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當他們帶著子彈來找上我們,我們并沒停止奔跑,子彈的速度是我們尖叫聲的兩倍。子彈的熱度和速度刺穿我們的皮膚,打碎我們的骨頭、天靈骨,擊中心臟時,我們還是繼續(xù)向前奔跑,我們看見那被子彈打中的身體像旗幟一樣在空中飛起,就像這片土地上曾經有過的無數的旗子和建筑在空中炸開。子彈是鬼魂,是一個冷酷未來做夢留下的鬼魂。子彈穿透我們之后繼續(xù)向前飛行,他們就是即將到來的世界對我們的許諾——一個速度和殺戮的世界,一個堅硬的邊界劃分清晰的世界和建筑。將一切占領之后他們又把世界磨成火藥一樣的齏粉。他們向天鳴槍以此慶祝,流彈落進歷史的子虛烏有,歷史胡編亂造又迅速被遺忘。流彈和歷史的惡果至今落在我們毫無覺察的身上。
以上是《那里那里》序曲的最后一段。接下來小說進入正題,幾百年后,也就是那個序曲寫到的“冷酷未來”——也就是現在,印第安人的子子孫孫們已經從保留地遷出,住進了“城里”。這座城市是北加州的奧克蘭,那里將舉行一次帕瓦大會。十二個印第安人各懷心事,次第出場:曾經是癮君子的阿飛女“紅羽毛賈姬”,最近剛剛戒毒,試著洗心革面,帶著羞愧糾結想回到原來讓她蒙羞的家庭;少年丹尼,他摯愛的舅舅過世,他來到奧克蘭,想以參加帕瓦大會這種方式紀念舅舅;“熊盾牌”奧普拉,她專程到奧克蘭去給參加帕瓦表演的侄子奧威爾喝彩助威;奧威爾看油管視頻自學印第安人傳統(tǒng)舞蹈,這次去奧克蘭是他第一次參加帕瓦大會當眾表演;期待已久的選美,壯觀肅穆的傳統(tǒng)祭祀儀式,將吸引上萬人前來圍觀……這些人帶著各自人生不同的際遇云集奧克蘭,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美洲原住民被暴力征服,其后進入暗淡貧困的漫長修復期。漠然的生活在繼續(xù)……印第安精神在先人死亡的一瞬像引力波一樣,穿透后代子孫的人生。
《那里那里》是當代印第安作家湯米·奧潤吉的處女作,2018年出版后即登上暢銷書排行榜,獲得2019年度的美國當代文學重要的文學大獎——國家圖書獎,海明威筆會獎,當選紐約時報等十多家報刊媒體的“年度最佳圖書”。小說描寫了城市里的印第安人,他們的來路,他們的前世今生,是美國文學的新景觀,小說出版后作者承認:“正是因為沒有人寫過城市里的印第安人,才讓我動了寫作的靈感。”
湯米·奧潤吉1982年出生于加州舊金山北部的奧克蘭市,父親是夏延族印第安人,母親是白人,作者自從出生起就是一個“矛盾體”。他們住在奧克蘭,父親在家里說夏延語。寒暑假的時候全家去印第安保留地去走親戚?;臎鲐毨У谋A舻睾头比A熱鬧的大城市奧克蘭好像是美國折疊,兩個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哪個族群都不屬于”的孤獨感從他童年起就跟隨著他,這也是為什么他寫到都市里的印第安人時總有一種漂泊無依的情懷和失落感,在曾經自己的土地上永遠迷失,好像一個消失的族裔留下的孤兒。這種孤兒的感受,跟前輩作家謝爾曼·阿萊克西“三文魚的鬼魂”意象一脈相承。
2018年對于少數民族族裔,弱勢群體都是幸運的一年,揚眉吐氣的一年。那一年,《那里那里》出版,并帶出一批年紀在三十歲出頭的印第安原住民作家。除了湯米·奧潤吉以外,備受矚目的還有詩人特瑞莎·麥爾何特,她出版了回憶錄《心狀莓子》。老一代作家路易斯·厄徳里克在兩年之后推出新作《守夜人》,繼續(xù)這個印第安文藝復興。
本文從新一代的印第安作家“文藝復興”說起,回顧前輩作家謝爾曼·阿萊克西和路易斯·厄德里克,借著這三代人管窺蠡測美國文學中最獨特的原住民文學板塊。
“文藝復興”
美國印第安文學又稱“美國本土裔文學”“美國原住民文學”和“美國土著文學”。第一次引起美國讀者反響的小說是1969年出版的《日誕之地》,作者是納瓦雷·斯科特·莫馬迪。小說獲得普利策小說獎?!度照Q之地》標志著印第安文學正式在美國文壇登場,它也揭開了印第安文藝復興的序幕。這本書的功績不僅在于它引起美國文學評論家和讀者對印第安文學的關注,更重要的是它的成功帶動了稍后出現的萊斯利·西爾科、路易斯·厄德里克、謝爾曼·阿萊克西等印第安作家。后面兩位作者最出色,他們的作品是美國當代文學繞不開的成就。
“印第安文藝復興”這個標簽在媒體出現之初就受到爭議。印第安部落文化中一直有發(fā)達的敘事文學的傳統(tǒng)。除了口頭文學,最早從三十年代開始印第安作家已經出版英文作品。這些作品存在著但長久以來被美國讀者視而不見,現在突然說“文藝復興”,就好像說哥倫布“發(fā)現”新大陸一樣可笑。哥倫布到達美洲之前,這塊土地上千百萬印第安人已經生活了幾千年。
印第安文學藝術運動大本營是IAIA,即美國原住民藝術學院。它在1962年建立于新墨西哥州的州府圣菲市。2012年起藝術學院開設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課程,謝爾曼·阿萊克西擔任主要教師。最近嶄露頭角的新銳作家特瑞莎·麥爾何特,湯米·奧潤吉都畢業(yè)于這個創(chuàng)意寫作系。他們出道后像前輩一樣再回到母校教書,薪火相傳。可以說,這個原住民藝術學院是印第安作家的魯院。
在印第安作家群落中,藝術學院和書店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它們既給作家和藝術家提供了交流的公共空間,又給充當教師的作家和藝術家提供固定收入,是一份不錯的工作。路易斯·厄德里克在明尼蘇達州一直開著一家書店,旨在推廣印第安文學和藝術。這樣的藝術學院和書店變成保留印第安原文化的一個個孤島。這些書店和藝術學院的存在本身,跟寫作一樣,是對白人主流文化的持久對抗,也是多元文化身份認同的基石?;钕聛砭褪莿倮?,這是奧潤吉在小說中和小說外常常提到的。
不同于他的前輩作家,《那里那里》的敘事框架從幾百年前白人對美洲的武力掃蕩開始。美利堅國家的概念,是一部武力征服史。奧潤吉在《紐約時報》時評欄目里寫過一篇關于感恩節(jié)的文字:“感恩是一段歷史,也是一個謊言。感恩節(jié)是美國良知中見不得人的下腹部?!?這幾句話,簡要概括出新一代印第安人對美國文化和身份的反思。印第安人被武力征服,到遷到保留地,到賣掉保留地,歸化成為城鎮(zhèn)居民,成為《那里那里》的城市貧民,這個歷史過程歷經幾百年,每一次都是白人殖民者和之后建立的國家對印第安族群的征服和安置,體現著不同時期的國家意志對于人(在這里是原住民)的控制和改造。射向祖先的子彈在繼續(xù)向前,穿破的皮膚,打碎的骨頭……這些象征國家權力的子彈從來沒有消失,過去的屠殺,驅趕,和現在保留地里的貧困,拿救濟的生活,是同一個國家下生命政治的不同的呈現方式。用阿甘本的話,從動物園里放出去的野生動物,并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跟過去比只是牢籠更大了,貧困以及貧困帶來的身份異化是困住印第安人永恒的牢籠。
《那里那里》是多聲部結構,也就是歷史疊加的,來龍去脈,草蛇灰線,在這本書里顯示完整的時間延續(xù)框架,說明印第安小說到這個階段已經有了一種編年史般的作者自覺。文藝的最高目的在于實現人的自我意識,而自我意識來源于群體中形成的身份認同。在幾代印第安作家身上——湯米·奧潤吉,謝爾曼·阿萊克西,路易斯·厄德里克,他們最大的共同之處就是對族群的身份認同。當印第安人開始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時,這些在保留地荒野中默默生死的人, 就不再是螻蟻一樣赤裸的人,他們歸屬于自己的族群,有了自己的文化和歷史的身份。
斯波坎保留地里的孤獨守林員
在湯米·奧潤吉這些年輕一輩寫作新銳開始出版之前,提到印第安文學,讀者立刻會想到的名字是謝爾曼·阿萊克西。路易斯·厄徳里克屬于更早一輩的“老作家”,雖然寶刀不老一直在出作品,但在通俗文化中她的社會活躍度遠不如謝爾曼·阿萊克西。
謝爾曼·阿萊克西出生于1966年,集小說家、編劇、導演、詩人和詩歌朗誦明星多種角色一身,影視文三棲。他從九十年代初出版處女作,在近二十年中幾乎成為美國公眾心目中“唯一”的印第安作家。謝爾曼·阿萊克西的短篇小說和回憶錄進入多種美國短篇年選和經典選集,既是高中英語課的教材,也是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必讀書目。尤其是在非虛構回憶錄流行的近幾十年,他帶著詩意又冷酷的寫實風格讓他的回憶錄令人難忘。在詩歌節(jié),文學節(jié)的詩歌朗誦節(jié)目上,他又是備受矚目的嘉賓朗誦人。謝爾曼·阿萊克西朗誦時情緒飽滿,極富于感染力,受歡迎程度相當于詩歌界的搖滾明星,曾連續(xù)四年獲得類似于朗誦世界冠軍的桂冠。這些文學帶來的盛名和熱鬧讓他一出場就被粉絲圍繞,很快就成了文學名人。謝爾曼·阿萊克西的名人光環(huán)也給他后來米兔運動中跌落神壇埋下伏筆。
謝爾曼·阿萊克西的小說詩歌和回憶錄的中譯本目前沒有簡體字版,只有繁體字版。但他編劇的許多電影國內的觀眾并不陌生:《煙火訊號》《印第安男孩的真實日記》《花式舞事業(yè)》《吉米·皮卡爾》……這些電影根據他的短篇小說改編。最著名的電影是《煙火訊號》,改編于199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孤獨的守林員和唐頭在天堂打架》(以下簡稱《孤獨守林員》)。這本短篇小說集獲得該年度的國際筆會/福克納獎。小說集的名字中的兩個人物,孤獨守林員和“唐頭”,來自于美國五十年代的一部電視神劇——一個守林的白人和一個叫“唐頭”的印第安人聯手,打擊西部世界的妖怪。孤獨守林員和“唐頭”分別是白人和印第安種族的隱喻。在出版《孤獨守林員》之前,謝爾曼·阿萊克西出版了《花式舞事業(yè)》,這是一部混雜著詩歌,短篇小說和隨筆的文集,《花式舞事業(yè)》是他真正的處女作,受到美國評論家詹姆士·金凱的激賞,稱謝爾曼·阿萊克西為“當代最富有詩意的聲音”。這種高濃度的驚艷之詞讓隨后出版的《孤獨守林員》這部作品備受矚目。
金凱是南加利福尼亞大學英文系的著名教授,曾獲麥克阿瑟天才獎。1992年5月他在《紐約時報》整版的篇幅發(fā)表了長評論《誰有資格說他們的故事?》,梳理了當代印第安文學的版圖,勾勒印第安文學和文化傳統(tǒng)從1950年開始與主流的英語文學的關系。評論的角度是文學和政治,文學和殖民歷史密不可分。金凱研究領域是美國研究文學、文化和政治的關系?!墩l有資格說他們的故事》在三十年以后讀來依然振聾發(fā)聵。
《孤獨守林員》由十幾個短篇組成,人物相互關聯,命運交疊,總體構成一幅印第安保留地里的現實長卷。從人物關系上看實際上這是一部長篇作品,厄德里克的長篇小說《愛藥》就是這樣的結構。這部小說出版后,“斯波坎保留地”也變成印第安生活的代名詞。這種“代表”性,其實是對印第安幾千個部落的簡單化和標簽化,在“想象的共同體”這個人類學概念出現之前,豐富的原住民文化被抽象成好萊塢電影里那幾個符號般的印第安面孔,這些電影里的印第安面孔大多數還都不是印第安人自己扮演的。
美國當代文學教科書的編者會無一例外地把《孤獨守林員》的首篇選入。對在美國念過高中英文課的年輕人,這篇是繞不開的。同時它又是非虛構回憶錄體寫作的范本之一。我曾經認識的一個在大學念創(chuàng)意寫作的年輕文友,以及我念高中的兒子,同時在讀這本書??梢娝诿绹敶幕械牡匚弧?/p>
《孤獨守林員》首篇寫一個在西雅圖打零工的印第安年輕人,在城市里無所事事,被人排擠。跟女朋友分手以后,回到了華盛頓州的斯波坎保留地,在保留地高中的學生交換項目里做秘書。上班后他開始戒酒,過正常生活。有一天他收到前女友的電話。 結尾是這樣的:
這些日子,在斯波坎保留地獨住,我希望自己能住的離河近一點,離瀑布近一點,在那里三文魚的鬼魂依然躍出水面。我希望我能睡著,當我放下自己的書或者稿子,關上燈的時候,我靜靜地躺在黑暗里。也許要過幾個小時甚至幾年才能再次入睡。失眠,沒有什么奇怪或者失望的。
我知道我所有的夢想是怎么結束的。
野生三文魚的意象,在謝爾曼·阿萊克西的各種作品中反復出現。母親莉莉安去世以后,2017年他出版回憶錄《你不一定要對我說你愛我》,其中解釋野生三文魚對于在美洲原住民中的神秘地位:“對于內陸薩力士族人,也就是我們這一族,我們對野生三文魚的膜拜從原初開始。過去幾千年里,這種神圣的物種于精神和物質上是我們基本的營養(yǎng)來源。但是在水壩筑成后五年,野生三文魚消失了。我父母屬于內陸薩力士族中水壩筑成后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他們一生都沒有見過野生三文魚。在精神上,他們是孤兒?!?這就是他的小說中“三文魚鬼魂”的意象的由來。
消失的野生三文魚變成美洲原住民生存狀況的隱喻:“從海洋到淡水河那些瘋狂的河口,這些三文魚們開始了他們不要命的傳奇旅行,穿越激流,河壩,開熊和漁民——這些漁民很多是我們印第安人——然后游過水里的樹根,石頭,污染和垃圾——游歷幾百甚至幾千英里,就是為了操?!笔堑?,這一切的艱難都是為了繁殖,“三文魚是動物界最神奇的傻瓜?!庇貌伎妓够脑姟哆M化物語》來說,“起初,操似乎是頭等大事,在那之后——社會意識,然后知識素養(yǎng),在那之后,一些人陷入宗教……”(《布考斯基詩選》)
謝爾曼·阿萊克西的回憶錄,寫他在斯波坎印第安保留地上貧困慘淡的童年,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印第安人像社會底層大多數的窮人,為生活所困,為錢發(fā)愁。暗,慘,但遠遠不止暗和慘,一貧如洗的世界,在不經意之間有一種出塵的美,連那些絕望和孤絕都帶著詩意——他寫母親莉莉安以縫制工藝棉被為生。因交不起電費,被電力公司斷電。她在黑暗里摸索著繼續(xù)縫紉,希望盡快出活,可以續(xù)上電。這個“黑暗中繼續(xù)縫紉”就像杜甫的“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是偉大的現實主義文藝。
《你不一定要對我說你愛我》中父母輩和孩子之間,自始至終有著復雜的感情糾結和家庭傷害,且這種傷害歷時不能愈合,連父母去世以后都隱痛猶在。父親酗酒成性,完全放棄自己對家庭的責任,把自己喝死。母親為了養(yǎng)育孩子做出巨大的犧牲,單親的辛勞讓她變成一個暴躁無常、動不動就毆打孩子的魔鬼。阿萊克西十歲時有次跟母親莉莉安發(fā)脾氣,莉莉安抓起一瓶未打開的可樂向他砸過去。易拉罐擊中他的前額,把他打暈。莉莉安徑自離去,根本不管被擊倒的孩子,也沒有想去尋醫(yī)找緊急救護。
母親去世時,生活又永遠不分場合地跟作者開玩笑。比如這段:“在母親葬禮的早晨,我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媽媽, 我以為媽媽已經轉世可以給我電話了,我遲疑著怎么開口對她說話。最后決定這么說:‘莉莉安你好??!對你這么快就滿血復活,真是佩服,這到底是耶穌教的神力還是僵尸段子?”后來他才發(fā)現這電話不過是姐姐從母親的舊居拿老電話打過來的。
這部回憶錄是如此直接,如此誠實,既動人又可怕,新書發(fā)布會多次爆滿,聽眾有無數的問題要問,阿萊克西心力交瘁,不得不取消全國巡回講演。大部分懷念父母完美親情的文字落入俗套,讓成長中受到家庭傷害的人避之不及, 而這本書會讓你哭的同時又給你安慰和解脫,它具有一種奇怪的治愈。貧困伴隨而來的傷害和心碎是普世的,超越地域國界。這部回憶錄出版后,阿萊克西被英國《衛(wèi)報》譽為美國當代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創(chuàng)作力旺盛,已經出版26本書,要不是2018年他的文學生涯突然中斷,他還會繼續(xù)寫下去。除了小說、詩歌,他還寫兒童繪本、青少年的成長小說。他的《一個印第安少男的超真實日記》進暢銷書榜,有多種版本,包括卡通繪畫版,甚至還出了十周年的紀念版,可見它受歡迎的程度。
阿萊克西一直在IAIA教寫作,新一代作家奧潤吉是他的學生,后來成為他的同事,處女作被他加持。2018年3月,三個女性公開對他指控性騷擾,隨后近二十位女性作者加入指控,他跟女粉絲的長期婚外情被曝光……這位天才作者跌下神壇,還原成一個普通的油膩渣男,利用自己的名聲處處占文青女的便宜。讀者對他失望得無以復加,在丑聞曝光后的短時間內他的書銷量減少五成以上。不久企鵝蘭登與他終止出版合同,后輩作家奧潤吉的新書刪除了他的推薦語。2018年末阿萊克西在《西雅圖時報》上發(fā)表道歉聲明。
兩年之后的現在,演藝界和文學界因為性騷擾被指控的明星作家和演員,有的澄清真相后開始復出,而有的完全從公眾視線中消失。阿萊克西的命運到底如何,沒有人知道。阿萊克西的作品,是應該隨著失色的明星一起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呢,還是繼續(xù)被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學生閱讀討論,這是一個一直在被爭議的問題。對作家思想和行為的清算,如果擴大到開始審查作品,那么諾曼·梅勒有家暴歷史,動刀子對妻子行兇,大詩人惠特曼是一個種族歧視分子,大衛(wèi)·福斯特·瓦萊斯虐待騷擾他的女友……一旦因為作者人品可疑,就把這些人的作品都統(tǒng)統(tǒng)刪除的話,美國文學還剩下什么呢?
路易斯·厄徳里克
路易斯·厄徳里克的小說《圓屋》被譽為原住民版的《殺死一只知更鳥》,被授予2012年美國國家圖書獎。除此以外,《圓屋》獲得《華盛頓郵報》年度選書,亞馬遜書店年度選書。
阿萊克西和奧潤吉出現之前,厄德里克是上一次印第安文藝復興中最著名的作家。曾獲美國全國圖書獎、全國書評家協會獎、美國國會圖書館小說獎,七次榮膺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已出版二十余部作品。厄德里克三部代表作《愛藥》《鴿災》《圓屋》已經在中國出版。
《圓屋》基本故事是這樣的:1988年的春天,一名住在美國北達科大地區(qū)保護地的印第安女人被人強暴,身心飽受傷害后,她不愿求助于警方,陷入完全的沉默。十三歲的兒子眼看母親日益沉淪,忍不住聯合自己的好友自己動手調查。搜尋真相的努力最后領著這幾個少年走向印第安部落的圣地——圓屋,而這一切才是開端……《圓屋》寫出了當代印第安人跟白人共居一城的生存狀態(tài)。
路易斯·厄徳里克進入文壇比阿萊克西整整早了二十年,比奧潤吉早了四十年。其他印第安作家都經歷了艱辛童年,路易斯·厄徳里克卻生長于一個安穩(wěn)的書香門第。她1954年出生于明尼蘇達州,在北達科他州紅河谷的一個名叫瓦佩頓的小鎮(zhèn)上長大。父母都在鎮(zhèn)里一所由印第安事務局開辦的寄宿學校里教書。她是長女,家里還有其他六個弟妹。在《羚羊妻》中她曾致謝自己的父親潤色文字,而姐妹中另外兩個也寫小說。她的父親是德裔白人,母親是一半法裔一半印第安血統(tǒng),屬于吉布瓦部落的一支。吉布瓦部落是美國印第安原住民六大部落聯盟中的最大的一支,其下的分屬群落多達150支。吉布瓦各支的保留地遍布北美洲廣袤無際的中部大平原,橫跨密歇根州、明尼蘇達州、威斯康星州、北達科他州,以及加拿大的安大略省。各個保留地高度自治,有自己的學校和警察治安系統(tǒng)。
年輕時厄德里克容貌美麗,一直是學霸。1972年,申請到全額獎學金以后她第一次離家去東岸讀大學。她是達特茅斯學院改成男女混校制后錄取的第一批女生之一。達特茅斯學院自建校以來只收過12名印第安土著學生。那一年,這家精英氣氛濃厚的常青藤聯校之一剛剛新建了一個新科系,原住民美國研究。正是這個新建的學科,讓主修文學和寫作的才女第一次有了“族群”的自我意識, 她意識到文化身份,獨特的種族集體記憶是一個作家真正的文化基因。厄德里克成名后,每年八月都和自己的妹妹一起回到北達科他的吉布瓦部落, 在龜山社區(qū)學院開寫作坊,用這種方式來回歸社區(qū),傳承原住民的文化血脈。
厄徳里克的外祖父帕特里克·古努當過北達科他州龜山保留地的奇佩瓦族一支印第安部落的首領,多年來主持宗教祈禱儀式以及“帕瓦”大聚會。1954年,在厄徳里克出生的那一年,他是幫助這個部落跟聯邦政府打土地官司、反對政府以“解放”的名義將印第安人的族地強賣的領袖。古努曾在當地一個小工廠當保安,在晚上值班時,只上過初中的他逐字逐句研讀一個即將在國會通過的“終結法案”。該法案旨在終結印第安部落自治和保留地。法案上奧威爾式的句子讓他心生疑問:“賣掉土地,你們將獲得平等待遇?!薄坝〉诎踩耸サ闹皇峭恋兀K將得到解放?!惫排庾R到,失去族地的印第安人將失去一切的根基,進而變成一盤散沙。他晚上上班,白天開始團結一切力量——原住民、白人、記者、共和黨和民主黨人、國會議員……將這些人組成一個民間反對團去首都華盛頓進行游說,希圖阻止國會通過這項法令。
外祖父這段跟聯邦政府斗智斗勇的歷史,成為厄徳里克最新一部小說《守夜人》的故事基礎?!妒匾谷恕酚?020年3月出版。小說中主要人物之一托馬斯·瓦沙沙克的原型即外祖父古努。因為祖父先知先覺的努力,龜山保留地幸運地保存下大約兩個鎮(zhèn)面積的土地,進而成為數量很少的幸存者之一。其他部落幾乎都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在領土上被“終結”。失去土地后,為了謀生,一部分印第安人流散到城市里,成為社會底層人,印第安女性因為缺乏工作技能,甚至開始做皮肉生意……這樣一群人在城市的縫隙中像一群無名的魚,這些人就是后來奧潤吉們的先輩,這些人的子子孫孫是本文開始討論的《那里那里》分次登場的人們。族群命運的圓圈終于在三代作家的作品中合上。厄德里克的小說善于講故事,到奧潤吉這種最年輕的一代文學變成族群意識的告白。
越南裔詩人王海洋寫的一句詩:“君王蝶歸來時,已經九代?!本醯a于墨西哥北部的森林,它們有漫長的遷徙路線。當一只君王蝶回到墨西哥的原地時,它是原來飛出去那只的第九代。漫長的等待總有歸來的一天,只要我們不忘記自己的傷口,部落的神話。
責任編輯.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