我問她還想尿不,她說不了;問她要不要拉,她說不。便攙扶著她進了臥室,讓她坐在床沿,將她的鞋襪脫下來,丟到一邊。襪子是紅色的,襪口各有一個黃色的福字。彭小蓮喜歡大紅大綠,給母親挑選的衣服都是喜氣洋洋的。

我拉開衣柜,翻了幾下,拽出一條紅花粉底的秋褲,一條鑲著綠邊的黑色長褲。母親不肯脫,比剛才堅決。她死死抓著褲子,與我對抗,力氣大得出奇。我拽了半天,愣是沒拽下去。我慢聲勸她,不能穿濕褲子,換上干爽的舒服。還嚇唬她不聽話就不給她吃飯。母親要么不言,要么就說等小蓮。

我的耐性終于耗光,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猛扯。母親又抽又甩又搖晃,但沒能阻止我,我終是將她的褲子脫下來,近乎粗暴。母親臉色大變,她躬了腰,雙臂交叉,護住自己的下腹。幾滴淚垂到赤裸的腿上,發(fā)出爆裂般的聲響。

我驚呆了。不是因為母親哭,也不是因為她倉皇無助的遮護,而是因為她的腿實在是瘦得超過我的想象。好像沒有皮肉,只有骨與骨連接著,用螺絲擰在一起。如果螺絲掉下去,骨節(jié)就會散架。

我眼睛酸澀,低低地叫了聲娘。母親似乎沒聽見,依然保持著防護的姿勢。她裸著的腿已經(jīng)濕了。脫也脫了,咱們換上干凈的吧,這么晾著容易感冒,感冒了就得給你輸液,我說。她繃得更緊了些。我又哄又勸,她不為所動,我只好扯過毛毯蓋在她腿上。她躬得不那么厲害了。但這么坐著不是法子,我和她商量,往里坐坐,靠在床頭。她沒說等小蓮,我便攬住她的腰,托起她的雙腿。她死死抓著毛毯,仿佛她的腿有什么秘密。

彭小蓮村莊搬遷,她回去簽字。我看看表,有心給她打電話,又覺得太過分了。她極少請假。她說中午前趕回來,還有一個多小時呢。彭小蓮已經(jīng)到了婚嫁年齡,遲早要嫁人的。母親已經(jīng)離不開彭小蓮了,我不敢想那一天來臨,母親是何反應(yīng)。

我問母親喝水不,母親搖頭。她不掉淚了,但眼睛仍然透著紅。我為剛才的粗暴而內(nèi)疚,母親這病與我有極大關(guān)系。想致歉,終是說不出口。

你別在這兒晃來晃去的,好不好?我頭暈。母親用的是商量口氣,但眼神不再發(fā)虛,已經(jīng)沒了緊張。我說我在外面坐會兒。她立即道,你不用管我,救你弟弟出來!我說我也是你兒子,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老惦記著馬伸那王八蛋干嗎?母親先是驚駭,繼而慍怒萬分,滿臉的網(wǎng)要飛起來的樣子,不準(zhǔn)你這么說!他是你弟弟,他有難,你不幫,誰幫?我說,他是自作自受。母親猛揮胳膊,如果手里有東西,肯定會扔到我身上。你有個當(dāng)哥的樣兒!母親喝道。我說,他有什么好,你這么偏向他!母親說,他是馬莊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我怔了怔,聲音突然稀軟,那好吧,等彭小蓮回來我就走??觳阶叱雠P室。

差一刻十二點,彭小蓮進屋,放下包,就忙著給母親換衣服,自然少不了數(shù)落。母親有些怕她,卻又那么依賴她。我去菜店買了一袋饅頭,一個茄子,兩個西紅柿,一塊豆腐?;厝?,母親已經(jīng)坐在她的專屬白茬椅子上。

彭小蓮看到我手里的東西,哎呀一聲,忘安頓你了,中午要吃面條呢。我說為什么非得中午吃,晚上吃不一樣嗎?彭小蓮說那怎么能一樣,面條看似軟,其實不好消化,適合中午吃;饅頭暄乎,適合晚上吃。我說中午和晚上都吃饅頭好啦。彭小蓮比我想象的擰巴,說那不行,一天吃兩頓饅頭,誰受得了?彭小蓮給母親撐腰,母親也給彭小蓮幫腔,說就要吃面條。彭小蓮得意地,聽見了吧。我沒再爭執(zhí),跑出去買面條。

彭小蓮邊做飯邊數(shù)落我,就讓你照看半天,還讓大娘尿了褲子。她離開的時候叮囑過我。我訕笑著,說一直留意著呢。彭小蓮哼了哼,拉倒吧,你的心根本不在這兒。這個丫頭心直口快,一下就說中了。我干笑著,不再辯解。

我吃飯磨蹭,那日著了火似的,熱氣騰騰的面條,不足一刻就吞咽進肚里,而彭小蓮才將晾涼的面條端到母親跟前。母親穿著大圍裙,大約是餓了,早早地張開嘴。我可警告你哦,不能吃快了,別像上次再嗆著了,彭小蓮沉著臉。母親點頭,但并不聽話,一嘬一吸,面條便進了肚。讓你慢點,你咋當(dāng)耳旁風(fēng)?小心我罰你!彭小蓮沖母親瞪眼。母親露了怯,卻不忘張嘴,甚至更大了。我不知該欣慰還是該難過。正要走,彭小蓮問我能不能再待會兒,她想讓我?guī)椭脗€主意。母親聽見了,插話,他要救他弟呢。彭小蓮叫,你別打岔!她佯裝撤碗,母親便噤了聲兒。我問著急不,彭小蓮說急是不急。我說那就改天,我還有事。

確實有事,不過也沒那么當(dāng)緊。趙月紅給我打電話,說老宅柜底有兩雙雨鞋,如果我回村,拿上捎給她,不回就算了。趙月紅不輕易打電話,更別說幫忙了,我頗為意外。但我沒有回村的打算,因為兩雙雨鞋,太不值了。我從商店買了兩雙男式的,兩雙女式的。老板找不開錢,我又各要了一雙,然后直奔趙莊。不知趙月紅怎么記起老宅的雨鞋,她離開好幾年了,可能是雨季快到了吧。

趙月紅各留了兩雙,還是我硬塞給她的。她與我哥有些相像,死倔死倔的。

來回兩個多小時,我返到菜地,近四點,剛剛收工。我接的兩個電話中,有一個是黃萍的。香菜、油菜、芹菜之類的,不能及時賣掉的,都要存到冷庫。她今天在冷庫那邊,讓我早點回菜地。黃萍兩頭跑,哪邊都不放心。出了那檔子事,再加上貪夜蛾的消息,她神經(jīng)緊繃著,如拉滿的弓。

通完電話,我又去了趟冷庫,拉了些菜回來。那是不花錢的,或者說幾乎不花錢。黃萍的菜也快下來了,基本能接住的。食堂的菜自然單調(diào),但如黃萍所言,他們從老家出來,也不是為了吃喝。況且是免費的,從未有人提出異議。

晚飯后,我躺在床上擺弄手機。每天不知要接聽多少電話,但始終聽不到等待的聲音。我會一直等,等到我離開世界那一刻。并非我有什么奢望,也不是為了報復(fù),只想弄個明白。我不為自己曾經(jīng)的作為后悔,但是糊里糊涂進棺材那才遺憾呢。

聽到吵鬧,我起身出去。帳篷外站了三四個人,邊朝里張望邊嘰咕著。數(shù)聲號叫,是從帳篷傳出來的。我頭皮一緊,快步過去,問他們出了什么事。一個漢子指了指,我縮頭進去,順手扯了門口的燈繩。

號叫的是花玉蘭,她披頭散發(fā),邊叫邊掐腦門?;ㄐ〈涸噲D摁她,但每次號叫時,花玉蘭的身體如鰻魚搖擺,花小春根本摁不住。顯然,她折騰有一會兒了,花小春的黃面皮像從水里撈出來的,精濕。他慌張卻沒亂了陣腳,花玉蘭快滾至床邊了,他立馬跳下地,死死護住。只是他的麻稈腰未必經(jīng)得住花玉蘭撞擊,他自己也明白。這時,他沖旁邊的花社叫喊,花社早嚇得變了臉色,抖抖地靠過去,與花小春一同護住。又一聲號叫,花玉蘭滾向床的另一端。

我連問怎么了,花小春沒應(yīng)。我急了,大喊,你他媽說話呀!花玉蘭號叫的間隙,花小春說花玉蘭的老毛病了,疼得厲害,但不會有大事。我問沒帶藥嗎,趕緊吃啊?;ㄐ〈赫f帶是帶了,但不大管用,疼過勁兒就沒事了。娘了的腳,竟用的是自然療法!我說趕緊送醫(yī)院吧,這要疼壞的?;ㄐ〈毫⒓磾[手,用不著,真的用不著。花玉蘭也聽見了,虛喘著,沒……事兒。我火了,想爆粗,又忍住,沖門口那幾個人招招手,鉆進來兩個,將花玉蘭抬進金杯。

花玉蘭的號叫弱了許多,或許她在強忍。我不敢大意,有事沒事,醫(yī)生說了算。我努力保持著沉穩(wěn),比平時還是快了許多。

到了縣醫(yī)院,花玉蘭偶爾呻吟一下,花小春與一同來的老鄉(xiāng)欲抬她,她不用,只由花小春攙著,一瘸一拐,走得卻極快。花社也跟著來了,蹦蹦跳跳的,仿佛到了什么好玩的地方。

值班醫(yī)生簡單問了問,開了個CT的單子。沒一會兒結(jié)果就出來了,當(dāng)真沒什么事。我問要不要做別的檢查,花玉蘭搶先說不用了。醫(yī)生問要不要開幾盒藥,花玉蘭與花小春一同搖頭。但我堅持,醫(yī)生就開了三盒正天丸。

回去的路上,花小春說好幾年沒犯了,可能是累了,花玉蘭當(dāng)即道,累什么累,比家里可輕松多了?;ㄐ〈厚R上改口,說這兒能早早歇著。這話無疑是讓我聽的?;ㄓ裉m腿不利索,反應(yīng)倒比花小春快。

他們下車后,我叫住花小春,把那兩雙雨鞋給了他,水槍則塞給花社。我留著沒用,不就一把塑料槍么。黃萍頂多責(zé)備幾句,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在乎。

8

窗外傳來洗漱、說話、咳嗽聲,我睜開眼,看了看表,不到四點,屋里還暗著呢。我躺了躺,竭力回想做的夢,能記起一些,絕大部分則如煙霧飄蕩,緊抓慢抓,消散得干干凈凈。

這么個工夫,窗簾上方的玻璃已經(jīng)發(fā)白,我迅速爬起,打開柜子,抓起電動剃須刀,邊刮邊將窗簾拽開。我沒潔癖,但絕不讓他人染指我的私人物品,特別是牙膏、牙刷、搽臉油這些。黃果用我的剃須刀刮胡子,可把我氣壞了。自那之后,我就將洗漱用具、拖鞋鎖起來。

打水回來,我看到花小春站在帳篷門口。他沒吸煙,縮膀立著。我點了點頭,他快步過來,說昨天多虧了老板。我說夜里沒疼吧,他說沒疼,回來就睡了。我說那就好?;ㄐ〈簩⒕沓赏矤畹腻X給我,我說算了?;ㄐ〈航?,那怎么行?麻煩你夠多了。縣醫(yī)院不大,但左一個走廊右一個走廊,很容易轉(zhuǎn)暈。來回交費,都是我跑的。昨夜花小春要去收費條,一早等在這里就是為還錢吧。

花玉蘭也鉆出了帳篷。讓她歇一天吧,我小聲勸花小春?;ㄐ〈盒π?,說沒事了,疼一次,半年都犯不了。他回頭瞅瞅花玉蘭,加重語氣,老板放心,不影響干活。像是丈夫發(fā)了什么信號,花玉蘭徑直走到我面前,躹了個躬,說,我剛剛吃過飯,一大碗呢,比好人還好。我被她逗笑了,說你覺得自己行,我不攔你?;ㄓ裉m甩了甩胳膊,下頜朝向花小春,不會比他差。

半上午,我回到縣城。昨天拉回的免費菜足夠吃三四天,但饅頭、麻餅、面條還需要采購。面食容易壞,壩上雖然涼爽,也不經(jīng)擱的。現(xiàn)吃現(xiàn)買,一腳油門的事。

我還惦記著彭小蓮的事,她讓我拿主意,也不知是什么主意。不是有人給她提親了吧?心忽然就沉下去。

在向母親復(fù)命、保證后,我將彭小蓮叫到一邊。剛說幾句話,電話響了。催要化肥錢的。農(nóng)藥、化肥都是賒欠,一般要等到賣完菜才結(jié)。那邊說了一堆難處,用商量的口吻,希望先結(jié)一部分?,F(xiàn)在資金緊張,這得向黃萍請示。總算把電話掛了,我沖彭小蓮點頭。彭小蓮剛接過話,電話又響了。真是邪了,往日的電話沒這么頻。我拋出一個歉意的眼神,彭小蓮哼了哼,抓起水壺澆花去了。

黃萍問我在哪里,我說買饅頭,同時瞟瞟彭小蓮的背影。她一定聽見了。電話那邊沒應(yīng),這不大正常,也許她猜出我在撒謊。也沒什么秘密,我想,隨即道,進來瞭瞭娘,什么事兒?黃萍說見面再說,我在菜地呢。我說好吧,這就回去。黃萍不大高興,我自然聽得出來,也猜出個大概。

我沒馬上離開,和彭小蓮說了會兒話。

果然是為花玉蘭的事,黃果昨天不在,她的耳目可真不少呢。黃萍并非因為送花玉蘭去醫(yī)院而不悅,而是我沒告訴她。唉,區(qū)區(qū)小事,她也要操心。

我的話音還飄著,她馬上反擊,這怎么是小事?她比以前注意保養(yǎng),冬閑的時候,常敷著面膜走來走去。膚色倒是白了些,那些年她推著小車在街上賣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風(fēng)吹日曬,臉色褐紅,如風(fēng)化的磚頭。旁邊的商販日落就收攤,她要堅持到九點,冬夏如此。她那么拼,是因為心里憋著氣。可不是曬黑臉那么簡單,因為怕上廁所,她白天極少喝水,夜晚則不停地喝,一趟趟起夜,睡不好,遺留了黑眼圈。所以她敷著面膜來回晃蕩,我就有被抽打的感覺。此時,她的臉更白了,額頭的疙瘩如綰結(jié)過緊的麻繩,隨時斷裂的樣子。

為什么別人不犯頭疼病,就她犯?黃萍目光帶著撓鉤。

我吃驚地看著她。這可不是一個正常人該說的話,太無理,太沒水平了。

黃萍顯然意識到了,語氣緩下來,我不是故意往別處想,但你不覺得蹊蹺么?如果……她頓了一下,多個心眼兒總是對的。

我說,她怎么干活你肯定留意了吧,不比別人差,拿的錢卻少多了。

黃萍的目光橫掃過來,那不是說好的么?

我說,說好也可以再議的,兩口子沒一個張過嘴。

黃萍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心比煤球還黑?

老實說,我從來沒那么想過。她這樣問,令我不快。

黃萍說,如果你當(dāng)初有防人之心,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別人逍遙,你坐牢。

她甩出撒手锏,我如同殘破的城樓,立時土崩瓦解,唯有臉硬得跟果殼一樣。我忽然想起一句話:馬蹄飛踏,花泥四濺。

黃萍沒繼續(xù)討伐,也許是因為我臉色太難看了。你說她不是裝出來的?真的犯了病?黃萍猶有不甘,憂心忡忡的。

自貪夜蛾入侵,黃萍的腦袋上就頂了雷,時刻警惕。你說貪夜蛾飛到哪兒了?她數(shù)次問我,就像我是貪夜蛾的領(lǐng)隊,我?guī)е耆猴w行似的。以前她不怎么愛看電腦,現(xiàn)在有空就杵到電腦前。雖然她提前施了藥,冒著菜帶毒性的風(fēng)險,但還是不踏實。而花小春夫婦又像根刺扎在肉里。不,用她的話說,那就是顆炸彈。她眉間的疙瘩怕要長得更大了。

如果他們想動心思,早就跳起來,何必等到現(xiàn)在?我說,這算什么?

黃萍說,虧得有協(xié)議。

我說,是啊,有協(xié)議,你又擔(dān)心什么?

黃萍說,國與國之間的協(xié)議還說撕就撕,跟擦屁股紙一樣。那兩頁紙還能變成鐵板?這世道,沒什么是不變的。

這倒是。國與國的協(xié)議撕毀了多少,我不清楚,但年年有。電視上經(jīng)常聽到看到。我不再勸說,她扯出大“旗”,我還有什么說的?

要是開始不雇他們就好了,黃萍說,明年帶小孩的堅決不要。

我一直這么想呢,那樣,我就不會成為肇事者了。

舅也是,為什么帶他們出來?黃萍這槍口,逮誰都要瞄一瞄。

我說,如今說這個沒用,以前有過的。

黃萍思忖著,若是現(xiàn)在辭掉他們呢。

我有些緊張。臨時工,說辭馬上就可以,一句話的事,不受任何法律制約。我不敢硬勸,怕適得其反。我極小心地說,那兩口子可是沒藏奸?;兀氵@么做,不大合適,況且,本來他們沒想法,沒動別的心思,要是被惹惱,恐怕就不好說了,你讓他們單住帳篷,不就是怕別人在他們耳邊亂嘈嘈么?

黃萍嘲諷,琢磨我,你倒蠻下功夫的。

我干笑一聲,語帶雙關(guān),不琢磨領(lǐng)導(dǎo)意圖,我怎么往上爬?

黃萍臉帶紅暈,斜我一眼。末了說,先擱擱,看他們還出不出幺蛾子,你留心一點兒,別大意了。

我剛想松口氣,黃萍說,必要時,也只能……

9

七月中旬賣掉甘藍(lán),距收白蘿卜還有十多天時間,我把一半工人借了出去。這也是黃萍的意思。借出去的工人當(dāng)然要借方支付工錢。這樣,黃萍能少一些開銷,對哪方都合適。待白蘿卜成熟了,立即將人撤回。賣菜期需要大量人手,除了現(xiàn)雇,也常向別家借工。

每天清早我將借出的人送到那邊菜地,收工時再將他們接回來。自然我不會白跑,這里面的道道挺多的,還是不說了吧。

某天,我把人送到,幫了會兒忙,返回時看見不遠(yuǎn)處的干枝梅,便將車停在路邊。我喜歡花花草草,從小就這樣,相比鄉(xiāng)村淘氣的男娃,有點兒娘們兒。諸葛菜、委陵菜、天仙子、野決明、南芥、飛廉、獨行菜、毛茛、翠雀、沙參、老顴草,村莊周邊的花草,我識得七八十種。以前每次回村,我要在田野上轉(zhuǎn)一大遭,就為了看那些花草。我極少摘花,看到別人把開得正艷的花朵扯斷,甚至連根拔起,很是難過,目光的溫度也會升高許多。那天,我也說不上為什么,本是為了觀賞。在干枝梅旁邊蹲了一會兒,離開時,我掐了半把。干枝梅花期長,插在水瓶里可綻放三五個月。

我沒回菜地,徑直開往縣城。車停在樓下,我才意識到,干枝梅是折給母親的。她越來越不愛動,讓她出一趟樓,彭小蓮連哄帶嚇唬的。母親的話也越來越少,見了我還好些。用彭小蓮的話說,每次看見我,母親都像通了電。

母親正在打盹。她坐在她的專座上,白發(fā)垂順,兩臂交叉,大圍裙仍在頸上吊著。想必她吃完就困了,摘都來不及。母親白日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夜晚越來越少,這樣,彭小蓮就得陪著她。我對彭小蓮說過,趁母親犯迷糊,她抓緊補個覺。彭小蓮一句話就嗆回來,你以為我是豬呢,說睡就睡!她說話直,但從不抱怨。

這一夜肯定要泡湯了,我想躺到天亮,沒料竟然睡著了,而且睡得死沉,黃萍什么時候起床都不知道。睜開眼睛,快八點了。再撥昨日的電話,通了,是冰冷的男人聲音,我說了半句話,他立即惱火地說打錯了。我愣怔了足有一刻鐘,如同血紅的干枝梅一樣,難道昨夜聽電話也是幻覺?

我抱著驗證的心理來到餐廳。干枝梅不見了,連同花瓶也沒了影兒。

我抹了把臉,就往菜地趕。外借的工人等老半天了吧,地上扔了不少煙頭。花小春也在其中。他的目光輕輕在我臉上掃了掃,和別人一樣往金杯車門口擁。我正要拽他,他收束麻稈腰,極快地鉆進去。

10

我把工人送到,抽了支煙便往回返。開出也就兩三公里,黃果打來電話。他平時不喊我姐夫,叫姐夫準(zhǔn)沒好事。我的心直往下沉。他著急起來,舌頭就短了半截,說話那叫費勁,但我還是聽清了。電話里隱約傳來哭嚎和雜亂的喊叫,知道黃果就在邊兒上。我掉轉(zhuǎn)車頭,恨不得讓金杯飛起來,到了地邊,我跳下車,邊跑邊掃視。花小春扛了一袋菜,雙腳生風(fēng),飛快地移往菜車方向。他身材細(xì)瘦如竹竿,那袋菜足抵他三個粗壯,然他步態(tài)穩(wěn)健,沒有絲毫搖擺。我奔過去,他正好走到車旁邊。他抓住菜袋的兩個角,往上一拋,車上的人穩(wěn)穩(wěn)接住。我扯他,他直往后甩。我喊聲高,他意識到了,緊跟我身后。

怎么了?尚未坐穩(wěn),他再次問。

我陰著臉叫,抓牢了!

花小春斜過身,如針的目光扎著我。我沒理他,緊緊握著方向盤。上了公路,花小春的電話響了。沒說兩句話,黃面皮徹底轉(zhuǎn)白,額際也冒出冷汗。目光再轉(zhuǎn)向我,已經(jīng)泛著血紅色。他催我快點,眼睛緊緊盯著前面。我一言不發(fā),已經(jīng)夠快了。我還想飛呢。

黃果再次打來電話。掛斷,我大出一口氣,發(fā)現(xiàn)后背已經(jīng)濕透。救過來了!我騰出右手,狠狠抓花小春一把。花小春的細(xì)胳膊比鐵棍還要硬。天!他叫了一聲。又打一通電話,目光沒那么血了,他抹一下額頭,在腿上擦擦;再抹一下,再擦擦。

已經(jīng)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你……放心,我安慰道,不會有事的。他仍不停抹額頭,仿佛突然間長出個噴泉,但臉已經(jīng)由白轉(zhuǎn)黃,透著隱隱的不安。給你們添麻煩了,他低聲道。豈止是麻煩!我心想。斜斜他,皺眉道,你也是,一天一百二也不少了,非要跟別人跑,你留在菜地,看住他,哪會發(fā)生這事?幸虧旁邊有人,及時救上來了,這要有個意外……那個黃昏閃出來,我忍住了?;ㄐ〈恒枫返模猷樽齑?,什么也沒說出來。

上午是縣醫(yī)院看病的高峰期,車輛行人出出進進,喇叭聲此起彼伏,比菜市場還喧鬧。足有五分鐘,才從門口挪進院里,卻找不到停車位。我讓花小春先下車,他倒利索,插進人流,一閃一跳便沒了影兒。轉(zhuǎn)了一圈,我又將金杯開出醫(yī)院,停在馬路邊。

黃萍、黃果在走廊里站著,兩個人都板著臉?;ㄓ裉m則坐在地上,頭發(fā)有些亂,臉帶淚痕,花小春蹲在她身側(cè),小聲勸慰著。

黃果叫聲姐夫,我說人呢,他看看黃萍,指了指門。我欲進去,發(fā)現(xiàn)門插著。不是救過來了嗎?怎么回事?我問黃果。黃果又看看黃萍,似乎說話都需要黃萍批準(zhǔn)。沒少灌,醫(yī)生建議洗胃。黃果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每樣蔬菜在不同的生長期要施不同的農(nóng)藥和化肥,黃萍鐘情的內(nèi)吸法,須把農(nóng)藥和化肥用水?dāng)嚢柘♂專贊补?。剛抽上來的水溫度低,直接澆不利于植物生長。黃萍別出心裁,挖了兩個大水池,既可曬水又可溶藥?;ㄉ缭诮o水槍灌水時滑進了水池。藥水毒性輕于農(nóng)藥,但終是有毒。而且,出于對貪夜蛾的恐懼,黃萍用藥比往年猛。想到此,我的心又吊起來,水槍是我送給花社的,唉,我怎么想得到呢?

臨近中午,洗胃結(jié)束,花社算是徹底脫離了危險,醫(yī)生要求住院,觀察三五天。黃萍和黃果先后離去,我?guī)椭k了住院手續(xù),買了午飯,又拉花小春取了行李?;ㄐ〈赫f花玉蘭一個人陪床就可以,我硬勸他也留下。花玉蘭腿不方便,兩個人照料畢竟好一些。

我沒顧上看母親,一天折騰下來,身心疲憊,腦袋像灌了糨糊,開車時記得還有一樁事,停了車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想回黃萍的高樓好好睡一覺,黃萍打電話讓我回菜地,我明白她要住在那里了。那張床是臨時搭的,床板翹著,翻個身咯吱咯吱響,一個人睡還好,兩個人擠在一起,耳邊一整夜都不消停。但黃萍讓我去,絕不是睡一夜那么簡單。她考慮事情遠(yuǎn)比我長遠(yuǎn),或是又想到什么吧?

黃萍坐在床邊,神色凝重。我觸見桌上的水槍,突然明白在腦里擺來擺去,卻模糊不清的東西是什么了。水槍在黃萍這里,她自然把一切都搞清楚了。難怪在醫(yī)院的走廊,她一句話都沒和我說。

你干的好事!黃萍毫不掩飾自己的慍怒。

我勾了頭,誰能想到呢,那孩子——這是個意外。

黃萍冷笑,意外?沒那么簡單。

我吃驚地看著她,怎么會呢?

黃萍說,動動你的腦子。

我動不了,那一堆糨糊要脹破頭皮了。好半天,我才艱難地說,誰會拿自己的孩子……不會的……絕不會。

黃萍說,你坐了五年牢,白坐了。

那是我的軟肋,也是我的瘡疤。未能隨時間流逝而愈合,有風(fēng)吹草動就鉆心地痛。我緊緊咬著嘴巴,生怕自己說出難聽的話。

黃萍輕輕瞄瞄我,緩了語氣。不是我多疑,實在是太蹊蹺了。你前腳把花小春送走,那孩子就掉進了水池。我問過,他可不是第一次去汲水了。聽黃果說,花玉蘭干活心神不定,直朝水池瞭。如果擔(dān)心,她就不該讓他去那里。

我終于緩上口氣,你別亂猜疑了,如果他們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何必——

黃萍說,如果沒有那份協(xié)議,你以為呢?

我說,不至于。

黃萍哼了一聲,眉間的疙瘩宛若青杏,這件事不會就這么結(jié)束,你等著瞧。

那一夜,我沒睡好,她也是。她總在我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冷不丁地拋出疑竇。清早起床,她眼窩發(fā)青,臉皮枯干。她對著鏡子照了照,拔掉一根白發(fā),同時咕噥,昨天還沒有呢。

三天后,我將花小春一家接回菜地。兩口子都有些衰,花社還是那么不安分,幾次想摸那個桃木掛件,均被花小春拽住?;ㄐ〈簺_花社瞪眼,低聲嚇唬。如果是別的,我早就給他了。見他仍一眼一眼地瞟,我說改天送你個別的。那把水槍被黃萍扔了。我不會再買水槍給他。別的也許會買,也許不會,就那么一說?;ㄉ缪劬Πl(fā)亮,花小春卻有些慌,娃不識慣,老板千萬別再破費了?;ㄉ缯f他想要,花小春舉手佯打,花社躲了一下,縮進花玉蘭懷里。

隔了一日,夜已深了,我和黃萍正要睡覺,花小春敲門進來。這些天我和黃萍都住在菜地?;ㄐ〈簺_黃萍笑笑,望著我,問我能不能幫個忙。我問什么事?他從兜里摸出一卷紙遞給我。我覺得算錯了,咋這么多呢,也就住了三天,他有些緊張,說話時麻稈腰一抖一抖的。那是疊在一起的藥費條子,我剛展開,黃萍就奪了過去。她一一翻過,極其干脆地說,沒問題呀,三千二百九十八。黃萍學(xué)歷不高,但在數(shù)學(xué)方面極有天賦?;ㄐ〈赫f,我不是說沒加對——黃萍嘴極快,那就是算對了,你怎么說錯了?花小春被噎著,脖子抻了抻,才略顯艱難地說,不是數(shù)字不碰,是醫(yī)院算得太多了,就三天,我尋思著——黃萍說,什么費用,每項費用多少錢,寫得清清楚楚,醫(yī)院就這么規(guī)定的,不是為你單設(shè)的標(biāo)準(zhǔn),這還算少的呢,一天花幾十萬的都有?;ㄐ〈猴@然被黃萍震了,或者說,嚇住了,黃面皮僵僵的。如果就這個事,你不必說了,我很負(fù)責(zé)地告訴你,絕對錯不了。黃萍將藥費條卷住,塞給他?;ㄐ〈赫f,我還是想去問問,萬一算錯呢。黃萍皺眉,我說了半天,你怎么聽不懂呢?花小春甚是不安,他求救地望著我,燈光下,他的目光和他的面皮一樣灰黃。我說既然有懷疑,抽空帶你去趟醫(yī)院。花小春生怕我反悔,說那就謝謝老板,風(fēng)一樣飄出去。

我說什么來著?黃萍目光如錐。我說他沒進過醫(yī)院,有疑慮很正常。黃萍冷哼一聲,有疑慮結(jié)賬的時候就該問,何必拖到現(xiàn)在?詢問醫(yī)院不過是虛晃一槍,這小伎倆能哄誰?

期間我給花社買過一箱牛奶,兩盒曲奇餅干,幾斤桃。住院費黃萍事先就嚴(yán)厲指示過,所以我沒結(jié)。三千塊錢不多,但對花小春和花玉蘭,要干半個月才能掙回來。我和黃萍商量,錢也不多,要不給他結(jié)了吧。黃萍仍如先前一樣堅決,不行!這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我沒那么摳,你給他醫(yī)藥費,性質(zhì)就變了。我說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復(fù)雜,黃萍的目光就有些兇狠,你敢保證?我說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樣,那協(xié)議他絕對不會簽的。黃萍說沒有前邊的,這后邊的事怕也不會發(fā)生呢。我還想勸,黃萍突然來了火,她讓我捫心自問,她是不是黑心的人?她當(dāng)然不是。替我照料母親就不說了,每年她都給野馬鎮(zhèn)敬老院捐款,五千、一萬的都有。

我不吱聲了。黃萍的感覺令人刮目。比如在用什么農(nóng)藥及量比上,她說不出理論依據(jù),只憑感覺,連技術(shù)員都佩服。在識人方面,她更是勝我一籌。萬一,真如她猜測的那樣呢?

第二天收工,我拉花小春去了醫(yī)院。自然白跑一趟。收費的姑娘三言兩語就把花小春打發(fā)了?;ㄐ〈旱狞S臉蒙了一層灰,一路上不停地絮叨,咋這么貴呢?跟吃人差不多了。若是本地人,可報銷一部分,他不在報銷范圍。我和他說了,他沮喪地,看來沒指望了。我兜里倒是有千把塊錢,那是攢下來,準(zhǔn)備給趙月紅的。腦里翻騰了一會兒,我放棄了。

一周后的凌晨,我和黃萍起床時,花小春已經(jīng)候在門口,神色焦灼、不安?;ㄉ绨胍怪苯卸翘?,天亮才消停。他問能不能送他去趟醫(yī)院,他想給花社查查。我立即答應(yīng)。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ㄐ〈焊屑さ兀纸o老板添麻煩了,快步跑向帳篷。

戲開場了,你等著瞧!黃萍拍打著浮腫的臉,目光卻有些游移,老婆頭疼孩子肚疼,哪會這么巧?

也是從那個清早,我犯了嘀咕。

抽血、化驗、檢查,折騰了一上午,醫(yī)生說可能吃了不合適的食物,并無大礙?;ㄐ〈哼B聲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就怕花社中毒。做父親的擔(dān)心很正常,來的時候四口人,現(xiàn)在成了三個,誰碰到這事兒不擔(dān)心呢?只是,或許被黃萍灌多了的緣故,我心里打了個不大但也不小的問號。

那晚半夜,我剛迷糊著,床板咯吱了幾聲,黃萍碰碰我,說花小春在打聽花社掉入的水池里摻的是什么農(nóng)藥,還撿了幾個農(nóng)藥袋子。為提防貪夜蛾,黃萍下藥雖然猛了些,但也在安全范圍。這本來不是問題,與花小春聯(lián)系起來,恐怕真有些復(fù)雜。不過,花小春憂心花社中毒,也沒錯,可以理解。我勸她別亂想,黃萍說,該下決心了。我聽出話外有音,問她想怎樣。黃萍說,還沒想好,不早了,明天再說吧。

一早,黃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胎被扎了。她非常生氣,指著車,大聲叫罵。發(fā)生得突然、蹊蹺,誰會和黃萍過不去呢?扎她的車胎又有什么益處呢?那天,我沒往外借人。黃萍報了警,警察來了一趟,挨個詢問,氣氛緊張極了,像發(fā)生了什么要案。警察臨走,單獨和黃萍談過話。

那天下午,老邊把花小春一家接走了。他給他們找了新的雇主?;ㄐ〈翰辉鸽x開,因為他的老鄉(xiāng)都在這邊。他指天發(fā)誓,輪胎不是他扎的,更不是花社。黃萍沒說是他扎的,也沒說不是他扎的。她沒提輪胎,說去哪里都一樣掙錢,有老邊的面子,哪里都好。老邊也打勸,花小春沒再說什么。臨時工,沒有合同,辭退就是一句話的事,辭退花小春兩口子有些小波折而已。

傍晚,黃萍問我多久沒去看母親了,我說兩天了。她說,明天我和你一塊兒去。

11

九月底,最后一撥土豆收完,黃萍的精力全部放到冷庫那邊。我做了兩天掃尾工作,到冷庫幫忙。其實掃尾用不了半天,工人已經(jīng)全部離開,或返鄉(xiāng)或去他處謀活,只須打掃一下工棚,掛鎖即可??醋o的老兩口常年住在菜地,清掃之類的活兒用不著我,但我硬是在菜地耗了兩天。我有時地里走走,有時蹲在空了的水池邊發(fā)會兒呆,就如我在村里那樣。深秋,花草枯衰,還不如菜地有生氣。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棵綠油油的白菜。那是棄掉的,長勢差,賣不上價。

十月中旬天氣轉(zhuǎn)冷,某個下午還飄了陣雪,落地即化成水。路面濕滑,好幾對車發(fā)生了刮蹭。黃萍的車被蹭了,我趕過去,已經(jīng)處理完,那個男人賠了她二百塊錢。錢是小事,主要是影響心情。吃飯時,黃萍隨口說,聽老邊講,姓花的夫婦沒回老家。我一怔,問,找上啥活兒了?黃萍說,誰知道呢,我沒問,反正和咱沒關(guān)系了。我夾了塊白蘿卜,塞進嘴巴。黃萍忽然皺眉,怎么這么咸?菜是我炒的,忘了已經(jīng)放過鹽,又放了一次。我大口嚼著,黃萍推了碗筷,走進臥室。沒那么忙了,她又可以天天做美容了。

我沒向黃萍提出旅行計劃,還去不去,去哪里,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沒往年那么迫切,也許過些日子就特別想去了。再者,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我挺擔(dān)心的。

某天中午,我替朋友拉了趟貨,經(jīng)過福瑞超市門前,街的拐角處圍了些人,我瞟了瞟,看見一輛白色尼桑,知道又出了車禍。我沒有觀瞧的意思,想盡快離開。但走不動,摁了幾聲喇叭,也只挪了幾米。不知什么人竟然將三輪車橫在路上。我下車將三輪車推至路邊,往人群掃了掃。腦門的筋突然被燙著,突突直跳。我往里擠了擠。沒錯,斜躺在地上的是花小春,他的麻稈腰似乎更細(xì)了,一把就能掐斷。旁邊倒了輛舊自行車,幾個土豆散落開,一顆幾乎挨著穿皮裙的女人的腳。她是車主,顯然嚇壞了,臉色煞白,聲音有些走調(diào),我明明踩了剎車的,沒碰著他呀。

有人叫她報警,她沒聽見似的,重復(fù)著,我沒碰著他呀。又讓圍觀者給她做證?;ㄐ〈阂宦暡豢?,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偶爾,他會抽搐一下。

我站了不到一分鐘,便退出人群。我有些緊張,生怕花小春看到我。我一點點挪著,終于駛離街口。從后視鏡窺了窺,圍觀的人更多了。

責(zé)任編輯.陳崇正

猜你喜歡
黃果小春玉蘭
深深地愛著你
食物三行詩
小春芽
秋葉
Analysis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Marketing and Social Media Marketing Strategy
CROSSED PRODUCTS BY FINITE GROUP ACTIONS WITH CERTAIN TRACIAL ROKHLIN PROPERTY?
黃果柑迎來豐收季
硼對黃果柑生理及抗氧化酶活性的影響
果農(nóng)借助電商熱賣黃果柑
用拔河繩上好耐久跑
商河县| 江永县| 平舆县| 吉水县| 彰化县| 平远县| 通州市| 运城市| 钦州市| 亳州市| 永顺县| 木里| 阿鲁科尔沁旗| 时尚| 大洼县| 建宁县| 遂川县| 海阳市| 上犹县| 含山县| 乌拉特后旗| 石城县| 商南县| 姚安县| 通州市| 秦安县| 富源县| 灌云县| 山丹县| 祁门县| 祁连县| 吉林市| 炎陵县| 银川市| 武清区| 开封县| 洪雅县| 麦盖提县| 花莲市| 大化| 柯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