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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2020-09-26 10:31秋蘋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程程錢包同學(xué)

秋蘋

1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風(fēng)一來,樹葉吹落,寒冷就從樹梢上落到了肩膀上了,把頭發(fā)掀起來,直灌進衣襟里。南方的冬天是濕的,所以冷也不是書上所說的那種像刀子割到皮膚上的感覺,而是徹骨的,沁入心脾的。程程開始懷念起山里燒熱水洗澡的日子。

程程一咬牙,還是把紅色塑膠桶里的冷水倒在了身體上,身體瞬間變成了醬紫。她隱約覺得自己身體在冒煙,五臟在沸騰。牙咬得太緊,下頜有點酸脹,稍稍一放松,牙便像篩子一樣,又抖動得厲害。

這么冷,還是不抹肥皂了吧,就這么一次,下不為例。程程邊自言自語,邊拿了毛巾擦身。今天只有五度,這種溫度在南方已算極寒,程程實在沒有勇氣再次面對抹肥皂以后冷水潑身的痛苦。這個時間,宿舍的沖涼房里沒有別人,即使她不抹肥皂,也不會被同學(xué)發(fā)現(xiàn)的。

這個時間可是她精心挑選的。大家一下課都急忙趕到飯?zhí)?,生怕晚了要吃剩飯剩菜??伤龑幙沙岳滹埐酥?,也不愿意與別的同學(xué)共用浴室。她難道不知道若是跟別的同學(xué)一起洗澡,浴室里到處是水蒸氣,即使她不用熱水,也能蹭點溫暖嗎?她難道不希望與班里的同學(xué)同進同出,說說笑笑,聊聊隔壁班新來的物理老師的八卦嗎?可她不能,在學(xué)校用熱水洗澡可是要收費的,一張熱水票五毛錢,可打一桶熱水,僅用一次。像她們這些從山區(qū)來的孩子,根本沒資格談這種用錢才可以買到的享受。用冷水洗澡的事若被好事的同學(xué)看見了,怕是又要嚼舌根了。

程程用極快的速度套上了衣服,她的身體終于重新恢復(fù)了溫度,繃緊的神經(jīng)也終于緩和下來,突如其來的舒適讓她眩暈。突然,她聽見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有人?不應(yīng)該呢。腳步聲又停了。程程自嘲,莫不是太冷了,連聽覺都出問題了?她麻利地把肥皂裝進了水桶,一手摟住換洗的衣服,急忙從浴室里走出來,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低著頭,生怕被發(fā)現(xiàn)。

窗戶打開著,風(fēng)從這里吹了進來,在空蕩的浴室里蕩起了回聲。程程聽著冬天的聲音,矯情地想起了一個詞,孤獨,又猛然搖了搖頭,自嘲了一下。她不應(yīng)該想起這個詞語,來到這里是為了學(xué)習(xí),而不是為了傷春悲秋。程程心里清楚得很。

一拐彎,她就看到了碧君摟著衣服走進來了。碧君的臉上有一個腫瘤,在眼角的位置,像一個發(fā)霉的饅頭,上面泛著淤青。腫瘤碩大,眼睛被擠壓得僅剩一條線,丑陋便是從這條線中來,讓人不忍直視。見到了程程,碧君猛地躍開了,背貼著狹窄的巷道的一側(cè),仿佛程程是什么洪水猛獸。

程程本也有意避開,她曾聽班里的同學(xué)說,碧君的臉是因為惹上了某種病毒的后遺癥,還聽同學(xué)謠傳,跟她說話的人都可能把病毒惹到自己身上。雖然與碧君是上下鋪,可平日里,程程可是招呼都不愿打的。如今碧君躲閃的動作搶在了程程前,被躲避的對象居然成了程程,程程心里有些不快,被輕賤了一般。

見程程愣了一下,碧君做了個請的手勢,橫肉堆積的臉上擠出了一絲輕笑,“你先走吧?!北叹f。碧君的聲音像敲碎的銅鑼,又像五月池塘邊上此起彼伏的牛蛙聲,又大又沙啞,讓程程的耳根子提了起來。程程極不舒適,不禁皺起了眉頭。等再抬眼望了一眼碧君時,程程又發(fā)現(xiàn)碧君的笑容有些古怪。莫不是她方才得知了自己洗冷水的事?或是從她洗澡聲中聽出了端倪,發(fā)現(xiàn)她今天沒用肥皂了?程程暗暗猜測,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往下墜,從臉到耳朵,都是火辣辣的。

可惡。程程心里暗罵,又剜了碧君一眼,揚起了下巴,貼著巷子的另一側(cè)繞了過去,盡量與碧君保持著距離。這是同學(xué)們慣常的躲避碧君的方式,以此顯示自己與她不一樣。

2

在架子上放下了水桶之后,程程回到自己的床位,準備穿好衣服,帶上錢包,到飯?zhí)贸燥?。她睡上鋪,碧君睡下床。爬到床上拿東西大概需要一分鐘,從宿舍到飯?zhí)?,一般情況下要走八分半鐘,在這段時間里面,可以背一首古詩,若是時間抓緊一點,多背一個英語單詞也不是不可。這是程程剛才在洗澡的時候就仔細盤算好的。倒不是因為大考在即,而是給自己規(guī)劃好每一分每一秒的習(xí)慣,讓程程安心。她從山區(qū)來到城里的學(xué)校上學(xué),太不容易了,大山里就只有她一個孩子能走出來,全村的眼睛都看著她,她可再也不想回去了,不想再整天糾結(jié)在母雞生了幾個蛋的問題上,她厭煩極了。大山里的老師說過,她是讀書的料,不該把心思全花在農(nóng)活上。老師還說過,知識可以改變命運。她一分一秒都浪費不起。

她像往常一樣披上了外套,往口袋里摸了摸。糟糕,錢包呢?不見了。她急忙把衣服脫下來,抖了抖,又把口袋翻了出來。還是沒有。衣服紅色的里袋像舌頭一樣從外套伸了出來,耷拉在程程的手邊。程程突然覺得她像魔鬼的血盆大口,把錢包吞沒了,也要把一切都吞沒了。

餐費都存進校園卡里,校園卡放在錢包里,除此之外,錢包里還存放著回家的路費。這錢來得不易,是媽媽起早貪黑到圩里賣雞蛋,一塊幾毛地湊起來,她又連夜縫制了布袋,將錢裝進去。那是程程的第一個錢包,剛收到的時候,程程覺得錢包花花綠綠的,美極了,程程寶貝得很,連睡覺都捧著。

后來,來到了城里,第一次交伙食費的時候,身邊的同學(xué)都把自己的錢包拿出來了,多是皮質(zhì)的,上面帶著些花,也有黑色的,粉紅的,淺綠的,星星閃閃的。唯獨沒有像她的一樣,用破布縫起來的,五顏六色,上面用一根紅色的繩子勒住的。錢包散發(fā)著掩不住的鄉(xiāng)村氣息,仿佛要昭告天下,她程程就是從山區(qū)來的,從窮地方來的。她突然覺得錢包不怎么美了,她紅著臉,在抽屜的遮掩下,偷偷把錢從錢包里取出來,又偷偷地把錢包藏回抽屜。

雖說如此,但程程還是珍視的。媽媽的心思她都懂。村里人不會說話,從家里出發(fā)時,媽媽也沒有叮囑什么,只是鄭重地給了她錢包,默默地看著她上車。媽媽是有多信任她,才舍得將一個月的積蓄放在她一個娃娃的手上。來時正是八月末的傍晚,大山里的炎熱夾著些秋意,葉子還沒黃,她卻聞到了干枯草葉的氣味,聞到了哪戶人家的炊煙味,以及公共汽車上傳來的來自城市的陌生氣味。這些氣味摧毀了著她的意志,讓她一度產(chǎn)生在大山留下來的念頭。來的路上,她一路攥著錢包,默默地說,我不會辜負您的,會爭氣的。

可是錢包不翼而飛了。程程的臉漲得通紅,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她的手開始抖了,一次又一次掀開了棉被與席子,一次又一次抖動著衣服,仍然沒有。席子的一角落了些草絮,她撿了起來,一邊撿,一邊自言自語:“不能急,不能急,老師說,事緩則圓?!彼耄f不定落在哪里呢,先回課室找一找,要是不行,就去報失,好歹也能保住飯卡,家怕是不能回了,那五元的辦卡手續(xù)費,就先問同學(xué)或者老師借著,以后賣了雞蛋,有錢了再還。她從床上爬下來,可不止為何,腳還是發(fā)軟,在梯子上踩空了,踉蹌著跌倒在地上,磕破了腳趾,血沁出來了。鮮血艷得像是白墻上的紅蜘蛛,突兀得很。“為什么這樣?!背坛陶f著,眼淚也忍不住了。

就在這時,程程在碧君的床上,靠近枕頭的位置,發(fā)現(xiàn)了熟悉的顏色,那段紅艷艷的繩子,半遮半掩地藏在枕巾之下。程程心跳得厲害,心里又閃過了碧君方才看著自己的奇怪的眼神。約莫是心虛,她居然還讓路。程程一邊琢磨,一邊把一段紅繩子抽出來,錢包緊隨其后,像一條咬住了魚竿的大魚,沉甸甸的。

程程欣喜,失而復(fù)得,她開心得幾乎呼喊出來,臉上還掛著兩行淚。她顧不上,趕緊打開了繩子,數(shù)著里面的錢。飯卡還在,錢似乎揉皺了一些,數(shù)量上還是對的,她才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她又想到了碧君怪異的臉龐以及古怪的眼神,不禁打了一下冷顫。原以為她只是相貌丑陋了些,沒想到連心思也如此齷齪。

碧君洗澡回來了,洗澡的桶晾在了鐵架上。別的同學(xué)的水桶都是疊起來的,只有碧君的桶是單獨存放的,誰也不愿意與碧君的水桶疊放在一起,久而久之,鐵架上就騰出了一個碧君專屬的空位。碧君放好桶以后,又把自己的桶往墻壁的方向挪了挪,與其他同學(xué)的水桶隔開了一段距離,才轉(zhuǎn)身回了宿舍。為了不與同學(xué)照面,碧君總是比大家早一點或是晚一點洗澡,她也許知道,大家都不太愿意接納她。

見到了程程,碧君的嘴唇動了一下,終究沒說什么,埋頭整理衣服。做了賊還可以如此鎮(zhèn)定?她是還沒發(fā)現(xiàn)我知道了錢包的事吧。要不把她舉報到宿管老師那里吧?這樣的人可不能輕饒。程程心里想著,又示威一般揚了揚手上的錢包。

不,還是不能。萬一老師讓程程拿出證據(jù),豈不是要把錢包再一次暴露于人前嗎?那不就等于向大家承認她程程就是窮學(xué)生嗎?程程斜著眼睛剜了碧君一眼,側(cè)著身子,從碧君身旁并不寬闊的過道里鉆了出去。

校園里很是蕭瑟,黃色的樹葉掉了一地,程程聽著自己踩在樹葉上發(fā)出的簌簌的聲音,心里煩悶得很。她狠狠地跺了幾下腳,腳底生痛。風(fēng)又吹來了,唇上干涸,她一舔嘴唇,有股血腥味。

這一路上,她一句詩也背不下去。

3

程程的心里有了秘密,這個秘密折磨著她,讓她這一天的晚自習(xí)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本該在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完成的作業(yè),她拖到了第二節(jié)課,本安排在第二節(jié)課的復(fù)習(xí),她只能心懷僥幸地放棄了。教室里的燈把一切都照得蒼白,過分耀眼,白色的墻壁把墻上的灰塵也掩蓋了,程程怔怔地盯著墻壁,又環(huán)視著課室。大家都埋著頭,桌子上的小書架把每個同學(xué)的臉都遮住了,程程沒有看出誰的眼神有異常。下課的時候,她故意到周遭逛了一圈,假裝散步,實則耳朵豎了起來,聽著同學(xué)們說的八卦,聽得仔細,似乎沒有誰說不見了東西。她只聽到有人說碧君的事,說她的桌子上有股酸餿的氣味,那竟是來自她偷偷從飯?zhí)脦С鰜淼酿z頭,放了幾天也沒吃,也許餿了,又沒扔掉。談?wù)摫叹臅r候,四周一陣歡笑。

看來,只有她一個遭殃,那也好,起碼碧君偷竊的事情不會被捅出來,就不會有人追問她是否也不見了錢包,更不用把自己的錢包公之于眾。她不禁納悶,怎么被偷的人明明是自己,自己卻像做錯了事一般。她走到走廊里,望著月亮。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圓,她又想起了大山里的月亮,也是又大又圓,總是會藏著樹后。小時候,她會和媽媽一起找月亮。委屈的時候,她總會想起媽媽。

月亮落下去了,太陽升起來了,一天就過去了。這一天過得混沌,程程的頭腦仿佛被漿糊蒙住了,碧君那個詭異的笑始終縈繞在心上。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xí)課,秦老師把語文課堂上默寫沒有過關(guān)的同學(xué)叫進辦公室進行補默。秦老師嘴巴厲害,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都別想抬起頭。程程也被叫去。她心里怯怯的,但又憤恨得很,她幾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恨不得把碧君剁碎。要不是昨天晚上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毫無準備地上秦老師的課呢?

老師辦公室在走廊一頭,而程程課室在走廊另一頭,要去找秦老師,勢必要經(jīng)過四個班。在他們年級,這樣成群結(jié)隊地走向老師辦公室,不是集體遭批評就是集體補默,大家心照不宣,在走廊遇見了,還可以相視一笑。可是程程丟不起這個臉,她是山里來的孩子,本來就跟那些學(xué)習(xí)不好也可以在城里待著的人不一樣。若她學(xué)習(xí)不好,拿不到獎學(xué)金,或許就得回家撿雞蛋了。程程故意放慢了腳步,假裝跟這些一起補默的同學(xué)們不是一路人,她跟他們不過是恰好碰上了。一路上,她把頭埋得低低的,又把綁好的馬尾辮子拆了下來,遮住了臉,方才覺得自在。冬日下午的陽光是橙色的,在大山里的時候,程程覺得特別溫暖,如今卻覺得刺眼。

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放學(xué)的鈴聲已經(jīng)響了。程程第一個沖往教室,不僅因為她不屑于與那些補默的同學(xué)為伍,更因為她得與別的同學(xué)錯開洗澡的時間。洗冷水澡可千萬不可被發(fā)現(xiàn)。走得著急,程程的筆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就在她彎腰撿筆的時候,有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從她身前走過。矮胖的身材,頭發(fā)枯黃稀疏,走起路來腳八字形往外打開,搖搖擺擺的像一只鴨子。不是碧君又是誰。她往回看了幾眼,沒發(fā)現(xiàn)程程,才安心地走進教室。

程程不禁打了一個冷顫。這個小偷該不是又在打誰的主意吧,程程吃了一驚,緊緊隨其后。她見碧君從講臺的一邊繞了過去,徑直走到了程程的座位上,彎下了腰,似乎要在抽屜里翻找什么。隨后,她從抽屜里掏出了自己的錢包。

這家伙竟然纏著自己不放,就因為她是山里來的孩子嗎?她又羞又惱,牙齒咬得咯咯響,積累了一天的怨氣像血液一般涌進了程程的頭腦。她無法選擇自己的身份,但若是因為這個而被欺負了,她實在無法容忍。

“你在干嘛?”她惡狠狠地吼道,聲音里有無法抑壓的怒氣??蓜傉f完,她就后悔了,課室里還有別人呢。

碧君嚇了一跳,慌忙把錢包重新放進了抽屜。她臉上淤青的腫瘤變得通紅,而腫瘤上的紅又如同火一樣,蔓延至她的臉頰,耳根子,脖子,一寸一寸地吞噬了她。她的一只眼睛睜得特別大,眼里盡是恐慌,另一只眼睛被壓成了線,深深地埋在肉縫中。眼前的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魔鬼。

“你為什么總纏著我不放,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這錢包對我來說很重要,求你別再打我的主意,我玩不起。”程程壓著聲音,憤怒似乎減緩了幾分,更多的是哀求,她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只夾著尾巴的狗。程程一邊說著,一邊從抽屜里奪回了錢包,因為激動,她好幾次都解不開繩子。

不知道誰走出課室沒有關(guān)門,風(fēng)突然從門處灌了進來,把教室里的紙張吹得沙沙作響。吹亂了程程的頭發(fā),頭發(fā)遮住了眼睛,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待她把頭發(fā)撥開,錢包才終于打開了,除了飯卡和那幾張揉皺的錢以外,里面還多了四張熱水票。

熱水票是怎么回事?程程怔住了,她的嘴巴還沒來得及合上,碧君就說:“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翻你的東西。我不過是昨天見你洗了冷水澡,可容易感冒了,所以想把熱水票給你,真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所以我也不敢直接給你。是我膽小,是我錯了?!北叹譄o處安放,放在腿上直摸索。陽光從窗戶斜斜照進來了,照在了碧君身上,依然是溫暖的色調(diào),如今的太陽似乎溫和了許多,不那么刺眼了。錢包從上床的縫隙掉了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也許真的是自己誤會了。程程懊惱得眼眶濕潤,她似乎感到了世界的善意。她輕聲說:“對不起?!憋L(fēng)一吹,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

她看了看碧君,這是她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碧君,她的臉上有點坑洼,皮膚也是干枯蠟黃的,可她的眼睛其實很亮,像星星一樣。她在哪里見過著這樣的星星了?應(yīng)該是在大山的夜晚,天上總會有一顆最亮的星星,媽媽說,它總會幫人打著燈,照亮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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