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冰

在文章中如何塑造人物？如果這是一道簡答題，并不難回答。

塑造某個人物形象，可以采用直接描寫和間接描寫兩種方法，也可以將這兩種方法結(jié)合起來使用。其中，直接描寫可以進一步細(xì)分為神態(tài)（外貌）、動作、語言、心理描寫等，間接描寫體現(xiàn)在環(huán)境的渲染、其他人物的旁襯或反襯等方面。

但是，只了解這些抽象的描寫方法，并不意味著真正掌握了塑造人物形象的本領(lǐng)。如果想把塑造的人物形象落實在寫作中，還是要扎扎實實地閱讀一篇又一篇文章，通過具體文章去學(xué)習(xí)、去體會，然后落實在寫作實踐中，才能慢慢掌握塑造人物形象的方式和方法。

中國古典詩詞大多偏重寫景抒情，并不著眼于塑造人物，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通過古典詩詞就無法學(xué)習(xí)到塑造人物的方法。實際上，有些古典詩詞用只言片語就塑造出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來，非常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揣摩。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千山”“萬徑”極言空間之廣大。在這樣遼闊的空間里，沒有飛鳥，因為“鳥飛絕”；也沒有人跡，因為“人蹤滅”。僅十字就渲染出空寂寥落的大場景。

“孤舟”“獨釣”，有“舟”，有“釣”，這一點兒都不稀奇。關(guān)鍵是“孤舟”之“孤”，是“獨釣”之“獨”，這一“孤”一“獨”在“鳥飛絕，人蹤滅”的空寂寥落的大背景下被凸顯出來，把分散注意力的各種枝節(jié)都完全摒除掉了。不但有空寂寥落的大背景，而且有關(guān)于溫度和天氣的描述，是寒江，是寒雪。其實不只是最末一句才有雪，前兩句也是寫雪，卻不露“雪”。

寒冷的天氣很容易讓人退縮，退縮到溫暖的地方。這孤獨的漁翁，卻超凡脫俗，偏偏要在這寒江邊、在寒雪中垂釣。作者勾畫的是遠(yuǎn)景，且因為披蓑戴笠，人物的容貌也不清晰。孤舟垂釣本沒什么稀奇，也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現(xiàn)在卻因為這空落寂寥的自然環(huán)境，這凄冷無比的天氣的襯托，一下子成為關(guān)注的焦點，從而凸顯出來。

漁歌子

張志和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這首詞和《江雪》一詩同樣描繪了漁翁的形象。但這一形象所處的環(huán)境和《江雪》頗為不同，《江雪》給讀者以孤寂清冷的感覺，而這個環(huán)境是讓人舒心的，令人愉悅的。

西塞山前，白鷺在自由自在地飛翔，有盛開的桃花，有清涼的流水，還有肥美的鱖魚不時躍出水面，一派江南春汛的優(yōu)美風(fēng)光和盎然生機。

在這盎然生機中，一個披蓑戴笠的漁翁在垂釣，一絲風(fēng)吹動，細(xì)雨慢慢飄落。但是，這斜風(fēng)、這細(xì)雨是不需要躲避的，不需要著急趕回去。就在這斜風(fēng)細(xì)雨中，慢悠悠地垂釣。至于那肥美的鱖魚是否釣得上來，早已不那么重要了。

《江雪》中的漁翁是遺世獨立的，有與身邊環(huán)境相對抗的色彩，甚至與世俗世界完全不相容?！稘O歌子》中的漁翁則融入環(huán)境中，是在享受環(huán)境，但又不與環(huán)境完全融合，一種悠然自得的氣度躍然紙上。

送靈澈上人

劉長卿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guī)标枺嗌姜殮w遠(yuǎn)。

這一首和前兩首有很大不同。前兩首詩詞中，都有作者的影子，都要通過塑造心中的自己表達某種心境。但這首《送靈澈上人》是送別詩。不過，在寫送別時，詩人一不小心就塑造出了一個鮮明的“上人”（對僧人的敬稱）形象。

竹林寺是靈澈上人將要返回的地方，“蒼蒼”寫出了竹林寺的清幽；“杳杳”不只是寫鐘聲遠(yuǎn)遠(yuǎn)飄來的意境，也是從側(cè)面寫出竹林寺距離之遠(yuǎn)。正因為距離很遠(yuǎn)，再加上一個“晚”字，就仿佛催促著靈澈上人盡快歸山。

斜陽下，身背斗笠的靈澈上人獨自往青山走去，漸行漸遠(yuǎn)，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山林中。雖然靈澈上人的身影漸漸消失了，但是這一人物形象并沒有就此消失，反而給讀者留下深深的印記，仿佛眼前的人物輪廓清晰起來。

送別是兩個人的事，不可能只有行者，而沒有送者。這首詩妙在只寫行者，而沒有寫送者，仿佛送者隱身了一般。但細(xì)細(xì)品味，送者的形象也是鮮明的，對靈澈上人的敬仰，對靈澈上人的不舍，不就是在表達自己的情緒嗎？不就是在表達一種獨立于世、獨立于時的愿望嗎？

將《江雪》《漁歌子》和《送靈澈上人》放在一起品讀，是因為它們都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而且其中的人物具有共性，都稱得上是遺世獨立的隱者。

還有一處好玩兒的細(xì)節(jié)就是，這三首詩詞中都提到了斗笠。但仔細(xì)琢磨，這三首詩詞中斗笠的顏色不同。《江雪》中的斗笠是黑色或褐色的，與潔白的雪花形成強烈的反差?！稘O歌子》中的斗笠是青色的，是水潤的，和環(huán)境構(gòu)成一個整體，仿佛那斗笠都充滿了勃勃生機。《送靈澈上人》中的斗笠則是金色的，那是斜陽照耀下閃動的光彩。

其實，斗笠只是斗笠，不可能因為不同的人戴上，顏色就有很大差異。但為什么在不同的詩詞中，我們卻看到了不同顏色的斗笠呢？那是因為斗笠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或者說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斗笠是這幾首詩詞中人物形象的重要裝備，既塑造了人物，也被人物所塑造。

通過這三首詩詞，我們可以體會到，塑造人物需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給予人物適當(dāng)?shù)幕顒迎h(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可以是自然環(huán)境，也可以是社會環(huán)境。人物不能離開環(huán)境而單獨存在，只有在特定環(huán)境中才能凸顯人物特點。

第二，給人物配以特定的裝備。這個裝備要有特定人群的特征，體現(xiàn)他們的共性。具體到每個人物身上，又因為人物和環(huán)境不同，這些裝備又顯示出不同的特點。

第三，將自身情感注入人物中。不管刻畫的人物是他人還是自己，不管對某一人物是喜愛還是憎惡，都要充滿感情。沒有感情的投入就無法塑造人物。

以上三點，最后一點最重要。這不僅僅關(guān)乎塑造人物，更關(guān)乎寫作本身。如果寫作不能我手寫我口、我手寫我心，不能將情感注入其中，那依靠什么打動別人呢？

“術(shù)”是末流，“道”才是根本！